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論
- (德)卡爾·馮·克勞塞維茨
- 2700字
- 2020-08-21 18:22:59
第5章 軍隊的武德
武德不應被混同于單純的大膽,更不應被混同于事業熱忱。大膽顯然是個必需的成分。然而,恰恰因為大膽——它是一個人的性格的天然構造成分——能在一名軍人即一個組織的成員身上得到成長,它在他身上成長就必定有別于在別人身上。在這軍人身上,行動放縱不羈、暴力驟然迸發的天然傾向必須從屬于更高級的要求:服從、秩序、規則和方法。一支軍隊的效率從對它為之而戰的事業的熱忱獲取活力和銳氣,但這樣的熱忱并非必不可少。187
戰爭是一類特殊活動,有別于和獨立于人從事的任何其他活動。無論其范圍多寬都仍將如此,盡管國內每個體格健全的人都被武裝起來。一支軍隊的軍事素質基于個人,他浸漬了這類活動的精神和本質;它培養它要求的種種能力,喚起它們,使之成為他自己的;他將自己的才智應用于每個細節,經過實踐臻于自在和獲得信心;他使自己的人格完全浸沒在被指定的任務之中。
不管我們多么清楚地在同一個人身上既見到公民也見到軍人,也不管我們多么強烈地將戰爭設想為整個民族的事務,與早先時代的雇傭兵首領確立的模式截然相反,戰爭事務仍將始終保持為個人的和獨特的。因而,只要他們實踐這類活動,軍人就會將自己想作是一類同業公會的成員,在其規章、法則和慣例中戰爭精神被給予最崇高地位。而且,看來確實如此。無論一個人可以多么強烈地傾向于最精致地看待戰爭,低估職業驕傲感(集體榮譽感)——作為某種可以和必定在或大或小的程度上見于一支軍隊的東西——仍將是個嚴重的錯誤。職業驕傲感乃是激發武德的種種不同天然力之間的紐帶;在這職業驕傲感的環境之中,武德更容易結晶成形。
一支軍隊,在最殘忍最致命的戰火之下仍保持自身凝聚,不可能被想象的驚恐撼動,并且以其全力抵抗大有根據的恐懼;它自豪自己的勝利,卻不會失去服從命令的毅力,也不會失去對其軍官的尊敬和信任,哪怕在失敗之時;它的體格力有如一位運動員的肌肉,已被匱乏和奮力境況中的訓練錘煉得堅韌如鋼;這支兵力將這樣的努力視為爭取勝利的一個手段,而非自身事業的一則災禍;它念念不忘所有這些責任和素質,靠的是單獨一項強有力的信念,即其武力榮光:這樣的一支軍隊浸透了真正的軍事精神。188
有可能像旺代人注105那般絕佳地戰斗,像瑞士人、美國人和西班牙人那般取得偉大成就,同時卻未形成在此談論的這類美德;甚至可能是一支正規軍的得勝的統帥,猶如歐根親王和馬爾博羅,注106同時卻未實質性地依憑它們的襄助。沒有人能夠主張倘無這些素質就不可能打贏一場戰爭。我們強調這一點,為的是澄清概念,防止在種種籠統表述的迷霧之中迷失思想,避免給出說到底唯有軍事精神才重要的印象。事情并非如此。一支軍隊的精神可被設想為一種限定的、能在心理上被減損的精神要素,因而它的影響可以被估計;換言之,它是一種其效能可予度量的工具。
如此說了它的特征之后,我們將試圖描述它的影響和使它發育成長的種種不同方式。
軍事精神與軍隊各組成部分的關系,總是恰如一位將領的能力與軍隊整體的關系。將領只能掌控全局形勢,而非各獨立組成部分。在各獨立組成部分需要指導的場合,軍事精神必須起而掌控。將領們因其杰出素質而被挑選出來,其他高級軍官也受過仔細檢驗;然而,我們在指揮層級上越是往下,檢驗過程就越不那么徹底,我們必須準備接受個人才能的相應遞減。在此缺少的須由武德補上。被動員起來從事戰爭的一國人民的天然素質起同樣的作用:勇敢、適應性、持久力和熱忱。這些是能作為軍事精神的替代來起作用的素質,反之亦然,從而使我們得出下列結論:
