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朗被李風堵了。

狹窄的巷子里，三個十幾歲的孩子一字排開，對稚嫩的陳朗占據著壓制性的優勢。

陳朗卻并沒有慌張，面無表情的抬起頭，黝黑的眸子直勾勾的看著李風，把李風看得隱隱有些牙疼。

李風不過十二歲，過了暑假也才上初一，但靠著他的一對拳頭，金陵市第三機械廠員工生活區的這一片，沒有哪個同齡人見了他不是唯唯諾諾，就算那些高中生，也沒幾個敢在他面前不低頭的。

十幾歲的孩子尚且如此，年齡更小的孩子就別提了。別的小孩見他不是繞道就是乖乖的在后面當跟屁蟲，唯有陳朗每次見他都愛答不理，一副渾沒把他放在眼里的表情。

就一上學年齡都沒到的小孩，犯得著成天擺出一張臭臉嗎？

如果有可能，不愿以大欺小的李風寧肯一輩子都不和陳朗打交道，但今天不行。上次被人陰了后欠下的賬要是還不上，那群社會人可不好對付。想到這里，李風揉了揉鼻子，用哄小孩的口氣對陳朗說：“陳朗啊，林老頭不是給你十塊錢了嗎？可以借給我嗎？我保證，過兩天就還給你。”

李風覺得他已經夠和藹了，要換成別人，他動手就搶，哪里還用這么低三下四？

陳朗好像也還上道，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不過已經開始點頭，并如實承認：“給了。”

李風一陣竊喜。看來這陳朗除了表情呆滯，和別的小孩也沒什么區別，一樣的好哄。可就在這時，他又聽到陳朗慢悠悠的補了一句：“不過我不借。”

“呲”的一聲，李風的牙真的開始疼了。這小子陰陽怪氣的，一句話分兩句話說，擺明了是沒把他三廠一霸放在眼里！

認為拳頭是用來鋤強扶弱的李風，好容易才忍下動手的念頭，繼續擺出人畜無害的笑臉循循善誘：“你是怕我不還嗎？放心吧，我說到做到。這樣，到時候我再多還你一塊錢。”

那時候，豬肉也不過兩三塊錢一斤，李風緊咬牙關才做出這種承諾，沒想到陳朗馬上搖頭：“我不放高利貸。”

笑容頓時在李風臉上凝固了。這是放高利貸的事嗎？不加錢也沒見你把錢借出來啊！

這時，李風左邊的趙明不樂意了。他長得圓臉塌鼻，和每天下午都放的動畫片里的某個角色很像，所以得了個“胖虎”的綽號。這幾年跟著李風從街頭打到街尾，加上看了無數武俠片，早把自己當成了李風手下的二當家。見到大當家吃癟，他這二當家的臉上也不好看。

“趕緊把錢拿出來！”說著，趙明揮了揮胖手捏成的拳頭，“沙包大的拳頭看過沒？你再廢話一句，當心我打爆你的頭。”

看到亮出的拳頭，陳朗的眼睛慢慢的瞪大了。趙明向李風挑了挑眉毛，有時候，拳頭就是比什么都好用。

等他再回過頭去看陳朗的時候，陳朗又恢復了一臉的平靜：“拳頭大有什么用？它沒響，就說明你不是高手。”

“我……”

趙明突然感到胸口有點悶。他何嘗不想學電視里那樣捏響指關節？可是他不行啊！以前在別人面前不行就算了，現在還被一個小孩嘲笑，胖虎急得滿頭大汗：“誰說我的拳頭不響了？

你聽聽，它這不是……”

在趙明使勁掰著手指的時候，李風沒好氣的捅了他一下：“你干嘛，人都跑了！”

趙明一抬頭，果然發現陳朗瘦小的背影如敏捷的兔子般消失于巷子的另一端。

趙明瞬間就有點凌亂了，說好的不怕呢？跑那么快干嘛！

“李哥，他跑不遠的，我去把他抓回來！”趙明氣得咬牙切齒。

“追？咱們去追一個小屁孩？傳出去像什么話？”李風懊惱的揉著鼻子，只能放棄這次的臨時起意。

他李風，可不是什么欺軟怕硬，專門欺負比自己年紀小的孩子的小混混，而是能和社會人拼一拼的狠角色啊！

“那欠的錢怎么辦？”趙明愁眉苦臉了起來。在陳朗面前能耀武揚威，到了比他狠的人面前，他可一點脾氣都沒有。

李風撓了撓頭，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別急，廠里是不是又停工了？咱們去那兒想想辦法。”

***

面對李風等人，說不害怕那是假的，陳朗跑起來就沒敢停。他穿過亂糟糟的街道，直跑到郊區之外，才一屁股坐在一堵寫滿標語的紅磚圍墻下。

他不是不想繼續往前跑，而是實在跑不動了。從職工生活區跑來，大概有三公里的距離，對六歲的孩子來說，相當于一段漫長的馬拉松，饒是陳朗體能比同齡人好，此時也有些力竭了。

