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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夕顏本回與前回同年,是源氏公子十七歲夏天至十月之事。

《源氏物語繪卷·竹河一》局部圖,描繪了十四五歲的薰從玉府門前經過時的情景,薰高潔的氣質吸引了坐在府門之前的年輕女仆們的注意。

氏公子經常悄悄到六條已故皇太子妃(源氏公子的嬸母)因寡居在六條,人稱六條妃子。源氏公子和她有私通之事。去訪問。有一次他從宮中到六條去,中途休息時,想起住在五條的大乳母為對外關系而設置在筑前(九州的一國)的行政機構稱為太宰府,其長官稱為帥,輔官稱為大、少;這里是乳母的丈夫的官職名稱。曾患了一場大病,為了祈愿康復,就削發為尼了,源氏公子想前去探望。到了那里,看見大門關著,便派人叫乳母的兒子惟光大夫出來,把大門打開。源氏公子坐在車里看著這條骯臟的大街上的景象,忽見乳母家隔壁有一戶人家,新裝著絲柏薄板條編成的板垣,板垣上面高高地開著吊窗,共有四五架房屋兩柱之距離稱為一架。。窗內掛的簾子也頗潔白,讓人看了覺得很涼爽。從簾影之間可以看見室內有幾位留著美麗的額發的女人,正在向這邊窺望。這些女人不停走動,看上去個子都很高。源氏公子覺得很奇怪,不知道里面住的是什么人。

因為是微行出行,他的車馬都很簡陋,也沒有讓人在前開道,他想:“反正也沒人知道我的身份。”就很自在。他坐在車中看過去,見那戶人家的門也由薄板編成的,敞開著,室內很淺,是相當簡陋的住房。他覺得頗為可憐,想起古人“人生到處即為家”此句出自《古今和歌集》:“陋室如同金玉屋,人生到處即為家。”的詩句。又想:瓊樓玉宇,也還不是一樣么?這里的板垣旁長著郁郁蔥蔥的蔓草,草中開著許多白花,露著笑顏。源氏公子獨自吟道:“花不知名分外嬌!”隨從對他說:“這些白花叫夕顏瓠花或葫蘆花,日本稱為夕顏。。花的名字就像人的名字。這種花都是開在這些骯臟的墻根的。”這一帶的確都是些簡陋小屋,破破爛爛,東倒西歪,不能入目,這種花就開在這樣屋子的旁邊。源氏公子說:“可憐啊!這是薄命的花呀。給我摘一朵來吧!”隨從便走到那戶人家敞開的門里去,摘了一朵花。想不到從里面一扇雅致的拉門里走出一個身著黃色生絹長裙的小女孩來,向隨從招手。她手里握著一把香氣撲鼻的白紙扇,說道:“請放在這上面呈上去吧。因為這花的枝條很軟,不便用手拿的。”就把扇子交給他。正好這時惟光出來開門,隨從就把盛著花的扇子交給惟光,由他呈獻給源氏公子。惟光惶恐地說:“不知鑰匙放在什么地方,一時忘記了。到現在才來開門,真是太失禮了,有勞公子在這紛亂的街上等候,實在……”便讓人把車子趕進去,源氏公子下車,走進室內。

惟光的哥哥阿阇梨僧官的最高級為僧正(其中大僧正最高,僧正次之,權僧正又次之),其次為僧都(分大僧都、權大僧都、少僧都、權少僧都四級),再往下則是律師(分正、權二級),阿阇梨在律師之下。、妹夫三河守和妹妹此刻都在這里。他們見源氏公子到此,都以為莫大的光榮,大家惶恐萬分。做了尼姑的乳母也站起來對公子說:“我已死不足惜,只是眷戀著削發之后沒有見公子一面,實在叫人遺憾。今幸蒙佛祖憐惜,去病延年,還能拜見公子,心愿已足,今后便可看開一切,靜候阿彌陀佛的召喚了。”說罷,不免傷心,流下淚來。源氏公子說:“前日聽說媽媽身子不好,我心中一直記掛。現在又聽說已削發為尼,遁入空門,更是心中悲嘆。但愿媽媽今后長生不老,看著我升官晉爵,然后無牽無掛地往生九品凈土。若是對世間稍有執著,便成惡業,不利于修行,如是我聞。”說著,也流下淚來。

凡是乳母,總是偏愛她自己喂養大的孩子,縱使這孩子有缺點,她也覺得他完美無缺。何況這乳母喂養大的是源氏公子這樣高貴的美男子,她當然更覺得體面,想到自己曾經朝夕服侍他,也感自己身份高貴,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因此眼淚流個不停。乳母的子女們看見母親這樣,都很不高興。他們想:“做了尼姑還要留戀俗世,哭哭啼啼的,讓源氏公子看了多么難過!”便互相使眼色,交頭接耳,表露出不滿的神色。源氏公子深知乳母的心情,對她說:“我幼小時候憐愛我的人,像我的母親和外祖母,早已去世了,后來撫養我的人雖多,但我所最親愛的,除了媽媽你之外就再沒有別人了。我成人之后,由于身份所限,不能經常和你會面,又不能隨心所欲地來拜訪你。但久不相見,便覺心中不安。正如古人所說:‘但愿人間無死別!'”他懇切地安慰她,不知不覺地流了許多眼淚,舉袖拭淚時,衣香洋溢室中。乳母的子女們先前埋怨母親哭哭啼啼,現在也都被感動得掉淚,心想:“做這個人的乳母,的確有些與眾不同,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啊!”

源氏公子吩咐,再請僧眾來做法事,祈求佛祖保佑。告別之前,讓惟光點上紙燭紙燭是古代宮中使用的一種照明工具,長一尺五寸的松木條,上端用炭火燒焦,涂油,供點火用,下端卷紙。,仔細看了看人家送他的那把扇子,只覺用這把扇子的人的衣香芬芳撲鼻,讓人憐愛。扇面上瀟灑地寫著兩句詩

“夕顏凝露容光艷,

料是伊人駐馬來。”

隨手揮寫,不拘形跡,卻頗具優雅之趣。源氏公子覺得出乎意料,很感興趣,便對惟光說:“這里的西鄰是誰家,你問過么?”惟光心里想:“我這主子的老毛病又犯了。”但并不點破,只是淡淡地回答道:“我到這里只住了五六天,因家里有病人,要用心看護,并沒有探聽過鄰居的情況。”公子說:“你當我要存心不良么?你錯了,我只想問問看這把扇子的事。你去找一個知道那家情況的人,打聽一下吧。”惟光到那人家去向看門的人打聽了一下,回報道:“鄰家的主人是揚名介揚名介是唯有官名而沒有職務、沒有俸祿的一種官職。這人是夕顏(即第二回中頭中將提到的常夏)的乳母的女婿。。聽他們的仆人說:‘主人日前到鄉下去了。主母年紀不大,喜歡交際。她的姐妹們都是宮人,經常來這里走動。’詳細的情況,仆人們就知道得不是很清楚了。”源氏公子想:“那么這把扇子大概是那些宮人用的。這首詩大約是平日操習熟練的得意之筆吧。”又想:“這些人的身份都不見得高貴。但特地賦詩相贈,用心卻很可取,我不能就此丟開手。”他本來對這些事就很容易動心,便在一張懷紙上用一種陌生的筆跡寫道:

“蒼茫暮色蓬山隔,

遙望安知是夕顏?”

