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篇
內(nèi)篇包括七篇文章,涉及從個人修養(yǎng)到國家治理的多個方面。其中,《逍遙游》和《齊物論》是內(nèi)篇乃至《莊子》全書的理論基礎(chǔ)。《逍遙游》闡述無我(忘我)思想。《齊物論》闡述齊物思想。達(dá)到了無我、齊物的境界,就掌握了養(yǎng)生的要領(lǐng)(《養(yǎng)生主》),可以自由地棲息于社會之中(《人間世》、《德充符》),可以成為眾人之師(《大宗師》),可以為社會帶來無為的善治(《應(yīng)帝王》)。因此,想要讀懂《莊子》,就應(yīng)從內(nèi)篇開始;而想讀懂內(nèi)篇,就要從《逍遙游》和《齊物論》入手。現(xiàn)在請讀者們一同進(jìn)入《逍遙游》的世界。
“逍遙”,無拘無束、悠閑自得。“逍遙游”意為無拘無束、悠閑自得地棲居于天地之間。
任何人的所見所識都是有限的,以這種有限的眼光看待事物(本書中的“事物”包括可以感知的具體物以及不可感知但真實存在的一切東西,有時也包括人),就會產(chǎn)生成見。有成見就會使人與事物產(chǎn)生抵牾,使人陷入是非好惡的泥潭之中而無法逍遙自在。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莊子在《逍遙游》中開出了無我(包括無己、無功、無名)的藥方。有了這個藥方,雖然每個人對事物的領(lǐng)悟仍是有限的,但它可以讓我們走出自身的局限,完全順隨事物自身,從而逍遙自在地棲息于天地萬物之間。
為此,莊子以優(yōu)美的文字、精巧的布局呈現(xiàn)了《逍遙游》的思想脈絡(luò)。總體上,《逍遙游》可以分為理論部分和故事部分,故事部分則是以具體事例闡發(fā)理論部分。
理論部分(從開頭至“圣人無名”)闡述無己、無功、無名的無我思想,包括兩小部分。第一小部分(從開頭到“大小之辯也”)圍繞大鵬南遷的故事展開描述、分析,包括三段。第一段(從開頭到“今將圖南”)描述大鵬的逍遙自在。第二段(從“蜩與學(xué)鳩”到“二蟲又何知”)描寫知了與斑鳩的不逍遙狀態(tài)。第三段(從“小知不及大知”到“大小之辯也”)分析知了和斑鳩有我的根源。第二小部分(從“故夫知效一官”到“圣人無名”)在第一小部分的基礎(chǔ)上提出無己、無功、無名的思想,也可以分為兩段。第一段(從“故夫知效一官”到“猶有所待也”)描述有己者、有功者、有名者等三種不逍遙者的具體表現(xiàn)。第二段(從“若夫乘天地”到“圣人無名”)在第一段的基礎(chǔ)上,提出無己、無功、無名的逍遙狀態(tài)——在順隨混而為一的天地萬物的前提下對待日常生活中加以分別的事物(“御六氣之辯”)。
故事部分包括四個故事,分別闡發(fā)理論部分中無己、無功、無名的思想。第一個故事(從“堯讓天下”到“代之矣”)主要闡發(fā)無名思想,兼及無功。第二個故事(從“肩吾問”到“天下焉”)主要闡發(fā)無功思想,兼及無己。第三個故事(從“惠子謂”到“心也夫”)和第四個故事(從“惠子謂”到結(jié)尾)闡釋無己、無功思想。
1、北冥(溟míng)(1)有魚,其名為鯤(kūn)。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2)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3)。
(1)冥:指海。
(2)怒:奮起(陳紅映等)。
(3)垂天之云:若云垂天旁(司馬彪)。
譯文:
北海有條魚,它的名字叫鯤。鯤的體形龐大,不知道有幾千里。鯤變化成鳥,它的名字叫鵬。鵬的背部,也不知道有幾千里。大鵬奮起高飛時,它的翅膀就像掛在天邊的云朵。
解說:
在開篇這個“鯤變鵬”的故事中,體形幾千里的鯤變成了背部幾千里的鵬。我們應(yīng)該稱它為鯤,還是稱它為鵬呢?如果稱其為鯤,可它變成了鵬;如果稱其為鵬,可它原本是鯤。它是變動不居的,沒有固定的本性。事物沒有固定的本性體現(xiàn)了事物的無物性(可參見《齊物論》中無物的含義),自我沒有固定的本性就體現(xiàn)了自我的無我性(包含下文的無己、無功和無名等三種含義)。
2、是(1)鳥也,海運(yùn)(2)則將徙(3)于南冥(溟)。南冥(溟)者,天池(4)也。
(1)是:這。
(2)海運(yùn):今海濱猶有“六月海動”之語言(宣穎),意為海動。
(3)徙:遷移。
(4)天池:天然形成的池子。
譯文:
這只鳥在海風(fēng)大作的時候,會乘勢遷徙到南海去。南海,是一個天然形成的大池子。
解說:
大鵬從北海遷徙到南海(也是變動不居的體現(xiàn))是刻意為之的行為,還是順其自然的舉動呢?由此引出下文的論述。同時,也為下文將大鵬之大與知了、麻雀之小進(jìn)行對比做好鋪墊。
3、《齊諧》(1)者,志(2)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于南冥(溟)也,水擊(3)三千里,摶(tuán)(注1)(4)扶搖(5)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6)者也。”
(1)《齊諧》:書名,出自齊國,故名《齊諧》。一說齊諧是人名。
(2)志:記載。
(3)水擊:擊水,拍水,指大鵬翅膀拍水而飛。
(4)摶:環(huán)繞(陳紅映等)。
(5)扶搖:暴風(fēng)從下上也(郭璞),指旋風(fēng)。
(6)息:氣息,指風(fēng)。
(注1)摶:世德堂本為“搏”字,意為拍。
譯文:
《齊諧》是一本記載怪異之事的書。這部書中寫道:“當(dāng)大鵬向南海遷徙時,先要拍水飛行三千里,然后才環(huán)繞著旋風(fēng)直上九萬里的高空,乘著六月的大風(fēng)向南飛去。”
解說:
引用《齊諧》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4、野馬(1)也,塵埃(2)也,生物(3)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4)邪(耶)?其遠(yuǎn)而無所至極(5)邪(耶)?其視下也,亦若是則{而}(6)已矣。
(1)野馬:指野馬般的水氣。
(2)塵埃:指空中的游塵(陳啟天)。
(3)生物:空中活動之物。
(4)正色:本來的顏色。
(5)極:無限高遠(yuǎn)。
(6){而}:陳碧虛《莊子闕誤》引文如海本“則”作“而”字。
譯文:
那空中野馬般的游氣,飛揚(yáng)的塵埃,都是活動之物被大風(fēng)吹佛所形成的。天色蒼蒼茫茫,那是它本來的顏色嗎?它的高遠(yuǎn)是沒有盡頭的嗎?大鵬往下看時,大概也是這種情景吧。
