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以載車:民國火車小傳
- 陳建華
- 2993字
- 2020-08-19 16:44:33
清末文學海陸空
晚清文學里輪船稱霸,試讀梁啟超《二十世紀太平洋歌》:“驀然忽想今夕何夕地何地?乃是新舊二世紀之界線,東西兩半球之中央。不自我先不我后,置身世界第一關鍵之津梁,胸中萬千塊壘突兀起,斗酒傾盡蕩氣回中腸,獨飲獨語苦無賴,曼聲浩歌歌我二十世紀太平洋。”那是十九世紀最后幾天里,他從日本橫濱赴夏威夷途中所作,一派豪情吞吐“二十世紀太平洋”,氣概何等軒昂!心里又裝著不爭氣的“老大帝國”,悲苦難以言喻。其實十五年前黃遵憲曾作《八月十五夜太平洋舟中望月作歌》:“美洲以西日本東,獨有一客欹孤篷。”(《人境廬詩草箋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頁397)同樣表現了由越洋輪船帶來的全球空間想象,盡管境界各有不同。
而在空中,飛船或飛車最為時興、威風,卻活躍在國人的想象世界里。《點石齋畫報》里時不時報道外國氣球、飛機、飛船的試驗,那些鳥不鳥船不船的奇形怪狀的圖形,激起國人對科學烏托邦的無限向往。在對那些喪生空中的飛行先驅贊美哀悼之時,對現代文明也指日詛咒。1902年梁啟超在日本創辦《新小說》雜志,在上面發表了他翻譯的法國作家佛林瑪利安(Flammarion Camille)的《世界末日記》,其中出現電氣飛船拯救人類的情節,富于批判文明進化的“末世論”色彩。
關于空中探險的新聞報道或文學作品層出不窮,如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于1904年刊載于《繡像小說》,描寫龍孟華尋找失散的妻子,在日本友人玉太郎的協助下,乘著氣球騰空飛行去地球外的月球。1908年《月月小說》刊載了包天笑的《空中戰爭未來記》,敘述歐洲各國大肆發展飛行機器。預言1913年英、俄之間,1916年德、俄之間都將發生戰爭,都是空中實力大比拼。這反映了包氏對飛船、飛機的興趣,當然少不了他對于將來中國主宰空中的愿景。清末民初商務印書館出版了《夢游二十一世紀》《飛將軍》 《新飛艇》 《大荒歸客記》等翻譯小說,都是有關氣球、飛船、飛行員的故事。三十年代的報紙雜志,對德國齊柏林制造飛艇的事跡仍津津樂道,這種對空中軍力的迷狂勁頭直至中國自己能制造飛機才稍稍收歇。

新樣氣球,《點石齋畫報》,1884

飛舟窮北,《點石齋畫報》,1888

《月球殖民地小說》插圖,《繡像小說》,1904

《大荒歸客記》,商務印書館,1913
講起陸地就很慘,特別是火車,在中國引起極其復雜的反應。1855年香港華英書院出版的報紙《遐邇貫珍》上有《天下火車路程論》一文,配有一列火車在山林中穿駛的照相版制圖,這大約是最早宣傳火車的文字。最具象征的莫過于被稱為中國“第一條”的淞滬鐵路,從1860年代中期外商開始籌劃,一波三折,十年后終于建成,但接著被清政府收購,又被拆掉。從《點石齋畫報》 《圖畫日報》到清末民初各種報紙圖畫附刊,都有火車的畫面,如果把它們聚攏來,好似一個微型畫廊。如1907年《神州畫報》上的《京張鐵路開車》圖,鐵路通車當然是件利國便民的大事,無不由衷歡呼。

生意發達,絡繹不絕,《神州畫報》,1907

斃于車下,《點石齋畫報》,1892

火車失火,《圖畫日報》,1909
民間的風水迷信固不待言,眼睜睜看著黑壓壓龐然大物一往無前阻我者亡地在神州大地上橫沖直撞,心頭就不好受,而震耳欲聾的呼嘯、飛馳而過的速度,對于一向崇奉牧歌美學的中國人來說,神經真的受不了。因此各類報刊中充斥著火車起火、壓死路人等災難、恐懼的圖景,表示對火車的詛咒。
另一方面,各國列強爭先恐后在中國建造鐵路,清政府一再喪失政治利權與天朝顏面,民間的諷刺有趣而辛辣。1907年《神州畫報》上《民呼日報》的一幅《鐵路之擴張》畫著帝國主義的鐵道橫貫清朝官員的肚皮,面對神氣活現的洋人,官員的鼻孔出氣,嘴噴血。另一幅1909年錢病鶴的漫畫,題為《各國聯合龍燈大會》:英國人為首高擎著火車頭,后面跟著各國列強,各舉一節車廂,最后是穿木屐腳高腳低的日本人,而一個清朝官員在前頭手舉一個大撥浪鼓,為列強們開道。這些諷刺畫富于身體政治的想象,比起那些火車災禍的新聞畫面更為生動。火車與國運聯袂而至,種種中外矛盾如火藥桶,終于點燃了四川“保路運動”,清皇朝也隨之一命嗚呼。

