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11503字
- 2020-08-21 18:22:54
《戰爭論》的經久的適切性
在其經典研究《德國軍隊》里,已故的赫爾伯特·羅辛斯基將《戰爭論》稱作“至今所曾出現過的對戰爭的最深刻、最全面、最系統的審視”。然而,羅辛斯基也對它的效能懷抱某種擔憂,因為他在別處寫道:“它高高凌駕在其余陸海軍文獻之上,穿透到其他軍事思想家從未接近過的種種領域之內,這個事實一直是它被誤解的原因?!?sup>注7345
它確實往往被誤解,但羅辛斯基的解釋多少不對頭。他是克勞塞維茨和戰爭的一位嚴密研究者,而且他對《戰爭論》的描述足夠正確,但當該書被誤解時,原因不在于就理解其思想而言有任何固有的內在困難??藙谌S茨的種種思想雖然被緊密堅實地纏結在一起,但總的來說簡單,并且大多以不含艱澀行話的語言被清晰地表述出來,即在最初的也在目前的譯本里。然而,這些素質可以令馬馬虎虎的讀者上當,以為自己在讀純粹的老生常談??赡芫褪怯捎谶@個原因,一位肯定不乏智慧的英國退休高級軍官若干年前告訴本作者:“我曾試圖閱讀克勞塞維茨,但從中一無所得?!奔偃缢龅搅诵枰嗌儋M力去理解的陌生的新觀念——有如某些使用數學、博弈理論等等的晚近的戰略學論文——那么他本來很可能已做了這種努力,或許還有得到了適當回報的感覺。也許,他還發覺某些思想不很令他喜歡,而不喜歡某些思想是誤解它們的一個常有的原因。
一篇導論性文章應當有個目的,以致將它插到讀者與其閱讀對象之間實屬正當。在此限度內,本文的目的大都在于幫助他避免我那杰出的軍界熟人的閱讀經歷。避免它的一個辦法自然是避而不讀克勞塞維茨,這一直是除了很小一部分以外所有具備文化修養的人選擇的辦法,其中包括毫不猶豫地引證或引用他的人中間的很大多數。文職人員未讀過他的著作,是因為他們一向誤以為該領域深奧難懂,或者也許太遠離他們的興趣;軍人除了某些特殊的極少數,則一向有別的原因去漠視它。然而,眼下這里手持該書的讀者顯然有最好的意愿。因此,讓他立刻得到保證:他不會受阻于深奧的語言或難解的思想。論說戰略的書籍無論如何并不經常如此。它們可能枯燥無味,或可能放縱不經,但很少難讀。46
誠然,閱讀克勞塞維茨有某些問題,對此我們將試圖探索,因為直接面對這些問題有助于減小它們。舉例來說,該著作的有些大的部分確實過時了,另一些大的部分看似過時,但不那么確實,因為引證來例解它們的史例不可避免地是較舊時代的。還有,《戰爭論》是一部在其中容易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著作。它的漫長篇幅本身,由對其種種論點做的無數保留拉長,促成了這一特性,而且它肯定并非從頭到尾在同樣高的水平上。
在他與他的手稿一起留下的“說明”里,克勞塞維茨表明他計劃對著作做的修改將是大幅度的,將“使頭六篇棄脫大量多余的資料,填滿種種不同的大小缺口,并且提出一些在思想上和形式上更精確的廣泛論斷。”在表達他對現存手稿的不滿時,他是當真的,雖然他的最忠誠的解說者中間有許多人似乎忘了這點。在他認為已被修改和完成得令他滿意的一章——著作開頭的一章——與其他各章中間的多章之間,反差往往驚人。簡言之,我們必須對這么一項著作有思想準備:它未完成,因而總的來說組織得不完善,往往重復,有時甚至散漫凌亂。另一方面,它有時太儉省字句。偶爾一個或更多論點的確實含義模糊不清,不是出于理解上的任何固有困難,而是因為作者沒有清晰地寫下他的意思。例如,他究竟用他的重要概念“勝利頂點”指什么?當時他似乎并非偶然地不用拿破侖向莫斯科進軍作為它的一個例子。實際上,他對此事的排除是個線索,提示他的意思,雖然馬馬虎虎的讀者不會注意到。
