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貧窮的本質:我們為什么擺脫不了貧窮(修訂版)
- (印度)阿比吉特·班納吉 (法)埃斯特·迪弗洛
- 10283字
- 2019-03-15 13:40:29
第一章
再好好想想
不到5歲便夭折的兒童每年有900萬。在撒哈拉沙漠以南的非洲地區,產婦死亡概率為33%,這一比例在發達國家僅為0.018%。全球至少有25個國家,大多數為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國家,其人口的平均壽命不超過55歲。僅在印度一國,就有超過5 000萬的學齡兒童連簡單的課文也看不懂。
看了上面這段文字,或許你只想把書扔到一邊,不去想世界貧窮這件大事,因為這個問題看上去太寬泛、太棘手。然而,我們寫這本書的目的就在于,勸你不要那樣做。
賓夕法尼亞大學近期的一項實驗表明,這一問題的重要性會令我們無比震驚。研究人員發給每個學生5美元,讓他們填寫一份簡短的調查表,然后再給他們看一份傳單,請他們為“拯救兒童”(全球慈善機構之一)捐款。傳單有兩種不同的類型,有些學生所看到的傳單是這樣的:
馬拉維的食品短缺影響著超過300萬兒童;在贊比亞,自2000年以來的嚴重干旱已導致糧食產量下降42%。因此,300萬贊比亞人將面臨饑餓,400萬安哥拉人(占安哥拉人口總數的1/3)已被迫離開自己的家鄉,超過1 100萬埃塞俄比亞人急需食品援助。
另外一些學生所看到的傳單上畫著一個小女孩,還有這樣一些文字:
羅西婭是一個來自非洲馬里的7歲女孩,她過著極度貧窮的生活,甚至面臨著挨餓的危險。然而,您的經濟援助將會改善她的生活。有了您以及其他好心人的支持,“拯救兒童”將與羅西婭的家人以及社區里的其他人一起幫助她,讓她能吃飽飯,接受教育,具備基本的醫療及衛生常識。
看了第一份傳單的學生平均每人捐了1.16美元。和第一份傳單不同,第二份傳單展現了一個人而不是數百萬人的困境,看了這份傳單的學生平均每人捐了2.83美元。這樣看來,學生們愿意為了羅西婭而承擔一點兒責任,但在面對廣泛的全球性問題時,他們就不免有些泄氣了。
接下來,研究人員又隨機選定了一些學生,先告訴他們這樣一個現象,即人們不愿關注那種泛泛的信息,他們更有可能會捐錢給某一特定受害者,然后再給這些學生看那兩份傳單。結果顯示,看了第一份傳單的學生平均每人捐款1.26美元,與事先不知道該現象的學生所捐的錢差不多。然而,看了第二份傳單的學生在得知這種現象之后,平均每人僅捐了1.36美元,遠遠低于不知道該現象的學生所捐的錢。鼓勵學生們再想想反而使他們對羅西婭不那么慷慨了,但也沒有對每個馬里人都更慷慨了。
學生們的反應是一個典型案例,說明了大多數人在面對貧窮等問題時的感覺。我們的本能反應是慷慨,特別是在面對一個身陷困境的7歲小女孩時。然而,正如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生們一樣,我們在重新考慮之后常常失去信心:我們捐的那點兒錢不過是滄海一粟,而且這些善款的安全性也得不到保障。這本書會讓您再好好想想,如何擺脫那種“貧窮的問題難以解決”的感覺,從一系列具體問題出發,重新審視這一挑戰。這些問題只要能得到恰當的定位并為人們真正理解,就能夠逐一得到解決。
遺憾的是,關于貧窮的辯論往往不是這樣展開的。很多侃侃而談的專家并沒有討論怎樣抗擊痢疾和登革熱最有效,而是專注于那些“大問題”:貧窮的最終原因是什么?我們應該在多大程度上信任自由市場?窮人能夠受益于民主制嗎?外來援助可以發揮什么樣的作用?等等。