鐵路之擴張,《神州畫報》,1907
由鐵路帶來的民族創傷記憶一直沒有消失,在1926年6月《太平洋畫報》中黃文農作的一幅題為“國際專車”的漫畫,題為“中國領土內之怪物”。在北伐的反帝聲中,屈辱的記憶再度浮現。

錢病鶴《各國聯合龍燈大會》,《民呼日報》,1909

黃文農《中國領土內之怪物》,《太平洋畫報》,1926
1909年這一年國人對火車異常興奮。《圖畫日報》上《滬嘉鐵路車站》一圖說明其建造始末,地方官紳奉旨興辦,先從上海到松江,然后通至嘉興,與滬杭線接軌,遂自豪聲稱:“中國自造之鐵路,當以此路為始,亦當以此路為最完美。吾中國前途之福,我蘇人士無上之光榮也。”同一年里《東方雜志》有《滬嘉路線舉行開車式》 《滬嘉火車在楓涇行禮時之全景》的攝影圖像,《民呼日報》刊有《蘇路正式車抵楓涇站之布置》 《滬嘉開車日之會場》等圖畫,由于滬嘉鐵路是國人集資興辦的,所以開通日樂隊、彩旗和宴請的慶祝場景尤為隆重,地方官員鄉紳和民眾特別興高采烈。

滬嘉鐵路之車站,《圖畫日報》,1909

滬嘉開車日之會場,《民呼日報》,1909

滬嘉火車在楓涇行禮時之全景,《東方雜志》,1909

滬嘉路線舉行開車式攝影,《東方雜志》,1909
晚清李伯元、吳趼人等人的小說里,最常見的是船。劉鶚的《老殘游記》最初在《繡像小說》上連載,內中提到“天津到北京的火車”,僅提到而已,而老殘自己乘騾車,或騎驢,大約更合文人脾胃。第一回寫老殘與友人在山東蓬萊閣上看日出,詳細描寫海里一艘大船,將要沉沒之際還在搞內斗,老殘和友人前去營救,送上羅盤等物,差點被當作“漢奸”而送命。這個噩夢對整部小說具寓言功能,大船是腐敗清廷的投影,“羅盤”象征著劉鶚的某種救亡方案,結果不幸而言中——他自己落得個“漢奸”的下場。
吳趼人早年在江南制造局里任職時做了個小火輪模型,還能跑幾圈,把他喜歡得不得了。后來他在《新石頭記》里充分展示了他對于交通器具的烏托邦想象,書中寫到賈寶玉在老少年指引下游歷“文明境界”,看到各種各樣的飛車在空中自由往來,大為驚奇,有人解釋道:“本來創造這車的時候,心是因為古人有了那理想,才想到這個實驗的法子。”其實天上的飛車,還有隧道里搬運貨物的電車,多半是吳趼人受到畫報小說的啟發。其間涉及一個火車的細節:賈寶玉問這些飛車“可同火車一樣,也有個公司,有一定開行的時刻沒有?”老少年道:“這里沒有這種野蠻辦法。人家出門是沒有一定時刻的,說聲走,就要走,他的車卻限定了時刻,人家不出門的時候他開了;或者人家忽然有事要出門,他卻不是已經開了,便是還有半天才開呢!你想,這樣辦法,行人如何能方便?所以此地的飛車,隨時可以雇用,大小亦隨人揀用。”我們知道,鐘表的普遍使用對于現代人計時和準時習慣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而火車時刻表則與速度觀念有關,老少年稱之為“野蠻辦法”,仍有文化抵制心理。

英法火車之速率,《輿論時事報》,1910
有趣的是吳趼人所想象的飛車速度。寶玉道:“不知一天能走多少路?”老少年道:“快車一個時辰能走一千二百里。現在坐的是慢車,一個時辰走八百里。我們到水師學堂一百里,大約一刻時候可以到了。”當時火車一般每小時行駛二十至三十英里之間,如果吳趼人也以英里計算,那么慢車每小時行駛四百里,比一般火車起碼要快十倍以上。其實吳氏筆下的飛船想象顯出他對電力和速度的深刻迷戀,而與速度觀念相應的是空間距離的縮短,都屬現代性表征,這也體現在一刻鐘就能到水師學堂的表述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