寫好后,讓剛才摘花的那個隨從給送去。那家的女子從未見過源氏公子,但公子的容貌秀美,一看側影便可推想而知,所以在扇上寫詩送給他,過了一會等不到回音,正覺掃興,忽然看見公子派了使者送詩來,大為高興,大家就一起討論該怎樣答詩,躊躇不決。隨從覺得很不耐煩,空手回去了。

源氏公子讓人把車前的火把遮暗些,不要惹人注目,悄悄離開了乳母家。鄰家的吊窗已經關上,窗縫里漏出幾點燈光,比螢火還更幽暗,看了很是可憐。來到了目的地六條宅院里,看見樹木花草與人不同,安排得優雅靜謐。六條妃子品貌端秀,遠非一般女子可比。公子一到此處,便把墻根夕顏的事忘懷了。第二天起身略遲,到了日上三竿,方始離開。他那風姿映著晨光,異常美麗,人們對他的稱譽確是名副其實。歸途中又經過那夕顏花的窗前。平日赴六條時,常常經過此地,卻一向不曾留意。但扇上題詩這件小事,從此牽惹了公子的心,他想:“這里面住的究竟是怎樣的人呢?”此后每次到六條去,往返經過這里時,必然留意一下。

過了幾日,惟光大夫來拜見。他說:“母親的病始終不見好轉,四處求醫,至今才能抽身前來,很是失禮。”謝罪之后,走到公子身邊,悄悄地回報:“前日受命后,我就悄悄地叫家人找個熟悉鄰家情況的人,向他探問。但那人知道得也不詳細,只說‘五月間曾有一女子秘密來到此處,身份怎樣,連家里的人也不讓詳細知道。’我有時向壁縫中窺探,看到幾個女侍模樣的年輕人。都穿著罩裙,可見這屋子里有主人住著,要她們伺候。昨天下午,夕陽照進屋子時,光線很亮,我又窺探了一下,看見一個女人坐在屋里寫信,容貌實在漂亮!她似乎陷入了沉思。旁邊的女侍在偷偷地哭泣,我看得清清楚楚呢。”源氏公子微微一笑,想道:“要打聽得更詳細一點才好。”惟光心想:“我的主子身份高貴,地位尊嚴,但年方青春,風姿俊秀,天下女子誰能拒絕他?要是沒有半點色情之事,才是缺少風流,美中不足。世間凡夫俗子,看見了這等美人尚且舍不得呢。”他又告訴公子:“我想或許可以再探得一些消息,有一次找了個機會,送了一封信去,馬上就有人用熟練的筆體寫了一封回信。看來里面確有不錯的青年美女呢。”源氏公子說:“那么,你再去求愛吧。不知道底細,總覺得不放心。”他心中想:“這夕顏花之家,大約就是那天雨夜品評中所謂下等的下等,是左馬頭認為不足道的吧,但其中或許可以意外地看到優越的女子。”他覺得這倒是格外有趣呢。

卻說那空蟬態度極為冷淡,竟不像是這世間的人,源氏公子每次想起,心中便想:“如果她的態度再溫順些,那么就算我那夜犯了過失,也不妨從此分手。但她態度那么強硬,倒教我就此撒手很不甘心。”因此他始終沒有忘記她。源氏公子之前對于像空蟬那樣的平凡女子,從不關心。但自從那次聽了雨夜品評之后,他很想嘗試一下各種等級的女子,便更加廣泛地用心思了。軒端荻大概也還在天真地等待著他的回音吧,他有時想起雖然覺得可憐,但如果被空蟬知道了此事,他又覺得有幾分可恥。因此他想先探明了空蟬的心情再說。正當這時,那伊豫介從任職地返京了。他先來參見源氏公子。他是乘坐海船來的,一路風霜,不免臉色有些黝黑,形容也很憔悴,讓人看了不快。但此人出身并不微賤,雖然年老,還是眉清目秀,儀容清朗,迥非凡夫俗子可比。談起他的任地伊豫國,源氏公子本想向他詢問當地的情況,例如浴槽究竟有多少伊豫地方多浴槽。古語“伊豫浴槽”,是形容數目很多。等事務,但似乎無心對他講這些,因為心中過意不去。他正在回憶種種事情。他想:“我對著這忠厚長者,胸中懷著這種念頭,真是荒唐!這種戀愛真不應該!”又想起那天左馬頭的勸諫,正是為他現在這種行為而發的,便覺得對不起伊豫守。后來又想:“那空蟬對我冷酷無情,實屬可恨;但對丈夫伊豫守,她卻是個忠貞多情的女子,讓人佩服。”

陋巷里的夕顏花 歌川豐國 源氏香之圖·夕顏 江戶時代(約1844—1847年)

源氏在街巷的墻角看到孤芳自賞般開放的夕顏花,十分憐愛。圖為侍從惟光為他摘取時,一扇門里出來的女童請求用紙扇盛放這脆弱的花朵。夕顏花,黃昏時悄然開放,清晨凋落,其短暫和脆弱之美,猶如美麗女子的命運。

后來伊豫守說起:這次晉京,為的是要操辦女兒軒端荻的婚事,并且帶妻子同赴任地。源氏公子聽到這話,心中非常焦慮。伊豫守離開后,他和小君商議:“我想再和你姐姐見一次面,行不行?”小君心里想:縱使對方是真心的,也不便輕易相會,何況姐姐以為這姻緣與身份不相稱,是件丑事,不愿留戀。至于空蟬,覺得源氏公子如果真正和她斷絕,到底讓人掃興。因此每次寫回信時,她總是措詞婉轉,或者用些風雅詩句,或者加些美妙動人的文字,使源氏公子尚有幾分動心。她采取這樣的態度,因此源氏公子雖然恨她冷酷,但還是不能把她忘記,至于另外一個女子呢,雖然有了丈夫,但看她的態度,還是傾向自己這邊,可以放心。所以聽到她結婚的消息,也并不十分在意。

轉眼秋天就到了。源氏公子滿懷心事,方寸大亂,很長時間不去左大臣的宅邸,葵姬自然滿懷憤恨。那六條妃子呢,起初回絕了公子的求愛,好容易被他說服;哪知被說服之后,公子的態度忽然對她疏遠了。六條妃子真是傷心!她現在常常考慮:未曾相好以前他那種一往情深的愛情,怎么不見了呢?這妃子是個思慮深遠、明察事理的人。她想起兩人年齡相距甚遠她今年二十四歲,源氏公子今年十七歲。,擔心世人謠言,眼見兩人為此疏遠,更覺傷心。每當源氏公子不至、孤衾獨寢之時,總是左思右想,悲憤嘆息,不能入睡。

有一天,朝霧彌漫,源氏公子被女侍催促起身,睡眼蒙,唉聲嘆氣地要走出六條宅邸。女侍中將打開一架格子窗,又將帷屏掀起,以便女主人目送。六條妃子抬起頭來向外觀看。源氏公子欣賞著庭中花草,徘徊不忍離去,風姿真是曼妙無比。他走到廊下,中將送著出來。這女侍身著一件淡紫色面子藍色里子的羅裙,腰身纖小,體態輕盈。源氏公子向她回顧,喚她在庭畔的欄桿邊小坐,欣賞她那溫柔的風度和垂肩的黑發,覺得這真是個妙人,便隨口占道:

“名花褪色終難棄,

愛煞朝顏欲折難!朝顏即牽牛花,比喻女侍中將。名花比喻六條妃子。

怎樣是好呢?”吟罷,拉住了中將的手。這個中將原是善于吟詩的,便答道:

“朝霧未晴催駕發,

莫非心不在名花?”

她措詞工整,且將公子的詩意巧妙地推在女主人身上。這時有一個眉清目秀的男童,像是為這場面特設的人物,分花拂柳地走進朝霧之中,聽憑露水染濕衣裾,摘了一朵朝顏花,回來呈給源氏公子,這幅情景簡直可以入畫。縱使是偶爾拜見一面的人,對源氏公子的容貌無不傾心。不解情趣的山野之人,休息時也會選擇動人的花木蔭下。同理,凡是見過源氏公子風采的人,都衡量各人身份,想讓自己的愛女替公子服務。或者,家有姿色不錯的妹妹的人,也都想把妹妹送到公子身邊來當女侍,也不覺得身份卑賤。何況這位中將,今日得蒙公子親口贈詩,目睹公子溫柔風姿,只要是稍有情趣的女子,怎么會輕易錯過呢?她很擔心公子不肯經常光臨呢。這件事暫且不提。

“愛煞朝顏”的風流 近衛豫樂院 花木真寫 江戶時代(17世紀)

源氏告別情人六條妃子,欣賞著送行的侍女中將君那溫柔的風度和垂肩的黑發。“名花難棄,愛煞朝顏”的風流,是當時的風氣使然。朝顏即牽牛花,以其平凡喻指侍女中將君,又以其盛開時的短暫,喻指平安時代貴族的風流之短暫。

