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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簽書判官

  • 泗州軼聞
  • 周俊瑛
  • 4478字
  • 2024-05-13 20:40:34

許任愚抵達泗州城的那日,正值驚蟄。早晨清冷的空氣里還殘蕩著一點昨夜的雷雨聲,可惜這是鼎盛過后的余音,已不能引發世人側目,只好伴著路邊野草尖上的露珠墮入爛泥。啪嗒,啪嗒,是融進污穢前的叩門聲。天是青灰色的,城門剛開不久,一群糧販正推著木板車排隊入城。許任愚遠遠的站在他們后方,人不動,但憑目光帶著思緒混入隊列,在泥漿飛濺的板車與一張張黝黑的臉上來回打了幾個轉,便沿著高高的城墻徑直向上望去,望見了云端的一只迷途孤雁。其實,候鳥早歸也好,晨露帶寒也罷,在此刻心潮澎湃的任愚看來,都是萬物更始的吉兆,同他本次赴任一樣,是可喜可賀的事。阿嚏!一陣寒風躥入泥地里滾了幾滾,起身擦著他的脖頸逃了去。他抬手緊了緊衣領子,不經意間聞到風里留下來些許青草的香,淡淡的,是紹圣五年二月早春的氣味。似乎還有些別的什么,泗州即將上任的簽書判官聞不出究竟。卻也難怪,他遠道而來,實在不知這氣味底蘊駁雜。草木調的引子,漸次帶出的是魏知非孤女守喪的香火氣,謝承宗緩緩南歸的塵土氣,章家老少關起門來爭得頭破血流的騰騰殺氣。罷了,怎樣都好,二十四歲的蓬勃的心本也無暇細究,早就一頭栽進對未知的期待里了。

許任愚是睦州清溪縣人氏,去年進士及第,名列第一甲的第六名。趙宋王朝本就是歷史上頂有名的文治昌盛的朝代,自太祖以降,歷代皇帝都秉著“仁厚”二字守江山。對待寒門子弟格外體恤,不僅大興科舉,廣開庶民入仕的門路,且取士人數一年多過一年。太平盛世的水土最是養人,各地的才俊們每隔三年便長出一茬新的,兼有眾多靠著恩蔭、補授的出路趕來爭皇糧的,年深歲久,趙官家的這鍋飯早已僧多粥少。因著如此,許任愚在頭年三月里過了殿試,雖入第一甲,卻堪堪等到十二月才得著差事。然而,他的這門差事,畢竟有些不同。依照常例,每屆新科進士除去掐尖兒的五六人,其他的經吏部銓選,大抵都是赴州縣任僚屬一類的職務。論官階屬于選人,日后不但要歷經三任六考,還得尋到五個高位的官長共同舉薦,才能改升京官。若是改官不成,一輩子都只得混跡于底層末職,永無通達之日。許任愚的這個“簽書泗州節度判官”,最大的不同正在于官階。雖然同為知州幕下的一介屬官,可簽書判官是京官的頭銜,單就資格來說,往后升遷的路要廣闊得多。且論起職掌,簽判是專門佐助知州處理政務的角色,位置更在州衙其他屬官的上頭。

然而前景也好,志向也罷,都是指向將來,是縹緲的未知,應不得眼前急。人在年輕時,初入俗世打混,到底還要有些實實在在的依傍。如若不然,萬事難,便是少年得志做了官,處境也未見得能強多少——位置低的,遭人使喚;位置高的,卻喚不動人。許任愚的境況便是如此,對著上面要看知州、通判的臉色,自己做不得主;對下面卻是徒占著職級的名頭,盤算又轉不過小有資歷的同僚。至于他頂頭的上司呂經達,更是個妙人。將才五十歲的年紀,眼望著已老態龍鐘。不光相貌老,性情也跟著一道走了樣。明明是朝廷的四品大員,卻連知州正經辦公的設廳也不敢用,畏畏縮縮,生怕叫這廳堂的威嚴燙了屁股。上任頭一天,專門辟出西廂房當作視事廳,一塊“清白堂”的牌匾往門梁上一懸,往后辦公就都在此處了。主政泗州的兩年以來,他始終抱定藏頭躲尾的路數,小事不插手,大事不獨扛,凡是場面上過得去的,能將就且將就,斷不肯興事。許任愚初時不曉得底細,可自打從那門匾底下走了幾趟,漸漸看清了局面——遇到這樣軟面糊似的長官,日后上下受氣怕是尋常。

州衙的事大多有成規,譬如除去休沐日,每天雷打不動的第一宗,便是雞鳴五更天在呂知州主持下,召集廖通判以及幕職們共同議事。議完過后,廖通判自回一墻之隔的通判廳,幕職們則三三兩兩的結伴往儀門走——他們的官廳都在儀門之外。出了儀門,靠東側的第一處官廨便是簽廳,這里的上座正是許任愚。

