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解讀中國經濟(增訂版)
- 林毅夫
- 16507字
- 2019-12-31 15:31:29
二、理論的提出:自生能力與比較優勢
(一)概念與模型
1.自生能力的定義
在解釋這個新的理論之前,首先需要定義一個重要的概念——自生能力(viability)。自生能力是指在一個自由、開放、競爭的市場中,一個正常經營管理的企業,在不需要外力的扶持保護下,即可預期獲得可以接受的正常利潤的能力。“自由”是指可以自由進出市場,“開放”是指國內與國外市場相聯系,“競爭”是指沒有壟斷,“正常經營管理”是指經營管理沒問題,“正常利潤”是指市場可以接受的平均利潤。
定義自生能力的目的在于給出一個標準狀況,以便更好地理解沒有自生能力的企業。所謂“沒有自生能力”,就是指在一個自由、開放、競爭的市場中,即使企業有正常的管理,也無法獲得可以接受的正常利潤。一個沒有自生能力的企業,它的存在一定要有外在力量的保護和扶持,否則不會有人去投資,或是由于一時判斷錯誤投資后也不會長期經營下去。外力的支持保護,當然主要是政府的保護和扶持。在本講中我要強調的是,一個正常經營管理的企業,之所以沒有自生能力,是因為政府對這個企業的技術、產品和產業的選擇進行了干預,由于是政府的干預造成企業沒有自生能力,所以政府才需要對其提供相應的保護和扶持。
2.單產品經濟中的技術選擇
假定一個最簡單的經濟模型,在這個經濟中只有兩種生產要素,一種叫資本,一種叫勞動,使用這兩種要素可以生產出一種產品。現在,根據這兩種要素的總量畫出一條等產量曲線I(見圖5.1)來表示這一產品,這條等產量線的含義是曲線上的每個點都代表相同的產量和不同的技術。A點是資本密集型的技術,B點是勞動密集型的技術,兩種技術所生產的產量相等。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企業到底應該選擇哪一點的技術來生產這個產品,就要根據等成本線的情況而定。等成本線所表示的是資本和勞動的相對價格。如果等成本線是C,那么B點的技術就比較好,因為B點的成本最低,任何離開B點的技術,比如A點,按照同樣的斜率等成本線C就會向外平移到C1,從而高于B點的成本。在同一產量下,最好的技術應該是生產成本最低的技術。同樣,如果等成本線是D,那么A點的技術就比較好。所以,最好的技術實際上取決于等成本曲線的斜率,而等成本線的斜率又取決于一個國家的資本和勞動的相對豐富程度,即它的要素稟賦結構。如果要素結構中的勞動力較多、資本較少,那么等成本線的形狀就應該和C差不多;相反如果資本較多、勞動力較少,那么等成本線就應該和D差不多。資本較多、勞動力較少的經濟是比較發達的經濟,勞動力較多、資本較少的經濟是發展中的經濟。

圖5.1 要素相對價格和產品的技術選擇
但是,一般人的觀念會認為發達國家所使用的技術是比較好的技術,例如在美國一個農民生產的糧食可能是一個中國農民生產糧食的幾十倍。但是美國的一個農民之所以能夠生產那么多的糧食,是因為相對于美國的農民數量,美國的資本是比較豐富的,所以勞動力價格相對昂貴,而資本相對便宜。針對美國的這種資本較多、勞動力較少的要素稟賦結構,就要盡量使用資本來替代勞動,采用資本密集型的技術就是最為經濟的選擇,而不是說這種選擇就一定最好。但是多數人只看到發達國家的技術可以帶來高的勞均產量,一個農民能養活許多人,于是就認為發達國家的技術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既然發達國家使用資本密集型的技術,那么資本密集的技術就是最好的技術。所以,在70年代中國提出了“農業的根本出路在于機械化”的口號,就是因為看到了發達國家都實行了機械化。但是在一個完全自由競爭的市場,像中國這樣的發展中國家一般是勞動力多,資本相對短缺,等成本線應該比較像C,這時選擇B點企業才是有自生能力的,因為只有B點的技術成本才最低,企業才能夠創造出可以接受的利潤。如果政府不進行干預,企業在競爭的市場中,為了生存和營利,應該會選擇和其要素稟賦情況相適應的技術。但是由于社會上絕大多數的人(包括國家領導人)總是認為發達國家選擇的技術比較好,因此就想要自己國家的農民也跟美國農民一樣去選擇A點的技術。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選擇A點的技術就意味著企業無法獲利,因為這一選擇違背了要素稟賦的比較優勢,所以企業是沒有自生能力的,這是政府干預的結果。在這種情況下企業要想獲利,就必須依靠政府的保護和扶持。

農業的機械化的推廣受資源條件等諸多因素的限制
3.單產業經濟中的產品、技術選擇
現在可以把這個經濟再稍微復雜化一點,從一種產品拓展到一個產業。國際貿易里基本是把產品當做產業,但在現實生活中,一個產業里總是有多種產品。例如信息產業可以分成很多產品,有各種不同的生產區段,有的生產區段像IBM、Intel等提供的是新產品、新技術,有的生產區段是在IBM、Intel等發明了新產品、新技術以后,再根據其設計幫它們代工生產核心芯片,這類生產需要非常昂貴的生產線,比如現在一條8英寸集成電路生產線大約需要13億美元,相當于100億人民幣,資本非常密集。但相對的,IBM提供新技術的資本投入還要更大。IBM一年要投入的研發費用是50多億美元,Intel一年投入的研發費用是30多億美元。中國的信息產業主要從事零部件生產、組裝等勞動力密集的工作。
