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信仰的種類
為幫助解答我們所提出的問題起見,不能不將信仰大概分為若干種類,加以論列。但這實是一繁難重大的課題,現在我們只能以最簡約的方法處理之。
(一)宗教的或道德的信仰 道德的信仰為對于人生和人性的信仰,相信人生之有意義,相信人性之善;對于良心或道德律的信仰,相信道德律的效準、權威和尊嚴。又如相信德福終可合一,相信善人終可戰勝惡人,相信公理必能戰勝強權等,均屬道德信仰。有道德信仰的人行為自愿遵循道德的法則,為善去惡自有道德的勇氣,盡管我在此之后有時仍歸失敗,或不得他人諒解,但亦可得道德的或良心的慰安。在某意義下,道德的信仰即是宗教的信仰。因為道德是宗教的核心。離開道德而言宗教,則宗教會變成邪魔外道。但普通所謂宗教信仰是指對于天、天理、天道、天意、天命的信仰而言。有宗教信仰的人,自己受艱難困苦,相信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所加的特殊磨折訓練。因此不怨天,不尤人,不自沮喪,不陷于消極懷疑。假如自己事業成功,幸福獲得時,則相信是天意的潛助,天恩的賜予,常常卑謙為懷,不敢自矜己功。因而養成困苦不怨、成功不居之美德。有宗教信仰的人,自有安心立命之所,不會在人生道上,徘徊歧途、莫知所可。他的精神有安頓、有寄托、有慰安,作事自覺有神圣的秉承,有犧牲的勇氣。彼虔誠信天的人,其身心之有安頓,猶如赤子之有母親。因彼實以天或上帝為所愛慕的宇宙的慈母,所敬畏的宇宙的嚴父也。
真正的偉大的宗教的或道德的信仰的養成,多是出于大智慧、大悲憫,出于真知灼見和理性的直觀。每每須經歷過極大的憂患、極深的懷疑,有看破一切、超出世俗的襟懷的人,如大宗教家、政治家、詩人、哲學家、科學家,才能達到深刻的宗教或道德的信仰。這種信仰是建筑在深厚的愛人類與愛智慧的兩大基石上,絕非科學和無神論所能動搖。
(二)傳統的信仰 傳統的信仰也就是一種社會的信仰,對于社會的權威和禮教、民族文化的信仰均屬之。這種信仰是一個社會的風俗習慣的結晶,其來源有時是不知其所以然而然,無法可以追尋的,有時是自上而下,出于權威階級的規定,目的在維持社會的治安和秩序的。這種信仰是社會上大多數人的公共信仰,對于個人是有強制性的。這種信仰每易為統治階級利用,發生束縛個性、妨害自由、阻礙進步等弊病。一個社會的開明或革命的分子,所激烈反對的信仰,主要的是指這種傳統信仰。但這種信仰也有其社會的功用。其功用在于使社會穩定,民族團結,使社會各分子間有一精神的聯系。傳統信仰是維系一社會或一民族的統一性與持續性的要素,也是構成校風、國風、社會的風俗、民族的性格的要素。所以每每一個民族或國家的傳統信仰破產之日,即是那個民族或國家衰亂之日。
傳統信仰維系于風俗習慣、制度文物中,構成禮教的核心。此種信仰每于不知不覺中深印于兒童的腦筋,成為兒童的原始經驗或天賦觀念。此種先入為主的信仰,根深蒂固,多半是無法破除的。培黎教授嘗謂:“美國人之反對清教徒,其反對清教徒的方法與精神,亦于不知不覺間仍然沿襲清教徒的舊套。”準此以觀,西洋某些無神論者之反基督教,其精神仍是基督教的。如到民間去宣傳主義,及為主義而犧牲性命的精神,仍是基督教的遺風。又如中國五四運動時代的打倒孔家店運動,其某些方式和習氣仍是帶有中國式的,代表中國人的特性,很少表現真正西洋進步精神。因此,就心理事實言,要想根本鏟除傳統信仰幾乎不可能。就社會福利言,一個國家或民族傳統信仰的破產,每每致民族解體,國家衰亂的結果,故除了啟蒙時代的一兩個思想家外,很少主張根本掃除傳統信仰的人,而大都主張對傳統信仰加以自覺的發揮,加以理性化。使傳統信仰理性化、深刻化,擴充其義蘊,減少其束縛性,不庸諱言地,是哲學的任務之一。所以英國哲學家布拉得雷曾用滑稽的語調說過:“形而上學的目的在于說出些很壞的理由以為本能的信仰作辯護”。他所謂本能的信仰主要的意思似亦包含我此處所謂傳統的信仰。證以英國人的信仰傳統,更可想見。大家都知道英國人以守舊著稱,其實英國人并不是盲目地不求進步,不敢冒險進取,乃基于其尊重傳統信仰和信仰傳說的精神出發。其中有理性化傳統信仰的成分在,亦有求民族文化的統一與持續的功用在。
