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熱風(2)
- 魯迅雜文經(jīng)典全集
- 魯迅
- 5560字
- 2013-12-19 18:54:26
戊派的愛國論最晚出,我聽了也最寒心;這不但因其居心可怕,實因他所說的更為實在的緣故。昏亂的祖先,養(yǎng)出昏亂的子孫,正是遺傳的定理。民族根性造成之后,無論好壞,改變都不容易的。法國G.Lo Ben104著《民族進化的心理》中,說及此事道(原文已忘,今但舉其大意)——“我們一舉一動,雖似自主,其實多受死鬼的牽制。將我們一代的人,和先前幾百代的鬼比較起來,數(shù)目上就萬不能敵了。”我們幾百代的祖先里面,昏亂的人,定然不少:有講道學的儒生,也有講陰陽五行105的道士,有靜坐煉丹的仙人,也有打臉打把子106的戲子。所以我們現(xiàn)在雖想好好做“人”,難保血管里的昏亂分子不來作怪,我們也不由自主,一變而為研究丹田臉譜的人物:這真是大可寒心的事。但我總希望這昏亂思想遺傳的禍害,不至于有梅毒那樣猛烈,竟至百無一免。即使同梅毒一樣,現(xiàn)在發(fā)明了六百零六,肉體上的病,既可醫(yī)治;我希望也有一種七百零七的藥,可以醫(yī)治思想上的病。這藥原來也已發(fā)明,就是“科學”一味。只希望那班精神上掉了鼻子的朋友,不要又打著“祖?zhèn)骼喜 钡钠焯杹矸磳Τ运帲袊幕鑱y病,便也總有全愈的一天。祖先的勢力雖大,但如從現(xiàn)代起,立意改變:掃除了昏亂的心思,和助成昏亂的物事(儒道兩派的文書),再用了對癥的藥,即使不能立刻奏效,也可把那病毒略略羼淡。如此幾代之后待我們成了祖先的時候,就可以分得昏亂祖先的若干勢力,那時便有轉(zhuǎn)機,Le Bon所說的事,也不足怕了。
以上是我對于“不長進的民族”的療救方法;至于“滅絕”一條,那是全不成話,可不必說。“滅絕”這兩個可怕的字,豈是我們?nèi)祟悜f的?只有張獻忠這等人曾有如此主張,至今為人類唾罵;而且于實際上發(fā)生出什么效驗呢?但我有一句話,要勸戊派諸公。“滅絕”這句話,只能嚇人,卻不能嚇倒自然。他是毫無情面:他看見有自向滅絕這條路走的民族,便請他們滅絕,毫不客氣。我們自己想活,也希望別人都活;不忍說他人的滅絕,又怕他們自己走到滅絕的路上,把我們帶累了也滅絕,所以在此著急。倘使不改現(xiàn)狀,反能興旺,能得真實自由的幸福生活,那就是做野蠻也很好。——但可有人敢答應說“是”么?
隨感錄五十六 “來了”
近來時常聽得人說,“過激主義107來了”;報紙上也時常寫著,“過激主義來了”。
于是有幾文錢的人,很不高興。官員也著忙,要防華工108,要留心俄國人;連警察廳也向所屬發(fā)出了嚴查“有無過激黨設(shè)立機關(guān)”的公事。
著忙是無怪的,嚴查也無怪的;但先要問:什么是過激主義呢?
這是他們沒有說明,我也無從知道,我雖然不知道,卻敢說一句話:“過激主義”不會來,不必怕他;只有“來了”是要來的,應該怕的。
我們中國人,決不能被洋貨的什么主義引動,有抹殺他撲滅他的力量。軍國民主義么,我們何嘗會同別人打仗;無抵抗主義么,我們卻是主戰(zhàn)參戰(zhàn)109的;自由主義么,我們連發(fā)表思想都要犯罪,講幾句話也為難;人道主義么,我們?nèi)松磉€可以買賣呢。
所以無論什么主義,全擾亂不了中國;從古到今的擾亂,也不聽說因為什么主義。試舉目前的例,便如陜西學界的布告110,湖南災民的布告111,何等可怕,與比利時公布的德兵苛酷情形,俄國別黨宣布的列寧政府殘暴情形,比較起來,他們簡直是太平天下了。德國還說是軍國主義,列寧不消說還是過激主義哩!