現在就來討論一個產業的情形。一個產業里有很多不同的產品,可以把這些產品劃分成不同區段,有資本非常密集的區段,像新產品、新技術的研發,也有勞動力非常密集的區段,像零部件的生產和產品的組裝。假定一個I產業(比如信息產業)有I1、I2、I3幾種產品。I1就像IBM、Intel這樣的企業提供的新產品和新技術,資本投入非常大;I2就像臺灣集成電路這樣的企業生產的芯片,資本投入也相當大;I3是組裝,資本投入不多,但勞動力需求非常大。根據代表各類產品的每個Ix都可以畫出一條等產量線(見圖5.2),因為產品不同,所以必須使用價格對其進行變換,I就是包絡了各條等產量線的等價值線,線上的每一點代表不同的技術所生產的價值相等的不同產品。一個國家應該生產哪種產品,在哪個區段進行生產,仍然取決于這個國家的等成本線。如果等成本線是C3,那么就應該生產I3;如果等成本線是C1,那就應該生產I1。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一個企業如果要有自生能力,那么它選擇的產品以及生產這個產品的技術就應該取決于這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的特性。

圖5.2 要素相對價格和某一給定產業中不同的產品選擇
但是,每當我們翻開報紙,總會看到這樣一些論點,認為中國的信息產業其實不值一提。雖然中國的信息產業現在是全世界第三大,僅次于美國和日本,但都沒有什么自主知識產權。自主知識產權來自于研發,研發的結果是新技術和新產品(也就是I1),只有像IBM、Intel、NOKIA這些做了很多研發的企業才有自主知識產權。但是我們必須看到,這些企業所面對的等成本線在哪里,中國的企業所面對的等成本線又在哪里。如果要中國的企業去做這些有自主知識產權的產品,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即使它們的經營管理都很好,也不會有自生能力,只能依靠國家的保護和補貼才能生存。
4.多產業經濟中的技術、產品和產業選擇
同樣的道理可以繼續擴展到整個經濟。一個經濟中有很多產業,我們假定有三個產業I、J、K,以三條等值線表示在圖中(見圖5.3),每個產業中又有很多種產品,每種產品也有很多種技術可以生產。

圖5.3 要素相對價格和產業選擇
由圖5.3可知,生產K1產品和J2產品應該是發達國家的標志,因為K產業比較貼近資本軸,屬于資本密集型的產業,同時等成本線D代表資本價格較低而勞動力價格較高的要素稟賦結構,所以對于資本相對豐富的發達國家來說,根據要素稟賦結構而生產的K1產品和J2產品也是符合比較優勢的。但是,根據等成本線C所代表的要素稟賦情況,發展中國家具有比較優勢的顯然是勞動力密集型的I產業和J產業中的J1產品。如果企業轉去生產K1產品,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這樣的企業就是沒有自生能力的,即使它的經營管理再好也不能獲得可以接受的預期利潤。既然無法獲得可以接受的預期利潤,在正常狀況就不會有人愿意去投資這樣的產業。即便有人在一開始因為信息錯誤而去投資,幾年下來一直賺取不到正常的利潤,再做下去企業也會倒閉。根據趕超戰略的思想,如果硬要企業去生產不符合要素稟賦結構特性的產品,選擇不符合要素稟賦結構特性的產業部門,采用不符合要素稟賦結構特性的技術,那么企業就沒有自生能力,這時如果不想企業倒閉,就必須由政府給予相應的保護和補貼。
5.自生能力與比較優勢
自生能力和比較優勢這兩個概念其實高度相關,但是各有側重。第一,自生能力從一個企業的預期獲利能力來看;比較優勢從一個產品或產業在一個開放競爭市場中的競爭力來看。一個著眼于企業的角度,一個著眼于產業的角度。兩者都共同決定于一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第二,按照嚴格的定義,比較優勢只適用于開放的經濟,而自生能力的概念不管是在開放的經濟還是封閉的經濟中都適用。假定全世界只有兩個國家——美國和中國,這兩個國家不進行貿易。美國相對中國而言,人口少、資本多;中國則正好相反,人口多、資本少。兩國人都要靠糧食才能生存,但美國和中國生產糧食的技術不會是一樣的。在美國,資本相對便宜,勞動力比較昂貴,一個在競爭市場中的企業要節省成本,就必須使用廉價的資本去替代昂貴的勞動力,所以會選擇資本比較密集的技術。同理,中國則會使用勞動力比較密集的技術。所以,在一個封閉的經濟中,自生能力的概念還是有效的。
(二)最優產業結構與政策性負擔
有了自生能力的概念作為基礎,就能夠比較容易地理解“最優產業結構”的概念:符合要素稟賦結構特性的產業結構,就是最優的產業結構;如果違背了要素稟賦結構的特性,就背離了最優產業結構。背離最優產業結構要付出代價,即效率一定會降低。
最優產業結構的概念看似無關緊要,但它在經濟學中其實有非常多的可以延伸的地方。例如,現在的產業組織(industrial organization)理論中還沒有所謂最優產業結構的概念,因為沒有自生能力的概念,就不會衍生出最優產業結構的概念。第二個可以延伸的領域是發展經濟學。到現在為止,大部分研究發展經濟學的學者還是把發展的目標定義為產業結構和技術結構的提升,因而忽視了發展中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對產業結構的決定性作用。
