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晉國稱霸(4)
- 其實我們一直活在春秋戰國2
- 龍鎮
- 5642字
- 2018-06-05 21:46:37
晉文公這次伐鄭,不僅有軍事上的準備,還有政治上的準備。據《史記》記載,鄭文公有三位夫人,為他生了五個兒子,這五個兒子都“以罪早死”。鄭文公一怒之下,將其他侍妾生的兒子也全部趕出國去。其中有一位公子蘭逃到了晉國,受到晉文公的優待。晉、秦兩國大軍進入鄭國之后,晉文公命令公子蘭在晉國東部邊界待命,打算等軍事行動一結束,就派公子蘭進入鄭國接管政權。
鄭文公派了一個叫燭之武的老頭,趁著夜色跑到秦軍大營,對秦穆公說:“秦、晉兩國大軍包圍鄭國,鄭國是難免要滅亡啦。如果鄭國的滅亡能夠給您帶來什么好處,那您就盡管放手干吧!但我想勸您一句,就算您消滅了鄭國,對秦國也沒任何好處,因為秦國和鄭國之間還隔著一個晉國,好處都讓晉國給得了。晉國因此增加了土地,對秦國而言,意味著相對減少了土地,不劃算。如果您放鄭國一馬,鄭國愿意成為秦國來往中原的東道主,為秦國提供方便,這樣對秦國也沒有任何壞處。再說,當年您有大恩于晉惠公,他許諾給您河外五城,結果這家伙早上渡河回國,晚上就令人加固城墻防御您,晉國人的貪得無厭,您也是有親身體會的。他們今天往東向鄭國索取土地,明天就會往西擴張,到那時,他們不打秦國的主意,還能打誰的主意呢?請您三思而后行。”
在現代語言中,“東道主”是主人家的意思。但這個詞最初的意義,“東”是指具體的方位。鄭國在秦國的東邊,因此自稱東道主。而諸如“北道主”、“南道主”之類的稱謂,在后世的史書中都曾出現。
燭之武的話打動了秦穆公。他認真回想了一下這些年秦國與晉國之間發生的事情,覺得燭之武所言不虛。秦國一直在努力幫助晉國,晉國對秦國的幫助也總是欣然笑納,卻從來不想如何報答秦國,甚至恩將仇報。眼下這位晉文公,從上臺到稱霸,都受到了秦國的大力支持,至今也未曾有任何回報的表示,仿佛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
于是,秦、鄭兩國簽訂了一個秘密盟約。三天之后,晉國人驚奇地發現,秦國人已經撤軍了。不僅如此,秦穆公還留下杞子、逢孫、楊孫三員將領,帶著一支部隊駐扎在新鄭的北門,宣布為鄭國戍守城門。這就意味著,晉國如果繼續攻打鄭國,就要與秦國人為敵了。
晉軍眾將對秦國人的公然背叛感到憤怒。狐偃等人建議晉文公無視秦國人的存在,按原定計劃進入新鄭,如果秦國人要阻撓,就連秦國人一起打。
還好,晉文公不像晉惠公那樣沒心沒肺,他暗自衡量了一下利弊,對大伙說:“沒有秦國的幫助,我們就沒有今天的成就。得到人家的鼎力相助卻拔刀相向,是為不仁;因為小事而失去一個強大的盟國,是為不智;兩國本來和平相處,卻又發生戰亂,不是用武之道。罷了罷了,既然老天不想滅亡鄭國,我們也不必強求,回去吧。”
話雖這么說,晉文公卻不甘心空手而歸,他派人與鄭文公談判,要求將公子蘭送回鄭國當大子。鄭國大夫石甲父對鄭文公說:“現在諸位夫人之子都已經死了,其余的公子中,數公子蘭最為賢能,您不如答應晉國的要求,好讓他們快點退兵?!?
鄭文公聽從了建議,派石甲父、侯宣多到晉國迎接公子蘭回國。晉國與鄭國遂簽訂了和平協議。
從鄭國回來之后,晉國再一次改革軍隊編制,撤銷新建的三行,改為上、下新軍,任命趙衰為新上軍統帥,胥嬰為新下軍統帥。按《左傳》的說法,這樣做還是為了防御狄人的進攻。
狄人真的有這么麻煩嗎?