卻說惟光大夫奉公子之命查探鄰家情狀,頗有收獲,特來回稟。他說:“那家女主人是什么樣的人,竟不可查知。我看此人行事十分隱秘,不肯讓人知道來歷。但聞生活寂寞,因此遷居到這向南開吊窗的簡陋宅子里來。每逢大街上響起車輪聲,青年女侍們便出來查看。一個主婦模樣的女子,有時也悄悄跟著出來。遠遠望去,這人容顏十分俊俏。有一天,一輛車子在大街上遠遠而來。一個女童看見了,急忙走進屋子里叫道:‘右近大姐!快來,中將大人經過這里呢!’就有一個身份較高的女侍走出來,朝她擺手,說道:‘安靜些兒!’又說:‘你怎么知道那是中將大人?且讓我來看看。’便要走過來查看。通往這屋子的路上有一座板橋。這女侍匆匆忙忙地趕出來,衣裾被橋板絆住,險些跌了一跤,幾乎掉到橋下。她罵道:‘該死的葛城神仙按照日本古代傳說:葛城山的神仙在葛城山與金峰山之間架了座石橋,他發誓要一夜竣工,結果并未完成。后人就戲稱橋或架橋者為葛城神仙。!架的橋太危險了!’窺看的興致就消減了。車子里那位頭中將即左大臣的兒子,源氏的妻兄。身著便服,帶著幾位隨從。那女侍便指著這些人說,這是誰,那是誰。她說出來的正是頭中將隨從們的名字。”源氏公子問:“車里的人的確是頭中將么?”他心想:“那么,這女子難道就是那天晚上頭中將說的那個讓他戀戀不舍的常夏嗎?”惟光見公子想知道得再詳細些,又說道:“不瞞您說:我已搭上了那里的一個女侍,親昵得很;因此他家情況我都知道了。其中有個年輕女子,裝作女侍的模樣,說話也用同輩口氣,其實就是女主人呢。我假裝不知,在他家出出進進。那些女人都嚴守秘密。但是有幾個女童,有時不小心,稱呼她時不免露些口風。那時她們就匆匆掩飾,裝作這里并無主人的模樣。”說著笑起來。源氏公子說:“哪一天我去探望奶媽,順便讓我也查看一下吧。”他心中想:“就算是暫住,但看家中的排場,是左馬頭所看不起的下等女子呢。但這等級中或許也有意想不到的樂趣。”惟光一向不肯違背主人的意愿,再加上自己也是一個好色者,便使盡心機,東奔西走,終于讓源氏公子和這家女主人幽會了。其中經過,不免瑣碎,照例省略了。

源氏公子查不到這女子來歷,自己也不便把姓名告訴她。他穿上一身簡陋服裝,以免惹人注目,也不像平常那樣乘車,只是徒步前來。惟光心中想:“主子對這個人的喜愛,可不太尋常了。”就將他自己的馬讓給公子,自己步行隨從。一面心中煩惱,他想,“我也是個情人,這么寒酸地步行,教我那人看見太丟臉了!”源氏公子深恐被人認出,身邊只帶兩個人,一個就是那天替他摘夕顏花的隨從,另一個是別人完全不認識的小童。他還怕女家有線索可尋,連大乳母家也不敢去拜訪了。

那女子也覺得有些奇怪,百思不得其解。因此每逢使者送回信時,便派人跟蹤。破曉時公子離開時,也叫人查看他的去向,找尋他的住處。但公子行蹤詭秘,總不給她抓住任何線索。雖然如此辛苦,但公子對她總是眷戀不舍,非經常見面不可。縱使有時反省,覺得此是不應有的輕率行為,暗自悔恨,但還是控制不住地屢屢前去幽會。關于男女之事,縱使謹嚴之人,有時也會迷失。源氏公子雖一向謹慎,不作受人譏諷之事,但這次奇怪之極:早晨分手才不久,便已想念不已;晚間會面之前,一早就焦灼不堪。一面心中又強自鎮定,以為這不過是一時著魔,并非真心相愛。他想:“這個人風度異常溫柔,缺少穩重之趣,更具活潑之態,卻又不是未經人事的處女。出身也不怎么高貴。她到底有什么好處,能如此牽惹我心呢?”反復思慮,自己也覺得難以明白。他非常小心:穿上一身簡陋的便服,模樣完全改變,連面孔也盡量遮蔽,不讓人看清。夜深人靜之時,偷偷出入這人家,竟如舊小說中的狐貍精。因此夕顏心中起疑,不免恐懼悲嘆。但他那優越的品貌,縱使暗中摸索,也可覺察分明。夕顏想道:“這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呢?多半是鄰家那個好色鬼帶來的吧。”她懷疑那個惟光。惟光卻故作不知,仿佛完全沒有留意到這件事,照舊興高采烈地在此進進出出。夕顏真是莫名其妙,只得暗自反復思量,其間的煩悶與一般的戀愛是不一樣的。

隱秘的幽會 佚名 信貴山緣起繪卷 平安時代(12世紀)

為了不引人非議,源氏微服簡行,帶著幾個隨從偷偷地與夕顏幽會,并且像狐貍般隱藏蹤跡。這種隱秘如偷竊般的行徑讓源氏十分著迷。圖為平安時代貴族帶著隨從微服出行的情形,前方持扇者顯露的優雅,表示了他貴族的身份。

源氏公子也在思慮:“這女子假裝對我如此信任,使我解除心防,如果有朝一日乘我不備,悄悄地逃走了,叫我到哪里去尋她呢?況且這里原是暫住,哪一天遷居到別處,我也不得而知。”萬一找不到她,倘能就此放手,當做一場春夢,原是一件好事。但是源氏公子不肯就此罷休。有時顧慮流言,不便前去幽會,孤衾獨寢之夜,他總是提心吊膽,痛苦不堪,深怕這女子于這夜里就逃走了。于是他想:“一不做,二不休,我還是不管她是什么人,將她接回二條院吧。如果世人得知,引起非議,這也是命中之事,無可奈何。雖說這件事取決于我,但我從不曾對哪個人如此牽掛,這次可真個是宿世姻緣了。”他便對夕顏說:“我想帶你到一個地方去,那里要舒服得多,我們可以從容談話。”夕顏道:“您雖這么說,但您的行徑帶著幾分古怪,我有些害怕呢。”她的語調天真爛漫,源氏公子想:“倒也有理。”便微笑著說:“你我兩人中,總有一個是狐貍精。你就把我當成是狐貍精,讓我來迷一下吧。”這話說得多么親昵!于是夕顏放心了,覺得跟他走也無妨。源氏公子以為這雖然是世間少有的乖戾行為,但這女子死心塌地地依從我,這點心意確是可憐可愛的。但他總是懷疑她就是頭中將所說的常夏,不斷回想當時頭中將所描述的女人的性情。他又以為她自有隱瞞身份的理由,所以并不追根究底,他看這女子并無突然逃走的意向。如果疏遠她,或許她會變心,但如今就可以放心。于是他想象:“如果我略微把心移向其他女子,看她怎么樣,倒是很有趣呢。”

八月十五那天晚上,明月當空,板屋多縫,處處射入月光。源氏公子看見這不曾見慣的光景,倒覺富有奇趣。將近天明之時,鄰家的人都起身了。只聽見幾個庸碌的男子在談話,有一人說:“唉,天氣真冷!今年生意又不大好。鄉下市面也不成樣子,真有些擔心。喂,北鄰大哥,你聽我說!……”這班貧民為了生活,天不亮就起來勞作,嘈雜之聲就在耳旁不斷傳來,夕顏覺得很難為情。如果她是個虛榮女子,住在這種地方真是難以為繼。但這個人氣度宏大,縱有痛苦、悲哀之事、旁人以為可恥之事,她也不十分介意。她的風度高超而天真,鄰近地方極度嘈雜,她聽了也不很覺厭煩。與其羞憤嫌惡,面紅耳赤,倒還真不如這態度自然可愛。那舂米的碓臼,傳來比雷霆更響的砰砰之聲,仿佛就在枕邊震動似的。源氏公子心想:“唉,真是雜亂!”但他不知道這是什么聲音,只覺得讓人不快。此外雜亂之聲甚多。搗衣的砧聲,從各處傳來,忽重忽輕。其中夾著寒雁的叫聲,哀愁之氣,讓人難堪。

源氏公子住的地方,是靠邊的一個房間。他親自開門,和夕顏一起出去欣賞外面的景色。在這狹小的庭院之中,種著幾支蕭疏的綠竹,花木上的露珠同宮中的一樣,映著明月,閃閃發光。秋蟲唧唧亂鳴。源氏公子在宮中時,屋宇寬廣,縱使是墻壁中的蟋蟀聲,聽來也仿佛傳自遠處。現在這蟲聲竟像是從耳邊響出,他覺得微有異樣之感,只因對夕顏的愛情十分深重,一切缺點都被原諒了。夕顏身著白色夾衫,外罩一件柔軟的淡紫色外衣。她的裝束并不華麗,卻有嬌艷風姿,她并無特別突出的優點,但體態輕盈裊娜,極為動人。一言一語,都使人覺得可愛。源氏公子覺得她若能再稍稍添加些剛強之心就更好了。他想和她暢談一番,就對她說:“我們現在就到附近一個地方去,在那里自由自在地談到明天吧。一直在這里住,真讓人苦悶。”夕顏不慌不忙地回答道:“為什么要這樣呢?太匆促一些了吧!”源氏公子與她山盟海誓,訂了來世之約,夕顏便全心全意地信任他,其態度異常天真,不像一個已婚的女子。這時源氏公子顧不得他人的流言,召喚女侍右近出來,吩咐她去叫隨從把車子趕進來。住在這里的其他女侍知道源氏公子的愛情非比尋常,雖然不明公子身份,但還是非常信賴他,隨他把女主人帶走。