這便是“來了”來了。來的如果是主義,主義達了還會罷;倘若單是“來了”,他便來不完,來不盡,來的怎樣也不可知。
民國成立的時候,我住在一個小縣城里,早已掛過白旗。有一日,忽然見許多男女,紛紛亂逃:城里的逃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的逃進城里。問他們什么事,他們答道,“他們說要來了。”
可見大家都單怕“來了”,同我一樣。那時還只有“多數(shù)主義”112,沒有“過激主義”哩。
隨感錄五十八 人心很古
慷慨激昂的人說,“世道澆漓,人心不古,國粹將亡,此吾所為仰天扼腕切齒三嘆息者也!”
我初聽這話,也曾大吃一驚;后來翻翻舊書,偶然看見《史記》《趙世家》113里面記著公子成反對主父改胡服114的一段話:
“臣聞中國者,蓋聰明徇智之所居也,萬物財用之所聚也,賢圣之所教也,仁義之所施也,《詩》《書》禮樂之所用也,異敏技能之所試也,遠方之所觀赴也,蠻夷之所義行也;今王舍此而襲遠方之服,變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學者,離中國,故臣愿王圖之也。”
這不是與現(xiàn)在阻抑革新的人的話,絲毫無異么?后來又在《北史》115里看見記周靜帝的司馬后的話:
“后性尤妒忌,后宮莫敢進御。尉遲迥女孫有美色,先在宮中,帝于仁壽宮見而悅之,因得幸。后伺帝聽朝,陰殺之。上大怒,單騎從苑中出,不由徑路,入山谷間三十余里;高颎楊素等追及,扣馬諫,帝太息曰,‘吾貴為天子,不得自由。’”
這又不是與現(xiàn)在信口主張自由和反對自由的人,對于自由所下的解釋,絲毫無異么?別的例證,想必還多,我見聞狹隘,不能多舉了。但即此看來,已可見雖然經(jīng)過了這許多年,意見還是一樣。現(xiàn)在的人心,實在古得很呢。
中國人倘能努力再古一點,也未必不能有古到三皇五帝116以前的希望,可惜時時遇著新潮流新空氣激蕩著,沒有工夫了。
在現(xiàn)存的舊民族中,最合中國式理想的,總要推錫蘭島的Vedda117族。他們和外界毫無交涉,也不受別民族的影響,還是原始的狀態(tài),真不愧所謂“羲皇上人”118。
但聽說他們?nèi)丝谀昴隃p少,現(xiàn)在快要沒有了:這實在是一件萬分可惜的事。
隨感錄六十一 不滿
歐戰(zhàn)才了的時候,中國很抱著許多希望,因此現(xiàn)在也發(fā)出許多悲觀絕望的聲音,說“世界上沒有人道”,“人道這句話是騙人的”。有幾位評論家,還引用了他們外國論者自己責備自己的文字,來證明所謂文明人者,比野蠻尤其野蠻。
這誠然是痛快淋漓的話,但要問:照我們的意見,怎樣才算有人道呢?那答話,想來大約是“收回治外法權(quán)119,收回租界,退還庚子賠款120……”現(xiàn)在都很渺茫,實在不合人道。
但又要問:我們中國的人道怎么樣?那答話,想來只能“……”。對于人道只能“……”的人的頭上,決不會掉下人道來。因為人道是要各人竭力掙來,培植,保養(yǎng)的,不是別人布施,捐助的。
其實近于真正的人道,說的人還不很多,并且說了還要犯罪。若論皮毛,卻總算略有進步了。這回雖然是一場惡戰(zhàn),也居然沒有“食肉寢皮”,沒有“夷其社稷”121,而且新興了十八個小國122。就是德國對待比國,都說殘暴絕倫,但看比國的公布,也只是囚徒不給飲食,村長挨了打罵,平民送上戰(zhàn)線之類。這些事情,在我們中國自己對自己也常有,算得什么希奇?
人類尚未長成,人道自然也尚未長成,但總在那里發(fā)榮滋長。我們?nèi)绻麊枂柫夹模X得一樣滋長,便什么都不必憂愁;將來總要走同一的路。看罷,他們是戰(zhàn)勝軍國主義的,他們的評論家還是自己責備自己,有許多不滿。不滿是向上的車輪,能夠載著不自滿的人類,向人道前進。
多有不自滿的人的種族,永遠前進,永遠有希望。
多有只知責人不知反省的人的種族,禍哉禍哉!