解說:
當(dāng)大鵬向南海遷徙時,所需的六月大風(fēng)不過是游氣和塵埃等自然物被風(fēng)吹佛所形成的;當(dāng)大鵬從空中朝下看時,不知道下面的真正顏色,也不知道究竟有多高,就像人仰望蒼天時不知天的真正顏色和高度一樣。大鵬只是順其自然地向南飛去。以順其自然的心態(tài)乘著自然形成的大風(fēng),莊子以輕松的筆調(diào)顯示出大鵬的南飛不是刻意的,而是順勢而為的。
5、且夫(1)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2)大舟也無力。覆(3)杯水于坳(ào)堂(4)之上,則芥(5)為之舟;置(6)杯焉(7)則膠(8),水淺而舟大也。風(fēng)之積也不厚,則其負(fù)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fēng)斯(9)在下矣,而后乃今培(憑)(10)風(fēng),背負(fù)青天而莫之夭閼(è)(11)者,而后乃今(12)將圖南(13)。
(1)且夫:表述要進(jìn)一步論述;“且”,遞進(jìn)連詞;“夫”,助詞(曹礎(chǔ)基)。
(2)負(fù):載。
(3)覆:傾倒。
(4)坳堂:堂前低洼處。
(5)芥:小草。
(6)置:放。
(7)焉:這里。
(8)膠:粘著。
(9)斯:乃,就(曹礎(chǔ)基)。
(10)培:憑借。
(11)夭閼:阻礙;“夭”,折;“閼”,止(方勇)。
(12)而后乃今:既“乃今而后”之倒文(姚永樸)。“乃今”,而今。
(13)圖南:向南飛去。
譯文:
如果水積存得不夠深,就無力承載大船。倒一杯水在堂前洼地里,那就只有小草可以當(dāng)船,放上杯子就會著底不動了,這是水淺而“船”大的緣故。如果風(fēng)積存得不夠大,就無法承載巨大的翅膀。因此,大鵬高飛九萬里,需要大風(fēng)在它的下面,才能憑借風(fēng)力,背朝青天,沒有任何阻礙,而后才開始一路暢飛到南海。
解說:
本段以類比的方式闡明大鵬飛行為什么需要六月的大風(fēng)。
大船需要在深水中才能航行,而在堂前洼地中,就只能用小草當(dāng)船。大鵬高飛九萬里,需要六月的大風(fēng),就如同需要深水的大船。而下文在榆枋之間折騰的知了與斑鳩,就像小草一樣,只能在堂前洼地中漂浮。一切都源于他們的自然本性。
6、蜩(tiáo)(1)與學(xué)(注1)鳩(2)笑之曰:“我決(xuè)(3)起而飛,搶(4)(注2)榆(5)枋(fāng)(6)而止(7),時則(8)不至而控(9)于地而已矣;奚以之(10)九萬里而南為(11)?”適(12)莽蒼(13)者,三飡(餐)而反(返),腹猶果然(14);適百里者,宿(15)舂(chōng)(16)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17)又何知!
(1)蜩:蟬,知了。
(2)學(xué)鳩:班鳩。一說是山鵲。
(3)決:迅速飛起來。
(4)搶:沖到。
(5)榆:榆樹。
(6)枋:檀樹。
(7)而止:陳碧虛《莊子闕誤》以及江南舊本中“枋”字后有“而止”二字。
(8)則:或(俞樾)。
(9)控:落。
(10)之:往。
(11)奚以……為:為什么要……呢;“奚”,何;“以”,用;“為”,疑問助詞,猶“呢”(曹礎(chǔ)基)。
(12)適:往。
(13)莽蒼:草木茂盛的樣子,指近郊。“莽”,密生的草。“蒼”,深青色。
(14)果然:飽食的樣子。
(15)宿:一宿。
(16)舂:搗。
(17)之二蟲:這兩只蟲鳥。“之”,這。“二蟲”,指蜩與學(xué)鳩。
(注1)學(xué):有的版本作“鷽”(學(xué))(《釋文》)。
(注2)搶:世德堂本作“槍”(王孝魚)。
譯文:
知了和斑鳩譏笑大鵬說:“我縱身飛起來,沖上榆樹、檀樹就停下,有時飛不上去,那落到地面上也就是了,何必非要翱翔九萬里飛到南海呢?”去近郊的人,只需帶三餐的糧食,回來時肚子還是飽的;去百里遠(yuǎn)的地方,就需要花一夜的時間來舂米備糧;去幾千里遠(yuǎn)的地方,就需要花三個月的時間來準(zhǔn)備糧食。這兩只蟲鳥又知道些什么呢?
解說:
活動在榆樹、檀樹之間的知了、斑鳩嘲笑高飛萬里的大鵬,這是成見(成見的含義見下文)在作怪。這就好比外出,如果按照知了與斑鳩的思路,無論是去附近的郊外,還是去幾百里外的地方,乃至幾千里遠(yuǎn)的地方,都會花同樣長的時間去準(zhǔn)備糧食。其結(jié)果不是多帶了糧食,就是少帶了糧食,自己就會因糧食問題的羈絆而無法逍遙自在。
7、小知(1)不及大知,小年(2)不及大年(3)。奚以(4)知其然(5)也?朝菌(6)不知晦朔(shuò)(7),蟪(huì)蛄(gū)(8)不知春秋(9),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10)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chūn)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此大年也(11);而彭祖(12)乃今(13)以久特(14)聞,眾人匹之(15),不亦悲乎?
(1)小知:見識短淺,知道的少。
(2)小年:齡命短促,故謂之小年也(成玄英),意為短壽。
(3)大年:長壽。
(4)奚以:怎么。“奚”,何。
(5)然:這樣。
(6)朝菌:一種朝生暮死的蟲子。一說為菌類。
(7)晦朔:指一個月。“晦”,一個月的最后一天。“朔”,一個月的第一天。一說晦朔指一天,朔是早晨,晦是夜晚。
(8)蟪蛄:寒蟬。
(9)春秋:指一整年。寒蟬春生夏死,或夏生秋死,因而它不知道一整年的時光。一說商代和西周早期一年分春、秋兩季,因而不知道一整年的時光(曹礎(chǔ)基)。
(10)冥靈:溟海靈龜。一說為樹名。
(11)此大年也:陳碧虛《莊子闕誤》引成玄英本有“此大年也”四字(劉文典、王叔岷)。
(12)彭祖:傳說中的長壽人物。
(13)乃今:而今。
(14)特聞:獨(dú)。
(15)匹:相比。
譯文:
見識少的不能理解見識多的,壽命短的不能理解壽命長的。怎么知道是這樣的呢?朝生暮死的菌蟲不知道一月有月圓、月缺,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蟬不知道一年有冬春、季節(jié)。這些都屬于壽命短的。楚國南邊有一只靈龜,以五百年作為春季,五百年作為秋季;上古有一棵大椿樹,以八千年作為春季,八千年作為秋季。這些屬于壽命長的。彭祖到現(xiàn)在仍以長壽聞名于世,普通人如果非要與他相比,不覺得自己太可悲了嗎?