根據自生能力的概念,產業結構、技術結構和產品結構的最優水平實際上內生于一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在這里我們需要強調的一個基本原則就是,要想改變一個內生現象,必須由改變造成這個內生現象的外生原因入手。既然一個國家的產業、技術和產品結構內生決定于一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那么要想真正提高這個國家的產業結構和技術結構,就必須從改變這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入手,也就是改變資本與勞動力的相對豐裕程度,提高每個勞動者平均占有的資本。如果從這個角度入手,那么資本就會變得越來越便宜,而勞動力會變得越來越貴。企業面對競爭的市場,想要提高競爭力,就必須主動地改變要素的投入結構,使用更多的資本去替代勞動,資本的密集度就會上升,技術密集度也會隨之上升,勞動力的邊際生產力逐漸提高,工資水平和收入水平也就會相應上漲。這個過程是企業根據正常的市場價格信號自發進行的,不需要政府過多干預。反之,如果不去改變一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而是實行趕超戰略,通過政府干預直接去提升它的產業和技術結構,那就必然背離了它們的最優結構水平,從而使企業變得缺乏自生能力,經濟發展效率低下,付出高昂的代價。傳統觀點一直認為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最大的差距是在于產業和技術結構的不同,卻沒有看到產業結構和技術結構的不同實際上是由要素稟賦結構的不同所引起的,一個國家發展的目標應該從怎樣提升它的產業、產品和技術結構落實到怎樣提升要素稟賦結構上去。
然而到目前為止,盡管哈佛、MIT等世界一流大學有一批經濟學家都在研究發展經濟學,而且已經研究了幾十年,但大部分研究還集中在討論怎樣提高一個國家的產業和技術結構的問題上。在傳統的發展戰略中,一個國家經過一段時間的趕超從表面上看來技術確實會有所進步,生產的產品也變得資本比較密集,但結果卻使得這個國家優先發展產業中的企業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沒有自生能力,如果不靠國家的保護和扶持就無法生存。如果國家要這些企業存在,企業就得承擔所謂的“政策性負擔”,也就是國家發展政策給企業帶來的負擔。例如,發展中國家的企業應該集中在I產業或J產業(見圖5.3),但是國家卻強制性地要求它們去K產業進行生產。只要是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企業就必然會虧損。因為這種虧損是由國家造成的,所以國家就要對企業負責,給予企業以政策性支持。
政策性支持有幾種不同的方式。首先,國家可以給企業直接的財政補貼,也可以實行稅收優惠政策。只要國家支持優先發展的產業數量非常少,一定的財政補貼或稅收優惠都是可行的。但如果發展中國家所要優先發展的產業數量特別多,比如在計劃經濟年代有第一機械工業部、第二機械工業部一直到第八機械工業部,每個機械工業部下面又都管理著很多的重工業部門,那么依靠國家的財政補貼就很難辦到。直接的財政補貼在一些發達國家可能會有很好的效果,比如日本生產大米實際上是不符合比較優勢的,但是要保證糧食安全,就要對其進行大量的直接補貼,美國、歐洲的情況也大致如此。但問題是,在發達國家,農業占整個國民經濟的比重不到5%,也就是說它們補貼得起。而發展中國家要發展重工業,部門太大,直接補貼需要政府向其他部門征收大量的明稅,因此難以實現。
發展中國家補貼沒有自生能力的企業的一個替代方式是筑起高高的貿易壁壘,禁止發達國家同類產品進入,或是征收高額關稅,使要扶持的企業在國內產品市場上擁有壟斷地位,或減少競爭,從而將產品賣出高價。
其次,國家還可以扭曲各種投入要素的價格,包括降低銀行利率、高估匯率,甚至壓低原材料價格、工資和生活必需品價格。國家一方面提高產品的價格,另一方面降低投入的成本,這樣就可以使企業克服因沒有自生能力而無法獲得足夠利潤的問題,而且還有可能會創造出很高的利潤。例如在1978年以前,遼寧省的經濟規模在全國排名第四,僅次于三大直轄市,就是因為作為其支柱的工業產品都具有壟斷價格,而投入要素價格又比較低,所以財政稅收等方面都可以排在全國前列。然而隨著中國加入了WTO,除了利率還能維持低價以外,各種要素價格都已經放開,在這種狀況之下,東北的重工業就無法生存,所以才有近幾年“振興東北老工業區”計劃的提出。
扭曲的價格環境能夠克服企業自生能力的缺失,這實際上也是一種政策性補貼的方式。如果是在社會主義國家,需要政策性補貼的企業通常由國家擁有。但如果是在非社會主義發展中國家,還可能會出現比實行計劃經濟更糟的情形。盡管在開放競爭的市場中,一些企業沒有自生能力,但在扭曲的政策環境下,這些企業靠政策性補貼可能擁有很高的利潤。而一般能夠投資到這些資本密集產業里的就只有兩種人,一種是非常有錢的人,一種是有權跟銀行借款然后投資到這些產業中去的人,這樣就會形成所謂的“裙帶資本主義”,意思是掌握這些產業的都是有錢有勢與政府關系密切的人。當這些人投資到政府優先發展的產業之后,他們幫國家承擔了政策性負擔,替國家執行了發展戰略,并在政府的保護和補貼之下獲得一定利潤。但是作為資本家,當然又希望利潤越多越好。這時有兩種方式可以提高企業的利潤水平,一種方式是提高管理水平,改善經營效率;另一種方式就是向國家要求更多的保護補貼。改善管理與向國家要錢相比,后者更為容易,由此就產生了“尋租”行為,腐敗也就接踵而至。另外,只要這些企業在競爭的市場中出現了虧損,就會向國家說是保護補貼的程度不夠,由于信息不對稱,國家對這一說法無從核實,因此就出現了經濟學里所說的“預算軟約束”。在沒有硬的預算約束的情況下,一系列不正規的行為就得以乘虛而入,結果是即使把這樣一些產業建立起來,并能在一開始動員大量的資源來維持一段時間投資拉動的經濟快速增長,到最后卻一定會因為效率低下而造成很多經濟、社會和政治上的問題,這是我們在拉美、南亞、非洲等很多實行趕超戰略的地區所看到的情形。