隨感錄六十二 恨恨而死
古來很有幾位恨恨而死的人物。他們一面說些“懷才不遇”“天道寧論”123的話,一面有錢的便狂嫖濫賭,沒錢的便喝幾十碗酒,——因為不平的緣故,于是后來就恨恨而死了。
我們應該趁他們活著的時候問他:諸公!您知道北京離昆侖山幾里,弱水124去黃河幾丈么?火藥除了做鞭爆,羅盤除了看風水,還有什么用處么?棉花是紅的還是白的?谷子是長在樹上,還是長在草上?桑間濮上125如何情形,自由戀愛怎樣態(tài)度?您在半夜里可忽然覺得有些羞,清早上可居然有點悔么?四斤的擔,您能挑么?三里的道,您能跑么?
他們?nèi)绻毤毜南耄幕诹耍@便很有些希望。萬一越發(fā)不平,越發(fā)憤怒,那便“愛莫能助”。——于是他們終于恨恨而死了。
中國現(xiàn)在的人心中,不平和憤恨的分子太多了。不平還是改造的引線,但必須先改造了自己,再改造社會,改造世界;萬不可單是不平。至于憤恨,卻幾乎全無用處。
憤恨只是恨恨而死的根苗,古人有過許多,我們不要蹈他們的覆轍。
我們更不要借了“天下無公理,無人道”這些話,遮蓋自暴自棄的行為,自稱“恨人”,一副恨恨而死的臉孔,其實并不恨恨而死。
隨感錄六十三 “與幼者”
做了《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的后兩日,在有島武郎《著作集》里看到《與幼者》126這一篇小說,覺得很有許多好的話。
“時間不住的移過去。你們的父親的我,到那時候,怎樣映在你們(眼)里,那是不能想像的了。大約像我在現(xiàn)在,嗤笑可憐那過去的時代一般,你們也要嗤笑可憐我的古老的心思,也未可知的。我為你們計,但愿這樣子。你們?nèi)舨皇呛敛豢蜌獾哪梦易鲆粋€踏腳,超越了我,向著高的遠的地方進去,那便是錯的。
“人間很寂寞。我單能這樣說了就算么?你們和我,像嘗過血的獸一樣,嘗過愛了。去罷,為要將我的周圍從寂寞中救出,竭力做事罷。我愛過你們,而且永遠愛著。這并不是說,要從你們受父親的報酬,我對于‘教我學會了愛你們的你們’的要求,只是受取我的感謝罷了……像吃盡了親的死尸,貯著力量的小獅子一樣,剛強勇猛,舍了我,踏到人生上去就是了。
“我的一生就令怎樣失敗,怎樣勝不了誘惑;但無論如何,使你們從我的足跡上尋不出不純的東西的事,是要做的,是一定做的。你們該從我的倒斃的所在,跨出新的腳步去。但那里走,怎么走的事,你們也可以從我的足跡上探索出來。
“幼者呵!將又不幸又幸福的你們的父母的祝福,浸在胸中,上人生的旅路罷。前途很遠,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的面前才有路。
“走罷!勇猛著!幼者呵!”