盡管我們主張當今值得讀克勞塞維茨,因為他的思想從根本上說永久有效,然而每個人都是他的時代和文化的產兒,頭腦急切地吸取新思想的人將以一種頗為特殊的方式成為如此的。我們已經說過克勞塞維茨的著述中多有過時之處,還將就此說得更多,但我們也碰到一種特殊的個人習慣,不僅是語言的,而且有時還是思想上的。一個19世紀開初時的德意志年輕人(且其生命在該世紀的頭三分之一流逝以前就將終結),非常聰明但只受過有限的正規教育,深為敏感、易動激情但活在這么一個時代并且獻身于這么一種職業,它們合在一起使他能有一番非同尋常的戰爭體驗,而且他有如我們大家,有一定的個人性格和個人特質:這個人將以一種這樣或那樣地反映這些的方式去寫作。我們在與克勞塞維茨打交道,就是在與一個脫離了軀殼的非凡才智打交道,與我們應對其他偉大的思想家和著作家一樣。47
假如試圖去干那一向冒險的事,也就是將克勞塞維茨表達的某個特殊思想與我們就他的經歷所知的聯系起來,或者認為我們能夠猜出他的特性,那么就會大費篇幅,很可能令人疲倦,而且無論如何超出我們的目的,然而有時這無法避免。例如,許多讀者一開始讀《戰爭論》就被拋入云山霧海而困惑莫名,因為作者的“絕對戰爭”概念(一個在此譯本比在其他譯本內用得較少的術語),也因為幾頁之內冒出來的變形,即從集中講戰爭的絕對概念或“純概念”的必要和屬性,變到討論某種實際得多的東西。然而,對這么一位作者來說,有什么能更為自然而然?這位作者生活在康德和黑格爾的時代和國度,決心寫讀者們會認作就戰爭曾被寫過的最穿透也最全面的論著。實際上,克勞塞維茨對這著作只注入了很少一點兒玄學,沒有造成任何以相對極少的言辭不能被說明的問題,而且它在這頭幾頁之后就簡直消失殆盡。由此而來的最大不幸,一直在于甚至被那些據稱很懂得克勞塞維茨的人賦予他的那種名聲,即他是一個骨子里哲學性質的人,而哲學性質一詞是在其玄學意義上。他的同代人兼對手昂圖瓦納·昂里·約米尼已經就他說了這樣的話——除了將他的著作稱作“過分的和傲慢的”,而且如此的評價一直持續到今天。
我們懷抱著來探索克勞塞維茨的心境必定受影響——受到所有就他及其主要著作歷來寫過的過頭話的影響。我們已援引過的羅辛斯基也有下言:“從沙恩霍斯特的零散和格言似的遺產中,他發展出了系統、緊湊、完全均衡的理論,在其中每一因素、每個方面、每項論辯都有其確定位置,無法被改動而不致命地危及總體的微妙平衡。從深切評價拿破侖在戰爭藝術方面造就的革命,他進至一種無限更廣的理念,在其彈性框架和宏偉天地之內,囊括了每一種可想象的戰爭形態和戰略形態?!?a href="../Text/Chapter-137.htm#zw74" id="zww74">注74這夸張顯然遭到克勞塞維茨本人的否定。一部就海戰簡直未說片言只語的著作不可能涵蓋“每一種可想象的戰爭形態和戰略形態”,即使就它自身的時代而言,何況我們已經指出克勞塞維茨正在規劃一番修改,那顯然將改動某些“因素”和“論辯”。48