解說:
上一段描述知了和斑鳩的不逍遙,本段則分析知了和斑鳩為什么不能逍遙(“奚以知其然也?”)。
只能活動在榆樹、檀樹之間的知了、斑鳩為什么會嘲笑高飛萬里的大鵬呢?原因有兩個。一是因為它們的生活世界小,所見所識有限。生活世界小、見識有限的難以理解生活世界大、見多識廣的,譬如朝生暮死的蟲子連一月都不曾經(jīng)歷,夏生秋死的寒蟬連一年都不曾經(jīng)歷,想要它們跳出自己的生活世界去理解長壽千年的“冥靈”、“大椿”,幾乎是不可能的。同樣,生命短暫的蕓蕓眾生也難以超出自己的生活世界去理解以長壽聞名的彭祖。既然如此,混跡在榆樹、檀樹之間的知了和斑鳩又怎么能理解高飛萬里、自北至南的大鵬呢?這是知了、斑鳩嘲笑大鵬的第一個原因。它們不理解大鵬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它們囿于自身的所見所識去看待事物。囿于自身的所見所識去看待事物就會產(chǎn)生成見。有成見就會有是非好惡,產(chǎn)生嘲笑或羨慕之情,從而不能逍遙自在。
相對于天地萬物而言,任何人(物)的生活范圍和所見所識都是有限的。因此,任何人(物)只要以自身的所見所識看待他人和事物,就會產(chǎn)生成見而無法逍遙自在。無論是知了、斑鳩、大鵬、朝生暮死的蟲子、不知春秋的寒蟬、普通人,還是長壽的“冥靈”、“大椿”、彭祖,只要他(它)嘲笑或羨慕他人(物),就是成見在作怪,他(它)便不能逍遙。反之,人(物)只要不以自己的成見看待事物,而是順隨事物自身,就可以跳出情感的困境和是非的漩渦(可參見《齊物論》),逍遙自在地棲息于世。
有人認(rèn)為,知了與斑鳩嘲笑大鵬,是受制于自身的成見;大鵬沒有大風(fēng)就不能南飛,是受制于外物。因此,它們都因受到某種限制而沒有達(dá)到逍遙的境界。實際上,莊子先是暗示了大鵬的飛行是順勢而為的,接著又以船與水的關(guān)系來類比闡明大鵬憑借六月的大風(fēng)南飛是出于其自然的本性。上一段又借準(zhǔn)備糧食的時間與外出遠(yuǎn)近的關(guān)系來批評知了與斑鳩。這些都在顯示:大鵬是逍遙的。
開篇至此構(gòu)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在這個故事中,一方是形體為幾千里的鯤,一變就成了背部達(dá)幾千里的鵬。且大鵬遇到六月的大風(fēng)時還能拍水飛行三千里,環(huán)繞旋風(fēng)直上九萬里,然后一路暢飛到南海。一方是只能飛到榆樹和檀樹之上,甚至有時只能落在地面上的知了和斑鳩。表面上,這好像在演繹著世俗中“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的故事。其實,這不是莊子的真正意圖。莊子將鯤鵬之大與知了、斑鳩之小進(jìn)行對比,將鯤鵬暢飛的萬里高空與知了、斑鳩活動的狹小空間進(jìn)行對比,是為了將我們先帶入這種強(qiáng)烈的對比氛圍之中,然后再通過層層辨析告訴人們,恰恰是這種常見的人為對比(對比就是以成見看待事物)阻礙人們達(dá)到逍遙自在的境界。這種強(qiáng)烈的沖擊更能有效地打掉人們心中的成見,為人們走向逍遙自在掃除障礙。
8、湯(1)之問棘(jí)(2)也是已(3):
“湯問棘曰:上下四方有極乎?”
棘曰:“無極之外,復(fù)無極也。(4)窮發(fā)(5)之北有冥(溟)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shù)千里,未有知其修(6)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太{泰}(7)山,翼若垂天之云,摶(tuán)扶搖羊角(8)而上者九萬里,絕(9)云氣,負(fù)(10)青天,然后圖南,且(11)適南冥(溟)也(注1)。斥鴳(yàn)(12)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shù)仞(13)而下,翱翔蓬蒿(hāo)(14)之間,此亦飛之至(15)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辨)也。
(1)湯:商湯,商朝開國君主。
(2)棘:湯時賢大夫。
(3)是已:即是也,是這樣的((曹礎(chǔ)基)。“是”,此,這樣。
(4)神清《北山錄》中有這二十一字(聞一多說)。
(5)窮發(fā):不長草木的地方。“發(fā)”,這里指草木。
(6)修:長。
(7){泰}:世德堂本“太”作“泰”。
(8)羊角:旋風(fēng)曲戾,猶如羊角(成玄英),旋風(fēng)。
(9)絕:超越。
(10)負(fù):靠。
(11)且:將要。
(12)斥鴳:水澤邊的麻雀。“斥”,小澤。“鴳”,麻雀。
(13)仞:長度單位,不同時期規(guī)定稍有不同,周人以七尺為一仞(陳鼓應(yīng))。
(14)蓬蒿:兩種草,這里引申為野草。
(15)飛之至:飛行中的最得意境界。
(注1)且適南冥(溟):陳鼓應(yīng)認(rèn)為這句話與“圖南”重復(fù),應(yīng)去掉。
譯文:
商湯詢問棘的話是這樣的:
“商湯詢問棘說:上下四方有極限嗎?”
