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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進·結合·創新1

——關于國外語言學與中國語言學研究關系的幾點思考

 

提 要 引進、結合、創新是國外語言學與中國語言學研究關系這個大課題的三個組成部分,更是它的三個發展階段。引進、結合和創新的過程,就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研究主要知識系統逐步成形、發展和成熟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日漸自覺與熟練地利用普適性的理論、概念和方法描寫與解釋漢語現象,探索漢語與其他語言之間的共性以及漢語自身的特點。隨著研究的不斷深入,我們尤其關注現有理論和方法無法說明的漢語現象,以此為基礎,努力超越現存的理論框架,提出更準確、更全面,從而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新的理論和概念,以漢語現象為依據在理論語言學研究領域里發出我們自己的聲音。

關鍵詞 普通語言學 漢語語言學 理論與方法 中國語言研究發展史

 

1988年年底,《國外語言學》編輯部在北京槐樹嶺舉辦第二屆編輯工作研討會,會議主題是“國外語言學理論與方法應用于漢語的成果、動態和設想”。與會者就該主題進行了熱烈的討論,會上提出的一些觀點,學界后來屢有述評。十七年過去了,中國的語言學研究又取得了長足的進步,《國外語言學》也改名為《當代語言學》。《當代語言學》編輯部今年舉辦研討會,主題回到了“國外語言學在中國”。這說明國外語言學同中國語言學研究的關系,是我們研究工作中具有重要指導意義的問題,值得我們經常思考和總結。

《國外語言學》及其前身《語言學資料》及《語言學動態》,主要作用是介紹國外語言學的成果和動態,以利我國語言學界了解和吸收對我有益的理論和方法,把它們同中國語言學研究結合起來。《國外語言學》改名為《當代語言學》,意味著刊物的主要任務有了改變,以前是以介紹和引進為主,現在是以結合和創新為主。根據辦刊宗旨,《當代語言學》是我國第一本理論語言學刊物。所謂理論語言學,一般說來,觀察問題的角度、方法和結論都應該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應該超越某個具體語言的范圍而對其他語言的研究也有所貢獻。這在理論語言學研究中是一條不言自明的基本原則。Gabelentz說德語,羅素(Russell)說英語,索緒爾(Saussure)說法語,他們在觀察語言現象,對語言問題進行理論表述時,不言而喻地認為自己的觀點也適用于其他語言。當然,從事這樣的理論語言學研究,前提條件是要對其他的語言有相當程度的了解。這樣的研究傳統起源于西方。關于語言、思維和外部世界關系的抽象哲學和邏輯思辨,西方和中國的古圣先賢都為后人留下了許多精彩的論述。古希臘時代有柏拉圖學派和亞里士多德學派之爭,中國則有公孫龍白馬非馬的命題。但是,對詞類和句子成分等語言本體的研究則起源于古希臘羅馬時代。語言學研究同數學、化學和天文學一樣,最初都是主要為了解決日常生活中面臨的迫切需要而發展起來的。在這方面,古代西方人和中國人面對的具體問題很不一樣。西方早期的語言學研究,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外語教學的需要。亞歷山大大帝東征西伐,征服了大片的異族領土,當地人士為了與統治階層交往,許多人都學習希臘語,促使學者對希臘語的語言結構進行認真的分析研究,以利外人學習。后來的羅馬帝國在軍事擴張和遷徙過程占據了更大的外族疆土,羅馬帝國本土也常受外族入侵和占領,無論是作為占領者還是被占領者,日耳曼、凱爾特等異族都有許多人學習拉丁語,對語法書籍和其他教材有所需求。不同語言的密切接觸,促進了語言的相互對比和相互參照。這種背景下發展起來的語言學研究很自然地具有兩大特點:一是注重語言結構的成分和關系,二是注重語言之間的共性和差異。這樣的研究傳統在西方源遠流長,有數千年的歷史,一直延續到現在。

