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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索緒爾結構主義理論的精髓

 

20世紀是人類科學、技術、知識突飛猛進的世紀,人類這個世紀所取得的成就超過以往所有人類歷史的總和,我認為這樣說不是夸大之詞。在人文社會科學領域里,如果要選取三到五個最有影響的理論或者學派,我想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的結構主義理論會名列其中;當然,另外還有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也一定會入選。索緒爾本人是語言學家,但他的結構語言學理論影響所及,遠遠不只局限在語言學領域,他對20世紀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的進步,尤其是哲學、人類學、社會學、文學批評,甚至包括心理學和計算機科學,都起到了非常重大的作用,可以說是20世紀人類智力所取得的最輝煌的成就之一。說到人類智力取得的輝煌成就,我們知道所有的科學家、學者當中,最令人矚目的有英國的牛頓,還有后來的愛因斯坦等人。他們大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他們所提出的影響了人類上百年或數百年的思想和理論,可以歸結為幾條非常簡要的原理或公式,盡管簡要,或者說正因為簡要,它們具有普遍意義和普適功能,能用來描寫和解釋許許多多的現象。大家知道,牛頓的萬有引力和三大運動定律說起來相當簡單,有一定數學和物理功底的學生花點時間都能明白。但是,無論是宇宙之巨,還是原子之微,但凡只要是涉及運動的自然現象,除了極宏觀、超高速等以外,都一樣遵守牛頓定律。所謂 “大道至簡”,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說到語言學,20世紀初,索緒爾提出結構主義理論,標志現代語言學的開端。索緒爾結構主義理論,或者說以索緒爾結構主義為理論基礎的現代語言學有沒有像牛頓的萬有引力和三大定律這樣表現形式上非常簡單,但是意義非常深遠、適用范圍十分廣泛的理論、原則或方法呢? 我認為是有的,我把它歸結為六個字:系統中的對立(opposition within the system)。語言成分在系統中的相互關聯和對立關系11,是決定語言成分價值的本質要素,這個思想,既是以結構主義為基礎的現代語言學的理論核心,也是語言分析方法的核心。我們今天的討論內容,就集中在這六個字。我們先介紹索緒爾本人對有關理論問題的表述,然后以系統中的對立為主要分析手段,研究詞、搭配(collocation)和句法結構三種語言單位的有關特征,以此為例,說明這六個字在當代語言學理論和方法中的重要地位。

索緒爾最重要的著作《普通語言學教程》,是他去世后別人根據他的手稿和學生的課堂筆記完成的,有不同的版本,也有不少爭議,原文是法語,后譯成英語和其他語言。法語原文中同一個術語,英文中有時會有幾種譯法。我今天所據的版本是 Saussure(1959)。我以前在一篇文章中談到,我們現在學習和研究的現代語言學主要是西學,所有重要的理論、概念、方法基本上都是從西方引進的。作為中國人,我想沒有人愿意看到這種狀況,但這卻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陳平 2006)。要準確地理解和把握這些理論、概念和方法,我們應該盡量閱讀原文著作,尤其是涉及語義、語用學問題的時候。當然,漢語是我們的母語,是我們討論學術問題、發表研究成果時所使用的主要語言,在學習和研究過程中,將這些外文詞語翻譯成漢語也是我們研究工作的一部分。但是,我們要隨時提醒自己,翻譯很難把一個詞語在原文中的意義完整、準確地表現出來。這不單是英語翻譯成漢語的問題,任何翻譯都會碰到這個問題。我們明天會講到,有些重要的語言哲學論文,原文是用德文寫的,翻譯成英文也有不少爭議。所以,我們用中文翻譯一個外文詞語時,記住我們只是希望盡可能地貼近這個詞語的本義,盡可能地符合它的內涵和外延,但完全嚴絲合縫地表現它的原義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在這種情況下有時不妨在括號里面附上原文詞語,以方便讀者。

索緒爾在《普通語言學教程》中提出了幾組極為重要的概念,主要有語言符號的“能指”(signifier)與“所指”(signified)、語言符號之間的橫向組合(syntagmatic)關系與縱向聚合(paradigmatic)關系、共時語言學(synchronic linguistics)與歷時語言學(diachronic linguistics)的區別和聯系,等等。這些重要概念的詳細定義和具體運用,我相信大家在“語言學導論課程”中都已經學過,不需要我今天在這兒重復。我要講的是索緒爾如何利用這些概念,向我們揭示語言和語言研究的核心奧秘。

