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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周惇頤的思想與二程

(一)以往的說法

最后,探討一下周惇頤與二程之間的思想上的關系。

關于周程思想,從南宋一直到現在,都有一部分學者懷疑或否定兩者之間有繼承關系。83主要理由有三:二程沒有提到《太極圖》及《太極圖說》;二程稱呼周惇頤時只用其字“茂叔”;程頤有批評周惇頤的言辭。但是,二程在少年時代受到周惇頤的很大影響,還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特別重要的是,二程繼承了周惇頤的重要觀點:例如人人能通過學習成為圣人的“圣人可學論”,在貧困中也不改其樂的顏回所象征的精神境界,以及注重對“道”的身體力行的實踐觀點等。

又如程頤青年時代寫的《顏子所好何學論》(《程氏文集》卷八)便可明顯地看到這些觀點的影響,此外,還有下面有名的記錄:

昔受學于周茂叔,每令尋顏子、仲尼樂處,所樂何事。(《程氏遺書》卷二上)

很顯然,二程在顏回的盎然樂道的生活態度等問題上,曾從周惇頤那里得到很多重要的教導。以后,程顥好幾次稱贊顏回樂道的境界84,程頤也在元祐二年(1087),作為經筵官曾就《論語》“顏子不改其樂”一章,給哲宗講解。85游酢第一次與程頤見面時,程頤最初詢問的也是“顏子簞瓢陋巷不改其樂”的問題86,這與周惇頤詢問二程的題目完全相同。

至于“圣人可學論”,二程的親密友人也是其親戚的張載做證:

二程從十四歲時便銳然欲學圣人。(《經學理窟·學大原上》)

這是說,少年二程受周惇頤之教化,而發奮欲成為圣人。這個證言出自熟知二程的張載,十分重要,這表明當時周惇頤對二程的影響是一個公開的事實。另外,周惇頤《通書·師友第二十四》云“道德,有于身而已矣”,意謂通過實踐才能對“道”有切身的體會,這與二程的主張也是一致的。因此,二程思想在根本上受到周惇頤的啟發,這是不可否認的。

其次,二程完全沒有提到《太極圖》及《太極圖說》,成為讓人懷疑周程之間有師承關系的一個證據。此事似有點奇怪,其實,師弟之間的思想未必完全一致。如果想起李侗與朱熹在思想上并不完全一樣,就足以說明這點。總之,這個問題應這樣理解:關于周惇頤的思想,二程沒有繼承其《太極圖說》的存在論,二程的關懷強烈偏向于人倫世界,沒有走向運用陰陽五行來解釋自然世界的系統結構。關于這一點,拙著已有說明,此不贅述。87

有些學者認為,二程對周惇頤不用敬稱而用字來稱呼,而對自己青年時代在太學師事的胡瑗,卻稱為“胡先生”(《程氏遺書》卷二上)、“胡翼之先生”(《易傳》卷二《觀卦·卦辭》)、“安定胡公”(《易傳》卷四《漸卦上九》)等,由此看來,二程從周惇頤所受到的影響相比于從胡瑗那里得到的影響要小得多。還有一種說法認為,除上奏文以外,二程一貫以敬稱來稱呼胡瑗,但這是誤解。實際上,在二程語錄中,只用其字(安定)來稱呼胡瑗的地方也不少,這可以從《程氏遺書》中看出來。88

另須指出的是,程頤在《明道先生行狀》(《程氏文集》卷十一)中完全沒有提到胡瑗。在這篇《行狀》中,提到二程師事的人物,只列舉了周惇頤一人:

先生為學,自十五六時,聞汝南周茂叔論道,遂厭科舉之業,慨然有求道之志。

如果讓二程受到啟發最大的人是胡瑗,那么應該有其記載,然而實際上,程頤在此處卻只字未提。總之,是否用字來稱呼,看來并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

至此已很明顯,二程在少年時代受到周惇頤重要的教育,后來也一直都意識到這點。特別是程顥所受的啟發更大,對此,程頤在《明道先生行狀》中已有所記載,二程的門人也說:

河間劉立之曰:“先生幼有奇質,明慧驚人,年數歲,即有成人之度。……及長,豪勇自奮,不溺于流俗。從汝南周茂叔問學,窮性命之理,率性會道,體道成德,出處孔孟,從容不勉。踰冠,應書京師,聲望藹然。老儒宿學,皆自以為不及,莫不造門愿交。”(《程氏遺書》附錄《門人朋友敘述》)

劉立之是二程的親戚,與二程關系非常密切89,他在這里也特別強調程顥從學周惇頤的事實。不僅如此,在程顥死后,程頤親自編輯的“門人朋友敘述”也引用這段話。90因此,周惇頤作為程顥的老師是極為重要的人物,這在程頤及二程的門人也都承認。實際上,根據現有史料,在程顥的言論及著作中找不到批評周惇頤的言辭。這些事實都說明,程顥受周惇頤的影響很大。當然,從師于周惇頤以后,程顥自己的思想也有一定的發展,但我們不能認為他因此就否定了周惇頤的學問。

然而,程頤則稍有不同,他留下了批評周惇頤的一些話語。眾所周知,程顥與程頤的思想未必一致,故兩人對周惇頤的評價也應有些差異。接下來即對此進行探討。

(二)程頤與周惇頤

程頤對周惇頤似乎很冷淡。最成問題的是下面這句:

周茂叔窮禪客。(《程氏遺書》卷六)

這句話應讀成“周茂叔是窮禪客”。關于收錄本條的《程氏遺書》卷六,該書編者朱熹自身曾表明有些地方意思不明91,難懂之處也不少。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清朝陸世儀把“窮”字讀作動詞,解釋為周惇頤批評禪客92,可是這種解釋是錯誤的。如下面所示,這句話必須被視為是批評周惇頤。批評者恐怕就是程頤。

作為關聯語匯,可舉以下幾例:

“窮釋子”

唐永嘉玄覺《證道歌》云:“窮釋子,口稱貧,實是身貧道不貧,貧則身常被縷褐,道則心藏無價珍,無價珍,用無盡。”(《大正藏》第四十八卷,395頁b)

“窮鬼子”

唐雪峰義存《雪峰真覺大師語錄》卷下云:“師乃下禪床云,窮鬼子,窮鬼子。”(《卍續藏經》一一九,483頁a)

“窮兒家”“窮人家”

北宋吳處厚《青箱雜記》卷五云:“余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唯說其氣象,若‘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致也無”。“窮兒家”,《詩林廣記》后集卷一“送李留后知鄆州”條中作“窮人家”。

“窮秀才”

元關漢卿《拜月亭》第三折云:“窮秀才幾時有發跡。”

首先,“窮釋子”是“窮困的釋迦弟子”的意思。“窮鬼子”是罵人的話。93“窮兒家”“窮人家”是“貧窮、無精打采的人”的意思。因此,“窮兒家(窮人家)有這景致也無”就是說:“貧窮、無精打采的人怎么能描寫這種情景?”“窮秀才”可說是“落魄的書生”。這些都是以“窮”字修飾后面兩個字的例子,還有“窮客”“窮漢”等漢語,這些也是“窮困的、無精打采的人”的意思。這些用例都說明,“窮禪客”一詞的意思就是“窮困的禪客”或“落魄的說禪者”。程頤在這里批評周惇頤就是這樣的人物。

由上可見,周惇頤有很強的隱逸愿望,尤其是在晚年,他的生活幾乎等同于隱逸者。這種超塵脫俗、遠離煩惱的生活方式確有近似于禪的地方。除此以外,周惇頤也確與禪僧、道士有親密的交流,所以蒲宗孟《墓碣銘》說,周惇頤常和“高僧、道人”一起游山玩水。及至后來甚至出現了他師事于東林常總、黃龍慧南等禪僧之說94,這個說法當然不是事實,在資料中很難確認他當時與什么禪僧有過交往。但是,周惇頤的很多朋友如趙抃、潘興嗣等人都信仰佛教,如上所說,潘興嗣曾從黃龍慧南得到印可,周惇頤之子周壽也是號為“龍眠居士”的佛教信徒。95故而可以認為,正是由于周惇頤的這種超脫性格以及人脈關系,所以產生了“周惇頤是落魄的說禪者”的批評。

《程氏遺書》中還有如下記錄:

某接人多矣。不雜者三人,張子厚,邵堯夫,司馬君實。(《程氏遺書》二上)

所謂“雜”是指雜駁,也就是說摻雜佛教、道教等異端思想。據此,能稱為純儒的只有張載、邵雍、司馬光而已。此條是二程中哪一位所言無法確定,如果是程頤的說法,那么這里沒有包括周惇頤,大概是因為有了上述的批評意識的緣故所致。

(三)周惇頤思想與二程

如果從思想繼承的層面來看,二程在少年時期所受周惇頤的潛移默化的影響就已極深,但后來二程不斷嘗試探索,逐漸超越了周惇頤的思想,提出了作為人間社會所當然之則的“天理”這一重要觀念,形成了新的哲學系統──“道學”。雖然在周惇頤的著作《通書·理性命第二十二》等篇章中有“理”字的出現,但“理”并沒有成為他思想的關鍵字。

程顥有句名言:

吾學雖有所受,天理二字卻是自家體貼出來。(《外書》卷十二,《上蔡語錄》引)

這里“所受”當然是專指從周惇頤受到的教化。超越他教化的范圍,自己提出“天理”這一主張,不僅適用于程顥,也適用于程頤。

除此之外,作為保持自己主體的方法,周惇頤重視的是“主靜”與“無欲”。96這個觀點與他的靜閑清逸的生活態度有關,而二程對此雖有一定的贊同,但他們進一步提倡貫穿動靜的“敬”或“誠敬”。這一點也可說明,二程在繼承周惇頤的同時,又有新的發展。

總之,關于周程的思想關系,馮友蘭下面的理解是正確的:

朱熹雖然認為宋朝的道學是二程創立的,但是他又認為,在二程的同時或稍前,有兩個人對于二程有影響。這兩個人就是周惇頤和邵雍。97

這里馮友蘭講的是朱熹的看法,當然也是馮友蘭自己的見解,這個見解是正當的解釋。奠定道學的人不是周惇頤而是二程,尤其是程頤,但是他們都從周惇頤那里接受了關乎思想之根本的重要影響。因此,過低估計周惇頤對二程的影響是不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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