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子學的新研究:近世士大夫思想的展開
- (日)吾妻重二
- 5551字
- 2020-09-01 18:01:25
四 政治與文學、隱逸
(一)政治
朱熹曾對門人這樣評論周惇頤:
濂溪在當時,人見其政事精絕,則以為宦業過人,見其有山林之志,則以為襟袖,有仙風道氣,無有知其學者。惟程太中(程珦)獨知之。這老子所見如此,宜其生兩程子也。(《朱子語類》卷九十三)
這是慶歷六年(1046)針對二程師事周惇頤一事而發,確如朱熹所言,周惇頤兼具作為行政官的風范與作為隱逸者的風貌。首先來看第一個方面。
周惇頤是一位優秀的行政官。由蒲宗孟《墓碣銘》可知,任洪州分寧縣主簿時,每有未決的裁判,由他“一訊立辨”,邑人感嘆說“老吏不如也”。上面曾提到,周惇頤任南安軍司理參軍時與轉運察使王逵發生沖突,據《墓碣銘》載,其具體情況是:周與王逵就處罰囚人的問題發生爭論,王逵聽不進意見,周就拋出“告身”(委任書)要求辭職,還說“如此尚可仕乎!殺人以媚人,吾不為也”。王逵由此感悟,便免除了囚人的死罪。50這說明周惇頤為官的廉潔與嚴格。關于知南縣的治績,《墓碣銘》這樣寫道:
君益思以奇自名,屠奸弊翦,如快刀健斧,落手無留。富家大姓,黠胥惡少,惴惴懷恐,不獨以得罪于君為憂,又以污善政為恥也。江之南九十余邑,如君比者無一二。
可見,他的治政與裁判是極其嚴正、迅速的,使得富家子弟、不正行為者以及犯罪者感到有一種懼怕的威嚴感。由此他也得到人們的贊賞。潘興嗣《墓志銘》說:“其為治精密嚴恕,務盡道理。民至今思之。”
在這里應注意的是,朱熹因不滿蒲宗孟的《墓碣銘》而將其中的一部分刪除。朱熹的看法見于他的《再定太極通書后序》(《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而在《答汪尚書》第六封書信中,朱熹則說:“載蒲宗孟《碣銘》全文,為害又甚。”(《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原來,蒲宗孟是新法的積極推進者,如《宋史》本傳所說,當時對其人品評價不高。大概是根據朱熹的這種看法,南宋版《文集》卷八所收《墓碣銘》有一注記“大字晦庵剛(應作‘削’)本,小字蒲碣全文”。這是說把朱熹刪定的文本以大字記載,此外原文則以雙行注小字記載。52上面所引“君益思以奇自名,屠奸弊翦,如快刀健斧,落手無留”被朱熹刪除。這大概是因為朱熹等人顧慮到如此記載會顯得周惇頤行為怪異,但我們還是應遵從直接了解周惇頤本人的蒲宗孟的記錄。
周惇頤晚年任提點廣南東路刑獄時的工作狀況,《墓碣銘》載:
君以朝廷躐等見用,奮發感厲。不憚出入之勤、瘴毒之侵,雖荒崖絕島,人跡所不至處,皆緩視徐按,務以洗冤澤物為己任。施設置措,未及盡其所為,而君已病矣。
可見,周惇頤詳細地視察了當時瘴癘蔓延、偏僻而未開發的廣東地區。“洗冤澤物”,意謂洗刷冤罪,施恩于民眾。關于這條記載,朱熹又刪除了“以朝廷躐等見用,奮發感厲”部分,其實沒有這樣的必要。相反,這段記載充分說明,周惇頤以恩蔭出身而被提拔為提點刑獄(“躐等”的意思是跳躍一般的等級),他為這種破格提拔而感激,故盡心盡職。雖然相關資料很有限,但僅從以上記錄來看,就能發現他作為行政官做出了不少成績,執行政務時非常廉潔、嚴格,甚至到了有點奇特的地步。
這種地方治理的態度與《通書》所載有相通之處。在該書中,周惇頤認為在政治方面重要的是為政者的“純心”,如:
十室之邑,人人提耳而教,且不及。況天下之廣,兆民之眾哉。曰:純其心而已矣。仁義禮智四者,動靜、言貌、視聽無違之謂純。心純則賢才輔,賢才輔則天下治。純心,要矣;用賢,急焉。(《通書·治第十二》)
只有為政者的“純心”才能吸引賢者,由此才可治理天下。這個觀點與其施政廉潔是有關聯的。
此外關于裁判方面的成績也常被提及,這是由于他擔任過司理參軍、提點刑獄等負責裁判、刑罰等官職的緣故,但主要原因則在于他認識到刑罰在政治方面的重要性。如《通書》中有如下說法:
圣人之法天,以政養萬民,肅之以刑。民之盛也,欲動情勝,利害相攻,不止則賊滅無倫焉。故得刑以治。情偽微曖,其變千狀,茍非中正、明達、果斷者,不能治也。……嗚呼!天下之廣,主刑者民之司命也。任用可不慎乎。(《通書·刑第三十六》)
這是說,在這個世界上因欲望和利害的糾纏而產生混亂,要想恢復秩序,“刑罰”就是必要的。不過,事實關系十分微妙且復雜,所以必須用“中正、明達、果斷”的態度,冷靜地做出判決,由此人民的生命也就能得到保證。這是主張刑罰的判斷不能根據個人私情,而必須具有任何人都能夠認同的公正性。《通書》載:
圣人之道,至公而已矣。或曰:何謂也。曰:天地至公而已矣。(《通書·公第三十七》)
用“至公”一語來概括圣人之道,其因亦在于此。
周惇頤晚年曾表示過對王安石新法的期待。據蒲宗孟《墓碣銘》所引,周惇頤在逝世前寄給蒲宗孟的書信中說道:
先時以書抵宗孟曰:“上方興起數百年,無有難能之事。將圖太平天下,微才小智茍有所長者,莫不皆獲自盡。吾獨不能補助萬分,又不得竊須臾之生,以見堯舜禮樂之盛。今死矣,命也。”其語如此。嗚呼!可哀也已。
周惇頤于熙寧六年(1073)前后逝世,新法改革正在疾速推進。當時,蒲宗孟任集賢校理,繼以翰林學士擔負著新法的施行,周惇頤對妻兄蒲宗孟表示出同情也不足為怪。不過,在周惇頤的友人中也有趙抃、程珦、王拱辰、孔文仲等反對新法的人,而周惇頤幾乎沒有親眼看到新法掀起的深刻矛盾就去世了,因此,我們不能單憑這封書信就認為他的政治思想屬于新法一系。53
然而朱熹把《墓碣銘》中的這封書信也刪掉了。不僅如此,南宋末期何子舉的《先生墓室記》(南宋版《文集》卷八)及饒魯《金陵記聞注辨》(同上)都認為,這封書信是蒲宗孟為辯護新法而偽造的,但這種看法只不過一種妄言。當時周惇頤并不是那么有名的人物,所以蒲宗孟沒有必要特意捏造書信。如《通書·樂上第十七》所說,周惇頤很希望圣王出現,制定“禮法”。在這封書信中他期待“堯舜禮樂”的復活,與其說是對新法政策的全面支持,倒不如說是他坦率地吐露了一種愿望,希望以神宗為中心的政治改革能使禮法得以復活。我們沒有必要將后來的黨派觀點牽涉進去。
(二)文學、隱逸
周惇頤在作為行政官努力從事政務的同時,很憧憬悠閑瀟灑的生活。關于這點,蒲宗孟《墓碣銘》云:
生平襟懷飄灑,有高趣。常以仙翁隱者自許。尤樂佳山水,遇適意處,終日徜徉其間。酷愛廬阜,買田其旁,筑室以居,號曰濂溪書堂。乘興結客,與高僧、道人,跨松蘿,躡云嶺。放肆于山巔水涯,彈琴吟詩,經月不返。及其以病還家,猶籃輿而往,登覽忘倦。語其友曰:“今日出處無累。正可與公等為逍遙社,但愧以病來耳。”……吾嘗謂茂叔為貧而仕,仕而有所為,亦大概略見于人,人亦頗知之。然至其孤風遠操,寓懷于塵埃之外,常有高棲遐遁之意,則世人未必盡知之也。(蒲宗孟《先生墓碣銘》)
這里完全表露了周惇頤隱逸的愿望。他自稱“仙翁隱者”,希望離開世俗的塵埃,彈琴吟詩,游山玩水,逍遙自在。令人驚訝的是,除了其中“酷愛廬阜,買田其旁,筑室以居,號曰濂溪書堂”一句以外,其余部分全被朱熹刪除了。這是因為朱熹忌諱這里的道家傾向而刪除的,但這里描述的內容無疑正確地抓住了周惇頤生活方式的一面。