就語言而論,古代漢人和現代中國人面臨的最大問題幾乎是一樣的,就是難認、難寫、難記、難用的漢字。因此,數千年來,中國學者對語言的研究興趣幾乎全部集中在漢字的音、形、義方面。漢字基本上是表意文字,語義,更準確地說是字義,最早成為研究對象。由此發展起來的訓詁學研究,是數千年間中國傳統語言學家用力最勤的研究領域,最能體現西風東漸之前我們本土傳統語法和語義研究的特點和成就。例如,字分虛實,自宋朝以來文人對此多有發揮。這是洞察力很強的語法理論思想,在世界語言研究史上有其獨創之處,對后來西方語言學家也有所啟發。有清一代這方面的研究更是名家輩出,劉淇的《助字辨略》、王引之的《經傳釋詞》等訓詁學著作,主要根據語義和功能特征,將虛詞分門別類(包括互文同訓、同文互證等),詳加訓釋。分類和訓釋的背后,就是學者們對有關詞語語法、語義和語用特點的理論思考和抽象概括。另外,周秦時期由時間和地域造成的嚴重字形分歧以及相應的書同文措施,使得字形變化及其同音義的關系漸漸成為顯學。各地異常復雜的方言差異和長期的佛教傳經和翻譯實踐,又促進了漢語音韻學的發展。相比之下,漢語普通詞語的語法類別、句子成分和結構,以及句子意義與結構表現形式之間的關系,中國古代學術傳統中很少有人關注,更不用說進行系統的研究了。我想主要原因也許是沒有多大顯而易見的實際用處。掌握母語和學習外語,畢竟是差別很大的事情。要會讀書作文,先過漢字關。所謂掃盲,就是認字。把一個個字的音、形、義弄清楚,其他方面也就不會有什么太大的問題了。即使是“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只要認識這十四個字的意思,不懂主謂賓定狀補,似乎不至于影響我們理解和欣賞老杜的詩意。但是,外語學習就很不一樣,“我每天打網球”,同樣是這六個字,為什么不能說成“我打網球每天”“我每天網球打”或是“打每天我網球”?要對學漢語的外族人說出一番道理來,離不開最基本的句子結構分析。中國第一部語法著作《馬氏文通》,以西方語言為參照系,分析對象是周秦兩漢之文,以及文起八代之衰、對“古文”模仿得還算地道的韓文。馬氏對語料的取舍不合他自己信奉的邏輯。馬氏認為,措字遣詞,集字成句,“要有一成之律貫乎其中,歷千古而無或少變”,“古今文詞經史百家,姚姬傳氏之所類纂,曾文正之所雜抄,旁至詩賦詞曲,下至八股時文,蓋無有能外其法者”2。既然如此,如果他的目的單純是“探夫自有文字以來至今未宣之秘奧,啟其緘藤,導后人以先路”,為什么要舍近求遠,不分析他自己每天使用的現代漢語或丹徒方言,或者至少是《朱子語類》之類的材料?我認為,除了沒有認識到字、詞、句首先是口語單位,以及對所謂“文章不祧之祖”具有根深蒂固的成見以外,實用價值是他最重要的一個考慮因素。至少從晚唐五代起,周秦時期的古漢語距離當時的日常口語已經相當遙遠,又過了一千年,到了馬建忠的時代,已經可以說是一種介于母語和外語之間的語言。其中的規矩方圓,大都不是自襁褓咿呀學語起就能夠開始神而明之的,所以他要編這部《文通》,以利學者。這樣看來,我們有理由認為,中國第一部漢語語法的出現,也是為了“準外語”教學的目的。當然,歐洲人在此以前已經寫了許多部漢語語法——都是為了作為外語的漢語教學。另外,近代中國以前也很少有人對非漢語有強烈的研究興趣,傳世的經史子集中,像“越人歌”這樣的材料如鳳毛麟角3

因此,在理論語言學研究方面,尤其是語法學研究方面,西方歐洲語言國家遠遠走在我們前面。現存的語言學理論、方法、基本假設和基本概念,絕大多數都是在以西方語言為主要研究對象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然后再逐漸運用到其他語言的研究中去。從古到今,西方人和中國人在智慧方面不相上下,在語言研究方面下的功夫也很難說誰深誰淺。數千年間彼此之間的最大不同在于基于實際需要,選擇了不同的研究對象,這是歷史原因造成的結果,是我們應該坦然面對的現實。

