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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讀且行

——黔、鄂、川、滇四省采訪手記

馮 飛

2016年2月23日,農歷丙申年正月十六日,天氣陰冷。在貴州社會科學院宿舍,貴州文史館館員、《忠孝成山》榮譽主編黃萬機先生府上,老人家把修改過的審校稿交給了我,并欣慰地囑咐我,出版的事可以考慮了,不必再耽擱。次日早上,我收到了本書總顧問、省文史館顧久館長通過互聯網發來的一篇文章,題目是“成山,不可多得的人文遺產”。這是顧久先生為《忠孝成山》作的序,我拜讀之后,心里感到十分暖和。我知道,《忠孝成山》的編撰工作,確實已進入尾聲。我們老老少少幾十號人,即將可以大吼一聲:“解放了!”

本書付梓之際,數年來經歷的風雨得失,在我記憶的屏幕上錯落浮現,點點滴滴倍覺珍惜。是的,那些難以忘卻的人和事,回憶起來是如此溫馨……

一、老姑太

2015年3至9月,我多次外出,到湖北、云南、四川等地采訪。成山文化代表人物唐樹義、唐炯當年在其為官處留下不少宦跡、軼事和佳話,這些地方乃我考察采訪之重點。

2015年3月,我在湖北采訪。那時春節剛過,火車到達武昌站的時間,是農歷正月二十二日上午11點。給我接站的是一位老太太,82歲。老人家名叫唐燦,她的父親就是民國年間的貴陽名人唐爾銘,字夢虹(亦見曾寫“夢宏”、“茂宏”)。此前不到20天即正月初一下午,我和丁海波在振華廣場花圃里曬太陽,突然接到一個來自武漢的長途電話。座機,女聲,很清脆,問清我的名字就連稱感謝,說我找到唐樹義碑陰,找到成山唐氏祖墓,是一件多么多么了不起的功德事。

我正詫異間,對方就開始自報家門,說她姓唐。

“小馮,你的電話號碼是唐瑗給我提供的。我叫唐燦,和唐繼善、唐瑗是兄妹。只不過他們比我大多了,我才82歲……”說到這里,“才82歲”的唐燦老人和我同時在電話里大笑起來,我的拘束感立即消失,仿佛我們之間早就熟識。

2006年以來,我一直在尋找“成山老人”唐炯的墓塋及其后裔,凡身邊唐姓者,我對其身世皆著意盤詢,細加打聽。2013年年底,我和曾任中共烏當區委常委、區委宣傳部部長的唐爾釗阿姨在電話里交談時,意外獲悉她祖上是遵義湘川唐氏,我格外高興。

所謂“湘川唐氏”,不就是遵義地區聞名遐邇的“洗馬灘唐氏”嗎?貴陽成山唐氏則是這個家族遷徙出來,異地繁衍的一個分支。

唐爾釗部長,現在人們大多尊稱她“唐阿姨”,她是我一直敬重的老領導。

20世紀90年代初,我從部隊復員,被安排到貴州地礦局117地質隊宣傳科從事外宣報道,編輯《工作簡報》。像當年在部隊一樣,我業余寫點詩歌、散文之類在外發表,漸漸累積了一點虛名,也引起了烏當有線電視臺領導的重視,想把我從地質隊“挖”出來。但作為地方政府序列,地質隊與之沒有行政上的隸屬關系,人員流通方面困難重重。后經唐部長提議,區委書記拍板,最終以“人才引進”的形式,把我調到剛成立不久的“烏當有線電視臺”,從事新聞采編工作。那一年,我剛滿24歲。一個小青年能夠獲此良機,從事自己喜歡的工作,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都是一種榮幸。我把老部長的知遇之恩埋藏心底,常懷感念。現在,我知道了老部長和貴陽成山唐氏的淵源,尋找成山祖墓的決心更加堅定。

這年冬天,我按照老部長提供的線索,對采訪思路進行了調整,隨即去了遵義,就“洗馬灘唐氏”進行專題采訪。功夫不負有心人,我在此期間聽到了一個名字:唐繼善。隨后幾經打聽,得知這是一位百歲老人,退休前在貴州省水利廳工作,并擔任過領導職務。我按照這個線索打電話給水利廳老干處,并通過他們聯系上了唐繼善老人。唐瑗女士的聯系方式,則是他老人家主動提供給我的。

唐繼善,貴州省水利廳原副廳長,總工程師,“成山老人”唐炯的曾孫。唐瑗,女,原貴陽師范學院教師,“成山老人”唐炯的曾孫女,生于民國十四年(1925)。一生坎坷的唐繼善老人生于民國六年(1917),他和我已經過世的爺爺、外公同齡,再加上老人在唐家“善”字輩中行八,因此從第一次見面起,我就依傳統禮儀,尊稱他“八爺爺”。對唐瑗、唐燦我則尊稱“老姑太”,至于已經過世的唐理博士,雖然我們未曾謀面,但我也一樣如此尊稱。

唐燦老姑太退休前,是武漢市漢陽區育才中學的高級教師,她的老伴陳然爺爺現年91歲。以前他們在廣州工作,武漢是陳爺爺的老家。

那次通話時,老姑太聽說我要在威恪公的忌日到湖北采訪,當即就樂了,嚷著一定要去火車站接我。但老人家的子女遠在加拿大,她又不會開車,怎么辦呢?于是她不顧我的強烈阻止,打電話給她以前的一個學生畢克力,安排畢克力開車給我接站。老姑太家住漢陽區,在我來武漢之前,老人在小區附近給我訂好了賓館。但為了采訪方便,我決定在武昌區鲇魚套附近的復興路住宿。

二、“崇福寺”字謎

湖北之行,我重點要采訪三個地方:崇福寺、鲇魚套、金口。

從貴陽出發前,我通過網絡初步了解到鲇魚套和金口的確切位置,前者在武昌區,后者屬于江夏區。至于崇福寺,問題就復雜了。武漢市政府部門推介的旅游景點中,沒有崇福寺的蹤影,即使在有關武漢文史的網頁中,也沒有對崇福寺的任何記載。初到武漢,老姑太招待我吃午飯時,我向陳爺爺打聽是否知道崇福寺,老人搖頭:“冇3聽過。”我拿出筆記本,認認真真寫了“崇福寺”三個字,陳爺爺還是回答我:“冇聽過。”