杰弗里·薩克斯是聯合國顧問、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地球研究所主任,同時也是一位貧窮問題專家。他對上述問題的回答是:貧窮國家之所以貧窮,原因在于這些國家往往都氣候炎熱、土地貧瘠、瘧疾肆虐、四周被陸地所包圍。因此,如果沒有大量的原始投資助其解決這些地方性問題,這些國家很難提高自己的生產力。然而,這些國家卻因為貧窮,無法支付投資回報——這就是經濟學家們所謂的“貧窮陷阱”。除非這些問題的解決能夠落到實處,否則無論是自由市場,還是民主制,都幫不上什么大忙。外來援助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能啟動一種良性循環,即輔助窮國在關鍵領域投資,從而提高其生產力;由此而產生的更高收入會帶來更多投資,收益將呈螺旋狀上升。薩克斯在其2005年《貧窮的終結》(The End of Poverty)一書中稱,如果富國在2005—2025年間每年拿出1 950億美元的資金來援助窮國,那么貧窮問題到2025年末便可完全得到解決。
然而,還有一些侃侃而談的人認為,薩克斯的回答是錯誤的。曼哈頓的威廉·伊斯特利挑戰了紐約大學的薩克斯,隨著其著作《在增長的迷霧中求索》(The Elusive Quest for Growth)及《白人的負擔》(The White Man’s Burden)的面世,他已經成為反援助人士中最具影響力的公眾人物之一。丹比薩·莫約是一位曾在高盛投資公司及世界銀行任職的經濟學家,她在出版的《援助的死亡》(Dead Aid)一書中,對伊斯特利的觀點表示贊同。他們都認為,援助的弊大于利:援助使人們停止尋找自己解決問題的方法,腐蝕地方機構并削弱其作用,導致一些援助機構形同虛設。對于貧窮國家來說,最好遵循一個簡單的原則:只要有自由市場和恰當的獎勵機制,人們就能自己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避免接受外國人或自己政府的施舍。從這個意義上講,在看待世界運轉的方式上,對援助持悲觀態度的人實際上表現得頗為樂觀。伊斯特利認為,“貧窮陷阱”并不存在。
我們到底應該相信誰?是相信那些認為援助能解決問題的人,還是相信那些認為援助只能使問題惡化的人?這一問題無法從理論上得到解決,我們需要的是證據。然而,遺憾的是,那種常常用來解答大問題的數據并不能得到人們的信任。引人注目的奇聞逸事比比皆是,有些事件甚至可以用來支持任何立場。例如,盧旺達在遭受種族滅絕之后的幾年里得到了大筆捐款,整個國家逐漸走向繁榮。由于國民經濟得到了發展,盧旺達總統保羅·卡加梅開始制定政策,盡量不再接受援助。那么,我們應將這個例子看作是援助好處的證明(薩克斯的觀點),還是自力更生的典型代表(莫約的觀點),還是二者兼備?
由于諸如盧旺達這樣的個例沒有最終定論,大多數研究哲學問題的人更喜歡在多個國家之間做比較。例如,針對世界上幾百個國家的數據表明,接受更多援助的國家并不比其他國家發展得快。這常常被認為是援助無用的依據,但實際上,這也可能意味著相反的觀點。或許,援助使某些國家避免了一場災難,沒有援助的話情況會更糟。對此,我們并不了解,只是在泛泛地猜測而已。
然而,假如沒有支持或反對援助的依據,我們又該怎樣做呢?——放棄窮人?這種失敗主義的態度不是我們所應持有的。實際上,答案是可以找到的。這本書整體上就采用了一種答案延伸的形式——不過不是薩克斯和伊斯特利喜歡的那種泛泛的答案,它要告訴你的不是援助的好與壞,而是援助在一些特定的事例中是否帶來了好處。我們雖然不能斷定民主制的效力,卻可以就是否應改變其組織方式談談感想,使其更有效地運行于印尼的農村等地。