(三)要素稟賦結構的提升與比較優勢發展戰略
事實證明,現代發展經濟學中以提升產業和技術結構為直接目標的發展思路不但沒有實現發展的目標,反而導致了各種各樣的問題,原因就在于硬行提升的產業結構違背了當時的要素稟賦結構,屬于拔苗助長,造成了各種扭曲和效率下降。因此,要想在轉變產業結構的同時保證效率的最大化,就要從改變外生的要素稟賦結構入手。
要素稟賦結構一般指資本、勞動力、土地和各種自然資源的相對擁有量。一般來說,土地和各種自然資源是給定的,因為在現代社會任何國家都不能再像18、19世紀那樣去國外擴大殖民地。同時,各國的勞動力增長速度也并不快,因為勞動力的增長主要取決于這個國家的人口增長,即使發展中國家人口增長得快一點也不過是2%—3%,發達國家慢一點一般也不低于0,所以差距不大,真正大的差距來自于資本的積累。有的國家每年的資本積累可以高達GDP的30%—40%,有些國家則不到10%。因此,我們要以資本與勞動力擁有量的比值來定義要素稟賦結構。當我們講到要提升一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時,主要想表達的含義就是提高這個國家每個勞動力可以支配的資本量。要素稟賦在每一期的生產中是外生給定的,在任何一個固定時點上,要素稟賦結構決定了這個經濟可以使用的資源、資本和勞動力的總和,也就是這個經濟體的總預算,同時也決定了資本和勞動力的相對價格;從長期來看,要素稟賦結構可以隨著人口的增長和資本的積累而變化,要素稟賦結構的升級主要取決于資本積累的速度。
資本積累的決定因素主要有這樣幾個。首先是每一期生產中經濟剩余的多少,每一期生產中的剩余如果不是消費掉,而是作為下一期生產的投入,就會轉變為資本的積累。提高一個國家的要素稟賦結構,最重要的是提高這個國家每一期生產的剩余和剩余作為積累的比例。如果剩余越多、積累的傾向越高,那么人均資本的擁有量就會增加得越快,要素稟賦結構的提升也就越迅速。需要注意的是,如果每個人在每一個時點的私人生產活動是給自己增加收入,也給社會上增加產品和服務的產出,那么這個人的私人生產活動與社會性的生產活動就是重合的,這樣的生產活動能創造較多的剩余。但有的時候一個人的私人生產活動增加了自己的收入,但卻并未給社會增加產品或服務,比如“尋租”行為就是這樣的例子。“尋租”通常是靠政府給予更多的保護和補貼,而政府的保護和補貼是從其他人的收入轉移而來的,整個社會的產出并沒有增加,相對于一個私人生產活動和社會性生產活動統一的經濟體來說,這種存在私人生產活動和社會生產活動沖突的經濟體每一期所創造的剩余就較少。另外,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經濟剩余的多少還與從事社會性生產活動的企業的競爭力有關,企業的競爭力越強,其占領的市場份額就越多,所生產出來的產品和服務都能賣出去實現其價值,這樣創造的剩余也就會越多。因此,經濟剩余的規模主要取決于每個人的私人生產活動是否同時是社會性的生產活動,以及這些社會性的生產活動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有沒有競爭力。其次,在給定了剩余的情況下,資本積累的速度還取決于人們是否有積累的意愿。如果人們普遍的積累意愿都很高,剩余不是拿去消費而是作為儲蓄,那么可供投資的剩余就會相對較多,資本積累和要素稟賦結構提升的速度也會加快。
在了解了以上決定因素之后,提升要素稟賦結構的目標就具體到了如何增加經濟中的剩余和資本積累的問題上,相對于通過政府干預來轉變產業結構的傳統經濟戰略,比較優勢發展戰略可以從轉變要素結構的角度來真正實現這一過程。
首先,如果一個經濟在發展的每一個階段,都是按照它的要素稟賦結構的特性進行發展,那么企業就是有自生能力的,不需要政府的保護補貼,也就不會有“尋租”的行為,這樣每個人的私人生產活動都會與社會生產活動相統一。其次,如果按照比較優勢發展,企業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就會變得更有競爭力。再次,由于發展中國家的資本相對短缺,所以如果按照比較優勢發展,資本的回報率就一定最高,再加上不斷從發達國家引進新的技術,技術變遷的速度就會一直加快,資本積累再多也不會造成邊際報酬遞減。資本回報率越高,儲蓄和投資的積極性也就越高,反過來會促進資本積累加快,要素稟賦結構也就隨之得到提升。