問題出在何處?我百思不得其解。

民國年間,任可澄、楊覃生、凌惕安等著名學者主持修訂的《貴州通志·人物志》,收錄了唐炯撰寫,由其表兄鄭珍書丹的唐樹義碑陰全文。唐炯、鄭珍皆飽學之士,文字功力出類拔萃。唐樹義碑陰既能入史傳世,文字顯然在刻石之際已詳做推敲。今人細讀,不難覓得唐樹義先生殉難前后的大致情形:“甲寅正月十八日,賊夜犯漢陽,巡撫潛奪先君軍,軍潰。先君追集,平明至金口,泊大軍山南梁子湖流入江處,會部署已定。二十一日,巡撫復使遣軍功蕭逢春,持文來索取炮船,軍心益懈。二十三日平明,賊至遂潰。先君從容賦絕命詞,北向再拜,赴水死職……”

唐樹義殉難那年62歲,時間是咸豐四年(1854)正月二十三日。背景是太平天國洪秀全定都天京(南京)后,翼王石達開奉命率部西征。殺回馬槍的太平軍勢頭正旺,石達開所部勢如破竹,他們很快占領了長江沿線安徽、江西、湖北等省的大部分地區。太平軍圍攻武昌、漢陽時,湖北布政使唐樹義的部隊全軍覆沒。恰在這時,唐樹義的兒子唐炯由貴州趕去探望父親。在彈盡糧絕的戰船上,唐氏父子匆匆相見后匆匆訣別,初涉人世的唐炯不甘心,卻又不知所措。唐樹義狠心叫罵著趕走了他,然后“北向再拜”,向遠方京城里的皇上默默道別。

唐樹義最終以“赴水死職”的方式,結束了自己悲壯、輝煌的一生。

2014年3月21日,在水田壩竹林村蔡家寨,我找到的唐樹義碑陰殘片僅五十余字,其中即有“崇福寺”三個字。此后不久,我和黃萬機老師通話時得知,他那里有點校本《貴州通志·人物志》,上面有唐樹義生平及其碑陰全文,于是我帶著碑陰殘片的照片去找黃老師。

黃老師翻出《貴州通志·人物志》里唐樹義的相關內容,并將殘片的文字與碑陰全文逐字對照,結論是:兩者完全吻合,不僅能斷續相接,且語義連貫。另據唐炯《成山老人自撰年譜》敘述,他于當年“十一月十八日至金口”。父親遺骸,他是在金口下游找到的,此后又在鄂省停留了一個多月,他才扶柩還黔。根據各種歷史文獻可以判斷,這“崇福寺”是唐炯當年停放父親遺骸的主要地點:“時肌肉頗化,須眉亦為潮氣剝蝕,第形狀略可辨識。終不能釋然。舁至漢陽崇福寺中,禱神而卜,曰‘是’。復刺指瀝血,血沁入骨,乃決然知為先君也無疑,馮之痛哭,而遺體忽口鼻血直出,嗚呼痛哉!”

十個月前在金口江面上,唐炯與親愛的爹爹生離死別。“炯遵遺命,懷遺疏,間道奔湘潭,上書侍郎曾公,得代奏。乃歸,設衣冠招魂。”如今不到一年,唐炯聞訊重返金口,父親卻成了眼前這具“肌肉頗化,須眉亦為潮氣剝蝕”的遺骸!唐炯他怎不“馮之痛哭”?殊不知這還僅僅是開始,接下來,唐炯眼前又發生了更具沖擊力的一幕“而遺體忽口鼻血直出”!

唐樹義殉難后又遭辱尸。湖北監利學者王柏心《唐公行狀》記述:“公死后,回流激其軀躍而臥于岸,賊往見,驚曰:‘渠大氣力猶能爾耶!’攢槊刺之,燔岸葦略盡,火近公軀乃滅。賊去,諦審之,則失右目,項以下傷痕累累。”王柏心先生所述,與唐炯親見相符,二者相較,唐樹義碑陰的描述更為具體:“右目已失,項以下十余創。”陰陽兩隔的父子再次相見,殉難已近一年的唐樹義遺骸慘不忍睹,忽然又口鼻出血!斯時斯境,從小養尊處優的唐炯肝腸寸斷,五臟欲裂,其哭天搶地、不知所措之態,完全在情理之中。

然而,“嗚呼痛哉”四個字,怎擔得起天崩地裂般襲來的悲憤、憂傷和無助?

同時,我們是否可以據此認為,石達開后來在成都被凌遲處死時經受的疼痛,正是發端于唐炯此時的疼痛?九年后,即同治二年(1863)春天,窮途末路的石達開逃亡于川滇一線,老天爺把報仇的機會幽默地賜予唐炯,而知人善任的四川總督駱秉章,偏又采納了昔日好友之子、今日手下愛將唐炯獻的計。

接下來將要發生的不難猜測,唐炯和石達開了結殺父之仇,只剩下時間的問題了。今日我輩細想石達開、唐炯二人的恩怨,感覺其了結的過程實在過于蹊蹺、殘酷而又過于詭異、荒誕,令人語塞!

對父親慘死金口一事,唐炯始終耿耿于懷。同治八年(1869),一向為駱秉章、丁寶楨欣賞,并被夸贊“知兵”的唐炯,以總兵身份援黔剿匪時,還咬牙切齒地與人提及那段不堪回首的慘痛經歷:“曩甲寅春。先通奉殉難金口,鄙人止遵禮以衣冠招魂葬。迨是冬,官軍收復武昌,鄙人乃間關赴楚尋覓。既經土人指視,復刺血以試,血果沁入骨,無偽,始負以歸。緣此事重大,不可草率將事,移他人尸以當忠骸,使兩家子弟貽人口實也。”(本書前集中卷四《復黃、鄧兩太守》)

這就是我尋找崇福寺的緣由。然而,迄今整整160年過去,這崇福寺究竟在哪里呢?當天下午,我在賓館放下行李,立即搭乘出租車到當地有關業務部門,向當地人士求援。先后去了三個地方,專家們給我的答復,和陳爺爺的答復如出一轍“冇聽過”。無奈,我只得采取“先易后難”的策略,盡力完成湖北的采訪任務。

三、金口,金口

次日是個晴天,我乘車來到武漢西南側,50公里左右的金口古渡。

在一個地勢較高、視野開闊的土坡上,我緩緩停頓下來。這天我起得早,去之前,我乘出租車到處找鮮花店。然而,大多數花店尚未開門,開了門的又往往沒有菊花上品。好不容易找到漂亮的菊花,我高興異常,哪知老板娘不厚道。還在洗漱的老板娘,用牙膏泡沫朝我一噴,喊出了一個高得離譜的宰人價,估計她是通過我焦急的神色抓住了我的弱點。

好的是,畢竟我可以了卻糾纏許久的心愿。菊花順著江水飄遠,那不就是我給唐樹義他老人家的深情問候嗎?