無論如何,對于某些大問題(如外國援助是否有效)的回答是否像我們有時聽到的那樣重要,我們尚不明確。無論是倫敦、巴黎或華盛頓特區那些熱心于幫助窮人的人,還是不那么熱心于此的人,他們都認為援助的作用十分突出。實際上,援助只占每年給窮人所劃撥的款項的一小部分,大多數針對全球窮人的計劃都由各國自身的財政部門制定。例如,印度基本上不接受援助。2004—2005年間,印度為窮人的基礎教育計劃投入5 000億盧比(310億美元)。即使是在非洲這樣急需援助的地方,這一數字也只占政府2003年度全部預算的5.7%(如果我們排除尼日利亞和南非這兩個幾乎不接受援助的大國,那么這一比例為12%)。
更重要的是,援助的是是非非引發了無數沒完沒了的爭論,這模糊了真正的重點——錢的去處。這就意味著政府要選擇正確的資助項目——該項目對窮人有好處嗎?是該給老人發養老金,還是為病人建診所?然后,弄清楚最好的操作方式是怎樣的。比如,診所的運作及人員配備可以采取很多不同的方式。
為援助問題而爭論的人基本上都同意一個前提,即我們應在力所能及時向窮人伸出援助之手。這也在情理之中。哲學家彼得·辛格曾寫過關于拯救陌生人的道德準則,他評論說,大多數人都愿意犧牲一件價值1 000美元的衣服,換取一個落水兒童的性命。辛格還認為,這名落水兒童就是那些每年活不到5歲的900萬兒童之一。經濟學家、哲學家、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阿馬蒂亞·森的觀點也得到了很多人的贊同。他認為,貧窮會導致令人難以容忍的人才浪費。用他的話來講,貧窮并不僅僅意味著缺錢,它會使人喪失挖掘自身潛力的能力。一個來自非洲的貧窮小女孩即使很聰明,可能最多也只能上幾年學。她很可能由于營養不良而無法成長為世界頂級運動員,而且即使她有什么做生意的好想法,也沒有啟動資金。
的確,對于發達國家的人來說,這種對生命的荒廢可能沒有什么直接影響,但對于這個非洲小女孩來說卻影響很大:她可能淪落為攜帶艾滋病毒的妓女,將病毒傳染給一個來到非洲旅游的美國人,而這個美國人又會將病毒帶回自己的國家。或者,她可能會患上一種耐抗生素的肺結核,這種病毒最終可能會傳播到歐洲。如果她當初接受了足夠的教育,她可能已經研制出了治療阿爾茨海默病的良藥,或者就像中國小姑娘戴滿菊一樣,她上學的機會來源于銀行職員的一個疏忽,這可能使她最終成為雇用上千人的商業巨頭。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和舍麗·吳頓在其著作《半邊天》(Half the Sky)中講述了這個小姑娘的故事。即使她沒有這樣的際遇,我們又有何理由不給她一次機會呢?
我們知道幫助窮人的有效方式嗎?當我們回到這個問題時,分歧便會顯現。辛格關于幫助別人的觀點中隱含了一個前提,即你知道如何去做。在你不會游泳的前提下,甘愿犧牲一件衣服的道德準則便顯得蒼白無力。正因如此,在《你能拯救的生命》(The Life You Can Save)一書中,辛格不辭辛苦地為讀者列舉了很多實例,告訴他們可以在哪些地方伸出援手。在辛格的網站上,這部分內容是定期更新的,尼古拉斯·克里斯托弗和舍麗·吳頓也是這樣做的。道理很簡單,只談世界上存在什么問題,而不去談可行的解決方案,這樣只能導致社會癱瘓,而非進步。
因此,真正有用的方式是從實際問題的角度去思考,這樣就可以有針對性地找出解決具體問題的方法,而不是空談外來援助。例如,世界衛生組織稱,瘧疾在2008年造成約100萬人喪生,其中大多數是來自非洲的兒童。對此,我們認為,讓人們睡在經過殺蟲劑處理的蚊帳中,這樣就可以挽救很多條性命。研究表明,在瘧疾傳播嚴重的地區,讓人們睡在經過殺蟲劑處理的蚊帳中,可以將瘧疾的感染病例減少一半。那么,怎樣做才能保證兒童都睡在這樣的蚊帳中呢?