回答是肯定的。
公元前630年春天,就在晉文公試探性進攻鄭國的時候,狄人不失時機地發動了對齊國的進攻。
在齊桓公年代,狄人還只敢欺負一下衛國、邢國這樣的二三流國家。齊桓公一死,連齊國都成為狄人侵略的對象。縱觀中原,還真只有晉國令狄人有所忌憚了。
公元前629年,狄人又一次大舉入侵衛國,迫使衛成公將國都遷到帝丘。為此,衛國還舉行了卜筮活動,得到的結果是,衛國還有三百年的國運。但從《史記》的記載看,衛國自此仍經歷了十九代君主,歷時四百二十年,直到秦始皇年代才徹底滅國。因此,這次卜筮的結果極為不準。
帝丘原來是夏朝第一任君主啟的孫子相的居所。衛成公搬到帝丘,夢到先祖衛康叔對他說:“你給我的祭祀很豐厚,可是都被相奪走了。”衛成公于是命令祭祀相,好讓他不搶自己祖先的祭祀。寧俞認為不可:“不是我們的祖先,就算祭祀,他們也享受不了。連杞、鄫(zēng)這些夏朝的后裔都不祭祀相了,我們更沒有義務承擔對相的祭祀。”
孔夫子則一針見血地指出:“非其鬼而祭之,諂也!”也就是說,不是自己的祖先,卻去祭祀他,是諂媚之舉。
也許是風水輪流轉,不久之后,狄人部落發生內亂,衛國趁機發動反攻,雙方于公元前628年握手言和。
這一年春天,楚國大夫斗章與晉國大夫陽處父舉行了會談,雙方建立了代辦級外交關系。
夏天,在新鄭城頭搖擺了四十五年之久的墻頭草鄭文公去世了,晉國扶持的公子蘭順利即位為君,也就是歷史上的鄭穆公,晉、鄭關系翻開了新的一頁。
而到了冬天,晉文公也去世了,享年七十一歲。
回顧晉文公的一生,最富傳奇色彩的是他那段長達十九年的流亡生涯。他自四十三歲那年出奔國外,直到六十二歲才回國,十九年間,先后居住或經過翟國、衛國、齊國、曹國、鄭國、楚國、秦國,或被奉為上賓,或遭冷眼歧視,可謂嘗盡人間冷暖,也練就了他寵辱不驚的沉穩性格。值得一提的是,流亡的日子雖然艱辛,他卻過得很瀟灑,不乏佳人相伴,先是在翟國娶了季隗,接著在齊國娶了齊姜,跑到秦國又娶了懷嬴等五個老婆,這些女人,或以其溫柔賢淑撫慰其心靈,或以其特殊地位成為他的政治后援,為他的流亡生涯平添許多春色。更值得一提的是他手下那幾十號兄弟,不但對他忠心耿耿,不離不棄,而且在他最困難、最軟弱的時候及時幫助他走出困境,告別平庸,目標堅定地殺回晉國,成就大事,可謂良師益友。而晉文公上臺之后,除了報答大伙的恩情,更大膽重用這批非公族的賢能之士,一改國政由公族把持的傳統,將軍國大事交給異姓管理。正是依靠這些異姓賢人,晉國得以在短短數年之內迅速崛起,并且打敗天下第一強的楚國,成為天下的霸主。
唯一的遺憾是,晉文公大器太晚成了,稱霸才短短數年,便壽終正寢。但晉國的霸業沒有隨著他的去世而迅速消失,從后世的歷史來看,晉國的霸業始于晉文公,繼于他的兒子晉襄公,在晉成公、晉靈公年代一度衰落,到晉景公、晉厲公、晉平公年代又重新雄起。自城濮之戰后的近百年,晉國一直是中原地區最強大的國家——當然,這是后話,晉國的興衰在以后的故事中還將講到。
晉文公死后,其靈柩被送往曲沃,將在曲沃舉行葬禮。然而,就在靈柩被運出絳都城門的時候,里面突然發出一陣牛響。據《左傳》的記載,是“有聲如?!?,至于是如牛吼還是牛蹄聲,無從考證。卜偃連忙命令隊伍停下來,大伙一起拜倒,折騰了半晌,卜偃說:“主公有令,將有西方軍隊經過我國,如果攻擊他們,必定獲勝!”
所謂西方軍隊,當然是指秦國的軍隊。
死人不會說話,卜偃說這句話,背后必定有人指使。這個人有可能是狐偃,也有可能是先軫,總之是晉國的鷹派。這句話也不是憑空猜測,而是有準確的情報作為依據。
兩年前,秦國與鄭國簽訂秘密盟約后,秦將杞子等人就一直留守在鄭國,成為了秦國的駐外部隊。聽到晉文公去世的消息,他給秦穆公寫了一封密信,信上說:“鄭國人對我們很信任,要我們擔任新鄭北門的守衛任務。如果派大軍潛行而來,里應外合,消滅鄭國易于反掌?!?