我的前方是鐵板洲,我身旁是一個昔日的渡口這就是金口渡。

當地老百姓告訴我,金口渡屬于江夏區金口街道辦事處花園社區管轄。“金口渡是自古以來就有的。現在航運發達鳥(了),架橋也簡單鳥,渡船用不上鳥,我們就下崗鳥。”聽他口氣,以前似乎是擺渡的船工。據我打聽得知,該行業屬集體企業性質。“過去的成百上千年,這里不得了啊,一直都蠻熱鬧的哩!”說著,老船工指了指某個地方,要我自己看上面的字。仔細搜尋片刻,我果真看到了涼亭上的幾個大字:“金口渡”。哦,這果真是唐樹義父子生離死別的金口。

提到過往的繁華歲月,總有很多供你發揮想象的空間。因為這里是一個過江擺渡、人來人往的交通要道。“蜀楚帆檣金口下,東南天地水鄉多。”這古鎮素有“黃金口岸”和“小漢口”之美譽,充滿喜慶的“金口”兩個字,想必即是由此而來。

在江邊的寒風中,老船工不緊不慢地走遠了。我看看手機,屏幕上的時間正好是正月二十三日上午10點。依照農歷的話,161年前的同月、同日,甚至是這同一個時刻,附近某片激流涌動的水域上,舉人唐炯和他的父親唐樹義生離死別。聽從老人囑托,唐炯帶走了父親用過的一個硯臺,父親向皇帝道別的遺疏,還有父親曾經掌管過的一枚官印。據唐炯事后回憶,此日大霧。這樣的天氣,十步之外就不見人影。這樣的天氣,唐樹義或可享受片刻沉靜,他可以暫時不受敵人嘲諷、叫罵所干擾,像汨羅江上的屈原大夫一樣,從容地將衣冠整理一番再投江殉國。當然,或許唐樹義在兒子上岸的同時就縱身一躍,把自己擲入冰冷的激流當中!

1854年正月初七,立春。正月二十二日,雨水。數千年來,中國人就是在這樣的節氣表述中度過的,代代如斯,年年不變。關于1854年正月二十三日,唐炯在其《成山老人自撰年譜》里這樣描述道:“二十三日,大東北風,賊帆蔽江上,先君督所余數十人迎拒,又盡逸。從容草遺疏,賦絕命詞授炯,北向再拜赴江死。是時,大霧四塞。巡撫猶謂先君不死,奏有異詞。及湖南巡撫駱公秉章以先君死事聞,侍郎曾公亦以遺疏上,乃賜恤如例。”

數年后,唐炯因助剿石達開有功獲駱秉章舉薦,提拔擔任四川綏定知府。為了表達對父親的緬懷,唐炯和好友黃彭年整理刊印了唐樹義的《夢硯齋遺稿》。在父親這部遺囑中,唐炯以注解的方式,披露了更多的歷史細節:“咸豐四年正月二十三日辰刻,當先君草遺疏甫畢,賊火已及坐舟上。先君尚從容手書絕命詞云,‘畺吏不和,群情解體。獨力難支,惟有一死。’始投江盡職。炯遵遺命至長沙,以遺疏交湖南巡撫駱公。駱公謂:已據貴州委員黃鳳稟報入告疏。炯復至湘潭,上書侍郎曾公。曾公得書痛哭,允為上達。吾先君艱難忠節,具后世覽者自有定論也!男炯附記。”

諸多歷史細節中,我特別關注“曾公得書痛哭,允為上達”十個字,為此,我專門買了一套《曾文正公全集》來細讀。在咸豐四年二月十五日《請派大員辦捐濟餉折》中,我讀到了這樣的內容:“近日連接北撫臣崇綸、南撫臣駱秉章來函,知賊船已由濟陽上竄金口及新堤等處。陸路兵潰散極多,水路之師竟至全數潰散。唐樹義業已殉難,船只炮械盡為賊有。東南大局,真堪痛哭。從此湖、廣、江、皖四省,止有臣處一支兵勇較多,若臣再有挫失,則后此更不堪設想。”

曾國藩的奏折,與唐炯的敘述相互佐證。由此而知在唐樹義投江殉國這件事情上,唐炯雖系利害關系人,但其文字和曾國藩一樣客觀、翔實。多方對照彼此吻合。當然,也只有這樣的人品、文品,才經得住歷史的檢驗!

不過話又說回來,盡管文獻不少,但讀了之后仍感缺憾。何也?歷史無法假設,更無法復原。大多數時候,過往歷史僅供后人憑吊,或助人反思。比如此次,我特意選擇“正月二十三日”這個日子來金口古渡,一方面情感頗受沖擊,感慨良多,一方面又感覺自己能做的其實很少。在金口古渡邊,我除了噓嘆,內心里只剩孤獨的懷想和追思。究竟是我在陪伴唐樹義、唐炯,還是他們在陪伴我?這個很難說清。

我在長江邊半坐半跪,耳畔掠過絲絲涼風,遠處傳來的嗚嗚汽笛,幫助我竭力搜尋記憶里的文字。那些埋藏于歷史深處的文字,那些和唐樹義、唐炯有關的戰爭碎片若隱若現,它們不時幻化為眼前浩瀚長江的淼淼水波,提醒我現實和歷史的距離。我的視線模糊了,我想對長江說點什么。于是我點燃兩支香煙,插在潮濕、晶瑩的泥沙里,接著又打開一瓶烈酒的瓶蓋。我說:“威恪公,少保公,抽煙!”又說:“威恪公,少保公,喝酒!”隨身帶去三個小杯子,我先給他們滿滿斟上,然后我自己斟了一杯,慢慢喝。每喝一口之前,我都要碰碰他們的杯子,過一會兒又碰碰他們的杯子,再喝一口。

我把白菊和黃菊的花瓣兒摘下來,堆放在竹籃里。

竹籃騰空的時候,江面上密密麻麻的花瓣兒如緞子般鋪撒開來。滾滾東去的長江,給我無限的聯想。我仿佛聽見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在金口江面上隱隱回蕩:“無能為國家忠計,臣至死有余恨也。方今疆宇未靖,群情日離,伏望皇上思先帝之辛勤,鑒前事之敗壞,乾綱獨斷,全局兼籌,而又搜羅豪俊,委任專一。庶逆氛可掃,民劫可救。否則事有不可問者!鳥之將死,其鳴也哀。倘蒙鑒納,臣死且不朽。謹望闕叩頭,恭謝天恩。伏乞皇上圣鑒。謹奏。”

這是《上文宗皇帝遺疏》的最后一段。《上文宗皇帝遺疏》乃清代著名詩人唐樹義絕筆,文字精當,文風凌厲,堅決果敢之正氣在字里行間顯露無遺。遺憾的是百余年來,有緣獲之詳讀者寥寥無幾。成山文化研究停滯不前,此亦原因之一。字如其人,文如其人,如今好多文字,如病人的體質般松軟稀疏,既少骨力,更稀見血性。我想對著長江發問:甘為國家做擔當、死而后已的孝子忠臣,何可覓哉?