正是因為這個歷史原因,在現代語言學的大多數研究領域里,我們在理論和方法方面本土資源不足,“別求新聲于異邦”,借鑒西方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是一種很自然的做法。坦率地說,我們在引進和結合方面做得較好,理論和方法上有創新之處,但是不多。早在五四時期,劉復在《中國文法通論·四版附言》中就已經用了轉換的方法來分析句子,如“我(在紙上)寫字—我寫字在紙上”,等等。能否認為,這是領先喬姆斯基三十余年的開創性論述?我想不能。通過相關句子成分的移位、替代、省略、擴展等變換手段揭示句子之間的關系,在西方語言研究中是一種常用的分析手段,具有十分久遠的歷史,可以一直追溯到古希臘羅馬時代,到了中世紀,已經發展到相當成熟的地步。在這種研究方法的基礎上,歐洲語言學家在16世紀下半葉更進一步提出了句子的深層語義結構和表層句法結構的概念,通過轉換關系將兩者聯系起來。喬姆斯基在其早期的所謂標準理論模式中,為句子的句法結構設定了深層結構和表層結構,通過轉換規則將深層結構變成表層結構。他的獨特之處在于他所設定的深層結構是相當抽象的句法結構而不是前人所說的語義結構,同實際語句也相距甚遠。劉復著作中只是沿用了西方語言研究中已經用了上千年的轉換方法,同喬姆斯基的理論模式不是一回事4

理論語言學的理想目標是所提出的結論具有普適性,適用所有的人類語言。但是,實際狀況往往離這個目標還差得很遠。在努力縮短理想與現實之間距離的同時,比較現實的做法是找出自然語言之間在一些主要特征上的差異。當代有影響的語言學理論和方法,大多數都具有類型學研究的性質,這是體現理論語言學普適性的一個重要表現方面,即用基本相同的標準觀察各個語言中的相關現象,根據這些現象的異同對它們進行歸類,確定有關理論和概念的適用范圍,并且研究各個類別之間異同的本質屬性。

如前所述,當代理論語言學的主要理論、概念、方法以及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背后的一些預設,在開始階段基本上都是建立在西方語言研究的基礎之上。歷史上影響最大的語言學家,其母語幾乎都是西方語言,他們在立論過程中難免會深受西方語言的影響。哪怕是數學家和邏輯學家,最初涉及語言問題時都不能避免母語的影響。亞里士多德如果說漢語,他創立的形式邏輯系統可能就會是另外一個樣子。這是我們無可奈何的事情。基本上以西方語言為基礎建立和發展起來的現代語言學理論和方法,用于研究漢語語言現象時,一般可能會出現四種情況:一是風馬牛不相及,彼此都無話可說;二是圓鑿方枘,某個特定的理論和方法與漢語相關現象捍格不入;三是十分成功,引導我們去分析前所未知的語言現象,發掘出前所未明的語言規律,并且提出令人滿意的解釋;四是差強人意,現有理論和方法能說明部分漢語現象,但往往還不夠準確,不夠周延,需要我們對現有理論和方法進行補充、修正甚至推倒重來。自《馬氏文通》以來中國語言學研究一百余年的實踐證明,在國外語言學和中國語言研究結合過程中,出現的大多數是第三種和第四種情況。今天的漢語語言學研究,尤其是漢語語法學研究,同20世紀上半葉相比,取得了巨大的成績。我們不妨回顧一下1950年代《中國語文》組織的幾次大規模的語法討論。當時提出了許多問題,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們幾乎對于所有這些問題,都有了更為全面而深入的認識。在語法研究的深度和廣度方面,我們目前的狀況同1950年代相比,已經完全不可同日而語。這主要得歸功于五十年來國際理論語言學的迅猛發展,歸功于中國語言學家在更自覺、更熟練地把普通語言學理論和方法與漢語研究結合起來這一方面所做出的努力。

從宏觀的歷史角度來看,中國人文社會科學在過去一百多年里走過的是一條大致相同的道路。陳寅恪1940年將王國維的學術研究和治學方法概括為三點:一是“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見于他的考古學及上古史之作;二是“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見于他的遼金元史事及邊疆地理之作;三是“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見于他的文藝批評及小說戲曲之作。陳寅恪認為,這三類著作,“要皆足以轉移一時之風氣,而示來者以軌則。吾國他日文史考據之學,范圍縱廣,途徑縱多,恐亦無以遠出三類之外”(陳寅恪1940)。這個判斷大致上是正確的。需要補充的是,從語言研究的角度來看,三類之外還應該加上第四類,即取傳世文字記載與當代方言土語互相驗證,尤見于音韻訓詁研究,如古音構擬、本字考辨等。就我國現代語言學研究而言,多年來大多數領域所采取的基本方法就是取外來之觀念,包括技術工具,用以研究本土材料。以馬建忠、高本漢、趙元任、呂叔湘等為代表的中外大家,在這一點上是基本一致的。他們的斐然成就,使得中國的語言研究成了最能體現現代中國學術進步的領域之一。但是,陳寅恪所說的“互相參證”,我們并沒有完全做到。中國語言學家主要從事進口業務,在以中國本土材料對外來觀念進行補充或修正方面,我們做得較少,而這項工作本是我們研究活動的題中應有之義。自《馬氏文通》以來百余年間,中國語言學研究受惠于國際理論語言學研究遠遠超過后者受惠于前者。“中國應當對于人類有較大的貢獻”,我們期盼這種極不對稱的情形在今后會有較大的改變。這并不是什么很難做到的事情。中國境內的歷史和現今語言資源十分豐富,前面說到的四種情況中,后三種情況無論出現哪一種,都有可能是中國語言學家為普通語言學理論做出獨特貢獻的機會,關鍵在于我們的理論素養和眼光。