一位較早世代的法國學者寫了一部關于克勞塞維茨的書,他說克勞塞維茨是“德意志人當中最德意志的……在閱讀他時,一個人不斷地有置身于玄學迷霧中的感覺?!?a href="../Text/Chapter-137.htm#zw75" id="zww75">注75這純屬胡說。這樣的引語可以被堆高,它們出自熟諳或聲稱熟諳克勞塞維茨的著作的人們,就像羅辛斯基無疑是的那樣。就某些場合、特別是宗教場合而言,敬畏可以是一種合適的態度,但它不利于冷靜、深切、因而審視性的研習。
我們已經就并不全盤喜歡克勞塞維茨式觀念的讀者說了些話。軍人和平民都一向不喜歡其中的某些,往往出于相反的原因。經訓練而崇敬進攻精神的軍人對防御顯然是較強的戰爭方式這論辯感覺不佳,而且特別討厭被人告知軍事目的總是必須從屬于文職領導人規定的政治目標。在平民中間,可能有某些人覺得克勞塞維茨那里有過于殘酷無情的濃郁陰暗面,雖然這種看法大概是靠道聽途說形成自己意見的非讀者所特有的,而非出自那些實際上讀了《戰爭論》的人。克勞塞維茨懂得戰爭不是一類開心事,而且囑咐讀者一開始就也明白這一點,從而能夠一起進至考慮要干的事,即基本理解什么是戰爭,在它的各個不同的投入層次和暴力層次上。這種理解的目的之一,是增大在這最苛求的努力中獲得成功的機會。
到他所處的時代,戰爭生性邪惡而且往往愚蠢業已是老式觀念。他的同胞和較早的同代人伊曼紐爾·康德——他知道并尊敬其著作——寫了一篇論著《永久和平》(1795年),在他那個時代的新知識的框架內重申這觀念。然而,這種看法當時享有的贊同與它今天享有的相比,少得無法計量,雖然這不是說它現今全系老生常談。無論如何,在此有這么一個人:12歲時就開始了從軍生涯,置身于一支依然被浸透了弗雷德里克大王傳統的軍隊,在一個標志了與大革命法國和拿破侖法國歷時近四分之一個世紀的戰爭之開端的時刻。不僅如此,從他在他的書信和個人行為里留下的、關于他的精神生活的種種線索看,他似乎有某種情懷,超過要獲得承認的尋常心理需要,這承認對他來說,只能經過在他置身的職業內的某種卓越狀態而來。因此,對他獻身于他那殘酷可怕的論題,沒有任何理由感到驚訝。他對戰爭的極大代價和極端危險足夠敏感,就此他不乏個人體驗,以至于高度珍視嫻熟操作戰爭、從而有最大限度獲勝可能的才干。還有,難能可貴得多,他給理解其目的賦予不相上下的重要性。49
然而,讀者可能有另一個且更執拗的關切。他會問,一個半世紀以前寫的一部書,而且偏偏是論說戰爭的書,能否真的配得上他的時代?即使假設核武器從未被發明過,這個問題也會冒出來,但這些武器確實看似令世界全然改觀。難道它們真的如此?自從在1945年對日本使用了兩枚以來,已有許多不用核武器的戰爭,包括對某些參戰者來說代表了徹底投入的戰爭。然而,下面一點即使并非確立不移的事實,也起碼是一種頗大的可能性,亦即至少在擁有核武器的強國之間,作為解決歧異的一種手段,戰爭的整個性質已被改得面目全非。那么,為何要讀克勞塞維茨?
在我們的擁擠的時代,要論辯一部書有優越的價值是不夠的。太多的書如此,我們沒有時間去讀。立意讀一部分量可觀的書,像眼前的這部,就是顯著地承受經濟學家所稱的“機會成本”(被擯除了的對象或裨益,那是本來可以為同一些價值單元而獲得的)。閱讀時間是一種非常有限的用物,甚至就最受寵惠者而言亦如此。閱讀一部嚴肅的書因而總是一樁嚴肅的任務,以下述問題方式得到理性考慮:對我來說,在這時候閱讀這部書,是否比我閱讀我能用同一時間去讀的任何其他著作更值得?