四、義氣

在各地采訪期間,我每天的時間都安排得很緊湊。那些不問緣由地幫助過我的人們,令我至今感動不已。例如,熟悉武漢歷史掌故的劉義明先生就古道熱腸,堪稱義氣。這是一個熱心的武昌市民,我只知道他的年齡是66歲,其余如身世、職業等則不好冒昧打聽。

我是在尋找鲇魚套時結識劉先生的。此后接連數天,劉先生一直義務做我的向導,賴其幫助,湖北之行收獲頗豐,涉及唐樹義史事的鲇魚套及附近的巡司河、八鋪街、望山門、武泰閘等歷史遺跡被我逐一找到。

唐樹義殉難前數天,“賊風馳雨驟,水陸大至”(唐樹義《上文宗皇帝遺疏》)。

巡撫崇綸為了陷害唐樹義,一再將其水師部隊調往別處。唐部戰力遭到嚴重削弱,將寡兵單。“臣力薄難支,遂即全師撤回,于本月十八泊鲇魚套。”(唐樹義《上文宗皇帝遺疏》)

鲇魚套、巡司河、八鋪街均在武昌城南之“望山門”外,隔著城墻而與湖廣總督衙門比鄰相聞,是極富軍事價值的天然屏障。唐樹義退泊巡司河、鲇魚套一線,乃是考慮其“為省城犄角”,此舉目的,其實是為了保衛總督署和武昌南大門,可謂忠臣良將用心良苦。正月十八日夜,“賊舟又至漢河,臣流涕誓師,以期背城一戰”(唐樹義《上文宗皇帝遺疏》)。

殊不知因崇綸搗亂,致唐樹義所部處境愈加艱難。“而兵勇咸跪稱,撫臣已改令楊昌泗統領,竟不受臣節制,于十九黎明全行逃竄上游。”為扭轉敗局,唐樹義追赴金口,“收合余眾,懸重賞,乘賊不備,前往漢河邀擊,而兵勇無一應者。臣痛哭欲死,兵勇始感動,跪求殺賊。乃二十前往,二十一、二十二兩日都未得手”(唐樹義《上文宗皇帝遺疏》)。

以上就是唐樹義投江殉國前發生的事情。

45年后,清光緒二十五年(1899),湖廣總督張之洞在巡司河上修建武泰閘。巡司河連接內湖各水系,武泰閘功用頗重,造福一方。其每至長江汛期即閉閘防洪,冬、春兩季江水下落時則可開閘排漬,有“一閘管七縣加一洲”之利,故以“保境安民,國泰民安”之意為其起名。武泰閘為漿砌麻石拱形結構,兩墩三孔,底至頂凈高14.8 米,閘身長35.7 米,內外墻相距9.34 米。護欄間“武泰閘”鐵質斗大凸字,傳為張之洞手筆。

“同光中興名臣”張之洞不僅是中國洋務運動的先驅,且系唐樹義之女婿。唐樹義辭世45年后,張之洞在岳父當年拼死守護的巡司河上建武泰閘,是否有何寓意不得而知,但翁婿二人盡忠愛國、保境安民的動機,卻是一脈相承而且毋庸置疑。作為他們的故鄉人,我為之自豪且深受教育。在武漢的最后一天,劉義明先生陪我再次探訪武泰閘,我們在這里盤桓拍照,不知不覺間一個上午就過去了,最后,劉先生陪我到花鳥市場門口等車。

出租車開了好遠,劉先生還站在原地朝我揮手微笑。看著他瘦小的身影,我感受到了湖北人的義氣。與此同時我還想起那句“天上九頭鳥,地下湖北佬”。如果這句話是褒義,我點贊,如果它是貶義,我要為湖北人打抱不平。唐樹義金口殉難后,暴尸蘆葦叢邊。“越數日賊去盡,洲上居人以浮沙掩埋。”幸得當地老百姓對唐樹義遺骸的保護,老先生最終等來兒子,相認后哭號扶柩,魂歸故里。

可以說,唐樹義當年獻身于這塊厚道、淳樸的土地,不虧!據此161年后,我不遠千里來此尋訪,很值!

五、滇行

(一)

2015年8月30日臨近中午時,昆明市東川區野外,一輛破舊的出租車載著我,穿行在起伏翻騰的云海里確切地說,是我和司機伴著一輛氣喘吁吁的汽車,在西南特有的山區公路上艱難爬行。目的地名字很雅致,叫“湯丹”。湯丹鎮位于昆明市東川區西北部,和東川區政府的直線距離不過16公里,而曲折蜿蜒的公路距離,卻長達65公里湯丹地勢之高峻、道路之艱險可見一斑。

西南地區的山區公路,狹窄險峻是不足為怪的。然而如此崎嶇高遠、九十度大彎接連不斷的山區公路,平素我也未曾見識。車窗下,怪石嶙峋的峽谷深不見底,令人腿顫;極目眺望,那遠近飄蕩的云彩虛虛實實,高原盡頭若大海般浩瀚深遠。

“這就是湯丹?這就是當年唐炯為之奮斗、為之苦守了20余年的湯丹嗎?”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未曾深思過的“云上”這個詞,想起了湯丹鎮黨委書記楊加林先生接受《昆明日報》記者專訪時,介紹湯丹的一段文字:“云上,是對湯丹地理和地貌環境的形象比喻,湯丹鎮位于海拔2250米的半山區,境內最高海拔4288米,最低海拔960米,擁有得天獨厚的立體地形、立體氣候和立體生態,每逢陰雨天或冬季,湯丹就像是置身于云間,美麗的城鎮和村落時隱時現,仿佛人間仙境。”我還想起詩仙李白描繪高山峽谷的那些千古詩句。例如,“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例如,“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掛倚絕壁”。例如《題峰頂寺》:“夜宿峰頂寺,舉手捫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16公里的直線距離,65公里的盤山公路,耗費了我一個半小時。