只要拿出約10美元,一個家庭就能得到一個經過殺蟲劑處理的蚊帳,還會有人教他們怎樣使用這種蚊帳。政府或非政府組織是否應向家長們免費提供這種蚊帳?或者按優惠價賣給他們?還是讓他們自己去市場上按全價購買?這些問題是可以回答的,但答案卻不甚明了。很多“專家”在這些問題上的立場十分強硬,卻拿不出任何有力的證據。
瘧疾是一種傳染病,如果瑪麗睡在蚊帳中,約翰就不太可能被傳染——如果至少有一半人口睡在蚊帳中,另一半人口即使沒睡在蚊帳中,他們被傳染的概率也會大大降低。問題是,睡在蚊帳中的孩子的人數還不到總人口數的1/4。對于馬里及肯尼亞的很多家庭來說,10美元的花費有些高。考慮到使用者及社區中其他人的利益,以優惠價銷售蚊帳或免費贈送蚊帳似乎是個好辦法。的確,免費發放蚊帳正是杰弗里·薩克斯所提倡的。伊斯特利和莫約則對此持反對態度。他們認為,如果人們不花錢就得到了蚊帳,那么他們就不會對其加以珍惜,因而也就不會去用。即使他們用了,也可能會因此對施舍習以為常,在以后需要自己花錢購買蚊帳時便會退縮,或是在需要其他物品時也不愿自己花錢,而是等著別人免費贈送。這種情況會摧毀運轉良好的市場。據莫約講,一位蚊帳供應商就曾因一項免費發放蚊帳計劃而破產。在該項計劃停止之后,再也沒有人愿意以任何價格提供蚊帳了。
要想解釋這一爭論,我們需要回答三個問題。第一,如果人們必須以全價(或者至少是全價的一大半)購買蚊帳,他們是否會放棄購買?第二,如果蚊帳是免費贈送的,或是以優惠價賣給人們的,他們是會使用這些蚊帳,還是將其浪費掉?第三,如果人們以優惠價購買了蚊帳,那么一旦以后價格不再優惠,他們是否還愿意去購買呢?
要想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就要觀察并比較幾組人在面對不同程度優惠價時的行為。這里,我們著重于“比較”,自己花錢購買蚊帳的人與免費得到蚊帳的人相比,他們的表現常常是不一樣的。
那些自己花錢購買蚊帳的人可能都比較富有,受過良好的教育,而且知道自己為什么需要這種蚊帳;而那些免費得到蚊帳的人可能是因為貧窮,才會被某家非政府組織選中。不過,情況也可能恰恰相反:免費得到蚊帳的人社會關系優越,而窮人由于封閉只好以全價購買。無論是哪種情況,我們都無法從他們使用蚊帳的方式上得出任何結論。
因此,這些問題最簡潔的回答方式就是模仿醫學中為評估新藥的效力而采用的隨機對照實驗(RCTs)。洛杉磯加利福尼亞大學的帕斯卡利娜·迪帕在肯尼亞開展了這樣一項實驗,隨后,其他研究人員分別在烏干達和馬達加斯加進行了類似的實驗。在迪帕的實驗中,隨機選定的幾個人在購買蚊帳時享受了不同程度的價格優惠。通過對幾個小組在接受不同價格時的行為進行比較,迪帕便能回答我們前面列出的三個問題,至少在這項實驗的背景下是這樣的。
在本書的第三章,我們將詳細描述迪帕的研究發現。盡管有爭議的問題仍然存在(例如,這些實驗并沒有告訴我們,將進口的蚊帳以優惠價出售是否會損害當地廠家的利益),但這些實驗結果還是使這場爭論取得了實質性的進展,并極大地影響了這方面的政策導向及言辭。
從泛泛而論轉向具體剖析,這樣做還有一個好處:一旦我們了解窮人是否愿意花錢購買蚊帳,以及他們是否會使用免費得到的蚊帳,那么我們所了解的就不僅是發放蚊帳的最好方式了;我們還會了解,窮人是怎樣做出選擇的。例如,蚊帳得到廣泛應用的最大阻礙可能是人們不了解這種蚊帳的好處,可能是窮人買不起蚊帳,也可能是他們的頭腦完全被當前的問題所占據,根本沒空去擔心以后的事。通過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就能了解窮人的特殊性表現在哪些方面:他們除了手里沒有多少錢之外,在生活上同其他人都是一樣的嗎?或是他們極度貧困的生活與其他人的生活在本質上有哪些不同?如果他們的生活有什么特殊之處,他們是否會因此而掉入“貧窮陷阱”?
