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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華蓋集(1)

咬文嚼字(一至二)

以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而來主張男女平等的男人,卻偏喜歡用輕靚艷麗字樣來譯外國女人的姓氏:加些草頭,女旁,絲旁。不是“思黛兒”,就是“雪琳娜”。西洋和我們雖然遠哉遙遙,但姓氏并無男女之別,卻和中國一樣的,——除掉斯拉夫民族在語尾上略有區別之外。所以如果我們周家的姑娘不另姓綢,陳府上的太太也不另姓蔯,則歐文的小姐正無須改作嫗紋,對于托爾斯泰夫人也不必格外費心,特別寫成妥嬭絲苔也。

以擺脫傳統思想的束縛而來介紹世界文學的文人,卻偏喜歡使外國人姓中國姓:Gogol姓郭;Wilde姓王;D’Annunzio姓段,一姓唐;Holz姓何;Gorky姓高;Galsworthy也姓高,137假使他談到Gorky,大概是稱他“吾家rky”138的了。我真萬料不到一本《百家姓》,到現在還有這般偉力。

一月八日

古時候,咱們學化學,在書上很看見許多“金”旁和非“金”旁的古怪字,據說是原質139名目,偏旁是表明“金屬”或“非金屬”的,那一邊大概是譯音。但是,,錫,錫,錯,矽140,連化學先生也講得很費力,總須附加道:“這回是熟悉的悉。這回是休息的息了。這回是常見的錫。”而學生們為要記得符號,仍須另外記住臘丁字。現在漸漸譯起有機化學來,因此這類怪字就更多了,也更難了,幾個字拼合起來,像貼在商人帳桌面前的將“黃金萬兩”拼成一個的怪字一樣。中國的化學家多能兼做新倉頡141。我想,倘若就用原文,省下造字的功夫來,一定于本職的化學上更其大有成績,因為中國人的聰明是決不在白種人之下的。

在北京常看見各樣好地名:辟才胡同,乃茲府,丞相胡同,協資廟,高義伯胡同,貴人關。但探起底細來,據說原是劈柴胡同,奶子府,繩匠胡同,蝎子廟,狗尾巴胡同,鬼門關。字面雖然改了,涵義還依舊。這很使我失望;否則,我將鼓吹改奴隸二字為“弩理”,或是“努禮”,使大家可以永遠放心打盹兒,不必再愁什么了。但好在似乎也并沒有什么人愁著,爆竹畢畢剝剝地都祀過財神了。

二月十日

論辯的魂靈142

二十年前到黑市,買得一張符,名叫“鬼畫符”。雖然不過一團糟,但帖在壁上看起來,卻隨時顯出各樣的文字,是處世的寶訓,立身的金箴。今年又到黑市去,又買得一張符,也是“鬼畫符”。但帖了起來看,也還是那一張,并不見什么增補和修改。今夜看出來的大題目是“論辯的魂靈”;細注道:

“祖傳老年中年青年‘邏輯’扶乩滅洋必勝妙法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敕”143。今謹摘錄數條,以公同好——

“洋奴會說洋話。你主張讀洋書,就是洋奴,人格破產了!受人格破產的洋奴崇拜的洋書,其價值從可知矣!但我讀洋文是學校的課程,是政府的功令,反對者,即反對政府也。無父無君之無政府黨,人人得而誅之。”

“你說中國不好。你是外國人么?為什么不到外國去?可惜外國人看你不起……。”

“你說甲生瘡。甲是中國人,你就是說中國人生瘡了。既然中國人生瘡,你是中國人,就是你也生瘡了。你既然也生瘡,你就和甲一樣。而你只說甲生瘡,則竟無自知之明,你的話還有什么價值?倘你沒有生瘡,是說誑也。賣國賊是說誑的,所以你是賣國賊。我罵賣國賊,所以我是愛國者。愛國者的話是最有價值的,所以我的話是不錯的,我的話既然不錯,你就是賣國賊無疑了!”