幽會的月色 歌川廣重 玉川秋月 江戶時代(19世紀初)

夕顏的住所附近白天是嘈雜的市井,夜晚則是蟲鳴唧唧的月夜。畫面中月色皎潔,行舟垂釣的人們寂寂無聲,讓人感受到月夜的恬靜。幽會之余,源氏欣賞著迥異于宮中的月色,感覺身邊的夕顏異常可愛。

天色已近黎明,雄雞尚未晨啼;只聽得幾個山僧之類的老人誦經之聲,他們是在為朝山進香預先修行要到吉野金峰山進香,必須預先修行一千日。。想到他們起伏跪拜,極為辛苦,讓人憐惜。源氏公子自問:“人世無常,有如朝露;又何必這樣貪婪地為自己祈禱呢?”正在想時,聽見“南無當來導師彌勒菩薩”的跪拜之聲當來即來世。佛說:釋尊入滅后五十六億七千萬年,彌勒菩薩出世。。公子非常感動,對夕顏說:“你聽!這些老人不但為此生,又為來生修行呢!”便占道:

“請君效此優婆塞優婆塞是佛語,即在家修行的男子。

莫忘來生誓愿深。”

長生殿的故事不太吉祥,所以不用“比翼鳥”的典故白居易《長恨歌》:“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而發誓愿同生在五十六億七千萬年之后彌勒菩薩出世之時。這盟約是多么語重心長啊!夕顏答道:

“此身不積前生福,

怎敢希求后世緣?”

這樣的答詩實在讓人有些不快呢。月亮即將西沉,夕顏不愿突然到不可確知的地方,一時猶豫不決。源氏公子反復勸導,催促她快些動身。這時月亮忽然隱入云中,天色微明,景色迷人。源氏公子如往常一樣想趕在天色大亮之前上路,便輕輕地將夕顏抱上車子,命右近同車,匆匆離開。

不久到了離夕顏家不遠的一所宅院稱為河原院。前,隨從喚守院人開門。只見三徑就荒,蔓草過肩,古木陰森,昏暗不可名狀。晨霧彌漫,侵入車簾,將衣袂潤濕。源氏公子對夕顏說:“我從未有過這種經驗,這景象真讓人心寒啊!正是:

戴月披星事,我今閱歷初。

古來游冶客,亦解此情無?

你可曾有過這種經驗?”夕顏含羞吟道:

“落月隨山隱,山名不可知。

會當窮碧落,驀地隱芳姿。月比喻她自己,山比喻源氏。

我有些害怕呢。”源氏公子覺得周圍景象凄涼可怕,推想這大概是向來和許多人聚居之故,這樣的變化倒也有趣。車子驅入院內,停在西廂,解下牛來,把車轅放在欄干上。源氏公子就坐在車中等候打掃房間。女侍右近看這光景,心中驚異,不由想起女主人以前和頭中將私通時的情景。守院人四處奔走,殷勤服侍。右近此時已看出源氏公子的身份了。

天色微明之時,源氏公子方才下車。室中經過臨時打掃,倒也清清爽爽。守院人說:“當差的人都不在這里。怕缺人服侍呢。”這人是公子信任的家臣,曾在左大臣邸內伺候。他走近請示:“要不要叫幾個熟手來?”源氏公子說:“我是特別選了這沒有人來的地方的。只你一人知道,不許向外泄露。”再三吩咐他保密。這人馬上去備辦早餐,但人手不夠,張皇失措。源氏公子從來不曾住過這么荒涼的地方,而現在除了和夕顏談情之外,似乎也沒有其他的事可做。

二人暫時歇息下來,到了時近中午,這才重又起身。源氏公子打開格子窗一看,庭院中荒蕪之極,樹木叢生,一望無際,附近的花卉草木,也都不值一看,只是一片深秋時分的原野。池塘上覆著雜亂的水草,很是可怕。不遠的屋子里似乎有人居住,但相隔甚遠。源氏公子說:“這地方全無人跡,陰風陣陣。但是縱使有鬼,怕對我也無可奈何吧。”這時他的臉還是隱蔽著。夕顏似乎微有怨恨。源氏公子想:“已經如此親昵,還要遮掩真面目,確是有些不合情理。”便吟道:

“夕顏帶露開顏笑,

只為當時邂逅緣。“夕顏”比喻源氏公子。

這是那天你寫在扇子上送我的詩,有‘夕顏凝露容光艷’之句,現在我要露出真面目了,你看如何?”夕顏向他看了一眼,低聲答道:

“當時漫道容光艷,

只為黃昏看不清。”

雖是詩句并不上佳,但源氏公子也覺得有趣。這時他與夕顏暢敘衷曲,再無隱飾,其風姿之優美,真是舉世無雙,再和這環境一對比,竟生出幾分乖戾之感。他對夕顏說:“你一向對我有所隱瞞,我很不快,所以也不讓你見真面目。現在我已經向你公開,你總該把姓名告訴我了。總是這樣,讓人納悶呢。”夕顏答道:“我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和歌:“驚濤拍岸荒渚上,無家可歸流浪兒。”見《和漢朗詠集》。! ”這尚未完全融洽的模樣倒顯得格外嬌艷。源氏公子說:“這真是無可奈何了!原是我自己作的榜樣,也怪不得你。”兩人有時互相埋怨,有時又互述衷情,這樣度過了這一天。

惟光找到了這里,送來一些食物。但他擔心右近怪他,所以不敢到里面來。他見公子為了這女子躲到這樣的地方,暗自覺得好笑,想這女子的美貌一定極為出眾。他想:“本來我可以抓到手的,現在讓給公子,我的氣量也算大了。”心中有些后悔。

黃昏時分,源氏公子眺望著鴉雀無聲的灰色天空。夕顏覺得室內光線太暗,陰沉可怕,便走到回廊上,卷起簾子,在公子身旁躺下。兩人互相注視著被夕陽映紅了的臉。夕顏覺得這種奇特的情景,讓人出乎意料,便忘卻了一切憂愁,顯出親密信任的神態,模樣煞是可愛。她看到周圍景色,覺得極為膽怯,因此整日依在公子身邊,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源氏公子早早就把格子門關上,讓人點起燈來。他怨恨地說:“我們已經是這樣親密的伴侶了,你還是心懷顧忌,不肯把姓名告訴我,真叫我傷心。”這時他又想起:“父皇一定在四處找我吧,又叫使者們到哪兒去找我呢?”接著又想:“我如此溺愛這女子,叫我自己也覺得奇怪。我長久不去訪問六條妃子,她一定在恨我了。被人怨恨是痛苦的,但也怪不得她。”他懷念其他戀人時,總是先想起六條妃子。但眼前這個天真爛漫、依戀不舍的人,實在可愛。六條妃子那種憂慮苦悶的神情,此時便覺稍稍有些減色了。他暗自在心中把兩人加以比較。

將近半夜時分,源氏公子昏昏入睡,恍惚見到枕畔坐著一個絕色美女,說:“我對你傾心愛慕,哪知你對我全不體諒,卻陪著這個微不足道的女人到這里來,萬般寵愛。如此無情,真真氣死我了!”說著,便要把睡在他身旁的夕顏拉走。源氏公子心知遇上夢魔,睜眼一看,燈火已熄。他覺得四周陰氣逼人,便拔出佩刀,又把右近也叫醒。右近也頗害怕,湊到源氏公子身邊來。公子說:“你去叫醒過廊里的值宿人,讓他們點些紙燭進來。”右近說:“這么黑暗,叫我怎么出去呢?”公子笑道:“哈哈,你真像個小孩子。”便拍起手來日本風俗,拍手是表示叫人來。。四壁發出回聲,景象異常凄慘。值宿人卻不曾聽見,一個人也不來。夕顏渾身發抖,默默無語,極為痛苦。出了一身冷汗之后,竟只剩奄奄一息了。右近說:“小姐生來膽小,平日略有小事,便受莫大驚嚇,現在不知她心里多么難過呢!”源氏公子想:“她的確很膽小,就算白天也常望著天空發呆,真可憐啊!”就對右近說:“那么我自己去叫人吧,拍手有回聲,惹人討厭。你暫且坐在她身邊。”右近便挨近夕顏身邊。源氏公子從西邊門走出去,打開過廊的門一看,燈火也已熄滅了。外邊傳來微涼的夜風。值宿的人不多,都睡著了。一共只有三人,其中一個是這里守院人的兒子,源氏公子經常使喚的一個年輕人,一個是值殿男童,另外一個便是那個隨從。那年輕人答應一聲,便爬起來。公子對他說:“拿紙燭過來。你對隨從說,叫他趕快鳴弦,一定要不斷地發出弦聲。當時認為弓弦的聲音可以驅妖除魔。在這人跡稀少的地方,你們怎么可以放心睡覺呢?聽說惟光來過,他現在人在哪里?”年輕人回答:“他來過了,因為公子沒有特別的吩咐,他就又回去了,說明天早上再來迎接公子。”這年輕人是宮中禁衛中的武士,善于鳴弦,便一面拉弓,一面喊“火燭小心”,向守院人的屋子那邊走過去。