(三)實用的信仰 實用的信仰是為生活的方便,行為的必須,事業的成功而權且建立的信仰。這種信仰無宗教或道德的信仰之深邃遠大,無傳統信仰之歷史背景和社會力量。但若無此種實用的,亦即實際的,實用的信仰,則會陷于畏首畏尾一無所可的窘狀,生活不能進行,行為不能產生,事業不會成功。日常生活、實業、政治、軍事上種種信仰,大都屬于此類。譬如存款在銀行,相信銀行可靠,吃飯相信飯菜中無毒,乘汽車或飛機相信不致遇險,每做一事,相信此事于己有良好的后果,……諸如此類的信仰,一方面出于理智的計算,一方面亦基于經驗的積累。但因未來事變之不易預測,故只能權且如此信仰,以觀后效,有時亦可作意外之準備,以防不虞。
最要緊的就是要知道政治上、軍事上的信仰乃是屬于實用信仰的范圍。譬如就中國現在軍事上的抗戰,政治上的建國而論,謹慎點說,真可說是“成敗利鈍,非所逆睹”。但凡屬中國的軍政當局以及全國人民,為實際實用實行計,不能不相信“抗戰必勝,建國必成”。并將我們的想象力與理想力,均導向抗戰必勝、建國必成方面著想,以堅定并集中我們的信仰,如是庶我們可以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忠貞精神與犧牲的決心。故此種信仰之本身即有足以促進抗戰的勝利與建國的成功之效力,并足以證實“抗戰必勝,建國必成”這句話不是空話而是真話。
但須知政治軍事的信仰雖屬于實用信仰的范圍,卻仍可以有傳統的信仰和宗教道德的信仰作基礎。所以大政治家不僅是具有實用的信仰,使事業達到成功,而且每每有很深的宗教信仰,亦每每能代表并發揚其民族的傳統精神。試注意最近歐戰期間,各國政治家的宣言,亦多以順從天意、保持傳統信仰相號召,如英美之尊重對于民主政治的傳統信仰,德國之欲實現對于民族文化的傳統信仰。再就中國的抗戰建國為例而論,相信必勝必成,誠然屬于實用信仰范圍。但就相信民族之必能復興,文化之必不致毀滅,國土之必可光復,國恥之終可昭雪,國仇之終必報復而言,斯乃吾國數千年來圣賢豪杰忠臣烈士的傳統信仰,抑亦我全民族父詔子、子詔孫的傳統信仰,至于中國對日抗戰之有深厚的道德和宗教信仰的基礎,更不待言。中國人素缺乏高尚的宗教生活,惟有此次子抗戰生活中,許多人開始體驗到莊嚴神圣的真實意義。全國人民的愛、希望、信仰、精誠、大公無我、熱烈犧牲等種種有宗教意義的美德,都在這對日抗戰中得到最高的表現。至于世界各國崇高正義的人士,以及宗教家對我抗戰的同情贊助,與夫替我們祈禱勝利的熱烈情緒,更足證我國抗戰之具有宗教信仰的基礎。由此足見軍事政治方面的信仰雖屬于實用信仰一類,但偉大的健全的政治軍事的信仰,必有其深厚的傳統信仰與宗教道德信仰的基礎。我們這種看法,一方面反對中古的神學思想,以為一切軍事,都是神圣的十字軍,一切政治都是教會政治;一方面我們反對褊狹的實用主義者與淺見的實際政治者的說法,以為政治軍事的信仰純全是實用的甚或有作用的信仰,為經濟的條件所決定,與宗教道德及傳統信仰毫無關系。我們承認政治軍事的信仰本身是實用的,但有其超實用的,亦即宗教道德與傳統文化的基礎。
總結起來,三種信仰,就其來源說,則宗教信仰多出于天才的直觀和理性的識度;傳統信仰多基于不自知覺的熏陶、感化或暗示,實用信仰多本于經驗閱歷和理智的計慮。就功用說,則宗教信仰多有上面涂爾干所說的功用,傳統信仰常有黎朋所說的信仰那種效力,而詹姆士所說信仰的功用,則大都指實用的信仰而言。就不同的國族言,我們勉強可以說德國人似偏重宗教信仰,英國人似偏重傳統信仰,美國人似偏重實用信仰。就理論言,表面上為了解方便計信仰雖可分為三種,究極言之,卻殊難強加區分。事實上每一種信仰,都常包含有其他二種信仰的成分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