我們不能指望這個世界上有現成的、為漢語度身定制的理論和方法,用于漢語分析時嚴絲合縫,不差毫厘。廣泛應用于世界其他語言的理論和方法同漢語語言事實之間有沒有矛盾之處,有什么矛盾之處,原因是什么,如何解決這些矛盾——這些都是我們面臨的重要問題。這些問題都需要實證檢驗才能回答,有待于一個個具體語言現象的調查、觀察和研究結果,在翔實可靠的結論出來之前,無人知道答案。要回答這些問題,畢竟還得主要依靠以漢語為母語的語言學家,要靠我們自己。能不能不回答這些問題,暫不理會其他語言中的有關現象,拋開國際語言學研究數千年的積累,專門為處理漢語提出一個全新的理論框架呢?從邏輯上來說當然可以。但是,我們認為,在21世紀的今天,這顯然是個得不償失的做法。以現代語言學覆蓋范圍之廣,恐怕也極少有人能真正做到這一點。創新是學術研究的生命,而前提是要知道別人已經做了什么,怎么做的,做得怎么樣,還有什么沒有做,目的是在繼承的基礎上進行創新,否則很可能是在“重新發明輪子”而不自知。字詞句、名動形、主謂賓、施事受事、有定無定等術語,有誰寫語法論文能完全不用它們呢?它們表面上看來比較簡單,似乎可以用作初始概念,對語言結構進行“白描”。但實際上,它們無一不具有豐富的理論內涵,其定義和所指對象往往因人、因事、因學派、因語種而異,與其他相關概念的關系也十分復雜。這就意味著,一般說來,只要使用這些術語,我們都得在理論立場上有所選擇,接受或多或少的沒有明言的理論預設,無論我們自己有沒有自覺地意識到這一點。盲目套用西方框架,是我們研究工作中常見的弊病,究其原因,往往并不是因為借鑒了外來的理論和方法,而是因為對這些理論和方法缺乏全面的了解,同時對本土材料缺乏深入的研究,既不知人,也不知己。可以用漢語的眼光看世界,但同時更應該用世界性的眼光看漢語,最終的目的是將看漢語的眼光融入世界性的眼光中去。我們利用普適性的理論和概念觀察漢語現象,探索漢語與其他語言之間的共性;在這個研究過程中我們同時探索漢語的特點,尤其關注現有理論和方法無法說明的現象,以此為基礎,超越現存的理論框架,提出更準確、更全面,從而更具有普遍意義的新的理論和概念,以漢語現象為依據,在理論語言學研究領域里發出我們自己的聲音。如果我們對有關語言理論和概念理解得透徹,對漢語語言現象研究得深入,發現和補正有關理論和概念的局限與缺失,往往是一個水到渠成的過程。徐通鏘提出的疊置式音變理論,便是一個成功的范例。在此以前,歷史語言學主要用兩種方式解釋語音變化,一是連續式音變,一是離散式音變。徐通鏘先生發現,這兩種方式無法滿意地說明漢語文白異讀中的許多音變現象。他以漢語材料為基礎,提出了新的疊置式音變理論,與原有的兩種鼎足而三,豐富了歷史語言學的理論系統(詳見徐通鏘1996)。