源氏公子聽到弦聲,便想象宮中的情景:“此刻巡夜的人大概已經唱過名了。禁衛武士鳴弦,大概正在這時。”照此推想,夜還沒深。他回到房間里,暗中摸索一下,夕顏仍舊躺著,右近伏在她身旁。源氏公子說:“你怎么啦?不要這么膽小!這種荒野地方,可能會有狐貍精之類的東西出來嚇人,但是我在這里,你不要怕!”說著,便用力把右近拉起來。右近說:“太可怕了。我心里覺得很不舒服,所以伏在地上。小姐不知怎么樣了?”公子說:“唉,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伸手把夕顏撫摸一下,仿佛氣息都沒了;再搖動一上她的身體,但覺四肢松懈,全無自主之力。源氏公子想:“她真是個孩子啊,大概被妖魔迷住了吧。”此時束手無策,心中焦灼萬狀。那個禁衛武士拿來紙燭。右近已經嚇得動彈不得。源氏公子拉過旁邊的帷屏,遮住夕顏的身體,對武士說:“把紙燭再拿過來些!”但武士遵守規矩,不敢向前,在門檻邊就站住了。源氏公子說:“再拿過來些!守規矩也要看看情況!”拿過紙燭一照,隱約見到夢中那個美女就坐在夕顏枕邊。一下便消失了。

夕顏薄命花

夕顏花語

夕顏即葫蘆花,色白,黃昏時盛,次日清晨凋謝。

夕顏的性情

夕顏的命運

源氏公子想:“這樣的事,只在小說中讀過,現在竟親眼看到,真是太可怕了。要緊的是這個人到底怎么樣了?”心中紛亂如麻,幾乎連自己的安危也忘記了。他躺到夕顏身旁,連聲呼喚。怎知夕顏的身體漸漸冷卻,已斷氣了!這時公子嚇得說不出話,不知怎樣才好。旁邊并無一個可以商議的人。若有一個能驅除惡魔的法師,這時正可用上。但哪里有法師呢?他自己雖然逞強,畢竟年紀不大,閱歷不多,眼看夕顏暴死,心中悲痛萬分,卻全無辦法,只得緊緊抱住她,叫她:“我的愛人,你快活過來吧!不要叫我悲痛啊!”但夕顏的身體已經冷卻,漸漸不成人樣了。右近早已嚇昏過去,這時突然醒過來,便號啕大哭。源氏公子想起了從前某大臣在南殿驅鬼的故事太政大臣藤原忠平夜晚在紫宸殿(即南殿)的御帳后面走過時,有鬼握住了他的佩刀,他就拔刀斬鬼,鬼向丑寅方向逃走了。此事可見歷史故事《大鏡》。,就振作起精神,對右近說:“現在雖然好像斷氣了,但是不會就此死去的。夜里哭聲會驚動人,你安靜些吧。”他制止了右近哭泣。但這件事太突然了,他自己也茫然不知應對。

源氏公子叫了那個武士上來,對他說:“這里出了怪事:妖魔把人迷住,十分痛苦。你趕快派人到惟光大夫那里去,叫他馬上過來。再偷偷地告訴他:他哥哥阿阇梨如果在,叫他帶他一同過來。他母親知道了或許會責問他,所以不要大聲說話。因為尼姑是不贊許這種行為的。”他嘴上說得雖然平靜,其實胸中滿是悲痛。這個人的死實在可哀,再加上這環境的凄慘難以言喻。

此時已過半夜,夜風漸漸緊起來。松林發出凄慘的怪聲。鳥兒枯嘎地叫喚著,這大概就是貓頭鷹吧。源氏公子思來想去,四周全無聲息。“我為什么要到這種荒僻地方來投宿呢?”他心中極為后悔,但已無法挽救了。右近已經嚇得不省人事,緊緊地挨在源氏公子身旁,渾身發抖,竟像要發抖而死了。源氏公子想:“難道這個人也要死去了?”他只好茫然地把右近緊緊抱住。這時這屋子里唯有他一個人還像人的樣子,但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燈光忽明忽暗,仿佛是誰在眨動眼睛,凄涼地照映著屋內的屏風和各個角落。背后仿佛有細碎的腳步聲,有人正在走過來,源氏公子想:“但愿惟光早點來才好。”但這惟光向來宿無定所,使者四處尋找,一直找到天亮。這一段時間在源氏公子看來仿佛過了一千個夜晚。好容易聽見遠方雞叫。源氏公子千回百轉地反復思量:“我前世作了什么孽,要承擔這樣性命攸關的憂患呢?罪由心生,大概是我在情字上犯了無可辯解的罪過才得到這樣的報應吧,所以才會發生這聽都不曾聽說的慘事吧。無論怎樣隱秘,此事終難藏匿。宮中自不必說,世人知道了,亦必指責我,我就要成為這世間最受指摘的輕薄少年了。想不到我今天竟博得這樣一個愚癡的惡名!”

好容易等到惟光大夫趕來。此人一向日夜在身邊侍候,偏偏今夜不來,而且四處都找不到,源氏公子覺得實在可惡。但見了面,又覺得沒有勇氣說話,一時默默無語。右近看惟光的模樣,知道他是最初的拉攏人,便大哭起來。源氏公子也忍耐不住了。他昨夜自詡為這里唯一健全的人,所以一直抱著右近。現在見惟光來到,松了一口氣,悲痛之情頓時涌上心來,便放聲大哭,一時難于自制。后來他平靜下來,對惟光說,“這里出了怪事!不是用驚嚇等字眼所能表達的恐怖,聽說遇到這種怪事時,誦經可以驅魔,我想趕快照做,祈求佛祖保佑,讓她重生。我要阿阇梨也一起來,究竟怎么樣了?”惟光答道:“阿阇梨昨天回比壑山去了……這件事真是太奇怪了,小姐近來身上是否有病?”源氏公子哭道:“一向并沒有病。”他這哭泣的姿態哀怨動人,惟光看了心中不忍,也跟著嗚嗚地哭了起來。

歸根到底,唯有年齡較長、見多識廣人,遇到緊急關頭才有辦法。源氏公子和惟光大夫都是年輕人,這時全無主意了。但還是惟光強些,他說:“這事若給這宅院里的人知道了,可了不得。這個守院人雖然可靠,他的家眷如果知道了,一定會泄露出去。所以我們應該先離開這里。”源氏公子說:“但是,哪里還有比這里人更少的地方呢?”惟光說:“不錯。如果回小姐的住所,那些女侍一定要哭,那里人太多,一定許多鄰人責問,這樣就把消息傳播出去了。不如到山中找個寺院,那里經常有人舉行殯葬,我們夾在其中,不會惹人注目。”他想了一下,又說:“從前我認識一個女侍,后來做了尼姑,住在東山那邊。她是我父親的乳母,現在衰老了,還一直住在那里。東山來往的人雖多,但她那里卻非常清靜。”這時天色將明,惟光便吩咐趕快準備車子。

源氏公子已經沒有氣力抱住夕顏了。惟光便用褥子把她裹好,抱到車子里。這個人身材小巧,尸體并不嚇人,卻讓人覺得可憐。褥子短小包不住全身,烏黑的頭發還露在外面。源氏公子看了,傷心欲絕。他一定要跟隨前去,親眼看她化作灰塵。惟光大夫勸道:“公子得趕快回二條院去,趁現在行人稀少的時候,快走!”他就叫右近上車陪伴遺骸,又把自己的馬讓給源氏公子騎,自己撩起衣裾,徒步跟在車后,離開了這院子。惟光覺得這真是讓人意想不到的送殯。但是一見到公子的悲戚神色,就顧不得考慮自身,徑直向東山出發了。源氏公子仿佛失去了任何知覺,茫茫然地回到了二條院。