棘回答說:“無極限之外又是無極限。在不毛之地的北方有一片大海,那是個天然的大池子。池里有條魚,魚的身體寬幾千里,沒有人知道它有多長,它的名字叫做鯤。那里有只鳥,它的名字叫做鵬。鵬的背部像泰山那樣高,翅膀就像掛在天邊的云朵。大鵬環(huán)繞著旋風(fēng)直上九萬里高空,穿越云氣,背朝青天,然后計劃向南,飛往南海。
水邊的麻雀譏笑大鵬說:‘它究竟想飛到哪里去呀?我騰躍而上,飛不到幾丈高就落下來。在蓬蒿草叢中飛來飛去,這也是飛行的高境界了。可大鵬還要飛到哪里去呢?’”這就是小和大的分別。
解說:
引證湯與棘之間的對話,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
這個故事與前文的故事不同。在這個故事中,鯤與鵬之間沒有什么直接的關(guān)系。而前文的鵬是從鯤變化而來的。兩者之間是一種變化的關(guān)系。這樣不僅能顯示事物變動不居的本性,而且也使整個故事顯得生機(jī)勃勃。在寫作上,本段最后一句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
9、故夫(1)知(智)效(2)一官,行比(3)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征(4)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
(1)故夫:承上啟下的語氣詞。
(2)效:勝任(陳紅映等)。
(3)比:親近(曹礎(chǔ)基)。
(4)征:證,受信賴。
譯文:
因此,那些才能可以勝任一官半職,行為可以使一鄉(xiāng)人親近,德行可以投合一國國君的心意,以致得到一國百姓信任的人,他們那種自鳴得意的神態(tài),就恰似水邊的麻雀。
解說:
莊子在提出本篇的核心思想(“無己”、“無功”、“無名”)之前,先對“有己”、“有功”、“有名”的涵義進(jìn)行闡述。
本段描述有己者的表現(xiàn)。這種人擁有世俗認(rèn)可的才智,在官場上左右逢源,在社會上如魚得水。因此,當(dāng)他用自己生活中的所見所識對自己與他人進(jìn)行對比時,就會非常得意于自己的成功,嘲笑他人的無能和不切實際。這類人就像前文所說的知了、斑鳩和水邊的麻雀一樣,沉溺于自身狹隘的成見而不能逍遙自在。這種沉溺于自身的識見、以成見對待事物的主體就是“至人無己”中的“己”。反之,不以成見對待事物就是無己。
在這里,出現(xiàn)了《莊子》一書中的第一個“德”字。《莊子》一書中的“德”字有兩種含義。一是表現(xiàn)在外的德行,如這里的“德合一君”。二是得道之得的名詞化。道是指事物(包括人)自身及通達(dá)事物自身的途徑,德則指個人已經(jīng)通達(dá)了事物自身(本書稱之為德性)。能夠通達(dá)事物自身的人就是有德性的人。
10、而宋榮子(1)猶然(2)笑之。且(3)舉世(4)而譽(yù)之而不加勸(5),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6),定(7)乎內(nèi)外之分,辯(辨)乎榮辱之境,斯已(8)矣。彼其于世(9)未數(shù)(shuò)數(shù)(shuò)(10)然也。雖然(11),猶有未樹(12)也。
(1)宋榮子:戰(zhàn)國時期的思想家。“子”,指有道德學(xué)問的男人。一說宋榮子可能就是宋鈃,稷下學(xué)派的早期人物。
(2)猶然:嘲笑的樣子。
(3)且:提起連詞(曹礎(chǔ)基)。
(4)舉世:整個社會。“舉”,全。
(5)勸:受到勉勵。
(6)沮:沮喪。
(7)定:確定。
(8)斯已:不過這樣而已。“斯”,此。“已”,而已。
(9)世:世俗的榮辱,指上文“知效一官”者所追求的東西。
(10)數(shù)數(shù)然:汲汲以求的樣子。“然”,樣子。一說“未數(shù)數(shù)然”意為很少人這樣。
(11)雖然:即使這樣。
(12)樹:立,指不依賴他人以達(dá)到逍遙的境界。
譯文:
而宋榮子不禁嘲笑他們。對宋榮子這樣的人,即使全天下的人都稱贊他,他也不會感到興奮;即使全天下的人都非議他,他也不會感到沮喪。他能確定自我與外物的分別,辨明榮耀與恥辱的界限,只需如此就行。他對世俗的東西不汲汲以求。盡管如此,他還沒有達(dá)到逍遙自立的境界。
解說:
本段描述有名者的表現(xiàn),其代表人物是宋榮子。
與上文的有己者不同,宋榮子認(rèn)為世間的榮辱是外在的,與內(nèi)在的自我無關(guān),所以完全不在乎世間的榮辱(“彼其于世未數(shù)數(shù)然也”)。這好像已經(jīng)超然脫俗了。然而,既然宋榮子能確定自我與外物的分別、辨明榮耀與恥辱的界限,那么在他心中就有了自我與外物、榮耀與恥辱的標(biāo)準(zhǔn)。以這些標(biāo)準(zhǔn)看待事物,就是有名。其中,榮耀與恥辱屬于特定意義上的名,自我與外物則屬于一般意義上的名。按照下文“堯讓天下于許由”故事的闡述,實際利益是名的核心。因此,莊子所謂的名是指廣義的名,泛指一切有對待的事物之名及其它所對應(yīng)的實。
執(zhí)著于這種廣義的名或?qū)崳蛯儆谟忻摺7粗瑒t是無名者。
11、夫列子(1)御(2)風(fēng)而行,泠(líng)然(3)善也,旬(4)有(又)五日而后反(返)。彼于致福(5)者,未數(shù)(shuò)數(shù)(shuò)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6)者也。
(1)列子:列御寇,戰(zhàn)國時期思想家。
(2)御:乘。
(3)泠然:輕快的樣子。
(4)旬:十天。
(5)致福:追求世俗的幸福。
(6)待:憑借,依賴。
譯文:
列子乘風(fēng)飛行,輕快極了,飛行了十五天才返回來。他對世俗的幸福,并不汲汲以求。這樣雖然能讓他免于步行的麻煩,但他畢竟還是有所依賴。
解說:
列子是有功者的代表。
列子不像宋榮子那樣追求世間的幸福,只對飛行汲汲以求(對世俗的幸福并不汲汲以求,就暗示他對飛行汲汲以求)。而汲汲追求飛行屬于有功,受制于他物(風(fēng))。所以,一心追求飛行的列子因有功而不得逍遙(前文大鵬的飛行是順其自然的,因而是逍遙的)。
從前文可以看出,“智效一官者”因受到有己的束縛而不得逍遙。而當(dāng)宋榮子試圖通過辨別內(nèi)與外、榮與辱來掙脫這種有己的束縛時,又被套上了有名的枷鎖;當(dāng)列子試圖擺脫這種世間幸福的有名枷鎖,一心追求飛行時,又被套上了有功的枷鎖。進(jìn)一步看,“智效一官者”的有己者又何嘗擺脫了有功、有名的枷鎖?有名的宋榮子又何嘗真正擺脫了有己、有功的枷鎖?列子又何嘗擺脫了有己、有名的枷鎖?實際上,有己、有功和有名三者是一體的,有名的主體就是有己之“己”。有己者的行動就是有功。只不過,有己是從主體的角度而言的,有名是從主體對待客體的角度而言的,有功則是從主體行動的角度而言的。因此,如果要去掉成見,就必須同時去掉有己、有名、有功,去掉對外物的一切主觀依賴。
文章通過層層辨析,最終將有己、有名和有功的本質(zhì)問題歸結(jié)到對某種東西的主觀依賴上,從而為下文去掉依賴以達(dá)到逍遙狀態(tài)做好了鋪墊。
12、若夫乘(1)天地之正(2),而御(3)六氣(4)之辯(變)(5),以游無窮者,彼且惡(wū)(6)乎待哉!