“自由結婚未免太過激了。其實,我也并非老頑固,中國提倡女學的還是我第一個。但他們卻太趨極端了,太趨極端,即有亡國之禍,所以氣得我偏要說‘男女授受不親’144。況且,凡事不可過激;過激派都主張共妻主義的。乙贊成自由結婚,不就是主張共妻主義么?他既然主張共妻主義,就應該先將他的妻拿出來給我們‘共’。”

“丙講革命是為的要圖利:不為圖利,為什么要講革命?我親眼看見他三千七百九十一箱半的現金抬進門。你說不然,反對我么?那么,你就是他的同黨。嗚呼,黨同伐異之風,于今為烈,提倡歐化者不得辭其咎矣!”

“丁犧牲了性命,乃是鬧得一塌糊涂,活不下去了的緣故。現在妄稱志士,諸君切勿為其所愚。況且,中國不是更壞了么?”

“戊能算什么英雄呢?聽說,一聲爆竹,他也會吃驚。還怕爆竹,能聽槍炮聲么?怕聽槍炮聲,打起仗來不要逃跑么?

打起仗來就逃跑的反稱英雄,所以中國糟透了。”

“你自以為是‘人’,我卻以為非也。我是畜類,現在我就叫你爹爹。你既然是畜類的爹爹,當然也就是畜類了。”

“勿用驚嘆符號,這是足以亡國的。但我所用的幾個在例外。

中庸太太提起筆來,取精神文明精髓,作明哲保身大吉大利格言二句云:

中學為體西學用145,不薄今人愛古人146。”

北 京 通 信

蘊儒,培良兩兄:

昨天收到兩份《豫報》,使我非常快活,尤其是見了那《副刊》。因為它那蓬勃的朝氣,實在是在我先前的豫想以上。你想:從有著很古的歷史的中州,傳來了青年的聲音,仿佛在豫告這古國將要復活,這是一件如何可喜的事呢?

倘使我有這力量,我自然極愿意有所貢獻于河南的青年。但不幸我竟力不從心,因為我自己也正站在歧路上,——或者,說得較有希望些:站在十字路口。站在歧路上是幾乎難于舉足,站在十字路口,是可走的道路很多。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然而向青年說話可就難了,如果盲人瞎馬,引入危途,我就該得謀殺許多人命的罪孽。

所以,我終于還不想勸青年一同走我所走的路;我們的年齡,境遇,都不相同,思想的歸宿大概總不能一致的罷。但倘若一定要問我青年應當向怎樣的目標,那么,我只可以說出我為別人設計的話,就是: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

可是還得附加幾句話以免誤解,就是: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展,也不是放縱。

中國古來,一向是最注重于生存的,什么“知命者不立于巖墻之下”咧,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咧,什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咧,147竟有父母愿意兒子吸鴉片的,一吸,他就不至于到外面去,有傾家蕩產之虞了。可是這一流人家,家業也決不能長保,因為這是茍活。茍活就是活不下去的初步,所以到后來,他就活不下去了。意圖生存,而太卑怯,結果就得死亡。以中國古訓中教人茍活的格言如此之多,而中國人偏多死亡,外族偏多侵入,結果適得其反,可見我們蔑棄古訓,是刻不容緩的了。這實在是無可奈何,因為我們要生活,而且不是茍活的緣故。

中國人雖然想了各種茍活的理想鄉,可惜終于沒有實現。但我卻替他們發見了,你們大概知道的罷,就是北京的第一監獄。這監獄在宣武門外的空地里,不怕鄰家的火災;每日兩餐,不慮凍餒;起居有定,不會傷生;構造堅固,不會倒塌;禁卒管著,不會再犯罪;強盜是決不會來搶的。住在里面,何等安全,真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了。但闕少的就有一件事:自由。

古訓所教的就是這樣的生活法,教人不要動。不動,失錯當然就較少了,但不活的巖石泥沙,失錯不是更少么?我以為人類為向上,即發展起見,應該活動,活動而有若干失錯,也不要緊。惟獨半死半生的茍活,是全盤失錯的。因為他掛了生活的招牌,其實卻引人到死路上去!