下午兩點,在東川區湯丹鎮趙氏宗祠,原清代東川礦務公司衙門遺址,我見到了湯丹鎮的舒廷康、高妍兩位副鎮長及文化站的負責人吳伯燾先生。得知我是唐炯的家鄉人,他們都很興奮。于是,“唐炯辦銅”成了我們交流的主要內容。

鎮領導介紹,湯丹鎮的行政區劃幾經變遷。清代這里屬東川府管轄;民國時期改屬巧家縣,并先后設立湯丹區、湯丹鄉和湯丹鎮;解放初改屬會澤縣,1954年改屬東川礦區政府。百余年來,東川礦務公司衙門遺址上建過祠堂,做過校舍。新中國成立后作為人民政府的辦公駐地,一直延續至20世紀末。1992年,原東川市(今東川區)人民政府將衙門遺址公布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2003年5月,這里又被昆明市人民政府公布為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唐炯當年在此創辦的東川礦務公司, 或許是云南甚至中國最早的股份制企業。據云南日報記者熊明、孫偉的文章《東川有個百年趙氏宗祠》介紹:“湯丹趙氏宗祠,原址為始建于清光緒十一年(1885)的東川礦務公司衙門。民國二十三年(1934),祖籍湖南、移居東川開礦冶銅的趙氏弟兄向云南省政府購買后,始建趙氏宗祠,至1948年竣工。”

不知何故,《湯丹趙氏宗祠地址平面圖》竟被北京市文物管理處收藏。該平面圖附有祠堂當年修建的簡況和相關文字說明。文曰:“云南省巧家縣第三區湯丹廠,距廠五里大脈地,原系大梨樹楊姓私業。清光緒十一年,欽憲礦務大臣唐炯來查是廠,見此地坐向尊正,山峰秀麗,購買起蓋礦務公司衙門,價值紋銀二百八十兩。特委劉靜波監視修理,工作告竣,開始冶煉。斯時興旺之盛。至民國九年,礦業公司嚴子彬遇匪受害,避患遷湯丹鎮公所。二十二年,將所有房屋拆運湯丹舊址蓋起。二十三年,本寬弟兄曾向云南省政府購買,定價銀幣三千元。乃于其地建造宗祠。……后附《本廟地址平面圖》,面積為四十一畝五十方丈一方尺。”

住在附近的老鄉告訴我,這里最早叫“衙門”,后來叫“趙家祠堂”,再后來又改叫“公社”。歷史上因人為拆毀及火災,東川礦務公司衙門建筑損毀嚴重。僅存的建筑主體,由衙門里原先的過廳、正殿、三舍廂房、四角耳房及五合天井組成,占地約2500平方米。西斜的殘陽下,大院里的兩棵桂花樹格外招眼,看上去枝干挺拔,暗透滄桑,樹齡少說都在百年以上。來滇之前,我已在文獻中查閱到了這兩棵桂花樹的來歷。它們是光緒初年,唐炯在此創辦東川礦務公司時所植。

“是呢,是呢!”當地老鄉說,“聽老輩們傳,唐大人說我們湯丹太陽大,種棵樹子好乘涼嘛。其實呢,他種的時候已是大樹啦。唐大人是派手下從別處盤過來的。”此次東川之行,我計劃采訪兩位學者,一個地方。這個地方就是湯丹,也可以說,是唐炯的湯丹!在辦公室的電腦上,我把優盤里那些有關唐氏家族的歷史文獻,以及我本人撰寫的學術論著,毫無保留地轉給了湯丹鎮人民政府,共計約十萬字。關于版權我沒有多想,記得當時我說:“只要你們覺得有價值,就只管用。”

唐炯辦銅,長期以來在學術界語焉不詳,即使在其家鄉貴州也是鮮有介紹。前些年我才得知:云南的東川、永善和貴州的威寧乃其主要辦礦地。而“湯丹”這個地名,我則是從北京大學圖書館所藏《成山堂公牘》里讀到的。作為清代具有廣泛影響的政治人物,根據唐炯遺墨編纂的《成山堂公牘》是研究中國近代史的一部重要歷史文獻。《成山堂公牘》包括公牘和信函兩部分。公牘大多為太平天國時期,唐炯率清軍與四川藍大順農民軍及太平軍石達開部作戰時所寫。信函則主要是唐炯督辦云南礦務期間的一些家信,其中反映了云南礦務的真實情況。以下與東川、湯丹有關聯的文字,乃是摘錄于唐炯致其子女的信札:


我十七抵東川小住三日,查勘各廠,二十一起身赴昭通,此間天氣甚寒。我眠食平安,勿念。……十九日東川行次書。

我于十五到螞蝗溝,十六相慶師子山,綿亙三四十里,處處產礦,山背悉是老林,炭薪易購,現定于師子山設大廠,沙河設子廠。余聽本地窮民開采公司收礦,照礦給價。窮民得現錢周轉,可以盡力開采,銅自多矣。成山老人書于螞蝗溝茅舍。新正十八日。

礦師先于湯丹之西,地名“白錫臘”,勘得一山,謂可開采一二百年。二十內外即當親往相度,布置歸來,在東川城尚有延擱,大約三月初十內外方起身到威寧……公司系眾人資本,照此下去恐誤事。我欲趁全庶熙、健庵都在此,約興齋來東川商量畫一,俾各埠有條不紊,眾人不致受累,我方對得住眾人。庶熙事亦可了,興齋如已起身來便罷,如尚未起身,汝可催其速來,至囑。二月十六夜,成山老人書于東川府城行次。

昨自湯丹歸,頗覺勞頓,又因湯丹水不好,腹瀉。廠務亦須安排,調理數日,大約十三便起身赴威寧矣……我腹瀉已好,勿念。成山老人書,三月朔日。

信札里所稱“全庶熙”,即云南按察使全懋績;“興齋”即巨商王興齋。

全懋績又字盔三。同治末年受聘任云南巡撫岑毓英幕僚,光緒十二年(1886)任云南東川知府,此后,全懋績曾歷任云南按察使、貴州按察使、貴州布政使。王興齋本名王熾,乃清末巨商,人稱“錢王”。英國《泰晤士報》曾對百年來世界最富有的人進行統計,排在第四位的便是王熾。而且,他是唯一一個榜上有名的中國人。

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全懋績、王興齋和唐炯乃好友,亦系其督辦礦務之得力干將。天時、地利、人和,成事之三大要素。有此二人輔佐,若當地百姓再給予必要的理解和支持,唐炯辦銅,情況再糟糕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吧?