故曰:至人無己(7),神人無功(8),圣人無名(9)。
(1)乘:順(郭象)。
(2)天地之正:天地的自然本性。“正”與“辯”(變)相對(曹礎(chǔ)基)。
(3)御:駕馭。
(4)六氣:六氣者,陰陽風(fēng)雨晦明也(杜預(yù));天地四時也(支道林),指變化著的事物。
(5)辯:變。
(6)惡:何。
(7)至人無己:至人忘己而順物。“至人”,回歸自性的人。
(8)神人無功:神人不妄為。“神人”,順隨變動不居的事物而變化莫測的人。
(9)圣人無名:圣人心中無名。“圣人”,《莊子》一書中有時指得道的人,有時指沒得道的人。“無名”,不區(qū)分或不執(zhí)著事物之名。
譯文:
如果能夠順隨天地萬物的本性,把握事物的變化,遨游于無窮的天地,那么,他還需要依賴什么呢!
所以說,至人無我順物,神人無所妄為,圣人心中無名。
解說:
本段在上文的基礎(chǔ)上提出本篇的核心思想——如何達(dá)到逍遙自在的境界。
上文已經(jīng)闡明,有己者、有功者和有名者之所以不能做到逍遙自在,都是因為自己對某種東西有主觀上的依賴。因此,只要徹底去掉這些依賴,就能達(dá)到無己、無功、無名的逍遙境界。
怎樣去掉這一切主觀的依賴呢?順隨天地的本性(“乘天地之正”),以把握事物的變化(“御六氣之辯”)。所謂的天地是指萬物混而為一、主體對其未加分別對待的狀態(tài)(在一般情況下,天地與自然含義相同,但自然還包括物、我不分的狀態(tài),因而二者并不完全相同。可參見《齊物論》。另外,在《莊子》一書中,有些地方“天”的含義也與“天地”相同),所謂“乘天地之正”就是順隨混而為一的天地萬物——無己者對事物不加區(qū)分,無功者行動沒有任何目的,無名者順隨無名之事物(對事物不加區(qū)分,當(dāng)然就無名)。然而,得道者也生活在日常世界之中,需要面對日常生活中有分別對待的事物,即“六氣之辯”。為此,得道者就要以忘我(無我)之心對待日常事物,無己者要以無分別之心對待日常生活中有分別對待的事物(順隨有分別的事物,但心中不加分別),這樣就能回歸自己的本性,所以說,無己者是回歸了本性的至人;無功者要以無目的之心順隨變動不居的事物而行動,所以說,無功者是變幻莫測的神人;無名者應(yīng)以無名之心對待日常事物之名,所以說,無名者是不執(zhí)著于名(與實)的圣人。至人、神人、圣人都是遨游于世間、不為事物所束縛的逍遙自在者。
有己、有名、有功是同一事物的三個環(huán)節(jié),三者之間沒有固定的前后順序。與之相對應(yīng),無己、無名、無功也是一體的,沒有先后順序。正因為如此,上文按照有己、有名、有功的順序進(jìn)行闡述,對應(yīng)的是無己、無名、無功;本段則按照無己、無功、無名的順序提出來;下文的故事又以無名、無功、無己的順序進(jìn)行闡發(fā)。三者之間沒有固定的先后順序,也從外在的角度顯示了三者是一體的。
以上為本篇的理論部分,莊子提出了逍遙者的三種具體表現(xiàn)——無己、無功、無名。下面則用幾個寓言故事加以闡發(fā)。由于無己、無功、無名三者是一體的,所以在闡述其中之一時,也會涉及其他兩方面。我們則以文中闡發(fā)的主要方面來判斷該故事到底闡釋的是無己、無功,還是無名。
13、堯(1)讓天下于許由(2),曰:“日月出矣而爝(jué)火(3)不息(熄),其于光(4)也,不亦難乎!時雨(5)降矣而猶浸灌(6),其于澤(7)也,不亦勞(8)乎!夫子(9)立(10)而(11)天下治,而我猶尸(12)之。吾自視缺然(13)。請致(14)天下。”
(1)堯:古代君主。
(2)許由:堯時的隱士。
(3)爝火:火炬,火把。
(4)光:光照,照明。
(5)時雨:及時雨。
(6)浸灌:澆灌。“浸”,侵潤。“灌”,灌溉。
(7)澤:滋潤。
(8)勞:費(fèi)力。
(9)夫子:古時對男子的尊稱。
(10)立:在位。
(11)而:則(曹礎(chǔ)基)。
(12)尸:空居其位。
(13)缺:不夠資格。
(14)致:送。
譯文:
堯準(zhǔn)備把天下讓給許由,說:“太陽月亮都出來了,而不將火把熄滅,這樣來照亮外物,不是很困難嗎?及時雨已經(jīng)下了,而還要去澆水灌溉,這樣來滋潤禾苗,不是很勞累嗎?先生一旦在位,天下就會太平,而我卻占著這個位子。我覺得不夠資格,請讓我將天下傳給你。”
解說:
第十三至十四段是一個故事,闡發(fā)無名的含義,兼及無功。
堯?qū)⒃S由看作太陽、月亮和及時雨,而自己只不過是太陽、月亮下多余的燭火,及時雨后的澆水灌溉者。在太陽、月亮下點(diǎn)燭火照明,在及時雨后澆水灌溉,都屬于有功之舉,因而堯認(rèn)為將君位讓與許由合乎無功的要求。
14、許由曰:“子(1)治天下,天下既(2)已治也。而我猶代子,吾將為名乎?名者,實之賓也。吾將為賓{實}(3)乎?鷦(jiāo)鷯(liáo)(4)巢于深林,不過一枝;偃(yǎn)鼠(5)飲河,不過滿腹。歸休乎君,予(6)無所用天下為(7)!庖人(8)雖不治庖(9),尸祝(10)不越樽(11)俎(zǔ)(12)而代之矣。”
(1)子:你。
(2)既:已經(jīng)。
(3){實}:俞樾認(rèn)為“賓”字可能為“實”字之誤。“賓”,與主相對,指從屬、派生的東西。
(4)鷦鷯:巧婦鳥(成玄英)。
(5)偃鼠:鼴鼠(好飲河水)。
(6)予:我。
(7)為:表示感嘆的句末語氣詞(曹礎(chǔ)基)。