我想,我們總得將青年從牢獄里引出來,路上的危險,當然是有的,但這是求生的偶然的危險,無從逃避。想逃避,就須度那古人所希求的第一監獄式生活了,可是真在第一監獄里的犯人,都想早些釋放,雖然外面并不比獄里安全。

北京暖和起來了;我的院子里種了幾株丁香,活了;還有兩株榆葉梅,至今還未發芽,不知道他是否活著。

昨天鬧了一個小亂子148,許多學生被打傷了;聽說還有死的,我不知道確否。其實,只要聽他們開會,結果不過是開會而已,因為加了強力的迫壓,遂鬧出開會以上的事來。俄國的革命,不就是從這樣的路徑出發的么?

夜深了,就此擱筆,后來再談罷。

魯迅

五月八日夜

并 非 閑 話

凡事無論大小,只要和自己有些相干,便不免格外警覺。即如這一回女子師范大學的風潮,我因為在那里擔任一點鐘功課,也就感到震動,而且就發了幾句感慨,登在五月十二的《京報副刊》上。自然,自己也明知道違了“和光同塵”149的古訓了,但我就是這樣,并不想以騎墻或陰柔來買人尊敬。三四天之后,忽然接到一本《現代評論》十五期,很覺得有些稀奇。這一期是新印的,第一頁上目錄已經整齊(初版字有參差處),就證明著至少是再版。我想:為什么這一期特別賣的多,送的多呢,莫非內容改變了么?翻開初版來,校勘下去,都一樣;不過末葉的金城銀行的廣告已經杳然,所以一篇《女師大的學潮》就赤條條地露出。我不是也發過議論的么?自然要看一看,原來是贊成楊蔭榆校長的,和我的論調正相反。做的人是“一個女讀者”。

中國原是玩意兒最多的地方,近來又剛鬧過什么“琴心是否女士”150問題,我于是心血來潮,忽而想:又搗什么鬼,裝什么佯了?但我即刻不再想下去,因為接著就起了別一個念頭,想到近來有些人,凡是自己善于在暗中播弄鼓動的,一看見別人明白質直的言動,便往往反噬他是播弄和鼓動,是某黨,是某系;正如偷漢的女人的丈夫,總愿意說世人全是忘八,和他相同,他心里才覺舒暢。這種思想是卑劣的;我太多心了,人們也何至于一定用裙子來做軍旗。我就將我的念頭打斷了。

此后,風潮還是拖延著,而且展開來,于是有七個教員的宣言151發表,也登在五月二十七日的《京報》上,其中的一個是我。

這回的反響快透了,三十日發行(其實是二十九日已經發賣)的《現代評論》上,西瀅先生就在《閑話》的第一段中特地評論。但是,據說宣言是“《閑話》正要付印的時候”才在報上見到的,所以前半只論學潮,和宣言無涉。后來又做了三大段,大約是見了宣言之后,這才文思泉涌的罷,可是《閑話》付印的時間,大概總該頗有些耽誤了。但后做而移在前面,也未可知。那么,足見這是一段要緊的“閑話”。

《閑話》中說,“以前我們常常聽說女師大的風潮,有在北京教育界占最大勢力的某籍某系的人在暗中鼓動,可是我們總不敢相信。”所以他只在宣言中摘出“最精彩的幾句”,加上圈子,評為“未免偏袒一方”;而且因為“流言更加傳布得厲害”,遂覺“可惜”,但他說“還是不信我們平素所很尊敬的人會暗中挑剔風潮”。這些話我覺得確有些超妙的識見。例如“流言”本是畜類的武器,鬼蜮的手段,實在應該不信它。又如一查籍貫,則即使裝作公平,也容易啟人疑竇,總不如“不敢相信”的好,否則同籍的人固然憚于在一張紙上宣言,而別一某籍的人也不便在暗中給同籍的人幫忙152了。這些“流言”和“聽說”,當然都只配當作狗屁!

