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3101字
- 2020-08-21 18:23:01
第16章 戰爭中的作戰暫停
如果我們將戰爭視為一種互相摧毀行為,我們就必定將戰爭雙方想作通常在作戰和推進之中。然而,一旦我們單獨考慮每個時刻,我們就立刻差不多同樣地僅將一方想作在推進,而另一方在預期地等待;因為,雙方各自的狀況永不會完全一樣,它們相互間的關系也不會保持不變。到時候將發生改變,因而任何既定時刻會更有利于一方而非另一方。如果我們假設雙方的將領都完全認識到他們自己的和對手的狀況,他們當中的一個就將立意行動,這反過來對另一個就成了等待的原因。兩人不可能同時都想推進,或反之同時都想等待。在目前的環境中,同一目的的這彼此排除并非出自對極原理,因而并非與第二篇第5章里作的斷言抵牾。注115 寧可說,它的基礎在于一個事實,即對這兩位司令官來說,決定因素確實相同,都是未來形勢改善或惡化的或然性。216
即使我們設想種種情勢能完全平衡,或假定對彼此情勢的了解不足給了司令官們一個印象,即存在這樣的均等,那么他們的政治目的的差異仍將排除停頓不變的可能性。政治上,只有一方能是侵略者:假如雙方都力求自衛,就不可能有戰爭。侵略者有個進取性目的,防御者的目的則是純粹否定性的。進取行動因而適合前者,因為它是他靠此能達到他的目的的唯一手段。結果,在狀況對雙方來說均等的時候,進攻者當動手行動,因為他的目的是進取性目的。
這樣來看,戰爭中的作戰暫停是自相矛盾之語。有如兩個互不相容的要素,兩軍必定連續不斷地彼此摧毀。有如水火,它們永不會發現自己處于一種均衡狀態,而是必須持續互斗,直到其中之一徹底消失了為止。想象一對摔跤手一連幾小時僵持不下動彈不得!換言之,軍事行動應當像一個上了發條的鐘表,穩定不變地行進下去。然而,不管戰爭的性質多么野蠻,它仍受種種人類弱點的制約;而且,沒有誰會驚訝一個矛盾,那就是人追求和造就他自己畏懼的危險本身。
戰爭史那么經常地向我們表明,事情與朝向一個目標的不息推進截然相反,停頓不動和無所作為顯而易見是戰爭中兩軍的正常狀態,而作戰是例外。這可能簡直令我們懷疑我們的論辯是否準確。然而,如果說這是很大部分軍事史帶來的煩擾,那么最近的一系列戰爭的確證實了這一論辯。法國革命戰爭太清楚地顯示了它的正確性,也太明白地證明了它的必然性。在這些戰爭中,而且更甚地在波拿巴的戰役中,戰爭達到了干勁無限地步,那是我們認作它的基本法則的。我們看到有可能達到干勁的這個地步;而且,如果它是可能的,它就是必然的。217
事實上,我們怎能合乎情理地辯護在戰爭中行使那么大的努力,除非打算作戰!只有在面包師準備烤面包的時候,他才燃起他的烤爐;只有在我們打算駕車的時候,馬匹才被套上馬車;為什么我們應當做出戰爭固有的巨大努力,如果我們的唯一目的是在敵人方面產生類似的努力?