我們不將這個問題保持為我們的優先考慮,這很好,否則我們每一次都會那么擔憂自己是否做出了最佳選擇,以至于不會去讀任何東西。盡管如此,除了就某些環境而言,在其中——例如在大學本科課程方面——有人替我們做出選擇,我們仍然的確在事實上傾向于將這問題保持為我們心中的某種滯后考慮。我們在書籍中間挑取去讀,沒有讀完就拋下其中許多。我們蜻蜓點水瀏覽過的書籍中間,通常有經典著作,特別是那些并非純文學的,因為我們傾向于首先假定不管它們在它們自己的時代有多偉大,它們對我們的時代來說并不特別相關,其次假定不管它們包含無論什么適切于我們時代的智慧,它都無疑已被后來的著作家們吸取和利用了。50
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不符合其中任一個假定。其他經典著作可能有時值得閱讀,因為它們有一種并未被充分地再展示或抓住的獨特風格,甚至那些已充分地吸取和優化其思想的后來的著作家也未做到。就此可想到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還有其他著作。然而,在那些做出了深刻和原創性的洞察、但一向未曾在后來的文獻里被足夠地吸取的很少一些老書中間,克勞塞維茨的著作顯目昭彰。自然,它只會被那些對它的標題所示對象持有某種強烈興趣的人閱讀,不管這興趣是專業的還是別的,但對他們來說,它頗為不可或缺。當然在此領域內,除了克勞塞維茨的,還有其他很值得讀的書,無疑包括某些談論當代問題特別是核武器問題的,但沒有哪一部在重要性上能與它等量齊觀,或在恒久性上能取代它。
例如,與費迪南·福煦在1903年即第一次世界大戰開始以前僅11年出版的《戰爭原理》相比,克勞塞維茨的著作遠更契合這次大戰的種種困難和問題。對福煦及其追隨者來說,克勞塞維茨談了那么多的、關于政治目的之支配地位的理念干脆不適用于現時代。不僅如此,他們還將司令官的作用浪漫化,并且將進攻尊崇到一種異想天開的地步,那在它被實際效法于行動的限度內同樣證明代價異常高昂。福煦對克勞塞維茨施予口惠,聲稱讀了和吸取了后者的著作,而他自己的著述卻是完全不同性質的。
克勞塞維茨確實就統軍將領的作用和才能談論多多,但整個比福煦有節制。他非常仔細地掂量了進攻與防御的關系,斷定后者是較強的戰爭方式。如果在他的時代如此,那么在福煦的時代就遠更如此,雖然后者持相反看法。對1914至1918年的戰爭來說,福煦的大有影響力的書可能沒有過時,但它錯得要命,用了整整一大血海去證明自己。當今閱讀福煦全無功用,除了看在這領域的偏頗的極端思維能夠有多荒誕,指引各強國的軍事政策的口號能夠多不明智。還有,當然,閱讀它可幫助人去理解第一次世界大戰這大得驚人的災難。51
還有一批在那場大戰之后寫的著作,對特別是美國軍隊的組織和對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大戰役的發動有巨大影響,那就是圭利奧·杜海的,它當今同樣是博物館藏品。通常被匯編在其中最著名的那項——《制空權》(Command of the Air)——名下的若干篇文章才華橫溢,但它們也眼界狹窄,教條味重,并且像第二次世界大戰證明了的,其具體規定統統全錯。空權的熱衷者尊崇地將杜海稱作“空權先知”,因而會拒絕這評價,或許是憤怒地拒絕。然而,他們需做的一切是仔細閱讀他,對照他當時在寫的“未來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經驗去審視他的詳細預言。他論辯說,地面上的戰線將保持靜止,決定性勝利無論如何將由國家的轟炸機在短短幾天內贏得。那肯定不是實際發生了的情況。無疑真確的是,他的思想更適合于說核武器,甚于說他心中想的空投炸彈;然而同樣真確的是,核時代幾乎根本不需要一個杜海來告訴它說這些武器能招致怎樣的浩劫和恐怖。無論如何,他的具體規定現在會是過時的。像福煦的書一般,我們在此同樣有一批當今全無功用的著作。