被困于“貧窮陷阱”
對于蚊帳應免費贈送還是有價銷售的問題,薩克斯和伊斯特利提出了截然相反的觀點,這并不是巧合。在發展援助及對待貧窮等問題上,即使一些具體問題似乎應有標準答案,例如蚊帳的價格,但大多數富國專家所持的立場仍會受其特定世界觀的影響。一方面,杰弗里·薩克斯(在聯合國、世界衛生組織及援助機構的參與下)希望能為窮人提供更多援助,免費贈送窮人一些物品(化肥、蚊帳、學生電腦等),我們應勸告窮人去做我們(或薩克斯、聯合國)認為對他們有好處的事。例如,孩子們可以在學校免費用餐,從而鼓勵他們的父母定期送他們上學。另一方面,伊斯特利、莫約、美國企業研究院的相關人員以及其他一些人則反對援助,他們不僅認為援助會使政府變得腐敗,而且從更基本的層面上看,他們認為,我們應該尊重人們的自由——如果這是他們不想要的東西,我們就沒有理由強迫他們接受:如果孩子們不想去上學,那么對于他們來說,接受教育一定是沒有意義的。
這些觀點并不是毫無依據的。薩克斯和伊斯特利都是經濟學家,他們的區別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對一個經濟問題的回答,即一個國家是否會陷入貧窮。我們知道,薩克斯的觀點是,由于地理位置不佳或運氣不好,有些國家陷入了貧窮,而且常常會變得越來越窮。這些國家雖然擁有富裕起來的潛能,卻需要先讓自身走出困境,然后才能踏上繁榮之路。因此,薩克斯強調巨大推力的重要性。相反,伊斯特利指出,很多過去貧窮的國家現在卻很富有,一些過去富有的國家現在卻變窮了。他表示,如果貧窮的條件不是恒定的,那么“貧窮陷阱”就是一個殘酷地誘騙窮國的偽概念。
同樣的問題也可以問及個人,人們是否會陷入貧窮?如果是這樣的話,一次性的援助投入會給一個人的生活帶來巨大改變,使他走上一條新的道路,這也就是杰弗里·薩克斯“千年鄉村計劃”所蘊含的根本的哲學理念。在那些幸運的村莊里,村民們得到了免費的化肥、免費在學校用餐及使用計算機、免費的醫療服務等,每個村莊每年消耗50萬美元。根據該項目的網站介紹,該計劃的意義就在于,“千年村莊經濟經過一個時期的過渡,實現了從只夠糊口的耕作到自給自足的商業活動的轉變”。
在為該計劃制作的音樂電視錄像中,杰弗里·薩克斯和女演員安吉麗娜·約麗參觀了肯尼亞的索里村,這是一座古老的千年村莊。他們在那里遇到了一位年輕的農民,名叫肯尼迪。由于領取了免費的化肥,肯尼迪家的收成是前幾年的20倍,他因此攢下了一些積蓄,足夠養活他自己一輩子的了。這里隱含的論點就是,肯尼迪掉進了“貧窮陷阱”,他買不起化肥,免費贈送的化肥解救了他,這是他逃離困境的唯一途徑。
然而,懷疑者們會提出反對意見:如果化肥這么有利可圖的話,那么肯尼迪當初為什么不只買一點點化肥,用在那塊最好的田地里,這樣他就可以提高這塊地的產量,然后用掙來的錢多買一點兒化肥,留作來年用。如此循環下去,他就能買下家里田地所需的全部化肥了。
那么,肯尼迪究竟是否掉進了“貧窮陷阱”呢?