有島氏是白樺派127,是一個覺醒的,所以有這等話;但里面也免不了帶些眷戀凄愴的氣息。
這也是時代的關(guān)系。將來便不特沒有解放的話,并且不起解放的心,更沒有什么眷戀和凄愴;只有愛依然存在。——但是對于一切幼者的愛。
隨感錄六十四 有無相通
南北的官僚雖然打仗,南北的人民卻很要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有無相通”。
北方人可憐南方人太文弱,便教給他們許多拳腳:什么“八卦拳”“太極拳”,什么“洪家”“俠家”,什么“陰截腿”“抱樁腿”“譚腿”“戳腳”,什么“新武術(shù)”“舊武術(shù)”,什么“實為盡美盡善之體育”,“強國保種盡在于斯”。
南方人也可憐北方人太簡單了,便送上許多文章:什么“……夢”“……魂”“……痕”“……影”“……淚”,什么“外史”“趣史”“穢史”“秘史”,什么“黑幕”“現(xiàn)形”,什么“淌牌”“吊膀”“拆白”128,什么“噫嘻卿卿我我”“嗚呼燕燕鶯鶯”“吁嗟風風雨雨”,“耐阿是勒浪覅面孔哉!”129
直隸山東的俠客們,勇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筋力,大可以做一點神圣的勞作;江蘇浙江湖南的才子們,名士們呵!諸公有這許多文才,大可以譯幾葉有用的新書。我們改良點自己,保全些別人;想些互助的方法,收了互害的局面罷。
隨感錄六十五 暴君的臣民
從前看見清朝幾件重案的記載,“臣工”130擬罪很嚴重,“圣上”常常減輕,便心里想:大約因為要博仁厚的美名,所以玩這些花樣罷了。后來細想,殊不盡然。
暴君治下的臣民,大抵比暴君更暴;暴君的暴政,時常還不能饜足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欲望。
中國不要提了罷。在外國舉一個例:小事件則如Gogol的劇本《按察使》131,眾人都禁止他,俄皇卻準開演;大事件則如巡撫想放耶穌,眾人卻要求將他釘上十字架。
暴君的臣民,只愿暴政暴在他人的頭上,他卻看著高興,拿“殘酷”做娛樂,拿“他人的苦”做賞玩,做慰安。自己的本領(lǐng)只是“幸免”。
從“幸免”里又選出犧牲,供給暴君治下的臣民的渴血的欲望,但誰也不明白。死的說“阿呀”,活的高興著。
所 謂 “國 學”
現(xiàn)在暴發(fā)的“國學家”之所謂“國學”是什么?
一是商人遺老們翻印了幾十部舊書賺錢,二是洋場上的文豪又做了幾篇鴛鴦蝴蝶體132小說出版。
商人遺老們的印書是書籍的古董化,其置重不在書籍而在古董。遺老有錢,或者也不過聊以自娛罷了,而商人便大吹大擂的借此獲利。還有茶商鹽販,本來是不齒于“士類”的,現(xiàn)在也趁著新舊紛擾的時候,借刻書為名,想挨進遺老遺少的“士林”里去。他們所刻的書都無民國年月,辨不出是元版是清版,都是古董性質(zhì),至少每本兩三元,綿連,錦帙133,古色古香,學生們是買不起的。這就是他們之所謂“國學”。
然而巧妙的商人可也決不肯放過學生們的錢的,便用壞紙惡墨別印什么“菁華”什么“大全”之類來搜括。定價并不大,但和紙墨一比較卻是大價了。至于這些“國學”書的校勘,新學家不行,當然是出于上海的所謂“國學家”的了,然而錯字迭出,破句連篇(用的并不是新式圈點),簡直是拿少年來開玩笑。這是他們之所謂“國學”。
洋場上的往古所謂文豪,“卿卿我我”“蝴蝶鴛鴦”誠然做過一小堆,可是自有洋場以來,從沒有人稱這些文章(?)為國學,他們自己也并不以“國學家”自命的。現(xiàn)在不知何以,忽而奇想天開,也學了鹽販茶商,要憑空挨進“國學家”隊里去了。然而事實很可慘,他們之所謂國學,是“拆白之事各處皆有而以上海一隅為最甚(中略)余于課余之暇不惜浪費筆墨編纂事實作一篇小說以餉閱者想亦閱者所樂聞也”。(原本每句都密圈,今從略,以省排工,閱者諒之。)
“國學”乃如此而已乎?
試去翻一翻歷史里的儒林和文苑傳罷,可有一個將舊書當古董的鴻儒,可有一個以拆白餉閱者的文士?
倘說,從今年起,這些就是“國學”,那又是“新”例了。你們不是講“國學”的么?
即 小 見 大
北京大學的反對講義收費風潮134,芒硝火焰似的起來,又芒硝火焰似的消滅了,其間就是開除了一個學生馮省三。
這事很奇特,一回風潮的起滅,竟只關(guān)于一個人。倘使誠然如此,則一個人的魄力何其太大,而許多人的魄力又何其太無呢。
現(xiàn)在講義費已經(jīng)取消,學生是得勝了,然而并沒有聽得有誰為那做了這次的犧牲者祝福。
即小見大,我于是竟悟出一件長久不解的事來,就是:三貝子花園里面,有謀刺良弼和袁世凱而死的四烈士墳135,其中有三塊墓碑,何以直到民國十一年還沒有人去刻一個字。
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136這一件事了。
十一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