下至我們當代,克勞塞維茨大概像大多數專門就核戰爭寫的文獻一樣適合于我們時代。在后一類著作中間,我們挑取許多有用的技術知識和其他學識,但我們通常也感覺到缺乏那特別是克勞塞維茨的顯著特征的深度和廣度。我們尤其想念他對如下思想的堅強追求,即戰爭在其所有各階段上,都必須合乎理性地由富有意義的政治目的指引。在大多數當代書籍中,這項灼見被嚴重丟失,其中包括赫爾曼·卡恩的《熱核戰爭論》,一部其標題大膽地招人比擬那早先的經典的書。卡恩不經意地依據當今肯定過時了的技術假設提出他的主要論點,即美國能在一場與其首要敵手的熱核戰爭中生存下來,因而不應太害怕這種戰爭,不管這些假設在他的書于不那么遠的1960年出版時是否實際。還有,卡恩的書不像克勞塞維茨的,沒有多少就越南戰爭而言適切的內容,這場戰爭自此橫生,導致美國那么深省和痛苦,雖然痛苦遠不及它宣布要拯救的那個國家承受了的??ǘ骺赡苋匀挥幸娴貙藙谌S茨作了補充,但只是在有限的意義上他才更適時,而且他并未以任何方式促進取代克勞塞維茨。52
從這一切,我們推斷說,關于戰略思維和戰略著述,必定有某種東西使之有別于智識努力的其他領域。在大多數其他領域,較老的撰著者的著作易于變得過時,因為它們要么被后來者吸取了,要么被證明不正確。它們有時讀來有趣,因為歷史緣故,往往也因為各種內在品質,然而它們容易被蜻蜓點水似的飛快掠過而無重要損失。我已經提過達爾文的名字,他代表了(像弗洛伊德在另一個領域那樣)偉大的發現,其貢獻從未被任何后繼者真正趕上過。然而,還有偉大的創新者而非發現者,例如亞當·斯密,他的一生大致與克勞塞維茨的重疊,在一個就若干方面來說顯然類似于戰略的領域寫作,這些方面包括專注于為特定目的而使用資源的效率,專注于起碼實用的解決辦法,不管它們是否符合種種描述不變的行為方式的法則。
他的偉大的開創性著作《國富論》(1776年)被普遍承認為現代經濟學的發端,雖然得益于其他某些人,但與此前的重商主義傳統截然有別,而且從此以后,沒有任何合格的經濟學家會返回重商主義。可是,在出版往后的兩個世紀里,這部偉大著作有大量后繼者,而且該領域的著作當今仍極為昌盛,很容易吸引數量相應的才智之士。斯密的一切基本貢獻全都由后來的、承認得益于他的著作家們充分吸取和發展了。與此相反,克勞塞維茨雖然在才能和創新性上大可與亞當·斯密媲美,但一直沒有可比的眾多杰出后繼者。
因此,在比較引人注目的戰略論著中間,有一種在其他領域見不到的間斷性,部分地是因為那些領域有密集得多的急切耕耘者,部分地是因為戰爭本身的間斷性。還有,雖然在每個人類努力領域,天才是稀缺價值,但在戰略論著領域,它特別稀缺。原因在于,軍人難得是學者,平民則難得是戰略研習者。克勞塞維茨的天才不可或缺,而且在他的領域獨一無二。
我們因而發覺自己有至少兩個原因,去解釋為何克勞塞維茨依舊值得最仔細的研習:首先,他總是在爭取達至他審視的每個問題的根本,從戰爭本身的根本性質開始,依憑他的偉大才華和極強的工作能力而獲得成功;其次,他在他的成就方面簡直獨一無二。他的書不僅是最偉大的論說戰爭的書籍,而且是其中唯一偉大的。關于該論題的各自不同的其他作者力圖成為分析性而非單純史述性的,他們在自己的成就方面可能非常值得尊敬,但比起克勞塞維茨,不變的結論只能是他們望塵莫及。53
例如,必須這么去評判阿爾弗雷德·塞耶·馬漢的著作。馬漢當然將自己限于海戰方面,其著述大多是史著。他作為思想家的維度和特征反映在這么一點上:他自己承認他大得惠于約米尼,但幾乎完全不感謝后者的更偉大的同代人克勞塞維茨。另一位與馬漢同代的海軍史家和分析家朱利安·S.科貝特的確關注了克勞塞維茨的著作,大有利于他自己的。在我們考慮過時書籍的限度內,我們可能偶爾地注意到,雖然馬漢和科貝特在一個根本上現代的蒸汽動力戰艦的時代生活和寫作,他們的著述——尤其就馬漢的而言極有影響力——發展了那幾乎只是得自帆船時代的海戰的種種信條。