(二)

唐樹義一生與甘肅、湖北緣厚。唐炯則對云南的紅土地確切地說是對東川、昭通兩府所屬之巧家、湯丹、螞蝗溝等地情有獨鐘。他活了80歲,自光緒八年(1882)六月開始,直至到光緒三十二年(1906)六月,除去中間身陷囹圄、拘押刑部大獄那兩年,唐炯整整在云南度過了22年。無論任布政使、巡撫還是巡撫銜礦務大臣,他都在為這片土地操勞奔波,而他蒙受的不白之冤更非常人可比。學者黃彭年曾云:“鄂生遭際屯艱,屢為人中傷掎扼,卒得免于難。”(詳見前集下《唐母姚夫人墓表》)如今隨著大量的清宮檔案解密,百余年前的歷史迷霧逐漸消散。事涉唐炯是非成敗、歷史功過的分水嶺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突出,歷史的評價漸趨公正。

2015年3月、8月,我曾兩次赴滇。唐炯與云南的關系該怎么表述?紅土地上的人民究竟如何評價唐炯?這些都是我采訪的重點,遺憾的是第一次滇行無功而返。回到貴陽,我將此行覓得之部分論著深研詳讀方如夢初醒。原來,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所長成崇德,云南學者楊毓才、卞伯澤、楊德昌等專家,早就在這一領域發出正義吶喊,只是我囿于眼界所限,未及早得聞真經。

成崇德,1949年生,山西省祁縣人,國內著名學者,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所長,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副主任。先后出版或發表《乾隆皇帝全傳》(合著)、《清代西藏開發研究》(合著)、《清代邊疆開發》(集體合作)、《蒙古族通史》(合著)第四卷、《清代邊疆開發研究概述》(上、下)、《清代西部開發》、《關于纂修清史與清史研究中的熱點問題》等學術論著近百項,千萬余字。

楊毓才,1924年9月生,云南劍川人,云南省經濟研究所研究員。曾先后出版或發表《云南各民族經濟發展史》、《西雙版納國土經濟考察報告》(主編之一,主要撰稿人之一)、《傈僳族簡史》、《怒族簡史》、《獨龍族簡史》、《論清代云南銅、銀政的發展》等論著。

卞伯澤,1942年生,祖籍重慶綦江,曾任云南省會澤縣政協副主席。曾出版《會澤文化之旅銅商文化篇》、《會澤文化之旅會館文化》、《歷史文化名城會澤攬勝》、《名城研究》等學術著作八部。

楊德昌,1945年生,祖籍云南東川府(今曲靖地區會澤縣),云南文史專家。著有《會澤文化之旅銅商經濟》、《會澤文化之旅銅馬古道篇》等。

清光緒年間,在唐炯因清軍失利而遭革職拿問時,他的遭遇就觸動了很多人的良知。例如,詹事府左庶子盛昱、吏部主事唐景崧等就曾公開為其鳴不平。盛昱上疏奏曰:“逮問疆臣而不明降諭旨,二百年來無此政體。”中法戰爭中,唐景崧因功勛卓著獲朝廷重用,光緒十七年(1891)遷臺灣布政使,旋即奉命署理臺灣巡撫。在任期間,唐景崧將其在中法戰爭期間的《請纓日記》刊印問世。中間有一些為唐炯鳴不平的內容,文字方面可謂直露大膽,無所顧忌。“論唐公罪者,在撤山西之防也。然山西即不撤防,恐亦難保不失;及其陷也,滇軍何嘗不在其中耶?總之,用劉既不得法,而當日防營又未能精整,戰事且落人后,豈有不敗?后之辦防務者,宜援此次狃于不戰以為戒,亦不必遽夸炮臺、鐵艦之雄,止求陸軍真能打仗,西人即無如我何。倘我能做到者尚無把握,我之不能做到者務博求高,恐未必有濟也。”

幾乎在左庶子盛昱上奏的同時,左宗棠、丁寶楨、張之洞、岑毓英等顯赫的朝中大臣或封疆大吏,以人才可惜為由,向朝廷上奏求保唐炯。他們的努力果真奏效,唐炯雖被判“斬監候”拘押刑部,卻一直沒有執行。兩年后,唐炯這樁公案出現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朝廷的處置可用九個字概括:“賞還巡撫銜,赴滇辦礦。”

“賞還”這個詞,初聞覺有生造之嫌。既賞且還,善意、歉意應該都在其中了。倘不覺有虧欠,何來“賞還”?清廷用一種含蓄委婉而智慧的方式,巧妙對唐炯示以安撫。只是礙于宮廷臉面等原因,官方后來的敘述未獲延展,甚而還有了一些微妙變化。

再者,唐鄂生向來行事乖張,不拘小節。例如在其《成山老人自撰年譜》中,唐炯對道光庚戌三十年(1850)是這樣敘述的:“二十二歲。會試報罷,留京師,交貴筑黃子壽。平生師友道誼,骨肉之愛,嘉應廖先生、監利王先生、子壽、丁文誠公而已。”

“嘉應廖先生”乃指唐炯恩師廖紀,此人是唐樹義好友、著名學者。“監利王先生”指的是湖北監利著名學者、刑部主事王柏心,他教過的學生既有唐炯,還包括同治帝,故在湖北有“帝師”之譽。“子壽”即黃彭年,“丁文誠公”則是名宦丁寶楨。直到去世,唐炯都未對《成山老人自撰年譜》里的上述內容進行修改。其在交友問題上眼界之高由此可見。但麻煩也由此而來你唐鄂生只認“嘉應廖先生、監利王先生、子壽、丁文誠公”,那些自認為與你交情不薄,甚至和你稱兄道弟的文朋詩友、朝官武將、書卒士子情何以堪?