為官任職這檔子事,能坐得了位置,卻不見得壓住了人。許任愚自知年輕資歷淺,索性擺出坦蕩的姿態,打從上任第一天起就虛心向同僚們求教本地的風土民情。怎料一腔熱忱拋了出去,沒砸出響動,倒先砸了腳。起初是觀察推官苗森,沒頭沒尾的送來兩大箱文書,說是將前幾個月冒代的各項職事雙手奉還。之后,錄事參軍劉錦成也送來一箱文書。信手翻檢,除了有近些年州院的公事簿,還有前任錄參們糾劾同僚的要事記。最駭人的當屬司法參軍李升旭,聽得許任愚問詢民生,徑直將他請去了架閣庫,堪堪搬出從太祖建隆年間起始,近七十冊的州志,只待點核齊全,便要替他抬去簽判廳。驚駭之下,任愚連連擺手,不想李司法盛情難卻,幾番推脫不過,只好登記借閱了當今圣上登基以來的幾冊。歷經這些窮折騰,任愚再不敢去問第四人,日日苦臉對著如山的文書,卻連城里的街巷都沒摸清楚。

如此昏頭脹腦的過了幾日,許任愚忽而接到個差事,是呂知州遣他去巡視河道。白受了前番的諸多戲耍,任愚此刻早就憋了一肚子氣。到這時,得了差遣便好似得了件兵器,不預備與人爭斗,只暗自咬牙要趁機亮一亮本事,免得叫人看輕了。因此,這日一回到簽判廳,立即把廳里的吏胥們都喚了過來,讓兩個年輕的去翻找州里歷年巡河治水的檔案,留下幾個年長的在跟前詢問情況。正當說著話,大門外突然響起了通傳聲,是司理參軍張修登門造訪。許任愚心覺訝異,卻也無暇細想,連忙起身迎了出去,哪知隔著丈來遠,就受了張司理的躬身一拜。

“這樣重的禮節,我如何擔得起?張司理莫要打趣,快請進來吃盞茶吧?!痹S任愚大步走上前,一把扶住了張修。

張修劍眉微挑,一雙杏目跟著打了個轉,臉上浮起一層笑意,道:“說打趣卻是冤枉我了。圣人言,禮本乎心。沒有這一拜,如何見得我對簽判的心意?”二人并肩進了廳堂落座,張修忙又招呼隨行的小吏,將一只黑漆嵌螺鈿雙層八角食盒擺到許任愚手邊,道:“咱們泗州城里的點心鋪子,名聲最響的當數老城西南邊的齊嬤嬤蜜食鋪——就在吉祥坊的南街口,靠近香華門那一帶。祖上傳下來的手藝,做到如今怕有六七十年了。近幾日,鋪子里出了一款新糕餅,名喚‘策馬踏香’,口味一絕!天天趕著大早就有人在店外頭候著,往往一開張就賣光了。今兒早上我家里的下人沖鋒陷陣,搶到了兩提,我便想著帶些過來,請您嘗嘗鮮?!?

任愚接過果盒,感激道:“多謝張司理惦念!這樣費心得來的佳品,在下的五臟廟今日可算有福了?!闭f著,掀開蓋子,一陣清香立刻溢了出來,不似尋常糕點的甜膩香,卻是一股帶著花草氣息的雅淡清香。

“他家的點心最講究!面皮是用自家老面發的。里頭的餡兒,既舍得用上等的材料,又肯下細功夫,在口味上翻花樣。做出來的外形,還講求個應季應景,所以名氣響了幾十年。似這策馬踏香,餡兒里就添入了當季的荸薺和結香花,吃起來不僅口感清爽綿軟,更兼有祛風明目的功效?!?

任愚忙道:“來了這么些日子,我還從未有幸品嘗城里的特色吃食,張司理費心了?!?

“啊呀,忘了問了,不知簽判仙鄉何處?只怕泗州的風味與東京、故鄉皆有不同,您吃不慣口。想來簽判身為天子門生,千里赴任替官家分憂,寓居異地的苦頭總是免不了的。口味、習性這些,多少要磨些時日才能耐得慣?!?