(8)庖人:廚師。
(9)治庖:下廚烹飪。
(10)尸祝:主祭的人。
(11)樽:酒器。
(12)俎:肉器。
譯文:
許由說:“你治理天下,天下已經(jīng)治理得很好了。而我還來接替你,我是為了名嗎?名不過是實物的附屬品,我是為了實物嗎?鷦鷯在深林里筑巢,所需的不過是一根樹枝;鼴鼠到河邊飲水,所需的不過是一肚子水。你請回吧!我要天下沒什么用呢。廚師即使不下廚,主祭者也不能越過酒樽肉案前去代他烹調(diào)呀。”
解說:
在許由看來,堯已經(jīng)將天下治理得很好了,自己再去取代他,那純粹是為了君位。君位是名,其核心則是實際利益。而許由對實際利益沒有過度的需求——鷦鷯在森林中只需一根樹枝,偃鼠跑到河邊飲水也只需一肚子水。既然自己不追求過度的實際利益,名又有什么用呢?許由拒絕君主之位,說明他心中無名;不越俎代庖,說明他無功。
從這里可以看出,莊子所謂的名包括事物之名和它所對應(yīng)的實際利益,且實際利益是名的核心。
15、肩吾(1)問于連叔(2)曰:“吾聞言于接輿(3),大而無當(dāng)(4),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5)而無極(6)也;大有徑庭(7),不近人情(8)焉。”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
(1)肩吾:虛構(gòu)的人物。
(2)連叔:虛構(gòu)的人物。
(3)接輿:楚狂人,姓陸,名通,字接輿,與孔子同時代。
(4)當(dāng):恰當(dāng)。
(5)河漢:天河。
(6)無極:沒有邊際。
(7)徑庭:形容相差很大,這里指接輿的言論太不合常理。“徑”,門外的小路。“庭”,院前寬闊之地。
(8)人情:人之常情。
譯文:
肩吾問連叔說:“我聽接輿談話,言語夸大不著邊際,胡吹亂侃前后不顧。我驚駭他的言論,像銀河那樣漫無邊際,與常理相去甚遠(yuǎn),不近人之常情。”
連叔問:“他說了些什么呢?”
解說:
第十五至十八段為一個故事,通過連叔與肩吾之間的對話,闡發(fā)神人無功的含義(從下文“往見四子姑射之山”看,這里的神人應(yīng)該是指四位神人),兼及無己。
肩吾以己度人,對接輿不同尋常的言論加以否定。這就如同麻雀譏笑大鵬一樣,是有己的表現(xiàn)。
16、“曰:‘藐(1)姑射(yè)(2)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chuò)約(3)若處子(4);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乘云氣(5),御飛龍(6),而游乎四海之外(7)。其神凝(8),使物不疵(cī)癘(lì)(9)而年谷(10)熟。’吾以是(11)狂(誑)(12)而不信也。”
(1)藐:遠(yuǎn)。
(2)姑射之山:傳說中的神山。一說為今山西省臨汾縣西的姑射山,又稱石孔山。一說藐姑射是山名。
(3)淖約:輕盈柔美的樣子。
(4)處子:處女。
(5)乘云氣:與前文“乘天地之正”含義相同。“云氣”,指代天地萬物。
(6)御飛龍:與前文“御六氣之變”含義同。“飛龍”,比喻變化無窮的事物。
(7)游乎四海之外:指不為事物所束縛,可參考前文的“以游無窮”的涵義。
(8)神凝:精神專注。
(9)疵癘:病災(zāi),引申為災(zāi)害(方勇)。
(10)年谷:指代莊稼(曹礎(chǔ)基)。
(11)以是:認(rèn)為它(接輿的話)是。“以”,認(rèn)為。“是”,這,指接輿的話。
(12)狂:蒙騙。
譯文:
(肩吾說:)“他說:‘在遙遠(yuǎn)的姑射山上,住了四位神人。他們的皮膚白如冰雪,身姿柔美如處女;(經(jīng)常)不吃五谷,吸清風(fēng)飲露水;乘著云氣,駕著飛龍,而翱游于四海之外。他們精神凝聚專一,能讓谷物不遭災(zāi)害而五谷豐登。’我認(rèn)為這是騙人的鬼話,所以不相信。”
解說:
本段借肩吾之口闡發(fā)神人無功的含義,兼及無己。
神人“精神凝聚”,是無己的表現(xiàn);“乘云氣,御飛龍,而游乎四海之外”,是無己、無功的表現(xiàn);經(jīng)常不吃五谷,吸清風(fēng)飲露水,皮膚白如冰雪,身姿柔若處女,能規(guī)避災(zāi)害,使農(nóng)作物不受災(zāi)害,是無己、無功的自然結(jié)果。
原文“不食五谷吸風(fēng)飲露”的涵義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不吃五谷,而不應(yīng)理解為從不吃五谷,否則文中寫到“物不疵癘而年谷熟”還有什么意義呢?
17、連叔曰:“然(1)。瞽(gǔ)者(2)無以(3)與(4)乎文章(5)之觀(6),聾者無以與乎鐘鼓之聲。豈唯(7)形骸有聾盲(注1)哉?夫知(智)亦有之。是其言(8)也,猶(9)時女(汝)(10)也。之人(11)也,之德也,將旁(注2)礡(bó)萬物(12)以為一(13),世蘄(qí)(14)乎亂(15),孰(16)弊弊(17)焉以天下為事!之人也,物莫之傷,大浸(18)稽(19)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粃(bǐ)穅,將猶陶鑄堯舜(20)者也,孰肯分分然(21)以物為事!”