二條院里的人議論紛紛:“不知公子從哪里回來,看模樣懊惱得很呢。”源氏公子一直走進寢臺的帳幕平安時代殿內主屋中設有比地面略高的寢臺,四周懸掛帳幕,為貴人坐臥之處。里,撫胸回想,愈想愈是悲慟。“我怎會不堅持搭上那車子一起前往呢?如果她醒過來,將有何感想?她若知道我拋開她而徑自離去,一定會恨我無情吧。”他心緒紛亂,始終不能忘記這件事,自覺胸中堵塞、氣結難言。他覺得頭痛,身體發燒,極其痛苦。他想:“如此病痛,倒不如死了算了!”到了日上三竿之時,仍未起身。眾女侍都覺得驚訝。勸用早膳,亦不舉箸,只是一味唉聲嘆氣、愁眉不展。這時皇上派使者來了。原來皇上昨日一早就派使者四處找尋公子行蹤,不知下落,皇上心甚記掛,所以今天特意叫左大臣的公子們前來探視。源氏公子吩咐只請頭中將一人“到此隔簾立談”當時風俗,接觸過死人的人,身上不潔,不可請來客就座,只能與他隔簾立談。。公子在簾內對他說:“我的乳母于五月間身患重病,削發為尼。幸賴佛祖保佑,恢復健康。不料最近她舊病復發,虛弱不堪,盼我前去探問,再見一面。她是我幼時極親近的人,又當臨終之際,若不去拜訪,于心不忍,因此前去探病。不料她家有一名仆役也正在患病,突然之間病勢轉重,不及送出,即在她家死去。家人不敢告訴我,直到日暮我離開后,才將尸體送出。過后我才得知這件事。現在將近齋月九月是齋戒之月,宮中舉行種種佛事。夕顏是八月十六日死的;這時宮中正準備佛事。,宮中正在準備佛事,我身上不潔,不敢造次入宮參見。而我今晨又受風寒,頭痛體熱,十分痛苦。隔簾談話,實在無禮。”頭中將答道:“既然如此,我自然會將此事回復皇上。昨夜曾有管弦之興,當時皇上派人四處找你,都找不見,圣心很是不快。”說罷辭別,過了一會兒又再折回頭中將是以欽差身份來訪的,所以談畢公事后出去再折回來談私事。,問道:“您到底碰到了怎樣的死人?剛才您所說的,恐怕不是真話吧?”源氏公子心中驚訝,勉強答道:“并無什么隱情,只請你把剛才所說的奏聞皇上即可。怠慢之罪,還請寬宥。”他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中滿是無可奈何的哀傷,情緒惡劣到極點,因此不愿和別人多說,只是喚藏人弁藏人弁為官名。此人是左大臣之子,頭中將之弟。入內,叫他將身蒙不潔之事如實奏達皇上。另外寫了一封信送到左大臣邸中,信中說明因有上述之事,暫時不能拜謁。

凄慘處境 佚名 信貴山緣起繪卷 平安時代(12世紀)

夜風吹動松林,發出凄慘的怪聲。讓因為夕顏意外身亡而驚慌失措的源氏更覺恐懼,深感這是自己在色情上的過錯導致的報應。圖中荒涼的郊野、零落的松樹以及彌漫的霧色,整體上顯露出一種凄涼的氛圍,仿佛源氏此刻的處境。

黃昏時分,惟光從東山返回。這里因為公子宣稱身蒙不潔,訪客立談片刻隨即退出,所以室內并無外人。公子馬上召他入內,問道:“怎么樣了,終于不行了嗎?”說著,舉袖掩面大哭起來。惟光也哭著說:“毫無辦法。但若長期在寺中停放尸體,也不方便。明日正好宜于殯葬。我在那里有一個相識的高僧,已將有關葬儀一切事情拜托他了。”源氏公子問:“同去的那個女人怎么樣了?”惟光答道:“這個人似乎也不想活著了,她吵嚷著說:‘讓我跟小姐一起去吧!’哭得死去活來的,早上她似乎想跳崖自盡,還說要將這事通知五條屋里的人,我百般撫慰她,對她說:‘你暫且安靜下來,把事情前前后后考慮一下。’現在總算還沒事。”源氏公子聽了,極為悲傷,嘆道:“我心里也痛苦得很!此身不知怎樣處置才好!”惟光勸道:“何必如此傷感!一切都是前緣注定的。這件事絕不能泄露出去,萬事有我惟光一人擔當,請公子放心。”公子說:“這話雖然不錯。我也相信世事皆屬前定。但是,只因我輕舉妄動,害死了一條性命,身負此等惡名,實在讓我痛心!你切切不要將這事告訴你的妹妹少將女官;更不可讓你家中那位老尼姑知道。她從前屢次勸我不可浮蹤浪跡,如果讓她知道了,我可真是羞慚無地啊!”他再三囑咐惟光保密。惟光說:“仆人自不必說,就是那個執行葬儀的法師,我也沒有將真實情況告訴他。”公子覺得此人很可靠,便稍稍安下心來。眾女侍看見這種情狀,都有些莫名其妙,她們私下議論說:“真奇怪,為了什么事呢?說是身蒙不潔,宮中也不拜謁,為什么又在這里竊竊私語,唉聲嘆氣呢?”關于喪儀法事,源氏公子叮囑惟光道:“萬事不可過于隨意。”惟光說:“哪里會呢!不過也不能過分鋪張。”說著便欲辭去。但公子忽然傷心起來,便對惟光說:“我有一句話,怕是你要反對:我若不再見她一面,心中總有不甘。還是讓我騎馬前去吧。”惟光一想,這樣做實在不好,但也無法相阻,答道:“公子既有不能放心,那也沒有辦法。那就請趁早出門,天黑之前務須轉回。”源氏公子便換上最近常穿的便服,準備出門。這時源氏公子心情糾結,十分痛苦,又想起要走荒山夜路,恐怕遭遇危險,心中一時猶豫不決。但不去又無法排遣心中的悲哀,他想:“這時若再不見一見遺骸,今后哪一世才能再見呢?”便不顧危險,帶了惟光和那個隨從,出門而去。

走到賀茂川畔時,月亮已經升上來,前面的火把暗淡無光。再遙望鳥邊野鳥邊野是平安時代京都附近的火葬場。方面,景象異常凄涼。但今夜公子因有心事,并不覺得可怕;一路上只是胡思亂想,好容易趕到東山。這冷寂的空山中有一所小屋,屋旁建著一座佛堂,老尼姑在此修行,度過凄涼的余生!佛前的燈火從屋內漏出微光,小屋里有一個女人正在哀哀哭泣。外室里坐著兩三位法師,有時談話,有時放低聲音念佛。山中寺院的初夜誦經都已結束,四周靜寂無聲。唯有清水寺那邊還望得見許多燈光,參拜者還很多。這老尼姑有一個兒子,也已出家修行,成為高僧,這時正用悲戚之聲虔誦經文。源氏公子聽了,悲從中來,淚如雨下。走進室內,只見右近背對著燈火,與夕顏的遺骸隔著屏風,俯伏在地悲泣。源氏公子推想她心情如何哀傷!夕顏的遺骸并不讓人害怕,依然非常可愛,較之生前毫無變化。源氏公子握住她的手說:“讓我再聽聽你的聲音!你我兩人前生結下怎樣一段宿緣,今生的歡會之期如此短暫,而我對你卻又如此傾心?你匆匆舍我而去,留我孤單在這世上,悲慟無窮,真是太殘酷了!”他號啕大哭,不能自已。眾僧不認識這是何人,只覺非常感動,大家陪著流淚。源氏公子哭罷,對右近說:“你跟我到我那二條院去吧。”右近說:“我自小服侍小姐,片刻不離,至今已歷多年。如今這樣訣別,叫我回到哪里去呢?別人問我小姐下落,我又怎么回答呢?我心中悲傷,自不必說,若外人紛紛議論,將這件事歸罪于我,更加使我痛心!”說罷,大哭起來。后來又說:“讓我和小姐一起化作灰塵吧!”源氏公子說:“這事怪不得你。但此乃人世常態,凡是離別,無不悲哀。但無論怎樣,都屬前生命定。你且放寬心,再信任我一次吧。”他一面安慰右近,一面又嘆道:“我雖然這樣說,其實我才真覺得活不下去了!”這話聽著真是好凄涼啊!這時惟光催促道:“天快亮了。請公子早些歸去!”公子留戀不忍離開,屢屢回頭,但終于還是硬著心腸去了。