說話間,松鶴圖剔紅屏風的后頭走出來一名押司,手里端著黑地彩繪識文描漆方茶盤,送上來兩盞茶湯。茶器是州衙里通用的那類,花瓣形的茶托捧著天青色的斗笠盞,遠看恰似一朵盛放的蓮,只有送到眼前了,才能瞧見正中的花芯里白色的茶沫伴著熱氣在杯中浮游打轉。張修端起茶來抿了一口,覺得味道略嫌清淡,尚需在熱水中醞釀一會兒,遂放下茶盞,重新撿起方才的話題,拉著許任愚從鄉貫一路聊到科舉、出仕。及至再品,茶香已由淡入濃,醇厚的滋味透過嗓子眼,沁進言辭間,二人的話題也就漸漸由求學轉到公事上頭。

“朽木之才,哪里能跟你相提并論!我原本是在隔壁宿州的縣里做主簿,去年夏天方才得了如今的差事。任職雖未久,幸賴祖上是本地盱眙縣人氏,對這一方水土倒比其他人更熟些。今兒早上聽聞簽判預備巡河,我雖知不該僭越本職,可思來想去,到底斗著膽子尋了過來,心里也是盼著或許有用得著我的地方。便是讓我指個方向,引個路,也作算我替本地父老盡了一份力。”張修話里話外透著十二分的客氣,其實論起年紀,他倒比任愚長了六歲,只是相貌生得倜儻,濃眉大眼耐得住時間的打磨,所以望上去同任愚只如平輩。

“何必如此見外!你果真肯受累,我是求之不得的,還請言辭間切莫這般自謙。說出來不怕你笑,早先呂知州吩咐下來的時候,我這心里便咚咚的擂鼓,一回到廳里,馬不停蹄地就讓押司們去搬圖志和往年的公文。眼見手忙腳亂的,可喜遇得你趕來相助,真是人未動身,事情卻已經成了。”本來巡河一事許任愚最憂慮的便是自己初來乍到,不熟規矩和水文地理。眼下平白冒出個張修,實在大喜過望。論道理,司理參軍是專掌刑獄的職位,此等涉及治水的事務,說破大天也不該由他勞力。更何況許任愚先已體驗過苗察推等人的風范,今日陡然見到張修這般善心助人的同僚,少不得滿心滿眼全是感激。二人你推我就,當下便趕著興頭把事情說定了。跟著又議了半晌,對照水道圖將巡河路線也過了一遍,待諸般細節商量妥當,已至午時。張修盛情,說要做東請任愚上城里的酒樓嘗鮮。然而,任愚早就派下人在附近的食肆訂了酒菜,這時恰好送過來。張修因此欣然留下做客,二人就著酒菜又是一番暢談,興盡之際已是兄弟相稱。任愚心下既感激又暢快,臨到張修告辭之際,巴巴的將人送到簽廳大門口,又在門邊目送了張修一截子路,這才調轉頭回去。

次日早晨,任愚因先已報呂知州點過頭,省去了當天的五更議事。早起過后,潦潦草草地吃下半個炊餅,便來到前院的公事廳翻看卷宗熬時間。終于挨到辰時,再也坐不住了,帶著兩個押司直奔司理院。幸而泗州的州衙因在真宗年間大修過,布局頗有章法,一眾官廳都設在內城里,相距不遠。自簽廳往南,只隔了個司戶參軍廳,便到司理院。

“我正預備帶著人上門請你,哪曉得慢了一步,倒成了你迎我?!睆埿抟蜃约矣姓釉诔抢铮匠2⒉蛔≡诠兮荨=袢账匾馑愫昧藭r間,一早便趕來將各項事務安排妥當,便立刻準備去簽廳請人。不想半個身子剛探出大門,就迎面撞上了許任愚的綠袍官服。

任愚紅著臉笑道:“我原就是個急性子,眼望著止這幾步路,哪里坐得住。你只別見我的怪?!?

“我已經讓李押衙趕早帶著人去官船上做準備了,等會兒馬車來了,我們就立刻——青天大老爺,二月的河風可不能小瞧了它!似你這般裝束去坐船,等回來了染上個頭疼腦熱的,呂知州該抓我下大獄了?!睆埿捱呎f邊揚了揚手,跟在他身后的一個差吏遂立刻鉆回了司理院。許任愚經他一點醒,眼睛立刻活泛起來,旋即瞧見張修身后的一個小吏,手上挽了件鼠灰色的大氅。菱紋珠光的素緞面子,透過領口、前襟一類的地方,隱約露出銀狐皮的里襯。“今年的天氣原就比往常格外冷些,又趕上這幾日倒春寒,冷得夜里也還要燒炭。待會子巡河,頭先的一段是沿著淮河走,你若沒個擋風遮寒的,不出一炷香的功夫保準手腳凍成生鐵?!痹捯魟偮?,方才進去的小吏已經回來了,懷里多出一件靛青灑金錦緞大氅。

任愚連忙揖手道謝,一禮未完州衙的車馬已經到了,張修連忙笑著止住任愚,將他請上馬車。一聲令下,兩名押司騎著高頭大馬當先開路,寬敞的馬車緊隨其后,余下另有幾名押司跟在車后列隊步行。一行人有條不紊地朝著南城門進發,目標是十里外的碼頭——金剛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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