盡管如此,我們必須面對過時問題,考慮這個因素在多大程度上減損了當今閱讀克勞塞維茨的有用性。顯然,對軍事史家來說,它全無減損,卻相反會使得閱讀這著作有益,甚至必需。例如,倘若他詫異為什么當1815年6月拿破侖前來與之戰斗時,威靈頓和布呂歇爾的大軍散布在那么廣闊的地方,那么他會從《戰爭論》第五篇第13章得到某種啟示,那恰巧是論宿營問題的,其中對這形勢的描述富有權威,且明確清晰,因為事實上克勞塞維茨當時與普魯士軍隊在一起,參加了隨后的兩場戰役。然而遠不止于此,克勞塞維茨本人是個敏銳的軍事史家(《戰爭論》構成他所有最終得以刊印的著述的不到四分之一,其余的有許多是史學性質的),仔細警覺那將他所處的時代與先前時代隔開的種種戰法變遷。他對這些事情的精明的觀察中間,有許多以高度濃縮的方式寫進了我們眼前的這項著作。
自然,軍事史學家僅占人類的一個極小比例,而且甚至在他們當中,可能想讀克勞塞維茨的也只是小部分。然而,任何對克勞塞維茨的主張足夠感興趣、因而想讀他的書的人都肯定不應被一個事實鎮住,那就是一個人會在閱讀過程中獲得某些洞察,透視在他的時代戰爭是怎么打的。我們自己一代實屬獨特,可是獨特得可悲,因為產生了一派思想者,他們據稱是軍事戰略內行,而且肯定是軍事研究專家,然而對軍事史、包括我們最近幾場戰爭的歷史簡直一無所知,同時看來毫不顧慮自己的無知。他們在系統分析和相關的深奧學科方面的技能無疑極有價值,幫助他們在我們空前復雜的武器系統的形形色色的推銷員和提倡者中間闖出他們自己的路。但是,就人們怎樣進行戰爭和在其壓力下如何表現,我們僅有的經驗資料是我們在過去的作戰經歷,不管我們因為隨后的狀況變遷而不得不做多大的調整。54
直到這新一派在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時期里形成為止,不說自明的是倘要理解戰爭,就必須熟知它的歷史??藙谌S茨虔誠地相信這一點?!盁o疑,戰爭藝術的基本知識”,他說(第二篇第6章),“是依據經驗的?!边€有,“史例令每件事都一清二楚,而且提供經驗科學方面的最佳一類證據?!倍?,他不滿足于如此的籠統斷言,卻進至一種仔細的和富有特征的犀利深入的分析,分析軍事史應當據以被用來建設理論的方法。
盡管如此,我們仍無法避而不想出于一個事實的種種不足,那就是當本文的這些話被寫出來時,克勞塞維茨去世了差不多一個半世紀。這個狀況以各種不同方式影響到他的著作的當今功用,其中最明顯的我們已經講過??藙谌S茨本人斷言,一項歷史例解的功用一般與它的年歲成反比,而且他宣布,他在這著作里將避而不用奧地利繼承戰爭以前的史例,這場戰爭在1740年的開始正好與第一次西里西亞戰爭的開始重合,而且更重要的,是與弗雷德里克二世即后來的弗雷德里克“大王”登上普魯士王位同時。于是,人們在《戰爭論》全書從頭至尾,除略予提及外,幾乎見不到對另一個公認的戰爭天才馬爾博羅公爵與其富有才能的同事、薩伏依的尤金親王的更多談論,他倆在以布倫海姆大捷告終的那場輝煌的戰役里通力協作,時為弗雷德里克登基以前僅36年。
因此,雖然有如彼得·帕雷特指出的,克勞塞維茨還撰寫了一項對古斯塔夫·阿多弗斯的研究,但他在《戰爭論》里除了很少的例外,將自己限于取自滑鐵盧戰役為止75年的史例,那是他了解的最后一場戰役,發生在他去世前16年。他詳述了那個時期里戰爭藝術方面發生的種種異常重大的變化,而且我們禁不住要說,這些變化必須拿來與往后發生了的變化比較,因為有大致在他去世時開始的戰爭方式上巨大的技術革命。畢竟,弗雷德里克那時使用的武器僅略有別于拿破侖時代使用的,而且對我們來說,引人注目的是盡管武器方面、更不用說運輸或通訊方面發生的變化無足輕重,但實踐方面仍能發生非常重大的改變。55
無論如何,克勞塞維茨使用的例解性史料對我們來說有兩重不利。第一,即使其中最近的也在時間和條件方面離我們那么遙遠,以至于克勞塞維茨根據他自己的接受標準也不會予以考慮;第二,大多由于這遙遠,他的讀者中間只有極少數人會就他說到的許多戰役和戰斗具備任何預先的知識。一個人假定人人都多少知道拿破侖1812年入侵俄國的情況。關于這,柴可夫斯基寫過一首廣泛流行的序曲,托爾斯泰寫過一部很偉大的長篇小說,而且后一著作已被拍成若干電影和一部電視連續劇。然而,當今除了很少數專家,有誰知道關于弗雷德里克的各場戰役的任何事情?或者就此而言,有誰知道拿破侖的大多數別的戰役?