首先,索緒爾認為,詞語具有語義(signification),但更重要的是它們具有價值(value),價值不等同于語義,例如,法語中的 mouton 與英語中的 sheep 都表示“羊”的意思,但這兩個詞的價值不同,法語mouton還有“羊肉”的意思,而英語sheep 沒有“羊肉”的意思,“羊肉”用另外一個詞 mutton 表達。索緒爾提出,語言只是一個純粹價值構成的系統(language is only a system of pure values(Saussure 1959111));說得更具體一點,語言是由相互依存的成分構成的系統,其中各個成分的價值,完全從同時出現的其他成分那兒得出(language is a system of interdependent terms in which the value of each term results solely from the simultaneous presence of the others(Saussure 1959114)); 要理解一個詞語的價值,必須把它與其他類似的價值加以比較,同與它構成對立關系的其他詞語加以比較。該詞語的內容,實際上只能由詞語之外共現的所有其他成分所確定(one must compares it with similar values,with words that stand in opposition to it. Its content is really fixed only by the concurrence of everything that exists outside it(Saussure 1959:115));價值由系統生成,當我們說它們相當于概念的時候,我們的理解是,這些概念是純粹起區別作用的概念,其本質特征并不取決于它們的正面內容,而是以反面的方式,由它們與系統中其他成分的關系所決定。用最精準的方法刻畫它們的特征,就是它們不是其他的成分(...values emanating from the system. When they are said to correspond to concepts,it is understood that the concepts are purely differential and defined not by their positive content but negatively by their relations with the other items of the system. Their most precise characteristic is in being what the others are not(Saussure 1959:117))。換句話說,要揭示語言成分的特征,最重要的不是說它是什么,而是說它不是什么。索緒爾還說,上面的這些話不但適用于詞,而且適用于所有的語言成分,包括語法成分(everything said about words applies to any term of language,e.g. to grammatical entities(Saussure 1959:116))。

我個人認為,索緒爾的上述思想,可以說是他的結構主義理論的精髓。如果說必須把索緒爾的結構主義理論思想凝練成一句話,那就是語言符號的價值,取決于它在語言系統中與其他成分的關系,主要是對立關系。索緒爾在書中用了很多比擬來說明他的這個核心觀點。比如說下棋,少了一個馬,我用這個瓶蓋當作馬,象棋能不能接著下下去?毫無問題。過了一會兒,又少了一個炮,我說用這個筆帽,這是我的炮,有沒有問題?也沒有問題。什么情況下會有問題?我少了一個馬、一個炮,我說這個瓶蓋是我的馬、那個一模一樣的瓶蓋是我的炮,這就有問題了,為什么? 沒有對立,棋子彼此無法區分開來。所以,索緒爾的要點之一就是:語言成分的意義與它本身的發音或其他屬性無關。用剛才下棋的例子,棋子是象牙的、鐵的還是木頭的,同能否把這盤棋下下去沒有任何關系,唯一有關系的是棋子必須在系統當中能夠相互區別開來,相互產生對立。我們現在過了差不多一百年,也許有人會覺得這種觀點卑之無甚高論,沒有什么高深奧秘之處。但在當時,索緒爾的結構主義理論,的確是一個開創性的、里程碑式的成就。我們下一講會講到,西方的學術起源于古希臘,古希臘三大哲學家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對語言問題有濃烈的興趣。例如,柏拉圖對語言問題做過許多研究,他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語言成分的意義可以從成分本身的物理屬性中去尋找,同中國傳統訓詁學家所說的聲訓有某些相通之處。到了索緒爾,他否定了從柏拉圖到20世紀初兩千年以來許多學者認為理所當然的觀點,為科學地實證性地研究語言本體奠定了理論基礎。

索緒爾《普通語言學教程》重點講的是音系學,主要分析對象是音位和詞,詞組和語法一筆帶過。他本人認為,語法,也就是組詞成句的方式,可以摻雜許多個人因素,很難用科學方法加以研究。當然,這反映了他的時代局限性。過去一百年來現代語言學的發展歷史已經充分證明,不單是音系學,也不單是詞匯學,句法、話語以至于語義語用現象都能夠用科學實證方法加以研究,所用方法最重要的理論基礎就是他自己提出的“系統中的對立”這個思想。