呂陶《送周茂叔殿丞序》(南宋版《文集》卷七,又呂陶《凈德集》卷二十九)也記錄了他的風格:
舂陵周茂叔,志清而材醇,行敏而學博。讀《易》《春秋》探其原,其文簡潔有制,其政撫而不柔,與人交,平居若泛愛。及其判忠諛,拯憂患,雖賁育之力,莫亢其勇。……斯民有望,然而常自誦曰“俯仰不怍,用舍惟道。行將遁去山林以全吾思。”
周惇頤一方面作為行政官盡到了社會責任,同時也常有脫離社會而“遁去山林”的愿望。實際上,在周惇頤的詩中,有許多便是吟誦脫俗生活的,如:
思歸舊隱
靜思歸舊隱,日出半山晴。醉榻云籠潤,吟窗瀑瀉清。
閑方為達士,忙只是勞生。朝市誰頭白,車輪未曉鳴。
喜同費長官游
尋山尋水侶尤難,愛利愛名心少閑。
此亦有君吾甚樂,不辭高遠共躋攀。
行縣至雩都邀余杭錢建侯拓、四明沈幾圣希顏同游羅巖
聞有山巖即去尋,亦躋云外入松陰。
雖然未是洞中境,且異人間名利心。
可見周惇頤在公務閑暇之余喜歡游山玩水,離開人間社會的煩惱與名利而沉浸在舒暢、清爽的心境中。至于《思歸舊隱》所說“閑方為達士”的“達士”,意指《呂氏春秋·知分篇》“達士者,達乎死生之分”,《莊子·達生篇》“達生之情者”“達命之情者”中的“達”,即超越生死與欲望的達觀之意,“達士”就是這樣一種人物。而他想要遠離俗塵的這種心情,在《萬安香城寺別虔守趙公》中的“公暇頻陪塵外游”,《題寇順之道院壁》中的“一日復一日,一杯復一杯,青山無限好,俗客不曾來”等詩句中也有明顯的表露。
周惇頤詩友的詩也吟誦了他的脫俗性格。例如趙抃《題周茂叔濂溪書堂》(南宋版《文集》卷七)便稱周惇頤為“清深遠城市,潔凈去塵壒”,“主人心淵然,澄澈一內外”;任大仲《江上懷永倅周茂叔虞部》(同上)則云“不聞求進路,只見話休官”。
這種希望遠離世俗、澄明清閑的生活方式與從儒家立場出發強烈希望改革社會的程頤和朱熹很不同。朱熹刪除《墓碣銘》中“高棲遐遁之意”的部分,原因也就在此。相反,周惇頤的詩之所以被稱為沒有那種道學的酸腐氣而自有一種幽趣,也正是由于這種超俗性。54他的《愛蓮說》無疑是這樣一種比喻:即便是生活在污濁的人世,也要超越它,而應以純潔高雅的生活為貴。
朱熹對《愛蓮說》完全沒有評價,至今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事實。《愛蓮說》沒有被《近思錄》所采用,在《朱子語類》中也沒有提到,整理周惇頤經歷的《濂溪先生事實記》(《朱文公文集》卷九十八)亦未論及。在《朱文公文集》中,只有淳熙六年(1179)《書濂溪先生愛蓮說后》(《文集》卷八十一)提到《愛蓮說》而已。該文是因惇頤曾孫周直卿贈送《愛蓮說》拓本而撰寫的,其中就《愛蓮說》,朱熹寫道“熹得竊聞而伏讀之有年矣”,可知朱熹對《愛蓮說》早有了解,但他對此完全沒有留下具體的評論。總之,這說明朱熹對《愛蓮說》沒有給予任何評價。而朱熹對周惇頤《拙賦》的評論在《語類》中僅有一條,朱熹以為“其言似莊老”,可見評價很低。55
(三)關于“灑落”
以上我們談了周惇頤的超俗性問題,“灑落”一詞亦與此有關。眾所周知,此詞原是出自黃庭堅《濂溪詞并序》(《山谷別集詩注》卷上)。黃庭堅與周惇頤并不相識,但他是周惇頤子周壽及周燾的友人,在周惇頤去世后的崇寧二年(1103),黃庭堅應他們的要求寫了此序。56此序開首就說:
舂陵周茂叔,人品甚髙,胸中灑落,如光風霽月。