這無疑是個餿點子。當年燭之武游說秦穆公不要打鄭國的主意,最重要的理由就是秦國離鄭國太遠,中間還隔著晉國,就算消滅了鄭國,好處也只能讓晉國得到,對秦國沒有任何意義。
秦國的大夫蹇叔則進一步指出:“勞師襲遠,是兵家大忌。部隊從秦國出發到鄭國,有千里之遙,怎么可能‘潛行’?不但鄭國人會知道這個計劃,晉國人也會知道。”堅決反對杞子的提議。
用現代管理的語言來說,杞子的計劃,不但目標的設定有問題,操作起來也不具備現實性。但秦穆公顯然將晉文公的去世當做秦國稱霸的一個契機,聽不進蹇叔的勸阻,決定派百里孟明視、西乞術和白乙丙三人帶部隊前往鄭國。
孟明視是大夫百里奚的兒子,西乞術和白乙丙則是蹇叔的兒子。關于百里奚這個人物,《左傳》與《史記》的記載有較大的出入:
第一,公元前655年,晉獻公滅虞國,俘虜了虞公和他的大夫井伯。后來晉獻公將女兒嫁給秦穆公,將這兩個人作為陪嫁的奴仆,一并送到了秦國。在《左傳》的記載中,這兩個人自此沒有下文。而根據《史記》的記載,晉獻公俘虜了“虞君及其大夫井伯百里奚”,則井伯即為百里奚無疑。
《史記》又記載,百里奚在前往秦國途中,趁人不注意,偷偷地跑出了送親隊伍,而且流亡到楚國,被楚國人當做三無人員給抓了起來。秦穆公聽公孫枝說百里奚有德有能,想花重金從楚國人手里將他贖回,但又怕動作太大,引起楚國人的警覺,于是派下人出面到楚國交涉,說:“我國有一個逃亡的奴仆百里奚現在貴國,請允許我們用五張羊皮將他贖回,以懲戒逃亡之人?!?
五張羊皮,在當時應該就是一個奴仆的價格。楚國人聽了,也沒懷疑什么,就把百里奚交給了秦國人。到了秦國,秦穆公親自來迎接百里奚,一問年齡,已經七十了,老是老了點,然而滿腹經綸,秦穆公和他談了三天,如同當年周文王得到姜太公一般高興,拜為大夫,令他主持國政。當時國人都戲稱他為“五羊皮大夫”。百里奚又向秦穆公推薦了自己的朋友蹇叔,秦穆公于是將蹇叔也找來,拜為上大夫。
雖然《史記》言之鑿鑿,但百里奚與井伯究竟是不是同一個人,在《左傳》中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第二,公元前628年,秦國打算派兵襲擊鄭國。根據《左傳》的記載,當時只有蹇叔站出來表示反對,則百里奚無疑已不在人世。
秦穆公堅持要派兵,蹇叔牽著孟明視的手,說:“大侄子,我恐怕只能看見你出師,不能看見你回來了喲。”秦穆公知道了,派人警告蹇叔說:“你這老頭子胡說八道個啥,如果不是活得長,你墳墓上的樹都可以雙手合抱了!”言下之意,我聽你歪歪嘰嘰幾十年,早聽厭了。
秦國大軍從東門出發,蹇叔前往送行,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雄糾糾、氣昂昂地站在戰車上,忍不住哭泣,囑咐他們說:“此去鄭國,一定要小心晉國人在殽(xiáo)地偷襲我軍。殽地有一處山谷,地勢險要,南邊山麓是夏朝后皋的陵墓,北邊山麓是周文王當年躲避風雨的地方。你們倘若死在那里,就由我這個老頭子來替你們收拾尸骨吧?!?