但是,西瀅先生因為“未免偏袒一方”而遂嘆為“可惜”,仍是引用“流言”,我卻以為是“可惜”的事。清朝的縣官坐堂,往往兩造各責小板五百完案,“偏袒”之嫌是沒有了,可是終于不免為胡涂蟲。假使一個人還有是非之心,倒不如直說的好;否則,雖然吞吞吐吐,明眼人也會看出他暗中“偏袒”那一方,所表白的不過是自己的陰險和卑劣。宣言中所謂“若離若合,殊有混淆黑白之嫌”者,似乎也就是為此輩的手段寫照。而且所謂“挑剔風潮”的“流言”,說不定就是這些伏在暗中,輕易不大露面的東西所制造的,但我自然也“沒有調查詳細的事實,不大知道”。可惜的是西瀅先生雖說“還是不信”,卻已為我輩“可惜”,足見流言之易于惑人,無怪常有人用作武器。但在我,卻直到看見這《閑話》之后,才知道西瀅先生們原來“常常”聽到這樣的流言,并且和我偶爾聽到的都不對。可見流言也有種種,某種流言,大抵是奔湊到某種耳朵,寫出在某種筆下的。

但在《閑話》的前半,即西瀅先生還未在報上看見七個教員的宣言之前,已經比學校為“臭毛廁”,主張“人人都有掃除的義務”了。153為什么呢?一者報上兩個相反的啟事已經發現;二者學生把守校門;三者有“校長不能在學校開會,不得不借鄰近的飯店招集教員開會的奇聞”。但這所述的“臭毛廁”的情形還得修改些,因為層次有點顛倒。據宣言說,則“飯店開會”,乃在“把守校門”之前,大約西瀅先生覺得不“最精彩”,所以沒有摘錄,或者已經寫好,所以不及摘錄的罷。現在我來補摘幾句,并且也加些圈子,聊以效顰——

“……迨五月七日校內講演時,學生勸校長楊蔭榆先生退席后,楊先生乃于飯館召集校員若干燕飲,繼即以評議會名義,將學生自治會職員六人揭示開除,由是全校嘩然,有堅拒楊先生長校之事變。……”

《閑話》里的和這事實的顛倒,從神經過敏的看起來,或者也可以認為“偏袒”的表現;但我在這里并非舉證,不過聊作插話而已。其實,“偏袒”兩字,因我適值選得不大堂皇,所以使人厭觀,倘用別的字,便會大大的兩樣。況且,即使是自以為公平的批評家,“偏袒”也在所不免的,譬如和校長同籍貫,或是好朋友,或是換帖兄弟,或是叨過酒飯,每不免于不知不覺間有所“偏袒”。這也算人情之常,不足深怪;但當侃侃而談之際,那自然也許流露出來。然而也沒有什么要緊,局外人那里會知道這許多底細呢,無傷大體的。

但是學校的變成“臭毛廁”,卻究竟在“飯店招集教員”之后,酒醉飯飽,毛廁當然合用了。西瀅先生希望“教育當局”打掃,我以為在打掃之前,還須先封飯店,否則醉飽之后,總要拉矢,毛廁即永遠需用,怎么打掃得干凈?而且,還未打掃之前,不是已經有了“流言”了么?流言之力,是能使糞便增光,蛆蟲成圣的,打掃夫又怎么動手?姑無論現在有無打掃夫。

至于“萬不可再敷衍下去”,那可實在是斬釘截鐵的辦法。正應該這樣辦。但是,世上雖然有斬釘截鐵的辦法,卻很少見有敢負責任的宣言。所多的是自在黑幕中,偏說不知道;替暴君奔走,卻以局外人自居;滿肚子懷著鬼胎,而裝出公允的笑臉;有誰明說出自己所觀察的是非來的,他便用了“流言”來作不負責任的武器:這種蛆蟲充滿的“臭毛廁”,是難于打掃干凈的。丟盡“教育界的面目”的丑態,現在和將來還多著哩!

五月三十日

補  白

“公理戰勝”的牌坊154,立在法國巴黎的公園里不知怎樣,立在中國北京的中央公園里可實在有些希奇,——但這是現在的話。當時,市民和學生也曾游行歡呼過。

我們那時的所以入戰勝之林者,因為曾經送去過很多的工人;大家也常常自夸工人在歐戰的勞績。現在不大有人提起了,戰勝也忘卻了,而且實際上是戰敗了155。

現在的強弱之分固然在有無槍炮,但尤其是在拿槍炮的人。假使這國民是卑怯的,即縱有槍炮,也只能殺戮無槍炮者,倘敵手也有,勝敗便在不可知之數了。這時候才見真強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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