要素稟賦結構的提升意味著資本相對于勞動力的豐裕程度增加,因此相對價格變化,在圖5.3中表示就是等成本線由C變為D。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中,企業面對新的等成本線,那么到下一期生產現在的產業、產品和技術選擇就不再是最優的了,因為對應的生產成本會變得相對較高。有頭腦的企業家出于節約成本的需要,就會更多地以資本代替勞動,改用資本比較密集的技術去開發新的產品并向新的產業靠攏。這是成本結構變化對產業、技術結構升級的拉動作用。同時,作了及時調整的企業在下一期末會看到成本降低、利潤提高,這對該企業來說是一種激勵,對其他企業來說就是一種挑戰,這種競爭的壓力以及技術變遷速度的加快又成為整個經濟產業升級的推動力量。這種產業升級是企業在開放競爭的市場上自發進行的,在整個過程中產業與技術結構都始終與要素稟賦結構和比較優勢相符合,符合比較優勢的企業是有自生能力的,不用承擔政策性負擔,沒有尋租的借口,政府也不需要給予企業補貼,個人的生產活動和社會生產活動是統一的,經濟發展保持著高效率,剩余和資本積累也能以最快的速度增加,于是新的要素稟賦結構又帶來新一輪的產業升級和技術進步,以上就是比較優勢戰略的基本思路。
在了解了比較優勢戰略的基本概念和思路以后,對比之前提到的市場經濟說、政府干預說和外向型經濟說三種理論,就會發現這三種理論提出的解釋“東亞奇跡”的增長因素實際上是按比較優勢發展的內生必要條件或結果。下面就來細述三個因素在比較優勢戰略中的作用。
(四)比較優勢戰略與市場機制
我們知道,在一個開放競爭的市場當中,企業家會根據價格信號不斷自發地調整生產結構以適應要素稟賦結構的變化,從而帶來整個經濟中要素稟賦結構和產業技術結構的提升。但是,在這個自發的過程中,企業家可能根本不了解比較優勢的原理,也不會去關心整個國家要素稟賦結構的提升。企業家始終了解的是如何降低成本、提高收益,始終關心的是市場上的價格信號。在這種情況下,要想企業能夠根據要素稟賦結構做出正確的決策,就需要要素的相對價格能夠充分地反映要素的相對豐裕程度,要素相對豐裕程度的變動能夠充分并且靈活地反映于要素相對價格的變動,那么企業家在競爭的市場中,為了自己的生存和發展,就會自發地按照比較優勢來選擇產品、技術以及產業。而產品和要素市場的充分競爭是使價格信號充分反映要素稟賦結構中各要素相對豐裕程度的唯一途徑。因此,充分競爭的市場機制是按比較優勢戰略發展經濟的基礎性制度安排。
(五)政府在比較優勢戰略中的作用
在經濟發展過程中,同樣是以市場為制度基礎的國家,發展中國家政府的角色和發達國家政府的角色可能會有很大不同。對于發達國家來說,只要市場機制能夠正常地發揮作用,那么政府除了維持社會治安、提供公共產品、克服外部性等屬于“最小的政府”(minimum government)所應該有的職能外,對經濟的干預越少越好;但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最小的政府”并不是最優的選擇。原因在于發達國家已處于全世界技術邊界的前沿,產品和產業結構也都是最高級的。在這種情況下,不管是國家還是企業,對于產業升級的下一個目標在哪、下一個技術創新會在哪個領域出現、下一種廣開銷路的產品將是什么等等這些問題都很難預見到,只能讓企業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靠自己的判斷去摸索,其中絕大多數失敗,少數一兩家企業成功,經濟發展就靠這一兩家成功的企業帶動,政府既不擁有信息優勢,發揮作用的余地也很小。例如在20世紀90年代末,美國的“銥星計劃”曾在全世界引起很大關注,1998年還被中國科學院評入年度世界十大科技成就之一。當時美國的摩托羅拉公司在全世界發射了四十幾顆人造衛星,研制出一種手機可以在全球任何地方使用,這在通信技術上是一個很大的飛躍,但由于這種手機造價太高,每個用戶需要支付5萬美元,所以市場太小,結果只能以失敗告終。這個例子說明越是前沿的技術研發就有越多的技術和市場的不確定性,面臨的風險也就越大,對于如何規避這種風險是沒有現成經驗可供借鑒的。
但是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當前要發展的產業和技術大多都是發達國家已有的,開發的產品也幾乎都是發達國家已經生產過或仍在繼續生產的。因此發展中國家就可以借鑒發達國家的發展經驗并引進其技術,這就是發展中國家得以趕上發達國家的所謂后發優勢。但是,究竟以什么樣的速度、以哪種產業的先后順序去追趕發達國家,之間卻有多種路徑可以選擇。我們知道,過去那種求快的以重工業為優先的發展路徑是趕超戰略的選擇,是一種效率低下的選擇,所以現在我們要按照比較優勢去發展。由于發展中國家的這種發展路線已經帶有了很大的可預見性,政府就有能力和有必要在某些方面發揮適當作用。
政府在比較優勢戰略中的第一個作用是對信息的收集和傳播。發達國家在要素稟賦結構升級之后,下一個產業、產品和技術就變成了不可知的,只能通過企業不斷地嘗試錯誤去找到正確的選擇。而發展中國家如果按照比較優勢發展,需要升級的產業、產品和技術有很多都已經是現成的,產業、技術升級存在路徑依賴,現有的產業是否易于升級到這些新的產業、產品、技術?新的產品市場有多大?有多少處于同等發展階段的國家也在往這個方向升級?要發揮后發優勢需要掌握上述相關的信息。信息的收集處理成本相當昂貴,而處理好之后的信息傳遞起來成本則幾乎為零,具有公共產品的特性。如果每個企業都獨立收集信息,又不能分享信息,就會出現重復收集信息的弊端,造成不必要的浪費。信息具有公共產品的特性,這意味著一個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可以根據該國要素稟賦結構和比較優勢的變化去收集產業、產品、技術的相關信息,在有很多產品都符合比較優勢的情況下,還要了解這些產品的市場規模以及供給情況,以免造成過度投資和利潤下降。政府收集的這些信息可以以產業政策的形式提供給企業作為參考。
