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商務印書館與中國現代女性啟蒙
- 王鑫
- 2297字
- 2020-08-19 10:31:11
序 言
眼前的這本著作,是王鑫在博士論文《〈婦女雜志〉研究——關于中國現代女性話語的個案分析》的基礎上修訂而成,此次出版,增加了若干內容,突出了商務印書館在中國近現代知識傳播和思想啟蒙中的重要地位,并新寫了引言。
讀書往往先讀引言,這篇富有詩性的引言,使我對作者刮目相看,以我對王鑫的了解,她的寫作常常有兩副筆墨:寫散文時活潑生動,充滿浪漫青春氣息;待到進入理論著述,筆端就會凝重起來,思路的推進每每和堅硬的概念相關聯,她著意于文章的理論氣息,但有時卻給讀者設置了障礙。這回由引言而下,一改往日文風,寫得既清通曉暢,同時又理論內涵和深度并重,使讀者不費周折,就能領悟全書的內容。
中國現代女性啟蒙進程是個頗宏大的話題,無論從傳統的變革或思想的覺悟,還是從政治制度的交替或女性經濟地位的提升入手,都有著寬廣的空間,空間的自由增加了選擇和掌控的難度,王鑫只選取商務的《婦女雜志》做個案剖析,描述了民初到20世紀30年代有關女性話語建構和傳播的情形,可謂找準了切入口。其實關注中國現代女權運動歷程的研究課題在數量上頗為可觀,將《婦女雜志》作為研究對象,也不乏其人,只是王鑫取“媒介對女性身份的形塑以及女性形象的流變”這樣一個視角,將宏大的議題落到一個刊物的具體歷程上,細密而扎實,避免了大言蹈空情形的出現。
許多讀者都知道陳獨秀于1915年在上海創辦《青年雜志》(一年后易名為《新青年》),卻未必知道《婦女雜志》也于上海同年創辦。《新青年》激蕩風云,影響巨大。然而正是在同一個大語境中,有《新青年》,也必然有《婦女雜志》。《新青年》以摧枯拉朽之勢沖決舊傳統的羅網,而《婦女雜志》則在開啟民智、倡導女學的改良之路上起步,并徐徐推進。
說起女性主義,人們習慣以西方為參照,由于中國的女性主義不是由“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出發,而是有著社會功能學的意味,因此起步伊始,就有別于西方的女權運動。基于此種認識,王鑫認為創辦持續17年之久的《婦女雜志》,至少可以分成三個階段來討論,即起始的“啟蒙與改良”階段,繼而是“顛覆與重建”階段,最后是“生活與都市化”階段。作者敏銳地挑明,所謂女性話語并非一定來自女性自身,特別是起始階段,基本由男性主導,一方面是倡導“女學”和“微物新知”,推進家庭改良,使婦女從舊傳統的桎梏中解脫出來,另一方面是社會對女性的別一種規訓,即在新的歷史條件下使女性成為“具有現代科學常識、持家方法和教育兒童新理念”的、能相夫教子的“新賢妻良母”,這是男性為女性設定的進步路徑。
然而啟蒙的進程一旦開啟,女性解放的步伐便不會就此駐足。五四新文化運動、馬克思主義和女權主義等各種新思潮的蜂擁而入,都對中國的女權運動產生深刻影響,在一個革命的年代,改良為激進所取代乃勢所必然,這就是本書所說的“顛覆與重建”階段。這一階段女性話語從“新知”進入“新觀”層面,即女性關注自身在社會中的獨立地位,女性不再僅僅是社會的輔助性成員,女性的解放、女性的婚戀自由、家庭革新等都是極有吸引力的議題,特別是有關婦女貞操觀和“新性道德”等問題的探討,掀起了激揚的波濤,成為最矚目的焦點,也意味著對上千年舊傳統舊道德的最激烈反叛。這也是《婦女雜志》最有感召力的階段,作者告訴我們,該時期的雜志的銷量由二三千猛增到一萬多。
王鑫概括的第三個階段,即“生活與都市化”階段,在今天看來,仍有不少啟示意義。雜志力圖成為“婦女忠實的良伴”或“有趣味的軟性讀物”,色彩也平和了不少,如作者所言,都市消費女性的形象開始顯露,此前的激進也罷,改良也罷,漸漸為都市的商業力量所收編,這是歷史的選擇還是無奈?
大都市生活和工商業的發展是互為因果的,同時對傳媒有強大的吸附力,或者說傳媒本身就是都市生活的粘合劑,它交替用“新感覺經驗”和“準摩登女性”來做引導,開辟了都市日常生活的方向。其實《婦女雜志》自創辦以來一直關注所謂的日常生活和家庭倫理,只是日常生活并非凝固不變,社會的政治和經濟形態是日常生活的大背景,再進一步,可以說日常生活之外無所謂社會生活。而作者以為,正是在該雜志的征文中,我們能探視到那個時代的日常生活中,女性獨特的“感覺的結構”。
雖然王鑫全書的中心是論述中國現代女性啟蒙和女性話語形成和發展的若干個階段,但是作者并非只停留在大的思想話語層面,而是從刊物的編輯策略,各種欄目的開辟,專號的發行,白話文的使用,編輯和讀者的各種互動方式:如“征文”、“通訊”、“編輯余錄”等,以及各種圖書和婦女生活健身用品廣告等方面做了詳細的考察,上述種種細節,其實就是微觀的女性話語,話語不僅僅是思想的直接表達,它有時通過雜志的議程設置來體現,這就是無微不至的層面。
而作為讀者,我很有興趣瀏覽雜志的書目推薦和各色廣告,由此可以體會到當時社會的大語境,在婦女叢書、女子讀物等圖書廣告中,我們能窺見該時期社會的思想潮流的走向,驚異于民國時期思想的開放多元(余生的前三十年之前還有這樣一個三十年)!而那些婦女生活用品、化妝用品、健身廣告的色彩斑駁,也最為感性地呈現了都市生活風貌,為今天的“魔都”生活勾勒了前史(我揣度今天的不少電視劇一進入那個年代的都市生活,都是以《婦女雜志》等雜志中的廣告畫面來設想場景的)。而一進入這些方面,王鑫的筆觸也變得更加細膩靈動起來,除了顯示其捕捉細節方面的敏銳,也表明在作者的研究視野中有對“器物”的關注,這其實也是有關思想和話語方面的研究者最可貴的品格。
王鑫頗有詩人氣質,時不時會在朋友圈里曬她韻味濃濃的詩作,我想倘若她當初沒有走學術研究的道路,將是怎樣的一個詩人?現實是她用詩情來灌澆學術之園,也有豐碩成果,令人欣慰!
蔣原倫
2016年11月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