1. 武德僅見于正規軍,而正規軍最需要武德。在民族起義和人民戰爭中,它們被天然尚武素質取代,它們在這樣的境況下發育得更快。
2. 與它和武裝起來的一國人民敵對時相比,一支正規軍在與另一支正規軍作戰時能較容易地打下去而沒有武德;因為,在前一個場合,兵力不得不分散,各個分開的單位將較經常地迫得獨自度日,獨自行事。然而,在部隊能夠保持集中的場合,司令官的才能被給予更大的空間,能夠彌補各部隊中間武德的任何缺乏。一般說來,戰區和其他因素越傾向于使戰爭復雜化和分散兵力,對武德的需要就越大。
如果要從這些事實汲取一個教益,那么它有如下述:在一支軍隊缺乏武德時,應當做出一切努力將作戰保持得盡可能簡單,否則就應當加倍地注意軍事體系的其他方面。官兵屬于一支“正規軍”這事實并不自動地意味著他們勝任。189
因而,軍事精神是戰爭中最重要的精神要素之一。凡在這要素缺乏之處,它必須由其他要素之一例如統帥的優越才能或民眾的熱忱去替代,否則結果將抵不上被花費的努力。這精神、這寶貴素質、這變粗礦石為貴金屬的提純精煉成就了多少偉業,由下列史例顯示出來:亞歷山大麾下的馬其頓人、凱撒麾下的羅馬軍團、亞歷山大·法爾尼塞注107麾下的西班牙步兵、古斯塔夫·阿多弗斯和查理十二麾下的瑞典人、弗雷德里克大王麾下的普魯士人和波拿巴麾下的法國人。如果拒不承認只是依憑擁有這些武德的軍隊的襄助,才能有這些統帥的卓越成功和與其在逆境中的偉大,那就必須盲然無視一切歷史證據。
武德只有兩個源泉,為了造就它,它們就必須交互作用。第一是打過一系列勝利的戰爭,第二是軍隊經常竭盡全力。沒有任何別的會向一名軍人表明他的全部能力。將領越是慣于對其官兵施加繁重的要求,他就越能倚賴他們的回應。一名軍人對自己克服了艱難感到自豪,恰如他對自己直面了危險感到驕傲。簡言之,武德的種子只會在不斷行動、不斷奮力這一土壤里成長,由勝利的陽光溫暖拂照。一旦它長成了一棵大樹,它將經得住不幸和失敗的最劇烈風暴,甚至經得住使人懶散的和平惰性,至少一度如此。于是,武德只能在戰爭中造就,只能由偉大的將領造就,盡管誠然它可能至少續存幾代,即使在能力平平的將領之下和歷經漫長的和平時期。
一個人應當小心,不要將成熟老練、久經沙場的老兵兄弟們的這種充實精致的武德與一種自尊和虛榮相比,那是只靠兵役規章和平時操練拼湊在一起的正規軍的。嚴酷的艱難和鐵樣的紀律或許能夠維持一支部隊的武德,但它不能造就它們。這些因素可貴,但不應被過高估計。紀律、技能、善意、一定的自豪和高昂的士氣:這些是一支在和平時期受訓的軍隊的屬性。它們令人尊敬,但缺乏它們本身的內力。它們一起挺立,一起墜落。一條裂縫足令整體崩潰,就像過快冷卻的一個玻璃杯。即使世界上最高昂的士氣,也能在首次受挫時太容易地轉變為沮喪——簡直是自夸的一種恐懼;法國人會將它稱作“倉促潰逃”(sauve qui peut)。這樣的一支軍隊要能夠打贏,只有依憑它的司令官的武德,決不能指靠它自己。它必須以超常的審慎來被率領,直到經過一系列勝利和奮斗,它的內在力量增長到填滿它的外在軀殼為止。我們應當小心,決不要將一支軍隊的真正精神混同于它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