獨立特行,難免要吃些苦頭,被人挾私泄恨也不足為怪。在《清史稿》“唐炯”這個辭條的注釋中,對其辦銅一事的敘述頗值玩味:“十三年,賞巡撫銜,督辦云南礦務,偕日本礦師躬履昭通、東川、威寧銅鉛各廠,疏陳變通章程。又歷請減免貴州鉛課,豁免云南礦廠官欠民欠,并報可。惟經營十五年,僅歲解京銅百萬斤,為時論所譏。”

唐炯晚年膺領朝廷重任,以巡撫銜堅守滇省蠻荒之地,長年累月昂持老邁殘軀,在叢山峻嶺奔波跋涉,勞持艱辛。唐炯辦銅,《清史稿》以“經營十五年”起筆,時間上本已遭莫名打折,接下來又處心積慮折轉運筆、變相詆毀,其雖不得不在前置以略含恭維之“躬履”、“減免”、“豁免”等詞,最后的表達卻落腳于那句“僅歲解京銅百萬斤,為時論所譏”。此說如暗箭出弦,來路不明,別有用心。至此,辭條著者之好惡、偏頗已無法掩飾。

《清史稿》乃記載清朝歷史之未定稿。系中華民國初年,北洋政府設館編修。主編趙爾巽曾被袁世凱任命為清史館館長。《清史稿》歷時十余年而初成。1927年,主編趙爾巽自知時日無多,更擔心時局多變,遂決定將各卷刊印出版,之所以名之《清史稿》,意在說明其為未定本。因系眾人編纂而成,編寫時彼此缺少照應,更因時局動蕩,倉促成書,未經主編總閱審定便“隨修隨刻,不復有整理之暇”,過于粗陋。難免體例不一,繁簡失當,史實之中也有不少錯誤。故而趙爾巽先生對《清史稿》的定位是:“乃大輅椎輪之先導,并非視為成書也。”《清史稿》出書時趙爾巽已過世,此后《清史稿》版本眾多,內容篡改增刪,褒貶不一。中華書局于1977年出版的《清史稿》,是此書問世50年來最好的版本。但是中華書局仍然謹慎地認為:“(該書)由于成于眾手,彼此照應不夠,完稿后又未經仔細核改,刊行時校對也不認真,是以體例不一,繁簡失當,以至年月、事實、人名、地名的錯誤往往可見。”

如此而言,《清史稿》中“唐炯”辭條之誤亦非個別。但因此而終屬面壁生風,失諸牽強也!

唐炯辦銅的時代,西南地區自然條件惡劣,醫療保障無從說起,赤貧之蕓蕓蒼生,生老病死只能聽天由命。即使富庶之家男主人,年過40就要張羅著備辦棺材。可以說,年近半百就是毫無疑問的老人了。而唐炯以云南布政使身份初涉礦務時,已53歲,擔任礦務大臣時59歲,光緒三十二年(1906)離任回鄉時,唐炯已是77歲的高齡老人。得失榮辱一言難盡,殊不知到頭來,《清史稿》中,苦勞、功勞與唐鄂生皆不挨邊矣!

果能如此乎?2002年,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了《清代西部開發》一書,主編乃著名清史專家成崇德。在涉及唐炯辦銅的問題上,編著者站在客觀公正的立場,敘述了滇銅由盛轉衰的復雜背景,并以全新的視角,剖析了唐炯受命于危難之際,到云南辦銅所面臨的各種艱難險阻。“如果再考慮到乾嘉時,每歲由中央撥給的百萬兩投資,兩相比較,可謂有天壤之別,又豈能沒有開發成就上的重大差異! ”

不愧為名家領銜、集體智慧之作,《清代西部開發》一書對唐炯辦銅的實情,分析得入情入理。主編成崇德諸君,想必研讀過《張之洞全集》。不然二者怎會有異曲同工之妙?例如,《張之洞全集》收錄了光緒二十三年(1897)九月二十日,張之洞致唐炯的信札,其中有如下文字:“滇中礦務經閣下苦心經營,遞年以來,力籌充拓,乃獲成此不竭之源,資京國之正供,裕漢苗之生計,功偉惠廣,實倍尋常。惟聞近來部中催解尤急,而撥款又多不敷,文法繁密,公私交困勛籌,翹想棘手可知。”

張之洞與李鴻章、曾國藩、左宗棠等并稱中興名臣,一生建樹豐偉,學貫中西,諸多領域要想誆挾他是很不容易的,況且此乃兩郎舅之間的私信。案牘勞形之余,省卻官場虛假禮儀推心置腹,彼此間不失為一種享受。而作為晚清重臣和洋務運動先驅,張之洞對唐炯等封疆要吏、實業大員的作為自有評判標準,興辦實業的艱辛更頗具心得。因此,唐炯在云南辦銅的艱難處境,張之洞深有同感并在筆下表露無遺:“而撥款又多不敷,文法繁密,公私交困勛籌,翹想棘手可知。”

無米之炊,這就是光緒年間,唐炯在云南辦銅的真實寫照。其處境之艱難,其內心所受的煎熬于此可見矣!那么唐炯又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處境呢?他又是如何描述內心的感受呢?在這里,我們不妨通過他寫給兒子的書信,大致揣摩一下吧:“我今辦法,不能仿照外洋,亦不肯茍且。目前,但盡吾心力所能耳。此間山荒人少,非趕場不得肉食,喜菜蔬頗有。天氣晴暖,似二三月時,桃李花盛開。每月上,散步田間,與野老牧豎笑言,輒動鄉思。何日得卸肩歸去耶?”

今天的云南學界,如何看待唐炯這個客居云南20余年的礦務大臣?

20世紀90年代初,在《云南學術探索》1993年第2期上,著名學者、云南省經濟研究所研究員楊毓才先生發表的論著《論清代云南銅、銀政的發展》一文中,出現了如下表述:

光緒十三年(1887),清廷任命唐炯為巡撫銜督辦云南礦務大臣,主辦云南銅礦事宜。并請朝廷撥給銅本銀一百萬兩,由戶部諭令“請于欠解項下,令江西解銀十五萬兩,浙江解銀二十七萬兩,共銀四十二萬兩。江蘇、湖北、福建、廣東于加發俸餉項下,各改解銀十二萬兩,浙江改解銀十萬兩,共銀五十八萬兩。”以上兩頃,已足一百萬兩之數。唐炯是一個頗有見識的礦務大臣。在獲得上述解銀之后,又于同年5月5日上奏道:“滇礦開采漸著成效,請推廣有辦。并續延日本礦師,購買機器。”在唐炯的新政推動下,東川銅礦又從咸同的災難年代逐步走向復蘇。