政府的第二個作用是協調,具體表現在三個方面:第一,產業升級、技術創新都需要新的投資,這不僅涉及生產本身的投資,還包括很多配套的互補性投資,如原材料、零部件等,如果這些投資不能到位就會對產業升級造成影響,這時就需要政府進行相關企業間的協調。第二,發展中國家的產業、產品和技術結構升級必然會伴隨著很多企業沒有辦法內部化的外部性問題,如金融結構、勞動力教育水平、交通基礎設施的建設等。這些外部性問題是任何單一企業都難以內部化的,只能靠政府發揮作用來解決。第三,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必然會有利潤,尤其在利潤較高時,企業很可能會一哄而上,本世紀初互聯網產業的泡沫很大程度上就是這種一哄而上的潮涌行為造成的投資過剩。政府如果事先掌握了產業的相關信息,就可以通過制定適當的產業政策來避免這種現象的發生。
對于政府協調作用的必要性有這樣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在歐洲第一個使用印刷術的是德國的古登堡在15世紀的時候。古登堡原本在一家書店工作。在印刷術發明之前,書籍生產依靠手抄,效率低下且成本高昂。當時,一般書店沒有存貨,只是與一批抄書的人保持固定的關系。通常有錢的貴族先到書店訂一本書,把內容、規格、質量、紙張等標準講清楚,付給書店一部分訂金,然后書店再找人來完成這本書。因此,當時的書店就不需要資本來維持存貨。古登堡改用以鉛造字模的活版印刷以后,一方面書店要投入大量的資本購買昂貴的鉛造字模和其他印刷設備、印刷材料,另一方面因為印完的書籍不能馬上賣掉還需要一部分資金來維持這些存貨。而且,當時的印刷技術也很難達到手抄書的質量水平,很多人難以接受,于是就產生了比較多的存貨。在這種狀況下,應該有資本市場對這類擁有先進技術的書店進行融資,但在當時并沒有這樣的金融制度安排。古登堡的做法是說服了一個貴族對他進行投資,但因為書店長期不能營利,貴族便對書店撤資,最終導致了古登堡的破產。

約翰內斯·古登堡(1400? —1468),在西方被認為是活字印刷術的發明者
金融制度的變遷應該伴隨著經濟發展和技術進步進行。發達國家的產業結構和金融制度都已處于世界最前沿,金融制度的升級難以預先設計,只能隨著產業結構的升級自發地以嘗試錯誤的方式緩慢地升級。但是發展中國家利用后發優勢會有很快的產業升級和技術創新速度,金融制度需要與產業技術同步配套升級。金融需要有一定的監管,才能避免道德風險,這種快速的金融制度變遷需要政府的積極參與才能避免可能的道德風險和系統性危機。
政府的最后一個作用是對企業進行外部性補償,這種補償一定是有前提的。政府根據收集到的信息可以制定出一些產業政策,但并不能保證這些產業政策一定是正確的。如果政府的產業政策失敗,那么率先響應政府政策的企業就要虧本甚至破產。這種破產對市場上的其他企業來說實際上提供了一個有用的信息,可以避免同樣的投資活動。如果產業政策正確,率先按產業政策投資的企業獲得了成功,這種成功會吸引更多的企業來投資,市場競爭會增加,率先投資的企業的利潤會被攤薄,因此,不管成功或失敗都為整個社會提供了有益的信息。但是這也造成了失敗的成本和成功的收益之間的不對稱性:失敗的成本是由一個企業承擔,成功的好處卻是全社會共享,所以沒有哪個企業會愿意去做第一個嘗試者。由于有這種信息外部性的存在,政府應該通過提供一定的補貼來鼓勵一些企業去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從而給整個社會帶來好處。補貼的方式可以是給予按產業政策投資的企業一定的稅收優惠,也可以是較低的利息。
政府在比較優勢戰略下制定出的產業政策與趕超戰略下的重工業優先發展政策有很大的不同。最主要的一點就在于前者保證了企業有自生能力,而后者做不到。在趕超戰略下,企業因為沒有自生能力所以需要政府給予很多的保護和補貼。而在比較優勢戰略下,對于有自生能力的企業政府只需要提供很少的保護補貼,幫助企業克服一些外部性問題。可以以兩個例子來說明這種區別。
1.為何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在德國取得成功而在中國、印度卻失敗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很多發展中國家都采取趕超戰略,19世紀末德國的發展經驗就經常被用做支持趕超戰略的例證。1870年,普魯士的“鐵血”宰相俾斯麥提出“鐵血”政策,支持重工業、軍事工業發展,使德國在很短時間內從一個農業經濟轉變為一個現代工業經濟,從一個相對落后的國家變成歐洲的強權。俾斯麥提出的“鐵血”政策與二戰后很多發展中國家提出的趕超戰略從產業政策的角度來看非常相似,都是重工業優先發展,但是同樣的政策處在不同的要素稟賦條件之下,所起到的效果會截然不同。根據麥迪森在《世界經濟千年史》一書中的資料,按購買力平價計算,德國在1820年的人均收入相當于英國同年人均收入的62%。在俾斯麥提出“鐵血”政策時,德國的人均收入是英國人均收入的57%。人均收入水平是反映要素稟賦結構情況的一個很好指標,人均收入水平高,人均資本擁有量必然多。