(1)然:這樣。
(2)瞽者:盲人。
(3)無以:沒有辦法。“以”,用。
(4)與:給予。
(5)文章:色彩。
(6)觀:美觀。
(7)豈唯:難道唯有。
(8)是其言:這些話。“是”,這。“其言”,指上文有關(guān)瞽聾的這一段話。
(9)猶:即。
(10)時女:說的就是你。“時”,是(林希逸)。“女”,汝,你。
(11)之人:這些人,指神人。
(12)旁礡萬物:與萬物混一。“旁礡”,混同(曹礎(chǔ)基)。
(13)一:混為一體。
(14)蘄:求。
(15)亂:紛擾。一說為治。
(16)孰:誰。
(17)弊弊:忙忙碌碌的樣子(陳紅映等)。
(18)浸:水。
(19)稽:至。
(20)塵垢粃穅,將猶陶鑄堯舜:塵垢糟粕就能造出堯舜那樣的功業(yè)(曹礎(chǔ)基)。“陶鑄”,造就。
(21)分分然:這三個字依《淮南子·俶真訓(xùn)》補(bǔ)上(王叔岷)。
(注1)盲:陳碧虛《莊子闕誤》引天臺山方瀛觀古本作“瞽”字。
(注2)旁:有的版本為“磅”字(《釋文》)。
譯文:
連叔說:“是這樣的。對瞎子,你無法讓他看到美麗的花紋;對聾子,你無法讓他聽到鐘鼓的樂聲。豈止身體上有聾有瞎的呢?心智上也有如聾似瞎的啊!這些話,說的就是你呀!那些神人,他們的德性,將混同萬物為一體。世人喜歡紛紛擾擾,神人哪里會勞心費(fèi)力地理會世間的俗事呢?這樣的人,外物不能傷害他們,洪水滔天不會淹溺他們,大旱使金石熔化、土山枯焦,也不能使他們感到炙熱。他們的塵垢糟粕就可以造就堯舜那樣的功業(yè),他們又怎么會紛紛擾擾地將世間的俗務(wù)當(dāng)回事呢!
解說:
神人混同萬物為一體,將堯舜所謂的功業(yè)當(dāng)作塵垢糟粕一樣看待,因而不可能為世間的事務(wù)去勞神費(fèi)力(無功);他們不任意妄為(無功),順隨事物的本性,所以自然能夠避開洪水和大旱所帶來的危害。
18、宋(1)人資(2)章甫(fǔ)(3)而適諸越(4),越人斷發(fā)(5)文身(6),無所用之。堯治天下之民,平海內(nèi)之政,往見四子(7)藐姑射之山,汾水(8)之陽(9),窅(yǎo)然(10)喪其天下焉。”
(1)宋:殷人后代,微子的封地,在今河南睢縣。
(2)資:賣。
(3)章甫:殷代禮帽。
(4)適諸越:到了越國。“諸”,于((馬敘倫:“諸”、“于”二字古代通用)。“越”,今浙江紹興一帶。
(5)斷發(fā):剪掉頭發(fā)。
(6)文身:用針在身體上刺花紋。
(7)四子:王倪、嚙缺、被衣和許由(司馬彪、李頤)。一說為寓言中人物,不必實指。
(8)汾水:出自太原,在今山西中部。
(9)陽:山之南、水之北。
(10)窅然:悵然,茫然。
譯文:
宋國人到越國去賣禮帽,可越國人剪光頭發(fā),身刺花紋,根本用不著禮帽。堯治理好天下百姓,安定了國家政事后,前往遙遠(yuǎn)的姑射山、汾水的北面,去拜見這四位先生,茫茫然忘記了天下。”
解說:
禮帽對宋國人有用,而對不留頭發(fā)的越國人毫無用處;治理天下對堯而言是莫大的功業(yè),但對這四位無功的神人而言,則是毫無意義的事情。
堯見到四位神人后,忘記了天下,說明他也達(dá)到了逍遙的境界。
19、惠子(1)謂莊子曰:“魏王(2)貽(yí)(3)我大瓠(hù)(4)之種(5),我樹(6)之成(7)而實五石(shí)(8),以盛(shèng)水漿,其堅(9)不能自舉(10)也;剖之以為瓢,則瓠落(11)無所容(12)。非不呺(xiāo)然(13)大也,吾為(14)其無用而掊(póu)(15)之。”
(1)惠子:姓惠,名施,宋國人,名家學(xué)派的代表人物,莊子的好友(曹礎(chǔ)基)。
(2)魏王:魏惠王,又稱梁惠王(因魏國遷都大梁,所以稱為梁惠王)。
(3)貽:贈,送。
(4)瓠:葫蘆。
(5)種:種子。
(6)樹:種植。
(7)成:結(jié)成葫蘆。
(8)實無石:能裝滿五石東西。“石”,計量單位。
(9)堅:硬度。
(10)自舉:負(fù)荷(水加上葫蘆自身的)重量。
(11)瓠落:大而淺。“瓠”,大(陳鼓應(yīng))。“落”,平而淺。
(12)無所容:沒有東西能容下它(瓢)。
(13)呺然:空虛巨大的樣子(陳紅映等)。
(14)為:因為。
(15)掊:打破。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魏王送給我一顆大葫蘆種子,我把它種下,長大之后,結(jié)出的葫蘆能裝五擔(dān)東西。可是,用它來盛水,卻不夠堅固,經(jīng)不起這么多的重量;把它劈開來做成瓢,可它又扁又大,沒有水缸能放得進(jìn)。這葫蘆并不是不大,但我因它沒有什么用處,就把它砸碎了。”
解說:
第十九至二十段通過莊子與惠子的對話,闡發(fā)無己、無功的含義。
惠子以自己的所見所識為標(biāo)準(zhǔn)來評判大葫蘆,認(rèn)為它沒有什么用處。這就恰如麻雀看待大鵬一樣,是一種有己的表現(xiàn)。
20、莊子曰:“夫子固拙于用大矣。宋人有善為不龜(jūn)手(1)之藥者,世世以洴(píng)澼(pì)絖(kuàng)(2)為事。客聞之,請買其方(3)以(4)百金(5)。聚族而謀曰:‘我世世為洴澼絖,不過數(shù)金;今一朝而鬻(yù)(6)技百金,請與之。’客得之,以說(shuì)吳王。越有難(7),吳王使之將,冬與越人水戰(zhàn),大敗越人,裂地(8)而封之。能不龜手,一也(9);或(10)以封,或不免于洴澼絖,則所用之異也。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注1)(11)以為大樽(12)而浮乎江湖,而憂其瓠落無所容?則夫子猶有蓬之心(13)也夫!”