等到喘勻氣，陳朗才發現剛才慌不擇路，竟已到了第三機械廠外。他仰頭看著高大的圍墻，打量著這座養活著無數人的地方。

在陳朗遙遠得有些模糊的記憶中，廠區總是晝夜不停的發出巨大噪音，就算遠在職工宿舍，敏感的他也常常被吵得睡不著覺。但不知從何時開始，那些聲音漸漸的小了，此刻，這里更是悄無聲息，偌大的第三機械廠就像墳墓一樣，安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陳朗不知道這中間發生了什么，他也不明白這種轉變的象征，他現在只想離這里遠遠的。

但一回頭，他就發現遠處有三個人慢慢的走了過來。當先一人高高壯壯的，正是李風！

追上來了？陳朗欲哭無淚。十塊錢雖然不是小數目，可這李風也用不著這么執著吧？

腹誹歸腹誹，廠區外全是空地，要跑肯定是跑不了的。他回頭看了看圍墻，幾乎有他三個人高，要跳也跳不過去。最后他咬了咬牙，貓著腰貼著圍墻往廠區大門走去。

正門處，寫著“金陵市第三機械廠”幾個大字的木牌有些斑駁，掉漆的鐵門上也是銹跡斑斑，不過半開半閉的，正好容他小小的身子鉆進去。

陳朗先探頭進去看了看，右邊有個傳達室，玻璃上已經落滿了灰塵，不過門卻開著，一個花白頭發的小老頭在里面閉眼躺著，手里的收音機滋啦滋啦的播著陳朗聽不懂的新聞：“……隨著職業化的發展，金陵市最后一支甲A俱樂部……因為資金問題，正式宣布解散。至此，金陵市正式無緣國內頂級聯賽……”

“走吧，走吧，都走吧。”傳達室那人突然嘆氣，把陳朗嚇了一跳，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不過那人卻沒睜眼，而是換個頻段，聽起了音樂。

陳朗拍拍胸口，又往左邊看去。那里有一個塌了棚子的停車場，不過里面只停著一輛沒了輪子的二八杠。

確定不會被人發現的陳朗這才松了口氣，從門縫里悄悄的鉆了進去。

近幾年，陳朗從大人的閑聊中聽了很多關于三廠的傳聞，什么沒效益、什么破產、什么倒閉的，那些話他懵懵懂懂的一句也沒聽懂。不過他知道，就如他父親一樣，三廠的人大部分都賦閑在家，不用像往常一樣按時上下班了。

這樣正好，偌大的廠區，陳朗只要藏身其中，李風肯定找不著他。

等陳朗跑進廠區后，涼椅上的老頭才睜開一條縫，輕撫著身邊的老黃犬，呢喃著道：“讓他去吧老伙計，這廠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沒了，讓孩子們進去玩玩也沒啥大不了的。”

陳朗并沒跑遠，他躲在一個車間外偷偷的看著大門口，等了半天也沒見李風走進來。

難道他們在門外等著自己？陳朗滿不在乎的笑了笑，反正他也不急著回家，那就相互耗著吧。說起時間，他可有一大把用來浪費！

心中巨石落地，年齡不大的陳朗擦了擦身邊廠房的窗戶，使勁的向里面看去，一臺臺巨大的機器如同鴻蒙巨獸般盤踞著。

這就是那些曾經吵著自己睡覺的東西嗎？陳朗有點遺憾，要是能看到它們運作起來該多好。

不過他不敢進去。在林建國爺爺家玩的時候，有個斷了胳膊的叔叔，活靈活現的講述過被機器卷進去的慘狀。要是自己的胳膊也……一想到這些，陳朗的臉就變得慘白。

廠區里大概有十幾座這樣的廠房，但其中并沒有人影。陳朗信馬由韁，在野草瘋長的廠區里走走停停，偶爾還能在地上發現缺了一半的飯盒，在墻角摳出一根藏了不知多久的香煙。

最后，陳朗來到廠區中間的小公園。說是公園，其實是一個很大的環形島，當初設計的時候在里面別出心裁的種上了樹，還開了個有假山的小水池。

只不過，現在這里和其他地方一樣頹敗，池子綠油油的，還漂浮著無數的垃圾。

陳朗閑得沒事，在地上找了根樹枝在池子里攪著，剛把上面一層撥開，一個圓滾滾的東西突的冒出來，把他驚得差點滾進池子里去！

等鎮定下來時，陳朗發現那不過是個變綠了的皮球而已。也不知被扔在這里多久了，居然還有氣，被人撥開上面的東西，便如缺氧的魚般跳了出來。

對一個孩子來說，這種發現可不亞于強盜發現了寶藏，他趕緊又找了根棍子，雙棍齊下，連撥帶夾的把皮球撈了上來。

撈上皮球后陳朗就點失望了。這皮球不僅表面上染得翠綠，拿在手中也癟癟的，明顯是個壞的。

他正考慮要不要隨手扔了的時候，耳聽得有人喝了一聲：“陳朗，你在這里干嘛！”

陳朗扭頭一看，來人正是李風！

手足無措間，陳朗舉了舉皮球，咧嘴笑著說：“我說我是來玩球的，你們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