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的天堂*

［法］左拉著　劉半農譯

作者·導讀

愛彌爾·左拉（1840——1902），自然主義創始人，自然主義文學流派的領袖。19世紀后半期法國重要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自然主義文學理論的主要倡導者。歷時26年，完成《盧貢·馬卡爾家族》，代表作有《萌芽》《娜娜》等。劉半農（1891——1934），名復，江蘇江陰人。文學家、語言學家、詩人。著有詩集《揚鞭集》，采編的民歌集《瓦釜集》等，有“平民詩人”之稱。

 

我有一只安戈蘭地方出產的貓，是一位姑母遺傳給我的。這貓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蠢畜生。瞧，這就是它向我講的故事，是一個冬天的晚上它坐在溫暖的火爐旁邊講的。

一

那時我是兩歲，我真是人家從沒見過的一只最臃腫而又最顢頇的貓。在那弱小的年齡，我還自負得了不得，以為這溫暖的家居生活，是我們做畜類應當痛恨的。可是多謝天公，他竟把我安排到了你姑母的手里去！這位好太太真疼愛我。在一座櫥柜的底里，她給我鋪設起一間真正的臥室來。枕頭是羽毛做的，被蓋是三重的。食料也和臥具相稱。從不給面包，從不給湯，給的盡是肉，而且是好的，煮得半熟的、帶著鮮血的肉。

好！在這種溫適的生活中間，我卻只有一個愿望，只有一個夢想：就是要從窗洞中溜出去，到外面屋頂上去跳動跳動。你姑母的撫摩早叫我討厭了；床上的軟適也使我膩煩得要作嘔了；我身體也愈長愈胖，要把我鬧出病來了。因此我整天的愁悶著，想要得到些快樂。

我應當向你說，把我的頸項伸長了，我就可以隔著窗看見對面的屋頂。那一天，正有四只貓在那里相打，豎著毛，翹著尾，在藍色的石板上滾來滾去，曬著老大的太陽，賭著快樂的咒。我從來也沒有目睹過這樣的一個奇景。自此以后，我的信仰就固定了。我知道真正的幸福，就在屋頂上，就在這一扇人家關得緊緊的窗的那一面。我也有我的證據：人家把櫥柜的門都關得緊緊的，門的那一面可就是人家藏著的肉。

于是我就預備起逃走的計劃來了。在一生之中，除煮得半熟的、帶著鮮血的肉以外，總應當還有些別的東西。這東西就是“不可知”，就是理想。

一天早晨，人家忘了把廚房里的窗子關上，我就捉空兒一跳跳了出去，恰巧跳在窗底下的一個小屋頂上。

二

這屋頂多美啊！屋頂的四周，有水槽圍繞著。從水槽中，發出一種很甜美的氣味。我暢暢快快的循著這水槽走；我的腳就踏在槽底的爛泥里。這爛泥的溫和與柔潤是無可形容的；我就好像在天鵝絨上走路一樣。天氣又好；太陽的熱力，把我身體中的脂肪都曬得融化了。

不瞞你說，我的四肢都在發抖。在我的快樂中，還夾雜著許多的恐慌。我所記得特別清楚的，是那時著了忙，幾乎站不穩腳，要從屋上跌往地下去，原來是有三只貓，從別人家的屋頂尖上滾到這邊，就對著我走來，狠狠的大叫。我嚇得幾乎暈倒；他們卻把我當作個大傻瓜，說他們這樣叫，只是開開玩笑罷了。于是我也混在他們中一起叫。這種的大叫可真有趣啊！他們并不像我這樣的癡胖。我走路一不留神，踏到了太陽曬燙了的水槽邊，身體便球也似的滾翻了，他們就拿我大大的訕笑了一回。他們中間有一只老雄貓，可對我特別要好。他愿意指教我，我自然就接受了他這番好意而且謝謝他。

啊！現在是遠離了你姑母的溫存了！我要喝水，就在水槽里喝。那美味是調糖的牛奶決然比不上的。我覺得一切都好，都美。

一只雌貓打我們旁邊走過。這是只極美麗的雌貓，看見了她使我身體中充滿了一種不可名狀的情感。我是直到那時，只有在夢中看見過這樣的一種可愛的動物，這樣的一種頸脊柔媚得可以艷羨的動物。于是我們，我和我的三個朋友，一齊走上前去向她招呼。我比他們更走前一步。我正想說幾句話向這只美麗的雌貓表示敬意，不防我的一個同伴，在我頸脊上狠狠的咬了一口，我痛得大叫一聲。

那只老雄貓說：“呸！你將來還可以碰到許許多多呢！”他把我一把拖了就走。

三

這樣散了一點鐘的步，我可餓極了。

我問我的朋友老雄貓：“我們在這屋頂上吃些什么呢？”

“找到什么就吃什么”，他帶著一種學者的態度說。

這一個答語可叫我為難了。我苦苦的找了一番，可什么都找不著。后來才看見在一間破爛屋子里，有一個年輕的做工女人，正在預備她的中飯。靠窗的桌子上，放著一塊很好的肋條肉，顏色鮮紅，正配我的胃口。

“瞧，這可合用。”我自己呆頭呆腦的想。

于是我一跳就跳到了那張桌子上，銜起那塊肋條肉來。那做工的女人可看見，她提起一把帚子來在我頸脊上死命的打了一下。我放去了肉就逃，把她狠狠的詛咒了一聲。

“你跑到你自己的村莊外面去了嗎？”老雄貓說，“那桌子上的肉，是預備給遠處的人吃的。你要找，應當在這水槽里找。”