“鐵血”政策發展的是鋼鐵等重工業,雖然資本密集,需要的資本投入量大,但是,在工業革命時就已經有所發展,到19世紀末已經發展了一百多年,不算是最先進的產業,而德國的人均收入已經是最發達的英國的60%,也不是資本非常短缺的國家。但是由于和農業相適應的金融較為分散,資金動員能力較低,因此“鐵血”政策使用國家的力量來扶持這些重工業,實際上等于用國家的力量來克服重工業投資在金融安排方面的困難。因此,這一發展戰略實際上是按照比較優勢進行產業升級、運用產業政策提供協調的一個范例。相對而言,其他國家如中國和印度,在50年代提出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時,以1990年國際元衡量,人均收入只有500到600,僅為美國的5%,也只有德國在1870年時人均收入1821的1/3左右。由此可以看出德國與中印兩國在推行重工業時要素稟賦條件的差距,德國實際上是按照比較優勢來發展的,政府發揮的只是協調作用,而中國和印度則完全是違背比較優勢的趕超。

俾斯麥的鐵血政策出發點是以武力統一德國,因此在統一后繼續強調軍工業的發展
2.人均收入與汽車產業政策的成功或失敗
第二個例子是比較日本、韓國、中國、印度等國家二戰以后的汽車產業政策。
日本在50年代發展起鋼鐵產業和造船業,到了60年代隨著資本和技術的積累,已有了產業結構升級的要求,日本通產省在60年代中提出汽車產業優先發展。按1990年的國際元為單位計算的購買力平價,1965年,美國的人均收入是13419,日本的人均收入是5934,已經達到了美國的40%,代表當時的日本已不再是貧窮落后的發展中國家。到60年代航天產業、計算機產業都已經出現,汽車產業也不是當時最先進的產業。日本通產省在提出汽車產業政策時,原本只想保護豐田和日產兩家汽車廠,但是當時有十幾家重工業企業(包括生產摩托車的本田、鋼鐵的三菱、鈴木、馬自達、日野等)都想進入。最開始通產省給這些企業施加壓力不讓其進入,自然也就沒有任何政府支持或補貼,但是這些企業在違背日本政府意愿的情況下,依然在后來的國內國際市場競爭中取得了成功。按照自生能力的定義,如果在開放競爭的市場中,沒有政府的扶持,一個企業能夠依靠正常的經營管理獲利并生存下來,那么這個企業就是有自生能力的,所在的產業必然是符合比較優勢的。所以日本在60年代中的汽車產業政策是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政策。

豐田、本田等汽車企業都是日本在成功地發展了鋼鐵、造船、摩托車等產業的基礎上逐漸發展起來的
中國和印度在50年代也提出過汽車產業政策,但在人均收入方面,1955年美國的人均收入是10897,中國的人均收入是575,印度的人均收入是676,也就是說,中國和印度的人均收入只有美國的5%—6%,與日本發展汽車產業時的條件相距甚遠。50年代,中國的鋼鐵產業尚未發展起來,其他的相關部件制造業也可想而知。當時的長春一汽雇用了50多萬人,一個廠相當于一個城市的規模,就是因為所有部件都要靠自己生產,產業基礎完全沒有建立起來。印度也同樣。所以日本的汽車產業符合比較優勢取得了成功,中國和印度發展汽車產業違背了當時的比較優勢,因而只有長期靠政府的保護補貼才能生存。
韓國在70年代開始推行汽車產業政策時,人均收入為日本的30%、美國的20%。其發展汽車產業的基礎與日本有一定差距,但又比中國和印度好一些,相應的政府的保護補貼就比中國和印度少一點。韓國70年代的汽車產業政策只取得了部分成功,建立的三家汽車廠倒閉了兩家,只有現代汽車這一家生存了下來,到現在發展得還不錯。1991年我到美國參加一個國際會議,旁邊坐著現代汽車公司在美國的總裁。我對他說,韓國作為一個發展中國家,能把汽車賣到美國,令其他發展中國家都非常羨慕。但他卻告訴我,現代汽車在美國已經連續虧損多年。企業在國外市場上虧損卻沒有關閉,就意味著在國內市場有國家給予的各種保護補貼,包括通過貿易壁壘的方式,也就是說,通過對國內市場提高價格,用國內消費者的錢去補貼在國外沒有自生能力的部門。因此韓國汽車產業這部分的成功也是有代價的。
同樣的產業政策在不同的國家會帶來完全不同的結果,這些結果就是由作為政策制定背景的要素稟賦結構或者比較優勢所決定的。符合比較優勢的產業政策就能夠成功,比如德國在1870年的鋼鐵、重機產業政策和日本在60年代的汽車產業政策,相反不符合比較優勢的趕超戰略就只有失敗。一個產業政策是否符合比較優勢可以通過政府對該產業的補貼情況看出,如果產業在建立起來之后還需要政府的保護補貼,那它就是不符合比較優勢的,因為需要補貼就說明企業沒有自生能力。相反如果只需要政府在建立之初給予一定的扶持以掃清信息、協調、外部性等障礙,之后就能在市場競爭中靠改善經營管理等獲取正常利潤,那就說明企業是有自生能力的,政府的扶持政策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
總而言之,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之間存在著明顯的技術差距,只要充分利用好這個差距來降低技術創新的成本,加速技術創新的步伐,發展中國家就能夠發揮后發優勢。發展中國家的政府可以通過信息收集、協調性的產業政策以及對企業的外部性補償等方式發揮適當的作用,從而更好地利用后發優勢提高本國企業的競爭力,加速資本積累和產業、技術結構升級。同時,政府發揮任何作用都要以遵循本國的要素稟賦結構與比較優勢為前提,既不能一味追求速度也不能完全照搬外國經驗,還要維持一個競爭的市場以保證價格的靈敏性。