在辯解一般原理上就說這么多?,F在來說它的種種變型,只要它們出自論題的性質,并不依賴個別情勢。
讓我們注意三項決定因素,它們作為內在固有的抗衡力起作用,阻止鐘表發條很快耗完能量或全無間歇。
這些因素當中的第一項,是人心天生的恐懼和猶豫,它們造就一種恒久的趨于延宕的傾向,從而成為一種阻滯性影響力。這是一類精神重力,但它靠排斥而不是靠吸引起作用,此即對危險和責任的反感。
在戰爭的激烈氛圍中,性情平常者傾向于較為滯重緩慢地行動;因而,較強烈較頻繁的刺激實屬必要,以便確保維持勢頭。僅理解為何在打仗很少足以克服這種滯重緩慢。除非干勁充沛的尚武精神施行主宰,一個人如魚得水般地在戰爭中自在自如,或者除非重大的責任施加壓力,無所作為就將是通則,進展則將是例外。
第二項原因在于人類認知和判斷的非完美性,這在戰爭中比在任何別的地方更顯著。我們幾乎從不準確地知曉在任何特定的時刻我們自己的境況,而敵人的境況——那被隱瞞起來不讓我們知道——必須從非常稀薄的證據推斷出來。結果往往發生一種情況,即雙方都在同一個目標上見到好處,盡管事實上它只對其中一方更有利。每一方因而都以為等待一個較好時機較為明智,就像我已在第二篇第5章里說明了的那樣。注116
第三項決定因素有如一個棘爪那般起作用,間或完全制止鐘表發條運行,那就是防御的優勢。A可能不感到強得足以進攻B,但這并不意味B強得足以進攻A。當攻勢被發動時,防御的額外長處就不僅被喪失,而且被轉到了對手那邊。用代數方式來表述,A+B與A-B之差等于2B。因而發生一種情況,即雙方同時不僅感到太弱,以致無法發動攻勢,而且它們真的太弱。218
于是,在沖突本身中間,憂慮、審慎和對過大風險的恐懼找到理由來伸張自己,來抑制戰爭的本原狂暴。
然而,這些決定因素簡直不足以解釋早先戰爭中發生的漫長的無所作為時期,在其中沒有任何至關緊要的問題攸關待決,部隊在武裝狀態下耗費的時間絕大部分用于無所事事。如在論“戰爭中的目的和手段”那章所述,這現象主要歸因于一個交戰方的要求和另一個交戰方的狀況及心理狀態對戰爭操作施加的影響。
這些因素能夠變得那么富有影響,以致它們將戰爭減降成某種馴服順從和半心半意之事。戰爭往往不過是武裝中立,不過是一種意在支持談判的威脅態勢,還有為在袖手旁觀和讓事情自行發展以前獲取某項小利而做的適度的嘗試,或者由一個同盟加諸的令人不快的義務,要以盡可能最小的努力去履行。
在所有這樣的場合,利益刺激微乎其微,敵對情緒近乎烏有,我們既不想對敵人造成大傷害,也不很害怕他,簡言之全無強烈的動機去敦促和促進行動,因而政府不會想冒略大的風險。這解釋了此等沖突的無精打采的操作,在其中真正戰爭的敵對情緒大受制約。
這些因素越將戰爭減降成某種半心半意之事,可供理論所用的基礎就越欠堅實:本質成了罕有之物,偶然事變卻倍增不已。
盡管如此,即使這類沖突也給了才智發揮余地,可能是更寬闊更多樣的余地。賭注高昂的賭博似乎已轉變成旨在小改小變的討價還價。在這類戰爭中,軍事行動被降至無關重要和消磨時間的漂亮花招,半認真半玩笑的小遭遇戰,合起來毫無意義的長串命令,還有事后回顧起來被描述成科學的陣位和行軍,而如此描述只是因為它們渺小的原初動機已被忘記,經驗判斷則無法從它們那里提取任何東西——在這類沖突中許多理論家見到了真正的、可靠的戰爭藝術。在早先戰爭的這些佯戰、閃避和短擊之中,他們發現了一切理論的真正目的,發現了心靈對于物質的勝利。晚近的戰爭在他們看來顯得像粗野的打架,不可能教誨任何東西,要被認作野蠻狀態的卷土重來。這種看法就像其論題一樣委瑣狹窄。在缺乏大力量和大激情的情況下,對才智起作用來說這確實較為簡易;然而,難道指引種種大力量、穿經風暴和巨浪航行不是智力的一種更高級行使?那另一種的、正規形態的劍術肯定被包括進和蘊含在戰爭操作的更有干勁的方式內。它與后者的關系,恰如在船上的運動與船的運動的關系。只有在對手學樣這一點被默然理解的條件下,它才能被進行下去。然而,是否可能說出這條件會被遵守多久?法國大革命令我們大為震驚,驚破了我們處在其中的、古老技藝提供的虛假安全,將我們從夏龍注117驅往莫斯科。以同樣的突然性,弗雷德里克大王令處在其古老戰爭方式的平靜之中的奧地利人大為震驚,驚撼了他們的君主國,使之從頭到底搖搖欲墜。如此的政府真是遭殃!它依賴半心半意的政治和一種被上了枷鎖的軍事政策,卻碰到了一個有如未經馴化的原始力的敵人,后者除自身力量外不知道任何法則!行動和努力的任何缺陷都將轉而有利于敵人,且從騎墻者態勢轉為摔跤手態勢殊非易事。輕輕一擊往往可足以引發全盤崩潰。219
這一切原因解釋了為何戰爭中的行動并非連續不斷,而是陣發性的。暴烈的沖突被觀望時期中斷,其間雙方都處于守勢。然而,通常一方動機更強烈,這傾向于影響它的行為:進攻要素將占支配地位,并且通常將維持其作戰連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