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歷史學是什么
- 葛劍雄 周筱贇
- 3708字
- 2019-12-06 19:01:09
2 從口耳相傳到結繩記事
世界上大多數民族,在文字產生之后,都有專門的記錄人員用文字形式把本族的重大事件記錄下來,但是人類對往事的回憶,無疑早在沒有文字的時代就開始了。最早的歷史應該是口耳相傳的,當時人以口頭語言的形式對往事進行回憶,傳遞給年輕一代,他們又根據自己的記憶,同樣以口頭的方式傳給更年輕的一代。就這樣通過用口敘述、用耳接受、用腦記憶、再用口傳播等一系列無數人參與的過程,早期人類的歷史才不斷地流傳下去。
口耳相傳的內容,往往是一些給當時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自然現象,或者對他們的生存和發展帶來嚴重影響的事件,并且在長期流傳過程中被日益神化。盤古開天、女媧補天、精衛填海、羿射九日、大禹治水……,如此等等,都是經過相當長的時間,由一代代口耳相傳形成的。許多神話并不是中國獨有的現象,由于先民幾乎都受到過洪水的威脅,所以在不少民族的早期歷史中,都有大洪水的故事流傳下來。公元前1900年左右在西亞的閃族人中形成的史詩《吉爾伽美什》,記載著一對老夫婦在上帝決定發洪水毀滅整個人類前躲入一艘方舟中幸免于難;中國的大禹治水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故事;《圣經·創世紀》里也記載上帝為懲罰人類,降大洪水毀滅世界,諾亞因事先得到消息,制造一艘方舟,率領全家并選取所有動物各一對入內避難,人類及物種才得以保全;中國南方苗族、彝族、瑤族、布依族等對于自身起源的傳說,則說大洪水時期只有一對兄妹躲入葫蘆中才得以逃命,為了人類的繁衍,遵從上天的意愿自相婚配,成為該民族的始祖。
在早期口耳相傳的歷史中,一些重大事件往往與各種自然現象聯系在一起,或者根據一種周期性的自然現象作為時間坐標,如某次洪水、某次大旱、某次大火、某次地震,或某種異常天象的出現等,這是當時為了加深印象,不自覺地將兩者聯系在了一起。這種記憶自然不可能完全可靠,特別是對一些罕見的自然現象或心目中的超人偉人,記憶會不斷重復、想象和夸大,以至演化為神話,或者會形成似是而非、真假參半的結果。如先民往往將各種發明和創舉都歸于某一部族首領,這些人的長相特別怪異,壽命或在位(實際上只是起了首領的作用)的年代又特別長。據《世本》《帝系》《帝王世紀》等書的記載,伏羲“蛇身人首”,“作瑟”“制嫁娶之禮”,發明刻木記事、八卦、針灸等,在位120年(圖1.2);炎帝“人身牛首”,“作五弦之琴”“為六十四卦”“教天下耕種五谷”“嘗百草”等,在位120年;黃帝的發明就更多了,如穿井,作杵臼、弓矢、舟車,作宮室,制衣裳,作甲子、文字,占日月、算數,造律呂、笙竽等,在位也長達100年。這些早期的歷史,都是先民在口耳相傳的過程中,將某個部落的集體創造和領導歸結到一兩個人身上的結果。在位時間特別長,一方面可以證明實際并非指一個人,而是泛指一個部族的首領;另一方面,也是紀年方法還不準確、不規范的結果。

圖1.2 伏羲女媧畫像石拓片,出山東嘉祥武氏祠。
口耳相傳總是難以保證信息的完整和準確,原始敘述者的表達能力、聽眾的記憶和復述能力都會影響傳播的效率,而且敘述者與聽眾必定無法擺脫本身的主觀局限,所以在傳播的過程中必定會不斷地、隨時地加以改編,以至到后來與原始內容已經相距甚遠,甚至會面目全非。古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在遇到他們認為對于本人、本部落、本民族非常重要的事情時,就會想辦法用其他手段來幫助,以鞏固維持于口耳間的記憶。比較簡單的辦法,就是將一些重要的數字或事物的特征用某種能夠相對固定的方式記錄下來,這就產生了所謂的“結繩記事”。
先秦古籍中對結繩記事多有記載,如《莊子·胠篋》里便說,上古時代,“民結繩而用之”。結繩并非是很簡單地在繩上打一個結,而是要在繩上組成不同大小或形狀的結來代表不同的含義。東漢經學家鄭玄在《周易注·系辭下傳》中提到結繩記事的方法:“事大,大結其繩;事小,小結其繩。”估計鄭玄的解釋未必全面,因為除了繩結大小的區別外,古人大概也會在繩結的形狀或花式上動腦筋。中央民族大學收藏著一副臺灣高山族的結繩,可作為我們想象的根據。
除了結繩,還有刻木記事,相傳是伏羲所發明,孔安國《尚書序》稱伏羲氏“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即用利器在木頭或竹片、骨頭上刻劃簡單的符號,以取代原來結繩記事的方法。通過這種簡單的方法,增強后人對已經發生事實的記憶,或者在產生爭議時有所依據。直到宋代,南方的少數民族還有刻木記事的習俗。宋周去非在《嶺外代答》卷一〇《蠻俗門》中記載了一個很有意思的故事,作者在靜江府靈川縣(今廣西靈川縣)做官時,有瑤人手持木契來告狀。木契刻一道大的刻痕,其下有數十道小的刻痕,又刻一箭頭,上有火燒痕跡,并鉆了十多個小孔,穿上稻草打結。周去非不解其意,請人翻譯才明白,大小的刻痕指仇人及其帶領的部下,箭頭表示仇人用箭射我,火燒痕跡是表示十萬火急,十多個小孔并穿上稻草指希望仇人賠償十余頭牛。