答案取決于這一策略的可行性:一開始只買一點點化肥,多掙一點點錢,然后將收益再次投入,掙更多的錢,最后再重復這一過程。不過,化肥或許只能批量購買,或許在使用過幾次之后才有成效,抑或將收益再次投入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順利。你可以想出很多原因,用來解釋為什么一位農民很難靠自己的力量發家。
稍后,我們會在第八章深入探討肯尼迪的故事。但上述討論有助于我們了解一個總體的原則:對于幾乎無錢可投的人來說,一旦收入或財富迅速增長的范圍受限,那么他就會掉入“貧窮陷阱”;但對于有能力投入的人來說,這一范圍就會極大地擴展。另一方面,如果窮人快速增收的潛能很大,而且這一潛能隨著富裕程度的提高而逐漸減弱,那么“貧窮陷阱”也就不復存在了。
經濟學家都喜歡簡單(有人稱之為單純化)的理論,他們習慣用圖表來表現這種理論,我們也是一樣。我們認為,下列兩個圖表有助于厘清關于貧窮本質的這場爭論。在研究這兩個圖表時,我們要記住最重要的一點,即曲線的形狀——我們在本書中會多次談到這些形狀。
對于那些相信“貧窮陷阱”的人來說,整個世界就像圖1–1表現的那樣,你今天的收入會影響將來的收入,這個將來可能是明天、下個月,也可能是下一代;你今天有多少錢決定著你能吃多少,有多少錢用來買藥、支付你孩子的教育費、為自家田地買來化肥或更好的種子,所有這些都決定著你明天會有多少錢。
曲線的形狀是關鍵。這條線一開始很平坦,然后突然升起,之后又逐漸變平。我們暫且選用英文字母“S”為其命名,稱之為“S形曲線”。
這條S形曲線就是“貧窮陷阱”的來源。從對角線上來看,今天的收入等于明天的收入。對于處于“貧窮陷阱”地帶的窮人來說,將來的收入低于今天的收入:曲線低于對角線。這就意味著,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一地帶的人會變得越來越窮,最終在N點陷入貧窮。從A1點開始的箭頭代表一條可能的軌道:由A1到A2,再到A3,如此順延下去。對于那些起點在“貧窮陷阱”地帶以外的人來說,明天的收入會高于今天的收入:至少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他們會變得越來越富。以B1為起點、順著B2、B3延伸的箭頭代表著這一可喜的趨勢。

圖1–1 S形曲線和“貧窮陷阱”
然而,很多(或許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整個世界常常更像圖1–2。

圖1–2 反向L形曲線:不存在“貧窮陷阱”
圖1–2有點兒像圖1–1的右半部分,但它的左端沒那么平坦。這條曲線一開始上升得很快,然后慢慢放緩。此圖表明,世界上不存在“貧窮陷阱”,因為最窮的人也能掙到比他們原來的收入更多的錢,他們會變得越來越富,直到他們的收入停止增長為止(以A1為起點、順著A2、A3延伸的箭頭描繪了這條可能的軌道)。這里所體現的收入或許不是很高,但此圖卻暗示著,我們幾乎沒有必要幫助窮人了。在這個世界上,一次性的施舍(如給某人足夠的收入,讓她或他以A2而不是今天的A1為起點)并不能永久地提高一個人的收入,最多也只能讓他們前進得更快一些,并不能改變他們最終前進的方向。
那么,哪個圖表能更好地體現肯尼亞年輕農民肯尼迪的生活呢?要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我們需要了解一組簡單的事實。比如,化肥能否少量購買?一個種植季到下一個種植季期間,是否不太容易攢下積蓄,所以即使肯尼迪在一個季節掙了錢,他也無法用這些錢做進一步投資?因此,這兩個簡單的圖表所包含的理論傳達了一個最重要的信息,即僅靠理論是不夠的,要想真正回答“貧窮陷阱”是否存在這一問題,我們需要了解的是,現實世界能否由圖表來體現。而且,我們需要通過一個個事例做出判斷:如果我們的故事與化肥有關,那么我們就需要了解關于化肥市場的一些現實情況;如果是關于存錢的分析,那么我們就需要了解窮人是怎樣存錢的;如果是關于營養和健康的問題,那么我們就需要研究與此相關的領域。找不到一個普遍適用的答案,這聽上去或許會令人有失信心。然而,實際上,政策制定者想要弄明白的不是窮人陷入困境的100萬種方式,而是“貧窮陷阱”形成的幾個重要因素。他們想通過緩解特定問題使窮人脫貧,讓他們走上一條致富及投資的良性循環之路。