夜露載道,晨霧彌漫,讓人不辨方向,如入迷途。源氏公子一面趕路,一面想象那和生前一樣美好的姿態、那天晚上將她那件紅衣蓋在遺骸上的模樣,覺得這真是奇特的宿命!他全身無力,騎在馬上搖搖欲墜,全靠惟光在旁扶持,百般鼓勵,方能向前。走到賀茂川堤上時,源氏公子竟從馬上滑了下來。心情更加惡劣,嘆道:“我也倒斃在這路上算了吧!看來回不去了!”惟光不知怎樣才好,心中想道:“我要是再堅決些,縱使他命令我,也不帶他來走這條路,但現已后悔也晚了。”他覺得狼狽之極,也只得用賀茂川水將兩手洗凈,合掌祈求觀音菩薩保佑,此外再無辦法。源氏公子自己也勉強振作了一下,暗自在心中念佛祈愿,再靠惟光幫助,好容易才回到二條院。

二條院里的人見他深夜出游,都覺得奇怪,互相議論道:“真讓人受不了呢。近來比往常愈發奇怪了,經常偷偷出門。特別是昨天,那神情看著真苦惱啊!為什么要這樣呢?”說罷大家嘆息。源氏公子回到家,身體實在吃不消,就此生起病來,十分痛苦。兩三天之后,身體顯得異常虛弱。皇上聽說后,非常關心,便下旨在寺院里舉行法事祛病祈禱,各種陰陽道的平安懺、惡魔祓禊、密教的念咒祈禱,無不舉行。天下人紛紛議論,都說:“源氏公子這舉世無雙、過于妖艷的美男子,大概不會長生在這塵世的。”

源氏公子患病期間并未忘記那個右近,召她到二條院來,賜她一個房間,叫她以后在此服侍。惟光見公子病重,心緒不寧,但也強自振作,用心照顧這個孤苦的右近,安排她的職務。源氏公子略有好轉時,便叫來右近,命她服侍。不久右近便交了些朋友,做了這二條院的人。她身著深黑色的喪服與死者關系愈親、哀思愈深的,喪服的黑色也愈深。,容貌雖不特別俊美,卻也是個無可指摘的青年女子。源氏公子對她說:“我不幸遇到這段異常短促的姻緣,擔心自己也活不長了。你失去了多年來相依為命的主人,自然也頗傷心。我很想寬慰你,如果我活在世上,自然有我照顧。只怕不久我也會跟著她去,那真是讓人遺憾了。”他的聲音異常虛弱,說罷,又氣喘吁吁地吞聲飲泣。這時右近不得不把心中的悲哀暫時丟開。她擔心公子的病況,不勝憂慮。

與死亡意外相逢

源氏和夕顏在荒宅幽會時,夕顏意外身亡,讓源氏真切面對了死亡。對此,他既有直面死亡的驚恐,也有失去愛人的悲痛。從他的舉動,可以看到平安時代與死亡有關的一些風俗習慣。

二條院內的人也都擔心公子,大家狼狽不堪,坐立不安,宮中不斷派來問病的使者,穿梭似的來往不絕。源氏公子聽說父皇如此為他操心,更加覺得惶恐,只得勉強振作。左大臣也非常關切,每日到二條院來問病,照顧得無微不至。大約是各方眷顧周到的緣故,公子重病了二十幾天,漸漸康復,也沒有留下什么毛病。到了滿三十天的時候,公子已經起床,禁忌也已解除,知道父皇為自己憂心,便在這天入宮拜見,又到宮中值宿處淑景舍略加休息。回邸時左大臣用自己的車子送回,并詳細叮囑病后種種注意事項。源氏公子覺得仿佛如夢初醒,好像竟重生在一個新世界里了。到了九月二十日,身體已經痊愈,面容雖然消瘦了許多,風姿卻反而更加艷麗了。他還是經常陷入沉思,有時嗚咽哭泣。看見的人不禁覺得詫異,有的說:“莫非鬼魂附體了?”

有一個幽靜的傍晚,源氏公子叫右近坐到身邊,和她談話。他說:“我到現在還覺得驚奇:為什么她要隱瞞自己的身份呢?縱使真像她自己所說,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但我如此愛她,她卻不體諒我的真心,始終和我存著隔膜,這真叫我傷心啊!”右近答道:“她并不想隱瞞到底,總以為以后會有機會將真實姓名奉告給您。只因你倆相逢之時便是讓人意想不到的奇怪姻緣,她總以為自己是在做夢,她猜想您之所以隱名,大概是為了身份高貴,名譽攸關之故,您也并非真心愛她,不過是逢場作戲。她很傷心,所以也對您隱瞞不說。”源氏公子說:“互相欺瞞,本是無聊。但我的隱瞞,不是出于本心。只因這種世人所不許的偷情行為,我一向不曾做過。首先是父皇有過訓誡;此外又對各方面有種種顧忌。偶爾略有戲言,即被人們四處夸張傳揚,肆意批評,因此我平日小心翼翼,不敢胡言妄為。哪知那天傍晚,只為一朵夕顏花,對那人一見傾心,結下這不解之緣,現在想來,這可不正是恩愛不能長久的兆頭,多么可悲呀!可再想想,又覺得真是可恨:既然姻緣如此短促,又何必傾心相愛?現在已無隱瞞的必要,你不妨詳細告訴我吧。七七之內,我要讓人描繪佛像送到寺中供養,為死者祝福。若不知姓名,則念佛誦經之時,心中對誰回向回向是佛教用語,即轉讓之意。即將念佛誦經的功德轉讓給別人。此處是指轉讓給死者,為她祝福。呢?”右近說:“我何必對您隱瞞?只因小姐自己隱瞞到底,我若在她死后將實情說出,擔心有些冒失而已。小姐幼年父母雙亡,她的父親是三位中將,對女兒十分憐愛;只因身份低微,無力提拔女兒,讓她發跡,故而郁結不歡,早早逝去。后來小姐借由偶然的機會,認識了那位頭中將,那時他還是一位少將。兩人一見傾心,情深如海,三年以來,恩愛不絕。直到去年秋天,右大臣家右大臣家的四女公子,是頭中將的正妻。派人前來問罪,我家小姐生性膽小,受此打擊,便逃往西京她的乳母家躲藏起來。但那里的生涯艱苦,實在難以久居。因此,她想遷居山中,但是今年這個方向不吉。為了避兇,就在五條的那所陋屋里暫住,不料在那里又見到了公子,小姐曾為此嘆息。她的性情與一般人不同,非常謹慎,善于隱忍,縱使憂思滿腹,也不表露出來,總以為被人見到是羞恥的。在您面前,她也總是裝作若無其事。”源氏公子想:“果然如此,竟然真就是頭中將講的那個常夏。”他愈發可憐她了。便問:“頭中將曾經嘆息,說那小孩不知去向了,是否有個小孩?”右近答道:“有的。是前年春天生的,是個女孩,非常可愛。”源氏公子說:“那么這孩子現在何處呢?你不要讓別人知道,悄悄地把她帶來吧,那人死得離奇,很是可憐。如今有了這個遺孤,我心中略有些安慰。”接著又說:“我想將這事告訴頭中將,但是被他抱怨反而無趣,暫且不告訴他吧。總之,這孩子由我養育,也沒有什么不當之處這孩子是源氏心愛情人的遺孤,又是他妻子的侄女,故如此說。。你找些借口搪塞她的乳母,叫她一起搬到此處吧。”右近說:“若能如此,實在感恩不盡。讓她在西京成長,真是迫不得已。只因當時再無可托之人,才權且寄養在那里的。”

夕顏的隱秘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樂圖屏風 安土桃山時代(16世紀后期)

侍女右近將夕顏避居五條陋巷的隱情和盤托出,證實了源氏的猜測:夕顏就是頭中將那位失蹤的戀人。圖中樓臺庭院、松林的景觀,顯露出一種靜謐的氛圍,而彌漫的霧靄就仿佛夕顏的往事般透著隱秘的味道。

這時暮色沉沉,天色漸黑。階前亂草,昏黃欲萎。四壁傳來蟲聲,滿庭的紅葉,艷麗得仿佛錦畫。右近環顧四周,覺得自身忽然處此境中,真是出乎意外。再回想夕顏五條的陋屋,不免難過。竹林中有幾只鴿子,咕嚕之聲粗魯刺耳。源氏公子聽了,想起那天和夕顏在某院夜宿時,夕顏聽到這種鳥聲非常害怕的模樣,覺得很可憐惜,他對右近說:“她究竟幾歲了?這個人和一般人不同,身體異常纖弱,所以不能長壽。”右近答道:“十九歲吧。我母親——小姐的乳母是另一個乳母,不是西京的乳母。——拋開我早早死去,小姐的父親中將大人可憐我,把我留在小姐身邊,兩人形影不離,一起長大。現在小姐已死,我怎么還活在這世間呢?后悔不該與她過分親近,教這場分別這般痛苦。這位柔弱的小姐,可是多年來和我相依為命的主人吶。”源氏公子說:“柔弱的氣質,就女子而言是可愛的。自作聰明、不信人言的人,才讓人不快。我自己生性柔弱,沒有決斷,所以喜歡柔弱的人。這種人雖然容易受到男子欺騙,但是本性謙恭,善于體貼丈夫,所以討人喜歡。如果能正確地加以教養,正是最可愛的性格。”右近說:“公子喜歡這種性格,小姐正是最適合的人物,可惜短命而死。”說罷又掩面而泣。