要深入描寫和解釋漢語中的語言現象,自然也得主要依靠以漢語為母語的語言學家。漢語有自己的特點,也有與其他語言一樣的共性。所謂特點和共性,都是與其他語言比較后得出的結果。人類語言是大同小異,而不是大異小同,我想大多數語言學家現在對此已不持異議。在大的共性之下,語言各有自己的特點;而在有關語言特點的背后,往往又能發現有某種更深層次的共性在起著決定作用。共性和個性在語言各個層次上的相互纏繞,使得古今中外的研究者有時會不約而同地注意到某些相似的語言現象,發現相通的語言規律,這就是語言學家有可能就不同語言的研究結果進行比較和相互借鑒的根本原因。語音節律會在詞語和句子的組織結構中起一定作用,這在其他語言中有大量報道。古人在漢語里面也已經注意到這種現象。有關現代漢語在這方面的表現特點,呂叔湘先生“現代漢語單雙音節問題初探”則是一項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研究成果。對比古今中外的相關現象,自然大大有助于我們對于漢語語言現象的深入理解。當然,無論是要說出漢語的特點或是共性,都是很不容易的。趙元任在《中國話的文法》里談到,漢語口語中常常省略句子成分,使得主謂關系松散,造成表面上不合邏輯的句子,如“他是個日本女人”(他的用人是個日本女人)。這個例子后來常常被人用來說明漢語的特點。可是,近來發現,遠的不說,就是在英語口語里類似句子也相當常見,如I am the ham sandwich(我是火腿三明治). That french fries is getting impatient(那個炸薯條不耐煩了),詳見 Nunberg(1994)以及Ward(2004)。其實,趙元任自己對這些問題的看法還是相當審慎的,他舉了上面這個例子,認為在別的語言里是不合語法的,但是最后他又說道:“總的來說,同大多數語言的口語相比,漢語口語中歧義之處不見得比它們多,也不見得比它們少”(Chao 1968:75)。所謂漢語模糊、西語清晰之類的籠統論斷,均屬皮相之談。

語言成分具有形式和意義兩個方面,語言學家的主要工作就是描寫和解釋這兩個方面的本質屬性及其對應關系。據我個人的看法,過去二十年來,國際語言學界在意義研究方面所取得的進展尤為顯著。對于意義的三個主要方面,即語義、語用以及話語信息組織,我們現在的認識與二十年以前相比,在深度和廣度方面都有了很大的進步。語義研究與人們的認知功能與機理研究密切結合,語用研究與一般社會行為方式研究密切結合,話語信息組織研究與大腦信息加工、儲存和提取方式研究密切結合,這不但為語言的意義研究拓展了更為廣闊的天地,也使我們對于語言意義的本質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跨學科相互借鑒、相互促進向來是科學得以進步的重要因素。形式語言學極大地得益于數學和計算機科學方面的進展,而功能語言學同人類學、社會學和心理學等學科一直有著密切聯系。當代語言學研究中許多新穎的理念和方法都是跨學科相互借鑒的產物,我們要走創新之路,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方向。同樣值得我們關注的是跨傳統、跨學派的研究。由于語言是個非常復雜的研究對象,語言學家的研究旨趣、研究角度和研究方式可以很不一樣。不同學派和不同研究風格之間有對立,但更多的是互補。形式語言學派和功能語言學派之間一般很少交往,過去十多年里,有少數學者開始致力于溝通和比較方面的工作,如Croft(1995)和Newmeyer(1998)等,這無疑會激勵雙方正視自己的局限與不足,結果是整體語言研究會因此而得益。有幾個方面漢語語言學家或許能為普適語言理論做出獨特的貢獻,都同漢語漢字有關。漢語訓詁學有數千年的研究歷史,對詞義的起源、演變與消亡有詳盡的描寫,用現代語言學的理論和方法重新整理我們這筆歷史文化遺產,很可能會對漢語發展史獲得新的認識,同時對推進具有普適意義的語義演變理論提供新的機會。另外,讀漢語寫漢字的人在語義儲存和處理方面與使用拼音文字的人到底有沒有什么不同,多年來一直是個復雜而又重要的研究課題。近年來,大腦神經科學和病理語言研究迅猛發展,為研究這個課題提供了更好的觀察手段。