“灑落(sǎlà)”是疊韻連綴詞,表示利落干凈的樣子。“光風”是指風和日麗的春光,“霽月”是指在清澄的秋空中懸掛的月亮。57如本文開頭所說,這些詞后來成為描述周惇頤人品的代名詞。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與此詞相似的形容已經在他的詩友中被使用。例如,潘興嗣《贈茂叔太博》(南宋版《文集》卷七)稱贊周惇頤的人品說:
心似冰輪浸玉淵,節如金井冽寒泉。
在這里,潘興嗣將清爽純凈的心情比喻成澄清秋空中的月亮,即“冰輪”。何平仲在《贈周茂叔》(同上)中說“冰壺此外更無清”,將其喻為“冰壺”。此外,三孔之一的孔平仲在《題濂溪書院》(同上)中也說:
先生性簡淡,住在溪之曲。……先生于此,已優游洗去機心,滌塵目。……由來物役無窮已,計較愈多彌不足。何如瀟灑靜中閑,脫去簪紳臥林麓。
在這里也以“瀟灑”一詞來表現脫離俗塵煩惱、悠然自適的生活。“瀟灑”與“灑落”是同義詞。上引蒲宗孟《墓碣銘》對周惇頤也有這樣的描述:“生平襟懷飄灑,有高趣”,這里用了“飄灑”一詞。如此看來,把脫俗飄逸的生活方式作為理想,用“灑落”“瀟灑”“飄灑”或“冰壺”等詞來形容,其實是有先例的。周惇頤的理解者和支持者趙抃等人就是如此。
如上所述,周惇頤的友人趙抃是一位被稱為“鐵面御史”的嚴格行政官,與此同時,他也是一位灑脫的詩人,他的這種生活方式與周惇頤相仿。趙抃40歲時皈依佛教,成為云門宗蔣山法泉(謚號佛慧)的門人,趙抃去世時,法泉吟詠了這樣一首偈:
慧劍無纖缺,冰壺徹底清。春風浴水路,孤月照云明。58
這里用“冰壺”來形容他的性格,同時也有用“春風”“孤月”等詞來做比喻。傳說趙抃經常帶著琴、鶴及白龜59,即使是作為行政官,也有不染世俗而超然脫塵的志向。
文同(1018~1074)是趙抃的摯友,梓州(四川省)人。眾所周知,他以畫竹及山水而聞名,對此蘇軾曾贊嘆不已。60有趣的是,文同的人格也被稱為“瀟灑”“如晴云秋月”。如司馬光這樣描述文同的人品:
高遠蕭灑,如晴云秋月,塵埃所不能到。61
在文同的墓志銘中也說他“超然自得”,還用這些詞描寫文同的人品。62遠離塵埃,如“晴云秋月”而“蕭灑”自在,正與形容周惇頤如“光風霽月”而“灑落”自在的說法一致。
由于資料有限,現在無法確定周惇頤與蘇軾、文同有沒有直接的交往,但蘇軾在元祐四年(1089),應周惇頤兒子周燾之請而撰寫《故周茂叔先生濂溪》63一文;蘇軾友人張舜民亦撰有《濂溪詩》(南宋版《文集》卷七)以贊美周惇頤,如果考慮這些事實,就浮現出這些詩人之間的關聯,即:周惇頤─趙抃─潘興嗣─孔文仲、孔平仲等三孔─蘇軾─文同─黃庭堅。蘇軾、黃庭堅、文同都十分厭惡“俗”,強烈地否定那些沉湎于俗惡現實中的人們,提出了有關“俗”與“不俗”的新的價值標準,關于這點,已有研究者的論述。64孔文仲等三孔受到蘇軾的強烈影響,這一點為大家所知,而且如上所說,周惇頤則游離于“塵外”,避開“俗客”。
由此看來,周惇頤被視為“灑落”,并非只是來自黃庭堅一人的印象,也不是周惇頤一人的孤立性格,這在當時,作為一種人格的美感,周惇頤的這種“脫俗”之性格是與趙抃、文同、蘇軾及黃庭堅等人為首的詩人團體的共同理想——“不俗”相互重疊的。正是因為周惇頤典型地體現了這種人格之美,所以這批人都十分贊賞他。很顯然,周惇頤的“灑落”與蘇軾、黃庭堅、文同等人提倡的宋代士大夫的“不俗”之精神有著直接的關聯。同時也表明,這種“灑落”精神與程頤所主張的作為自我抑制原則的“敬”的觀點是相當不同的。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