體面的法事 狩野永德 洛外名所游樂圖屏風 安土桃山時代(16世紀后期)

夕顏的法事雖然是秘密舉行,但是源氏備辦得十分體面,念佛、誦經、書寫法事祈愿文等都安排得很周到。圖為嵯峨的釋迦堂,與源氏舉行法事的比壑山法華堂同為寺院法堂。

天色晦冥,寒風襲人,源氏公子滿腹愁思,仰望天色,獨自吟道:

“閑云倘是尸灰化,

遙望暮天亦可親。”

右近不能作答,只想:“這時小姐若能隨伴公子身旁……”想到這里,不由哀思滿胸。源氏公子現在想起五條地方那刺耳的砧聲,也覺得異常可愛,信口吟誦“八月九月正長夜,千聲萬聲無了時”的詩句白居易《聞衣砧》:“誰家思婦秋擣帛,月苦風凄砧杵悲。八月九月正長夜,千聲萬聲無了時。應到天明頭盡白,一聲添得一莖絲。”,便睡下了。

卻說伊豫介家的那個小君,有時也去拜謁源氏公子,但公子不再像從前那樣托他帶書信回去,因此空蟬想公子大概怨她無情,與她決絕了,不免有些悵惘,這時聽說公子患病,自然也有些憂慮。又因不久即將隨丈夫離開京城赴任地伊豫國,心中更覺寂寞。她想試探公子是否已經將她遺忘,便寫了一封信去,信中說:“聽聞玉體違和,心竊記掛,但不敢出口。

我不通音君不問,

悠悠歲月使人悲。

古詩云:‘此身生意盡’,確實如此呀。”源氏公子接到來信,很是珍愛。他對這人還是眷戀不忘。便回信道:“嘆‘此身生意盡’者,應是何人?

已知浮世如蟬蛻,

忽接來書命又存。

世事真是變幻無常!”他久病新愈,手指顫抖,只是隨便揮寫,但筆跡反而更加秀美可愛。空蟬看到公子至今不忘那“蟬蛻”指公子取去的那件單衫。,覺得很對不起他,又覺得比喻得很有趣。她喜愛這種富有情味的通信,卻不愿和他直接會面。她只希望能維持著冷淡矜持的風度,卻又不被公子看做不解情趣的蠢婦。

另一人軒端荻,已與藏人少將結婚。源氏公子聽說這個消息,想道:“真是不可思議。少將若看破情況,不知作何感想。”他推察少將之心,覺得有些對他不起,又很想知道軒端荻的近況,便叫小君送一封信去,信中說,“思君憶君,幾乎欲死。君知我此心否?”附詩句云:

“一度春風歸泡影,

何由訴說別離情?”

他將此信縛在一枝很長的荻花上,口頭上吩咐小君“偷偷地送去”,心中卻想道:“如果小君不小心被藏人少將看到了,只要他知道軒端荻的情人是我,就會赦免她的罪過。”這種驕矜之心,實在讓人厭煩!小君趁少將不在家時把信送到,軒端荻看了,雖然恨他是個無情之人,但既蒙他想念,也可略表感謝,便以時間匆促為借口,草草地寫了兩句答詩,交給小君:

“荻上佳音多美意,

寸心半喜半殷憂。”

書法拙劣,盡管故意用揮灑的筆法來文飾,但品格畢竟不高。源氏公子想起那天晚上下棋時燈光中的容貌來。他想:“和她對弈的那個正襟危坐的人,實在讓人留戀。至于這個人呢,也另有一種風度:豁達不拘,口沒遮攔。”他想到這里,覺得這個人也還不讓人厭煩。這時他忘記了所吃的苦頭,又想惹起風流之事。

卻說夕顏死后,七七四十九日的法事,在比壑山的法華堂秘密舉行。排場非常體面:僧眾的裝束、布施、供養等等,都備辦得十分周到。經卷、佛堂的裝飾也都特別講究,念佛、誦經都十分虔誠。惟光的哥哥阿阇梨是個道行高深的僧人,法事由他主持,無比莊嚴。源氏公子請他親近的老師來寫法事的祈愿文。他自己起草稿,但并不寫出死者姓名,只說“今有可愛之人,因病身亡,伏愿阿彌陀佛,慈悲接引……”寫得纏綿悱惻,情深意摯。他的老師看了說:“如此甚好,不必再改動了。”源氏公子雖然竭力忍耐,也不禁悲從中來,流出淚水。他的老師睹此光景,頗為關切:“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怎么并未聽說有人亡故呢。公子如此悲傷,和此人的宿緣一定甚深!”源氏公子秘密備辦了焚化給死者的服裝,這時叫人將裙子拿來:親手在裙帶上打了一個結當時風俗:男女別離時,相約再會之前各不愛上別人,女的在內裙帶、男的在兜襠布帶上打一個結,表示立誓。,吟道:

“含淚親將裙帶結,

何時重解敘歡情?”

他想象死者的來世:“這四十九日之內,亡魂漂泊在中陰中陰是佛家用語。人死后七七四十九天之內,投生何處,尚未決定,叫做中陰,又稱中有。之中,此后不知投生于六道六道是佛家用語,即天道、人道、阿修羅道、畜生道、餓鬼道、地獄道。中哪一世界?”他嚴肅地誦念經文。此后源氏公子每次會見頭中將時,不免胸中動蕩。他想告訴他那撫子指夕顏與頭中將所生的女孩(名玉),事見第二回。安全地生長著。又怕被他譴責,始終不曾出口。

卻說夕顏在五條住過的地方,眾人不知道女主人到哪里去了,都很擔心,但又無處尋找。右近也全無音信,更是奇怪之極,大家悲嘆起來。她們雖然不敢確定,但按模樣推想這男子定是源氏公子,便去問惟光。但惟光故作不知,一味搪塞,并照舊和這家女侍通情。眾人更覺此事迷離如夢,她們猜想:或許是某位國守的兒子,怕被頭中將追究,就突然將她帶往任地去了吧。這屋子的主人,是西京那個乳母的女兒。這乳母有三個女兒。右近則是另一個已死的乳母的女兒。因此這三個女兒猜想右近因是外人,和她們有些隔閡,所以不來告知女主人的情況。大家便哭泣起來,非常想念女主人。右近呢,擔心告知了她們,會引起騷亂,又因源氏公子現在對此事更加隱諱,所以連那孤兒也不敢去找;一直將這事隱瞞下去,自己躲在宮中度日。源氏公子常想在夢中與夕顏相見。到了四十九日法事圓滿的前夜,他果然做了一個夢,恍惚夢見那夜坐在夕顏枕邊的美女,全和那天一模一樣。他醒來后想:“這大約是在那荒涼屋子里的妖魔,想迷住我,就將那人害死了。”他回想當時情形,不覺有些心驚膽戰。

卻說伊豫介于十月初離京遠赴任地。這次是帶家眷去的,所以源氏公子的餞別特別隆重。他暗中為空蟬置辦特別的贈品:精致可愛的梳子和不計其數的扇子,連燒給守路神的紙幣也特別訂制。又把那件單衫還給了她,并附有詩句:

“癡心藏此重逢證,

豈料啼多袖已朽。”

又寫信一封,再述衷曲。為避免叨絮,此處略去不談。源氏公子的使者已經歸去,空蟬特派小君又傳送了一次答詩:

“蟬翼單衫今見棄,

寒冬重撫哭聲哀。”

源氏公子讀后想:“我雖然很想念她,但這個人心腸如此強硬,竟遠非他人可比;如今終于要遠離了。”今日適逢立冬,老天似要向人明示,降了一番纏綿的雨,景象清幽寂靜;源氏公子鎮日沉思,獨自吟道:

“秋盡冬初人寂寂,

生離死別雨茫茫!”

他這時才似乎深深地體悟到:“這種不可告人的戀愛,畢竟讓人痛苦!”

這種瑣碎之事,源氏公子本人曾努力隱諱,故作者也想略去不談。只怕讀者以為“此乃帝王之子,故目擊其事的作者,亦一味隱惡揚善”,便將此文視為虛構,因此不得不如實記載。若有刻薄之罪,亦在所難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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