但是根據《史記》的記載,當時反對出兵的不止蹇叔,還有百里奚。而且在秦軍出發的時候,兩個人都參與了“哭師”。
仔細推敲起來,《史記》的記載有點不靠譜:公元前655年,百里奚已經七十歲,到公元前628年,百里奚如果還活著,則已有九十七歲。在那個年代,一個人活到九十七歲恐怕不太容易。因此,我們還是采用《左傳》的觀點,即:百里奚與井伯是兩個人,孟明視出征的時候,百里奚已經去世。
言歸正傳。
公元前627年春天,偷襲鄭國的秦軍部隊經過長途跋涉,來到了離鄭國很近的王城雒邑。經過雒邑北門的時候,為了表示對天子的尊重,孟明視令戰車上的弓手和持戟之士脫掉甲胄,下車步行。然而剛一過城門,秦軍將士就紛紛跳上戰車,動作十分彪悍。當時王孫滿尚幼,站在城樓上看到這一幕,說:“秦軍輕佻無禮,必定失敗。輕佻則少謀,無禮則防備不周。身處險境又沒有防備,且無謀略,哪能不敗?”
秦軍公然經過雒邑,其用心已經昭然若揭。鄭國如果有常駐雒邑的間諜或是外交人員,只要輕車快馬走小路給新鄭送去一封密報,秦軍偷襲新鄭的計劃就得泡湯。
然而,直到這個時候,鄭國官方似乎仍然對近在眼前的危險毫不知情。新鄭城內,一切有如往日般平靜,秦將杞子等人帶領的小支秦軍部隊仍然負責北門的警備,一絲不茍地檢查著可疑人員的行李和證件。
如果不是那個名叫弦高的鄭國商人的出現,秦軍這次千里奔襲鄭國至少在戰術上是成功的。
弦高是來往于新鄭與雒邑之間的商人。他的生意很簡單,在鄭國收購牛,販到雒邑去賣,從中賺取差價。
春秋時期,商人的政治地位相當低下,在“士、農、工、商”四大職業中屬于墊底。但是,鄭國的商人地位特殊,某些商人自鄭桓公年代就與公室保持了良好的關系,甚至“世有盟誓”,休戚與共。據《國語》記載,鄭桓公在王室擔任司徒,聽了史伯的建議,向東經營自己的勢力,用大量的金錢賄賂雒東諸國,收買人心,背后想必就有商賈巨富為其撐腰。再加上鄭國地處中原心臟,是南來北往的交道要沖,商業遠比其他諸侯國發達,鄭國商人地位因此比別國商人高也不足為奇。
弦高是否與鄭國公室有交往,《左傳》沒有明說。但是當他途經滑國,聽到秦軍入侵的消息之后,第一反應就是派人趕回新鄭去,向鄭穆公報告敵情。弦高自己則裝作鄭國的使者,帶了四張牛皮和十二頭肥牛前往秦軍大營。見到秦軍主將孟明視,他神態自若地說:“寡君聽說您將帶兵經過蔽國,特命在下來犒勞大軍。”
古人獻禮,講究先輕后重,弦高先以四張牛皮獻給孟明視等人,然后再以十二頭肥牛犒勞秦軍將士,搞得像模像樣。秦國人對他的身份沒有產生任何懷疑。
既然派使者前來勞軍,說明鄭國已經有準備,偷襲顯然是不可能了。孟明視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他考慮再三,對西乞術和白乙丙說:“鄭國有了防備,我們如果硬攻,很難攻克;如果圍城,又沒有后援,只能回去?!?
孟明視不想白跑一趟,順手將滑國滅了,擄獲大批財物,一路迤邐西行。
而在新鄭,鄭穆公收到弦高的情報之后,派人到杞子等人居住的賓館打探,發現秦軍正在厲兵秣馬,作戰斗準備。
他派人前去拜訪杞子,說:“各位在敝國久居,將敝國存糧吃得也所剩無幾了。現在聽說你們將要遠行,也沒什么相送,鄭國有塊原圃,和秦國的具圃一樣,是打獵的勝地,各位可以到那里自行方便,打幾頭麋鹿作為糧食,也好讓敝國輕閑一下,如何?”話說得很客氣,杞子等人聽了卻是滿頭大汗。沒過多久,密探又送來孟明視大軍撤離的消息。杞子知道機密泄露,大勢已去,逃亡去了齊國,逢孫和楊孫則逃往宋國,駐守新鄭北門的秦軍部隊也一哄而散。
秦軍勞師襲遠,已經是一錯;襲遠不成,順手滅掉滑國,又是一錯。這兩錯的理由相同:鄭國和滑國離秦國千里,就算滅了這兩個國家,也無法管理,只能讓他國得利。至于獲得些許戰利品,更不似大國所為,反倒像雞鳴狗盜之徒。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孟明視自滑國起程的時候,晉國也正在醞釀襲擊秦軍的計劃。剛剛繼承君位的晉襄公主持了軍事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