幸運的是,在他使用一個史例時,克勞塞維茨往往足夠地重現之,給我們一幅適當的途徑,是關于發生了什么和它與他正在提出的論點有何相干的。不過,他往往不這么做。因此,我們必須承認,僅從講解角度看,我們失去了他的分析的許多豐富性,那是它必定在他的同代人那里顯現出來的。自然,我們可以采取步驟去改善這缺點,辦法是就他使用的歷史去學些東西——比起例如為欣賞薩福的詩而學希臘語輕得多的一項負擔,然而在凈得益表上,我們不得不將這個系數當作借項刪去。
確實,這個問題還有其正面。戰爭,像克勞塞維茨在一處斷言的那樣,有別于任何其他。因而,無論它本身隨時代的改變可以有多大變化,它的本質特征依然分明不同于每一種別的人類事務。同理,我們尋求某些即使有變也變得極少的根本性質并非徒勞無功。我們不是在說約米尼的“不變原則”,而是在說某種更為根本的東西。這個因素從根底上涉及我們為什么去讀克勞塞維茨,他比任何其他人都更接近于給我們揭示這些根本性質,然而它也影響到他的史例問題。
讀者自己能從自己可能擁有的歷史知識儲存和個人經驗積累中拿出一個例子,去檢驗現在講的這點是否照舊成立,或至少它是否仍適用于一個比克勞塞維茨那時晚得多的時代。因而,當后者——他從弗雷德里克和拿破侖的戰役取例——承認有對集中兵力原則的例外(別種情況下他極強烈地擁護這原則)并提出有時一位司令官應當分兵面敵的時候,一個人可以想到羅伯特·李在錢斯洛維爾干得多么輝煌,或者想到威廉·F.海爾賽海軍上將在萊特灣多么愚蠢地未能這么做。而且,一經突然見到在《戰爭論》最后一章蹦出一個觀念模式,那必定給著名的施里芬計劃的各軍事方面提供了概念靈感,那就有發現的大驚喜。一個人還可以想起馮·施里芬伯爵足以是克勞塞維茨的學生,吸取了后者反復重申的、關于不得讓政治目的受軍事目標支配的基本準則,因為有記錄在案,他已用書面極力主張倘若該計劃失敗,如它當然在1914年失敗了那樣,德國就應當立即謀求談判媾和。對德國和對世界不幸的是,施里芬和小毛奇的后繼者們摒棄了克勞塞維茨式思想的這極其根本的一條。誠然,施里芬計劃有它本身的巨大內在弊端,那根本上是反克勞塞維茨的,即要求入侵比利時(起初還有荷蘭),從而必定招致英國參戰。56
了解某些昔時的難題和它們曾如何得到處理,以便做出調整去適合后來的時代:這對任何戰爭或政治研習者來說,都是一種永無終止的演練。它不久就成了自動的,因為它確實極少展現出嚴重的智識困難。某些思想和告誡即刻被認作在當今依然適合,另一些只是在較好地懂得軍事史或政治史的情況下才有用。
誠然,與純粹的史例問題相比,更麻煩的是克勞塞維茨對行軍、補給等等的方法的頗長篇幅談論,它們屬于一個業已消失的往昔時代。第四篇全文直至第七篇結束并非全都如此,但見于這些篇里的許多內容確是如此。對這些篇幅,一個人的閱讀可以趨于多少加快些——或許一點兒預告將有助于成就這加速——但要想全然掠過它們不讀,他就必須是很趕時間。在這些段落內,作者與我們分享他關于他所處時代的戰役操作的豐富知識,而且他在多少有點費勁地讓我們明白某些異于早先時代的變化。種種不同的簡縮版刪去了這些部分中間的某些,然而無疑,最好讓讀者替自己斷定是否愿意伴隨如此偉大的一位大師進入這些領域。在克勞塞維茨的著述中間,已被譯成英語刊發的太少,而我們中間極少有人會想要見到他的主要杰作遭到砍削。此外,讀者將發覺,甚至在最少可能的書頁里,他也會碰到某些典型的克勞塞維茨式的富有睿智、穿透入里的評論,那像適用于他的時代一樣,適用于我們自己的時代。57