語言是各種成分相互關聯而組成的結構系統。詞語意義最根本的特征同它的形式,包括語音、書面形式沒有關系,而是由語言形式以外的東西所決定的,主要是由它在特定系統中,同其他語言成分的橫向組合關系和縱向聚合關系所決定,這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主要內容。語言成分在系統中的關聯與對立,這既是現代語言學的理論核心,也是語言分析的方法核心。我們下面分析詞、搭配和句法結構三種語言單位,就是要反復說明這條基本原理。既然系統中的對立是現代語言學的理論核心,也是語言分析的方法核心,那么語言分析最基本的方法就有兩條:第一,確定系統的范圍;第二,確定在該特定系統中呈對立關系和其他關系的所有相關成分和因素,并且確定這些關系的精準屬性。說到這兒,有人可能會想到,這不就是音位分析的基本方法嗎?不錯,以索緒爾結構主義理論為開端的現代語言學研究正是從音位分析開始,然后逐步擴展到其他研究領域的,在這個過程中,音位分析的基本方法自然地、也相當有效地用來分析其他語言單位。隨著分析單位的擴展,方法本身也不斷地得到充實和發展,日益全面、深入、精細和有效,就是古人愛說的所謂“大道至簡,衍化至繁”。值得強調指出的是,在這個過程中,音位分析的基本原理、基本分析方法的核心成分——系統中的對立——始終沒有變,從音系、詞法、詞組、句法、話語,再到語義、語用,所有語言分析都遵循這個核心原則和方法。

這兩條基本分析方法說起來簡單,但實際運用時會出現許許多多的復雜情況。例如,確定系統范圍必須考慮到許多因素,時間、地域、語體等都是界定系統范圍的重要因素,辨析這些因素的作用和相互關系,往往不是一件容易做到的事情。同時,要找出系統中相互聯系的有關成分,確定它們之間的關系,也常常會碰到一些棘手的問題,需要下很大的功夫,趙元任《音位標音法的多能性》揭示的復雜情況,在分析其他語言單位時也會時時出現(Chao 1934)。如果對這兩條分析方法的原理有透徹的理解,對它們的實際運用有一定的經驗,作為語言研究者,我們就基本上入門了。

我先舉幾個常識性的例子。大家知道,語音首先是一個聲學概念,或是一個生理學概念,是物理聲學、發音和聽覺語音學研究的對象。語言學家也研究語音,重點是研究它在語言系統中的作用,主要是音素同音位的關系。音位不是一個物理概念,也不是一個生理概念,它是一個心理概念,同時也是一個社會概念。如何確定音位呢?主要看兩個音素在特定語言系統當中,準確地說是否在最小比對(minimal pair)中呈對立關系,非常粗略地說,語音屬性相近構成對立關系的兩個音素就可以認為是屬于不同的音位。

英語中有三個雙唇塞音 [p] [ph] 和[b],分屬兩個音位 /p/ 和 /b/,[p] 和[ph] 不在最小比對中呈對立關系,屬于同一音位的變體。北京話有兩個雙唇塞音[p]和 [ph],不送氣清塞音和送氣清塞音在最小比對中呈對立關系,所以有兩個音位 /p/ 和 /ph/。[p] 和 [ph] 在英語和北京話中語音特征相似,以它們是否在最小比對中呈對立關系為標準,我們確認這兩個音素在英語和漢語中的不同價值。順便說一句,上海話有三個雙唇塞音,上海人比北京人更容易將英文[b] 音發準。

再看超音段成分。我想學英語的和從事對外漢語教學的人都比較熟悉,英語疑問句的一個主要表現手段是升調。升調同什么對立?同降調對立。“You want this↗”與“You want this↘”,不必采用疑問句句式我們就知道這兩句話意思不同,前者為疑問句,后者為陳述句。有些初學漢語的外國人說話怪聲怪氣:“你要這個↗”,用升調表示疑問。其實,漢語中表示疑問主要是通過語氣詞,升調和降調在兩種語言中的價值是不一樣的。英語中升調同降調對立,漢語中這種對立很不明顯,說漢語的人較少使用英語那樣的升調。兩種語言還有一個重要的區別,漢語有完備的語氣詞系統,各種語氣詞之間或使用語氣詞與否產生對立,以此表示形形色色的意思,是漢語語言學非常重要的研究領域。我上面說的這些都是常識,上過語言學入門課程的人都應該學過,我舉這些例子就是做個引子,接著下面講一些不是那么常識性的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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