(六)比較優勢戰略與出口導向
從現實中可以看到發展成功的國家一般出口的比重都比較大,發展失敗的國家出口比重都比較小。例如,中國在2003年貿易依存度達到了70%,而在1978年卻只有9.5%,外向性程度大幅提高。但需要注意的是,一個國家的外向程度實際上是內生于這個國家的發展戰略的。如果實行趕超戰略,一方面沒有比較優勢的產品現在要自己生產,所以進口會減少;另一方面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因為資源被轉移去優先發展沒有比較優勢的產業,所以也很難發展起來并出口產品到國外。例如,中國的勞動密集型產業一直具有比較優勢,但是在1978年以前主要出口的產品卻是農產品和農產品加工業品,勞動密集型的輕工業產品因為得不到資本而發展緩慢。所以說,實行趕超戰略進口和出口都會減少,經濟就表現為內向型。一個國家如果按照比較優勢發展,那么不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就不發展而采用進口,具有比較優勢的產業就多發展,其產品必然大量出口。當然,出口也不是越多越好,而是由這個國家的比較優勢內生決定的。如果有最優的產業結構,也就會有最優的出口程度和進口程度。
(七)對現實的反思
按照比較優勢發展,產業會有競爭力,企業靠自己改善經營管理就可以獲得正常利潤,政府可以減少補貼,社會可以積累更多的財富;而按照趕超戰略發展,經濟就會變得沒有效率,還會引發各種社會問題。既然比較優勢戰略有這樣大的優越性,那為什么從二戰后各地的發展中國家情況來看,有那么多的政治領導人和社會精英都選擇了趕超戰略呢?
在分析問題時,需要看到短期和長期的差別。假如現在有兩個發展中國家,初始的經濟規模一樣大,一個國家采用違背比較優勢的趕超戰略,一個國家采用遵循比較優勢的發展戰略。在短期之內,采用趕超戰略的國家重工業確實會迅速建立起來,滿足了當時很多剛剛獨立或解放的發展中國家希望快速實現“富國強兵”的愿望,但是從長期、動態的角度看,這個國家所創造的剩余卻很少,因為它所扶持的產業即使有剩余也是從其他產業部門里轉移過來的,而真正能夠創造剩余的產業卻因為得不到資本而難以發展。在這種情況下,由于資本得不到積累,經濟規模也就擴張得非常緩慢,甚至出現停滯和危機,所以趕超戰略支持的經濟發展是不可持續的。而像上面講到過的,按照比較優勢發展的國家因為創造了很多的剩余,經濟規模也擴張得非常迅速。因此,兩個國家從長期比較起來,當然是采用比較優勢發展戰略的國家發展較好,實行趕超戰略的國家可謂“欲速則不達”,這是短期的趕超和長期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造成的。但是很多國家領導人和社會精英都看不到這個矛盾,只看到本國與發達國家在技術與產業結構等方面的巨大差距,并急切地想要彌補這一差距,卻不知道產業、技術結構都是內生變量,不能靠直接干預去改變。
與此相對的另一個問題是,同樣是抱著趕超愿望的發展中國家和地區,為什么東亞經濟改變了傳統的發展戰略,按照比較優勢發展并經過三四十年的積累最終趕上甚至超過了很多發達國家?
其實,東亞經濟發展戰略的轉變并不是因為它們的政治領導人或社會精英懂得主動出擊,而恰恰是一種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東亞經濟在50年代時也和其他發展中經濟一樣想采取趕超戰略。例如中國大陸在開始推行重工業優先發展的“一五”計劃時,日本的通產省曾有一份報告評價說,如果日本不能像中國那樣趕快推行重工業優先發展,那么二三十年后,中國將成為一個發達的工業強國,而日本會遠遠落后于中國。當時臺灣當局為了反攻大陸作準備,也非常希望建立起強大的軍隊和國防,而這些都需要重工業的支持。但是,它們最終都沒有推行起重工業優先發展的趕超戰略。原因就在于趕超戰略是一種效率非常低下的發展戰略,需要有很多可以動員的資源來支持才能得以維持下去,而資源動員能力取決于兩個因素:一是人均自然資源的豐富程度,二是人口規模的大小。例如,同樣是計劃經濟,蘇聯一直維持到60年代增長速度還非常快,主要原因就是蘇聯是人均自然資源在全世界最豐富的國家,人口也有兩億多,所以增長可以維持四五十年。在五六十年代很多拉美國家也有這種增長,一些非洲國家和南亞國家也是如此。再如中國,中國有廣大的農村和巨大的農業人口,只要利用價格剪刀差就可以將農村的剩余轉向城市發展工業。相比之下,東亞經濟基本都是人口不太多、中等規模,而人均自然資源極度缺乏。在這種情況下投資重工業,就只能通過財政赤字來籌資,財政赤字依靠印制鈔票來彌補,不到一兩年就會引發高通貨膨脹。高通貨膨脹最容易失掉民心,為了維持政治和社會穩定,這些東亞經濟只能先后放棄了重工業的優先發展。

惡性通貨膨脹是國民黨在統治時期迅速失掉民心的重要原因
日本和“亞洲四小龍”按照比較優勢發展屬于不得已而為之,但發展的結果畢竟是成功的。作為學者最重要的就是追根溯源,實現恩格斯所講的“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我們研究“東亞奇跡”不僅僅就是為了研究這一現象,而是要了解這一現象背后的推動因素是什么,從而將這些因素借鑒到其他發展中國家去,推動更多國家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