除了陳舊過時問題,還有克勞塞維茨的其他如下特征:它們雖然可能是優點而非弊端,卻不利于認識他的天才和成就。這些中間,首要的是他顯著地不喜歡提供程式或規則作為行動指針。他往往意在顯示此等規則蘊含的危險,而這是將他與約米尼及其差不多所有后繼者明顯區別開來的首要秉性。為何軍人那么經常地對克勞塞維茨感到失望,主要原因之一就在于此,因為他們在自己的訓練中,特別慣于頂著被擠滿的日程表去學會種種具體的行動規則——一種被反映在他們對“灌輸”一語的廣泛使用上的慣常做法。克勞塞維茨相反,邀請他的讀者與他一起反復思考戰爭的復雜性質,在其中任何不容例外的規則通常過分明顯,不值得做許多論說。
這秉性特別見于他的一種態度,針對諸如已經開始被稱作“戰爭法則”之類觀念。雖然他很難避免確立某些廣泛的概括,那必不可免地是分析性研究的結果和目的,但他特別抵制和強烈拒絕戰爭操作能合乎情理地由一小批簡練的格言去指引的觀念。是約米尼而非克勞塞維茨,歷來要對被援引不絕的一句話“方法變但原則不變”負責,而且多半由于這個原因,約米尼對他當時和以后時代的軍事思維有大得多的影響,至少在非德國人中間。是約米尼被美國內戰雙方遙望來提供指南,那場戰爭他在自己非常漫長的一生里活著見到了結束。還有,如前所述,是約米尼被馬漢稱作“我的最好的軍事朋友”。
只是隨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種種不同的(起初是美國的)野戰手冊才開始試圖將多個世紀的經驗和卷冊眾多的反思概括進寥寥數條“戰爭原則”中去,它們用詞簡約,通常編號,例如“集中兵力原則”、“節省兵力原則”、“乘敵不備原則”等。雖然各種書籍一些出來去解釋和闡發這些原則,但主要強調的一直是使之保持簡約整潔:使它們較現成地在一所軍事學院的為時數天的課程里被傳達,由恰巧為此目的被指派為教官的無論什么人傳達,并且較容易地被貫徹到戰斗情勢中去??藙谌S茨對這樣的企圖會大感驚駭,卻不會驚異某些以這些“原則”的名義犯下了的可怕錯誤。在他所處時代的某些人試圖搞類似的事,他稱之為“體系和綱要的胡說八道”。58
克勞塞維茨式的替代是刻苦的反復思考,有時見于被極密集地塞滿了犀利洞察的紙頁上。要被接納到其中,代價是決意用心,立志響應。這要求一種不同的閱讀,不同于我們通常習慣的。在我們時代,訓練課程被開設來加快閱讀速度,而且沒有誰懷疑就差不多任何專業人士必須讀過的大堆東西而言快速閱讀的好處。然而,對克勞塞維茨,一個人應當準備駐足停留,經常暫停以作反思??藙谌S茨關于自己的書的基本意愿,雖然并非謙虛恭讓,會獎賞任何這么做的人。
“我的雄心是”,他在一則在他的文件當中被發現的筆記里說,“寫一部不會兩三年過后被忘記的書,一部可能被那些對這主題有興趣的人不止一次地拿起來讀的書。”
編者按:鑒于我們已在扉頁與文本之間插入了足夠的評論,我們將“《戰爭論》導讀”放在了書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