今日曲靖市會澤縣,原先東川府所在地。現年70歲的楊德昌先生,是我專程到云南會澤拜訪的兩位學者之一,另一位是會澤縣歷史文獻研究會會長卞伯澤先生。近年來,兩位老先生以“銅商文化”為突破口勤奮筆耕,先后撰寫并出版數百萬字的學術論著,這些論著從不同角度入手,展示了會澤的歷史文化淵源及厚重、獨特的地域文化風貌。尤為令我欣慰的是,他們告訴我,在東川府忠烈宮,曾經珍藏過一件唐炯的珍貴文物一個重達888斤的銅鼎,說這是唐炯留給東川人民的念想。

經采訪得知:忠烈宮又稱“貴州會館”,系流寓東川的貴州籍客商修建。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礦務大臣唐炯離任前夕,出資打造重達888斤的銅鼎,捐贈忠烈宮。鼎高1.64米,直徑0.5米,內口徑0.34米,呈傳統香爐樣式,工藝極其精湛,現被云南省人民政府列為文物正式收藏。

在《會澤文化之旅銅商經濟》一書中,楊先生寫道:“東川銅業在最興盛的乾隆、嘉慶年間,年產六七百萬斤甚至上千萬斤,隨后逐年下滑并陷于停頓;光緒年間,朝廷限于龐大的軍費開支和巨額戰爭賠款,亟須銅料鑄幣;光緒十三年二月,云南巡撫唐炯臨危受命,督辦云南礦務。”楊德昌著重強調道:“唐炯到任后,設立礦務公司,招募商股,促使東川銅業經濟體制在近代經濟運行中的轉型。”楊德昌先生對唐炯的分析評價,云南其他學者不乏呼應之筆,前述楊毓才先生論著《論清代云南銅、銀政的發展》一文即是一例。

談到《清史稿》中“唐炯”辭條的注釋,楊德昌先生不屑一顧。

“除了我們云南本土百姓,誰真正了解東川、了解唐炯?誰更有資格評價唐炯?”楊先生顯得有些憤憤不平,“唐炯老人家出任礦務大臣時,東川府的銅礦已是礦老山空。再加上戰亂持續20多年,百業蕭條,雇人進洞干活,趕馬拉礦,連民夫都不好找,他分明是受命于危難之際。但唐炯是一個盡職盡責、忍辱負重的礦務大臣。他辦礦的措施十分見效,很得力。一方面使朝廷正供得到保障,一方面竭力顧惜和維護民利民生,我們云南百姓,從中是得到了實惠的。一句話,唐炯他老人家,是值得我們云南人緬懷的好官!”

從會澤縣到東川,直線距離一百公里,有南、北兩條線路可供選擇。我為了省錢、搶時間,選擇搭乘私車,抄近路直接去湯丹。楊先生聞之,堅決不同意我的選擇,他說:“那條路人煙稀少,你坐私車,誰知道那是些什么人?況且,路況一直都很糟糕,經常出車禍。”在賓館的房間里,楊先生不厭其煩地繪圖、講解,努力想說服我,爭執中幾乎和我翻臉吵架。我被其說服后,他仍不放心,又強行帶我去會澤縣客車站,給我買了去東川的客車票。這個過程,我至今為之感動。

我知道,楊先生把他作為一個東川人對唐炯的感情,轉移到了我這里。在他心目中,似乎我就是唐炯的親人……

 

補記

(一)關于“建昌道”的問題

歷史上所稱之“建昌道”,即指今日四川西昌市。西昌位于川西高原腹地,是涼山彝族自治州州府所在地,也是清代建昌兵備道駐扎地。《清史稿》中,有唐炯擔任建昌道道員的記載。“光緒四年(1878),丁寶楨督四川,令佐治鹽策,旋補建昌道。”但因文字粗疏,具體任職情況語焉不詳。為此,我于2015年7月前往四川西昌進行采訪,并受到了西昌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等機構和部門領導的熱情接待。然而采訪期間,我翻遍此地各個時期的歷史文獻,皆未尋得唐炯擔任建昌道道員的具體記載。

西南大學程潞明先生的論著《清季兵備道研究》一文中,對唐炯在四川的宦跡有如下敘述:“光緒三年(1877),受時任川督丁寶楨之命整頓鹽務,改官督商銷為官運商銷,四年之間,征銀四百余萬兩。次年署川東道仍督辦鹽務,旋任建昌道,仍督辦鹽務,光緒六年(1880),署理四川鹽茶道。八年(1882)擢云南布政使,次年升云南巡撫。”

綜合各方論述可得出結論:唐炯光緒年間擔任四川建昌道一事,應系兼職署理性質,其并未到任履行實職。在唐炯大起大落、波瀾壯闊的一生中,此固無傷大雅。但既然摸清了歷史的本來面目,就應秉持實事求是的態度昭之于眾,或在相應平臺上予以糾正。若繼續聽之任之而語焉不詳,只會將錯就錯、誤導后人。

(二)關于“崇福寺”的問題

一部光緒版本的《漢陽縣志》中,有關于武漢崇福寺的記載,并有附圖。

原來,我長時間苦苦尋找的崇福寺,曾為老武漢“月湖八景”之一。月湖東抵龜山西北隅,南傍古琴臺與梅子山相鄰,西抵赫山腳,北依漢水。歷史上的崇福寺,即位于今漢陽城區西北角,月湖公園附近。漢陽歷史上留下了許多古跡。據傳說,大禹治水至此時,在龜山植有柏樹,龜山伸入大江的磯頭被稱為“禹公磯”。另據傳說,“高山流水”故事的主角俞伯牙撫琴,在此遇知音鐘子期,成為千古佳話;屈原游鄂渚,寫有“涉江”篇章;三國時,蜀國名將關羽在江邊洗馬,留有洗馬長街地名;禰衡作《鸚鵡賦》,使江心沙洲獲得美名;唐代詩人崔顥作詩,則留下了“晴川歷歷漢陽樹”的千古名句。

清末民初,崇福寺等“月湖八景”漸毀,一個世紀后,今天“崇福寺”已不為人知,想來難抑心酸,令人不免唏噓嘆息!

清末漢陽地圖,右上有“榮(崇)福寺”字樣


1 筆者注:高秀東,本名高以莊,今烏當區北衙村人,清代廉吏高廷瑤之子。

2 毛葫蘆,元順帝時招募的一種地方武裝。其作用約同于明清時期的團練。《元史·順帝紀》載曰:“至正十三年,立南陽、鄧州等處毛葫蘆義兵萬戶府,募土人為軍,免其差役,令防城自效。因其鄉人自相團結,號毛葫蘆軍,故以名之。”

3 冇,mǎo,意為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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