語言學研究也同現代社會的其他方面一樣,人們的觀念、目的、取向和方法日趨多元化。一般來說,我們的研究目的或是深入描寫和解釋漢語的語言現象,或是用漢語現象揭示有關理論的不足,糾正它們的缺失,提出新的更全面的理論和概念。兩種目的如能兼顧當然很好,但在大多數情況下研究者都是有所側重。據我個人多年的觀察,具有深遠影響的研究工作,往往是在理論指導下對具體語言現象的細膩描寫,以及針對某些具體語言現象提出來的理論表述。呂叔湘1940年代發表的一些語法研究論文,如“‘個’字的應用范圍,附論單位詞前‘一’字的脫落”“從主語、賓語的分別談國語句子的分析”“‘把’字用法的研究”,等等,研究對象是漢語里常見的語法現象,其理論背景和分析手段,基本上沒有超出當時的傳統語法范疇。這些論文對語言現象的觀察精細入微,描寫準確,解釋透徹,發表六十年以后仍然是后人研究相關課題的必讀文獻,具有久遠的價值。這在西語文獻中也是如此。Milsark(1977)研究英語there句中定指成分、數量詞及其他名詞性短語的使用特點,幾十年來,無論主流語法理論模式如何變化,一直是研究有關問題的經典文獻。過去幾十年里,也出現了許多抽象的語法理論模式,現在大多湮沒無聞,在這些理論框架里面完成的研究論著,絕大多數已經被人完全遺忘。當然,無人可以忽視抽象的形式化理論建構所可能具有的學術價值。羅素、喬姆斯基、蒙太格(Montague)等人的巨大貢獻舉世公認,一些漂亮的形式建構所展示的嚴謹和明快,也常常給人帶來美學上的享受。例如,羅素1905年發表的名文“On denoting”,對句子里出現的定指性名詞短語,提出了與專有名詞完全不同的處理方法。羅素認為,定指性名詞短語做語法主語的句子,如The author of Waverly was a man,從邏輯意義上來講并不以該名詞性短語為主語。該名詞性短語與專有名詞不同:它并不直接指稱事物,而是表示兩個命題,一個表示存在,一個表示獨一無二。他的這個所謂限定摹狀詞理論,為很棘手的幾個有關指稱的問題提供了新穎的解決方法,得到同行的很高評價,在該研究領域里整整統治了半個世紀之久,之后有關話題-說明等語言信息結構的研究也頗得益于由羅素理論引出的思路。但是,羅素的理論從1950年代以后開始受到許多質疑,主要原因之一是認為,這種增字解經的方式割裂了句子的語法結構,得出的邏輯語義結構與實際語言形式距離太遠,沒有任何心理語言學方面的證據可以支持這種觀點。這告訴我們兩點:一、具體語言現象既是理論研究的出發點,往往也是它的歸宿;二、抽象的理論架構,可能具有極高的理論價值,但遲早要向自然語言現象尋求實證支持。后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用歷史的眼光審視前人論著在數十年,乃至上百年間對后人影響力的盛衰消長,應該能給我們帶來一些有益的啟示。

同1980年代相比,現在從事語言學研究的人數大為增加,外語能力也有了可喜的提高。隨著互聯網技術的廣泛運用,外文資料難查難得的問題正日益得到緩解。大型語料庫的出現,更是為語言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利器。大多數研究人員的課題現在都是集中在語言的結構方面,如語法、語義等領域。方言語法還有大片未開墾的荒地,普通話語法研究則日益深入,要不斷找到新課題、新材料、新理論和新視角,需要我們花費很大的力氣。另外一方面,中國社會正處于一個重要的轉型期,語言學家大有可為。如何使語言學研究更緊密地結合當代中國社會生活,為社會進步和國家現代化做出貢獻,有許許多多的研究領域和課題值得大家去探索和研究。如全國各地搞得沸沸揚揚的所謂雙語教育,就很值得語言學家的關注。世界上有許多國家和地區實行雙語教育,積累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經驗和教訓,涉及語言習得、語言教學、語言之間的比較研究,以及社會語言學等同語言有關的許多方面,把它們總結出來供大家參考,可以使我們少走許多彎路。另外,語言與法律、語言的跨民族跨文化交流等,都是國家現代化進程中非常重要的一些方面,有大量的課題需要語言學家在理論和實踐上進行研究和總結。《當代語言學》可以考慮如何更好地在開創風氣、引領潮流、鼓勵結合、支持創新方面發揮自己的先導作用,同時在文獻綜述、選題和方法等方面為讀者,尤其是青年學生,及時提供翔實可靠的服務。

引進、結合、創新是國外語言學與中國語言學研究關系這個大課題的三個組成部分,更是它的三個發展階段。引進、結合和創新的過程,就是中國現代語言學研究主要知識系統逐步成形、發展和成熟的過程。從《語言學資料》《語言學動態》到《國外語言學》再到《當代語言學》,生動地反映了我們所走過的道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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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rd, Gregory. 2004. Equatives and deferred reference. Language 80(2), 262-289.

 

(本文原載《當代語言學》2006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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