在文字產生以前,用這種方法記錄的內容肯定是比較簡略的,而且很可能會產生很多歧義、錯誤。下一代對符號的解讀也許并非是記錄者的原意,從而導致對歷史的歪曲,繩結、木頭的腐朽更可能造成一段歷史記憶的永遠消失,但它比前面第一個完全依靠口耳相傳的階段畢竟已經是進步了。
不過到錄音技術產生后,口耳相傳的歷史又重新發揮作用,并且成為忠實保存原始聲音的最有效手段。今天,錄音帶或有關的數碼數據已經成為史料的重要組成部分。一些重大的活動、特別是重要的講話和現場,無不通過錄音記錄下來。口述歷史的興起和擴展在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錄音技術,因為在此之前,整理者只能通過筆錄,但一旦口述者去世或不能準確表述,筆錄的內容就無法核對,而有了錄音后,錄音帶就能起原始資料的作用。海外對這方面的研究起步較早,美國哥倫比亞大學(Columbia University)早在20世紀50年代就在東亞研究所所長韋慕庭(Martin Wilbur)的領導下,成立了“口述歷史研究部”,陸續約請中國近代史上重要人物,如胡適、李宗仁、顧維鈞、陳立夫等人,以“由自己決定公開發表時機”為條件做口述回憶,這些材料均已陸續在海內外公開出版,成為中國近代史研究新的史料來源。哥倫比亞大學保存的錄音當中,最引起世人關注的莫過于張學良的數十小時口述歷史。張學良作為改變中國歷史的“西安事變”的中心人物,直至2001年以101歲高齡在美國逝世,幾乎從未公開談論過往事。這些錄音內容已按協定在2002年6月5日公布,為解開歷史之謎提供了新的證據。
但我們運用口述歷史材料(包括根據口述整理的回憶錄)時要注意,口述者的記憶,他的知識程度、個人情感等等都會影響到史料的真實性。其中有的是記憶發生偏差,也有的屬于情感因素,即使對記錄者十分信任,他也會不自覺地隱瞞一些關鍵事件。有時所謂的“目擊歷史”,也有片面性。有的人信誓旦旦說親眼目睹,其實他可能是把兩個場景混在一起了。更何況一旦摻雜入情感因素,即便是敘述者親身經歷,記憶也難免發生偏差。口述歷史的局限性就在于此。袁世凱的次子袁克文(寒云),雖然曾寫過“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的詩句反對其父稱帝,但1920年他在上海《晶報》連載《辛丙秘苑》,回憶袁世凱稱帝前后的情況,照理這些都是他耳聞目睹的,但他卻處處為袁辯護,說袁世凱稱帝主要是受了手下政客的慫恿,是受了蒙蔽,完全是為他父親回避隱瞞。更有甚者,他在《三十年聞見行錄》中竟編造出戊戌變法時譚嗣同私見袁世凱時挾槍恫嚇等等,無異于小說家言。而十余年前,段祺瑞女兒段式巽在《上海文史》創刊號發表文章,稱1926年3月18日發生在執政府門前的慘案并非段的責任,段事先曾下令不許對學生開槍,但其部下賈德耀置之不顧,悍然下令開槍,以致釀成死亡47人、傷200余人的慘案。段從此長齋禮佛,以示懺悔云云。如果沒有其他證據,這樣的回憶能夠相信嗎?我們不難想象,沒有段祺瑞的命令,賈德耀敢下令向學生開槍嗎?至于吃齋念佛,不少下臺軍閥都是這樣做的,不過是故作姿態罷了。
口述歷史的危險性往往是與它的重要性同時存在的。因為口述歷史的作者,即口述者,一般都是在事隔多年后才講述的,而且都未留下,或很少留下原始記錄,或者自己已經沒有書寫能力,或者不愿意書寫。但另一方面,他們與被敘述的歷史關系極其密切,或者是最重要、最直接的證人,或者盡管不太重要、比較間接,卻是碩果僅存,甚至是唯一還活著的見證者。他們或者因年老、疾病而影響了記憶或思維能力,或者由于種種原因故意要隱瞞、歪曲、突出若干事實,即使不考慮記錄者方面的因素,這些口述記錄也可能會離歷史真相很遠。可是除了這類口述記錄外,有的史實已經找不到其他任何證據來核對和比較了。
譚其驤先生曾告訴我這樣一個例子:1928年,他在上海暨南大學中文系讀書時,系主任兼國文教授夏丏尊曾帶領他和班上的同學到市區一家餐館與魯迅見面,聚餐前進行了座談。他早就記不得那天魯迅講了什么話,但他的同學黃永標在1949年后還記得很清楚,并就此事接受過多次采訪。黃永標在世時,雖還有譚先生(應該不止他一人)等參加者在世,但能記住并口述的只有他一人,談話者魯迅和夏丏尊都已離開人間,對黃所述的真實性已經無法驗證了。到1977年黃本人去世,他留下的口述記錄就更具唯一性。在沒有其他任何佐證,或佐證不足的情況下,對這樣的口述歷史應該采取十分慎重的態度,無論它看起來有多么重要,有多么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