(1)龜手:皮膚凍裂如龜紋。
(2)洴澼絖:漂洗絲絮。“洴”,浮。“澼”,漂。“絖”,絲絮。
(3)方:藥方。
(4)以:根據(jù)劉文典說補(bǔ)。
(5)金:古代貨幣單位,一金就是一方寸一斤重的銅(曹礎(chǔ)基)。
(6)鬻:賣。
(7)越有難:越國興兵來犯吳國。“有”,為(王叔岷)。“難”,興兵來犯。
(8)裂地:割出一塊地。
(9)一也:是一樣的。
(10)或:有人。
(11)慮:考慮。
(12)樽:南方人所謂腰舟也(成玄英)。
(13)有蓬之心:心被雜草所蔽,比喻不開竅。
(注1)慮:《文選》謝靈運(yùn)《永初三年七月十六日之郡初發(fā)都稿詩》注引“慮”作“攄”(劉文典、王叔岷說)。
譯文:
莊子說:“先生真是不善于使用大的東西啊。宋國有個人善于制造防手龜裂的藥物,世世代代都以漂洗絲絮為業(yè)。有位客人聽說這件事后,愿意出百金買下藥方。宋人就召集全家族的人來商量說:‘我家祖祖輩輩漂洗絲絮,收入不過數(shù)金;現(xiàn)在一旦賣出藥方,就可以獲得百金,就賣了吧。’客人拿到藥方后,就去游說吳王。正趕上越國起兵犯吳,吳王就派他帶領(lǐng)軍隊。冬天,和越國人在水上作戰(zhàn),大敗越國,于是,吳王割地封賞他。使手不龜裂的藥方是一樣的,有的人因此得到封地,有的人卻不得不繼續(xù)漂洗絲絮,原因就是使用的方法不一樣啊!現(xiàn)在你有了五擔(dān)大的葫蘆,為什么不把它系在身上當(dāng)作腰舟,從而浮游于江湖之上,反而擔(dān)心沒有東西能容下它呢?可見你的心真是茅塞不通呀!
解說:
局限于自己的有限世界,防手龜裂的藥只能被用于漂洗絲絮,不會被去用于打仗而獲取封賞;葫蘆只能用來盛水、做瓢,不會被做成腰舟,讓自己浮游于江湖之上。如果不根據(jù)實際情形使用器物,只知道按照自己固有的習(xí)慣對待它,就只能做一個茅塞不開的有功者;如果固守在自己的所見所識中去看待事物,就只能坐井觀天,成為固執(zhí)己見、嘲笑他人的有己者。
21、惠子謂莊子曰:“吾有大樹,人謂之樗(chū)(1)。其大本(2)擁腫(3)而不中繩墨(4),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規(guī)矩(5),立之涂(途),匠者不顧。今子之言,大而無用,眾所同去(6)也。”
(1)樗:臭椿樹(陳紅映等)。
(2)大本:樹的主干。
(3)擁腫:粗短而不端正。
(4)不中繩墨:不合工匠的要求,指不能做用具。“中”,合。“繩墨”,木匠用的墨線和墨斗,劃直線用。
(5)規(guī)矩:木匠用的工具,規(guī)用于劃圓,矩用于劃方。
(6)去:拋棄。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我有一棵大樹,人們稱之為樗。它的樹干粗短盤結(jié)而不合乎繩墨;它的小枝彎彎曲曲而不合于規(guī)矩。生長在路旁,木匠對它不屑一顧。現(xiàn)在你所說的話,大而無用,人們都懶得理會。”
解說:
第二十一至二十二段闡發(fā)無己、無功的含義。
惠子用臭椿樹的大而無用暗諷莊子的言論不切實際。這與麻雀嘲笑大鵬一樣,也是有己的成見在作怪。
22、莊子曰:“子(1)獨(dú)(2)不見貍狌(shēng)(3)乎?卑(4)身而伏,以候敖(遨)者(5);東西跳梁(6),不辟(避)高下;中(7)于機(jī)辟(8),死于罔罟(gǔ)(9)。今夫斄(lí)牛(10),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為大矣,而不能執(zhí)(11)鼠。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12),廣莫(漠)之野(13),彷徨(14)乎無為(15)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16)斤(17)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1)子:你。
(2)獨(dú):偏偏。
(3)貍狌:野貓與黃鼠狼。“貍”,野貓。“狌”,黃鼠狼。
(4)卑:低。
(5)敖者:出來活動的小動物。“敖”,游。
(6)跳梁:跳則跨空,似梁之穹然,故曰跳梁(宣潁)。
(7)中:踩中。
(8)機(jī)辟:捕禽獸的工具,裝有開關(guān)。“辟”,開。
(9)罔罟:泛指網(wǎng)。“罔”,網(wǎng)鳥用的工具。“罟”,網(wǎng)魚用的工具。
(10)斄牛:旄牛(陳紅映等)。
(11)執(zhí):捉。
(12)無何有:無所有。
(13)莫:大。
(14)彷徨:自由徘徊。
(15)無為:自由自在的樣子。
(16)夭:折。
(17)斤:斧頭。
譯文:
莊子說:“你難道沒看見過野貓和黃鼠狼嗎?它們低著身子趴在地上,等候出來活動的小動物;東竄西跳,不避高低,往往踩到機(jī)關(guān),死在陷阱之中。你再看那牦牛,它的身體就像天邊的云朵。可以說是龐然大物了,卻不能捕捉老鼠。現(xiàn)在你有這樣一棵大樹,卻擔(dān)心它沒什么用途,你為什么不把它種在一個空曠的地方,一個廣闊的原野上,然后悠哉悠哉地徘徊在樹旁,悠然自得地躺在樹下。那樣,樹就不會倒在斧頭之下,沒有外物傷害它。沒有什么用途,哪里用得著這樣苦惱呢!”
解說:
如果局限在自己的世界里看待事物,那么臭椿樹就無用,莊子的理論也無用;如果走出自己的所見所識,我們就可以逍遙在臭椿樹下,暢游在莊子思想之中。
這里的“無何有之鄉(xiāng)”不一定指什么東西都沒有,“廣莫之野”也不一定指無邊無際的原野。如果以無我之心看待事物,那么處處都是“無何有之鄉(xiāng)”,處處都是可以任人遨游的“廣莫之野”。
野貓和黃鼠狼東竄西跳,最后死在陷阱之中;牦牛沒什么追求,因而保全了性命。前者追求有用,后者好像無用。有用足以害己,無用足以保身。有用有什么值得執(zhí)著的呢?當(dāng)然,莊子的意思并不是說,我們要去追求無用,而是說不要刻意去追求某種目的(無功),不管它是有用還是無用。
- 文化的轉(zhuǎn)向: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總體性思想研究
- 歷史與實踐自身運(yùn)動
- 實用性思考的藝術(shù)
- 純粹理性批判(注釋本)
-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chǔ) Discourse on Inequality(雙語譯林)
- 語言與世界
- 陽明心學(xué)六講
- 哲學(xué)理論前沿(谷臻小簡·AI導(dǎo)讀版)
- 北大生命課堂
- 慎德研究:以儒家傳統(tǒng)為中心
- 施特勞斯的路標(biāo)(精裝本)
- 論語遇上圣經(jīng)
- 切磋八集:四川大學(xué)哲學(xué)系儒家哲學(xué)合集
- 導(dǎo)讀德勒茲與加塔利《千高原》(思想家和思想導(dǎo)讀叢書)
- 導(dǎo)讀維特根斯坦《哲學(xué)研究》(思想家和思想導(dǎo)讀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