要想放棄那種普遍適用的答案,我們就要走出辦公室,仔細地觀察一下這個世界。這樣一來,我們就遵循了發展經濟學家多年的一個傳統,即強調通過搜集正確的資料,提出對世界有用的想法。與上一代相比,我們擁有兩大優勢:第一,我們現在可以得到以前沒有的、來自很多窮國的可靠信息;第二,我們可以使用一種強有力的新工具——隨機對照實驗,使研究人員可以在當地人的配合下開展大規模實驗,從而驗證他們的理論。在一次隨機對照實驗中,就像關于蚊帳的研究一樣,研究人員隨機選定一些個人或團體,讓他們接受不同的“待遇”——不同的計劃或同一計劃的不同版本。由于接受不同“待遇”的個人是具有可比性的(因為他們都是隨機選定的),他們之間的任何區別都來自特定待遇的影響。
一次實驗并不能回答一個計劃是否具有普遍的可行性,但我們可以開展一系列不同的實驗,選取不同的地點或實驗中不同的外來干預因素(或二者兼有)。統一起來看,我們既可以證實所得結論的可靠性(適用于肯尼亞的理論也適用于馬達加斯加嗎?),又能縮小解釋這一現象的理論范圍(究竟是什么阻止了肯尼迪?是化肥的價格還是錢不容易存的情況?)。這一新理論有助于我們設計一些干預策略及新的實驗,使我們弄懂之前可能令我們困惑不解的一些發現。漸漸地,我們就會全面了解窮人是怎樣生活的,他們在哪些方面需要幫助,哪些方面不需要幫助。
2003年,我們創建阿卜杜勒·拉蒂夫·賈米爾貧困行動實驗室,鼓勵并支持其他研究人員、政府及非政府組織,共同致力于采用這種發展經濟的新方式,并向政策制定者闡明他們所了解到的情況。人們對此的反響一直都非常強烈。截至2010年,實驗室研究人員已在全球40個國家完成或正在開展240多個實驗項目。大量的組織、研究人員及政策制定者都對隨機對照實驗的想法表示贊許。
人們對實驗室研究的反應表明,很多人都贊同我們的基本定論。因此,我們可以通過逐步積累、認真的思考、細致的實驗與合理的執行,使世界上最重大的問題取得突破性進展。或許這看起來是不言而喻的,但本書從始至終都會提到,這并不是制定政策的常用方式。發展政策的實施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場場爭論,似乎都是以證據的不可依賴性為前提的:能被證明的證據是一種妄想,最多只是遙遠的夢想,或是一種自娛。當我們開始踏上這條道路時,那些頑固的政策制定者及他們更加頑固的顧問常常會告訴我們:“我們必須要繼續研究,而你們卻沉溺于尋求證據。”即使在今天,仍然有很多人持這種觀點。不過,還有很多人認為,這種急促毫無道理可言。他們同我們一樣,每個人能做的就是,深入了解困擾窮人的具體問題,盡力找出實行干預的有效方式。在某些情況下,最好的選擇是什么都不做。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這里并沒有一定之規,正如花錢不一定總能解決問題一樣。某一特定答案所映射的知識體系,以及對于這些答案的深入了解,才能使我們在某天真正懂得如何消除貧窮。
本書正是建立在這一知識體系之上的。我們所談到的大量材料,都來源于我們及其他人所開展的隨機對照實驗,但我們也通過其他渠道掌握了一些證據:從質和量的角度描述窮人是怎樣生活的,研究一些特定機構是怎樣運轉的,以及哪些政策有效、哪些政策無效的各類證明。在本書的英文配套網站(www.pooreconomics.com)上,我們提供了相應的鏈接,讀者可以看到書中所引用的各類研究、每一章節的說明圖解以及一些摘錄和圖表,關于18個國家中每人每天不足99美分生活的方方面面,我們在本書中還會多次提到。
我們所選用的研究都有共同點,即表現了科學的強大力量、接受有關資料結論的開放性,以及關注窮人生活的特定具體問題。這些資料將表明,我們應在何種情況下擔心陷入“貧窮陷阱”——“貧窮陷阱”并不是存在于每個領域。要想制定出有效的政策,我們有必要正確地回答這些問題。在后面的章節中,我們將看到錯誤的政策是怎樣制定的,這種政策并非來自動機不良或是腐敗,而僅僅是因為某些政策制定者頭腦中的世界模式是錯誤的:他們認為某個地方有“貧窮陷阱”,而實際上卻沒有;或者另一個“貧窮陷阱”就擺在他們眼前,卻被他們忽略掉了。
然而,本書所傳達的信息不僅僅是“貧窮陷阱”。我們將會看到,專家、援助者及當地政策制定者的思想、無知及慣性常常可以表明,為什么有些政策失敗了,有些援助沒有達到其應有的效果。我們能夠將世界變成一個更美好的地方。這可能無法在明天就實現,但一定會在我們觸手可及的將來實現。不過。靠惰性思維是無法實現這個夢想的。我們希望你能明白,我們一步步耐心的研究,不僅僅是抗擊貧窮的有效方式,而且還能使世界變成一個更有意義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