我從來也沒有懂得，為什么廚房的肉不是給貓吃的。此刻我的胃，真在沒命的作難我了，而那只老雄貓，可又叫我大失所望。他說：“我們應當等到晚上。到了晚上，我們就可以下了屋，到街上的垃圾堆里去找食吃。”等到晚上！他可是這樣冷冷靜靜的說著，像個硬心腸的哲學家。而我，我只是想到了還要挨這么許久的餓，身體就不禁搖搖欲暈了。

四

夜是慢慢的來了。這是個有霧的夜，我幾乎給凍僵了。不久就下雨。雨是小的，可往身上直鉆，再加上一陣陣的風把它吹打著。

我們從一座樓梯頂頭的天窗孔里下了屋。嚇！現在的街道，在我看來是多丑啊！它已沒有從前那樣的好熱光，已沒有從前那樣的老大太陽，已沒有從前那樣的閃著光的白色屋頂，就是我們在上面暢心快意打滾的。階沿上滿是泥漿，腳走上去一步一滑。我這時候真苦苦的想到了我那三層的被蓋，和那羽毛的枕頭了。

我們一到街上，我的朋友老雄貓就寒顫了一會。隨后他把他的身體縮得小小而又小小的，沿著人家的門口，偷偷的走著，而且叫我快快的跟著他。后來走到了一家車房門口，他就連忙的躲在旁邊，口中嗚嗚然，好像很滿意的。我就問他：“我們為什么要這樣躲著？”

他說：“你沒有看見那人拿著個筐子和一個鐵鉤嗎？”

“看見的。”

“看見的就好啦！要是他見著了我們，少不得要把我們打死了油炙了吃！”

“油炙了吃！那么這街道也不是我們的嗎？我們不能吃，可要給人家吃！”

五

幸而那時候，人家已經把垃圾傾倒在門口來了。我一堆一堆的去搜尋，可仍是大失所望。我只找著了兩三塊沒有肉的骨頭，而且還是在爐灰中擦抹過的。到了此刻，我才知道那鮮肉中所含的汁液是多么豐富啊！我那朋友老雄貓搜尋垃圾堆，可真像個藝術家一樣。他帶著我一堆一堆的去拜訪，不慌不忙的，直到了天亮為止。這時我已挨了近乎十個鐘頭的冷雨，全身沒一處不在瑟瑟的抖。啊！該死的街道！該死的自由！我是多么的回想我那牢獄啊！

天亮了，老雄貓看我要軟癱下去了，他就換了一種聲口問我：

“這樣的生活你過夠了不是？”

“啊！夠了！”我說。

“你要不要回家去呢？”

“那自然。可是，哪里還找得到我的家呢？”

“你跟我來。昨天早晨你走出來的時候，我早就想，像你這樣一只肥頭胖耳的貓，生來就不配享受自由中的艱辛的快樂的。我知道你的住處；我送你到門口就是了。”

這只老實的大雄貓只簡簡的說了這幾句話。等我們到了門口時，他向我說：

“再會吧！”他也沒有向我表示一些別離的情感。

我叫道：“不行，咱們倆不應該這樣就分別了。你與我同到里面去。我把我的床和我吃的肉與你平分。我的女主人是一位好太太……”

他沒等我說完，就搶著說：

“閉你的嘴！你這個蠢東西！在你那安樂窩中，我非死不可。你那種豐腴的生活，只有雜種賤貓覺得好。自由的貓決不愿意把一個牢獄的代價來購買你所吃的肉和你那羽毛枕頭。……再會吧。”

他又上屋去了。我看著他的大而瘦的影子，很舒適的和那初升的太陽光互相撫摩著。

我進了屋子，你的姑母拿起掃帚來把我教訓了一頓，我也用我的深摯的歡悅之心承受了。我大大的領略了一番這溫暖而挨打的歡欣。當她打我時，我早在做著美夢，知道她打完了就要給我肉吃了。

我的主人啊，你瞧，——我的貓在爐火的前面，把身體伸得長長的，說出它的結論來，——真正的幸福與天堂，就是關閉在一間有肉吃的屋子里挨打。

我說的是貓的事。

 

悅讀·品悟

天堂到底在哪里？

在有著優渥生活但有著枷鎖的安樂窩，還是在只有撿垃圾命運卻透著彩色的世界？“不可知”的理想給你力量掙脫一切捆綁，去找尋真的自由，即使那里混沌一片，那里險惡暗生，那里弱肉強食，那里雖有日的明，更有夜的黑……那里卻透著最令人心醉的自由。

然后呢？貓問自己是否留下。作為讀者，我開始陷入沉思：胖貓，那里沒有用羽毛做成的枕頭，沒有帶著鮮血的肉，那里是你從小渴望的自由地方，充斥著黑暗和寒冷，周圍的同伴會嘲笑你癡胖，甚至唯一的食物，只是垃圾堆里沒有任何血絲的骨頭。我猶豫著貓會怎樣選擇？暗自希望他能留下，但，他最后選擇了回到那個曾想跳出的安樂窩，僅僅是由于那里有安逸溫暖的生活，不用在深巷里為生活奔波，不必提防敵人們的目光。

陽光下的泡沫有著自由的彩色，里面有你曾經的笑臉。貓貓，當你回到了你夢中的天堂，承受主人的棍棒時，你有沒有泡沫破碎時的心痛？

恍惚間，我仿佛又聽見了小貓的叫聲：喵喵喵喵喵……

 

——北京楊鎮一中　鄧玥超

（指導教師：曾繡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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