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4　教子無方

母愛最神圣、最純潔。許多文人墨客、才子佳人以此為題寫了許多催人淚下的好文章，使人倍覺“最親不如母子”這句格言的永恒。然而，在這里我卻要講一個當(dāng)母親的是怎樣坑害孩子的事。

大約我在五六歲的時候，聽父親講過這樣的故事：說是有個孩子，從小做壞事媽媽不管他，后來長大了，做了更大的壞事，被判處死刑，在刑場被執(zhí)行死刑時，他要在最后吃一口母親的奶水。母親把乳頭伸給他，他一口咬下來吐到地上，痛斥母親：“你為什么不好好教育我！我有今日，就是你害的！”他母親以淚洗面，無言以對。

故事動人。從那時起我一直在想：當(dāng)媽的看見孩子做壞事，能不管嗎？看見親骨肉在泥潭里陷下去能不拉一把嗎？

這樣的當(dāng)媽人是有的。在審判工作中我終于看見了。她住在遼寧省莊河市農(nóng)村。他兒子隋來福16歲時犯了搶劫罪，僅僅因?yàn)椴粷M18周歲大連市中級人民法院才沒判處他死刑，而是判處了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quán)利終身。二審時我是主審法官，對隋來福一步步走向殺人犯罪的經(jīng)過是清楚的。

隋來福小時候和一般孩子一樣，看不出怎么好，也看不出怎么壞。上學(xué)前，光著屁股滿街跑，只要不淘氣，不惹出亂子，大人們根本不管孩子的事。

據(jù)隋來福講，他第一次偷東西是念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那年他12歲。夏天放暑假，他拎條麻袋到果園里割青草。草窠里，有從樹上掉下來的蘋果，他撿起來啃一口，雖然是落地果，也還是有點(diǎn)兒酸甜的味道。他把這蘋果吃了，看見樹上的蘋果又大又水靈，饞壞了，但沒敢摘，怕人看見罵他、打他，他仍在割草。麻袋裝滿了，他不肯離去，蹲在樹下的草地上，靜靜聽，細(xì)細(xì)看，判定周圍確實(shí)沒人，就大著膽子從樹上摘下五六個，塞到麻袋里。他沒敢在那兒吃，心怦怦直跳，害怕極了，一溜小跑地回到家。

他拿出一個遞給媽媽，讓媽媽嘗嘗這樣的好蘋果，希望得到夸獎。

他媽接過蘋果馬上問：“哪來的？”母親嚴(yán)厲的表情使他感到意外。他不敢正視母親，低著頭，說：“我割草從草窠里撿的。”聲音小極了。小孩子說假話，不懂得在面部表情上應(yīng)當(dāng)掩飾。口是那么說，但眼神上明確告訴他媽：他在說謊。

媽媽看看蘋果把柄，是新摘下來的。面對這個既偷東西又說謊的孩子，想打他，但一看小兒子低頭站在面前，可憐巴巴的，下不了手；想罵他，又一想，兒子把蘋果拿回來“孝敬”當(dāng)媽的，怎好讓他“好心不得好報”？她沒批評、沒責(zé)怪。12歲的隋來福用搖尾乞憐的方法，得到了母親的寬容。媽媽連一句批評的話也沒有，這使他產(chǎn)生了一連串的誤解。

就在這年冬天，他和一幫孩子捉迷藏，躲到別人家菜窖里。由于藏得隱秘，孩子們找不到就不找了，他也不出來，見人家菜窖里有蘋果，就蹲在里邊吃了一個又一個，把吃剩的果核用白菜壓上。吃完，臨離開菜窖時，兜里還揣上好幾個。據(jù)隋來福講，這是他第二次偷東西。這一次，他沒讓媽媽知道。

第二年夏天，他又去蘋果園割草。這次是到他三叔家果園去割。三叔家的兒子三十多歲，傻乎乎的，人稱“隋傻子”，由他看果園。隋來福在園內(nèi)割了大半天，沒見到隋傻子，就好奇地到果園窩棚門口窺視，想知道隋傻子是不是在里面睡覺。到了門口一看，門是敞開的，里邊沒人。炕上有行李，還鋪著一條粉紅色的線毯。炕梢有一堆蘋果，可能是剛摘完還沒及時運(yùn)走。隋來福見周圍沒人，就鉆進(jìn)去，用炕上的線毯包了一大包蘋果，連線毯帶蘋果，一起裝入麻袋背回家。他毫不掩飾地告訴媽媽：“你說隋傻子傻不傻，看蘋果沒看住，讓我連蘋果帶毯子，一塊兒給拿來了！”說完嘻嘻一笑。

隋傻子是他們本家的。他媽認(rèn)為，偷本家的不算偷，何況只是一點(diǎn)兒蘋果，毯子又是舊的，不過是鬧著玩兒而已，沒批評兒子。隋來福誤以為得到母親的贊許，賊膽兒越來越大。隋來福的賊膽就是這么練出來的。

又過了一年，有一天他到水庫邊閑逛，看見本村于萬林用網(wǎng)在捕魚，他幫助從網(wǎng)上往下摘。活蹦亂跳的魚逗人喜愛。隋來福也把網(wǎng)拿過來，撒了一網(wǎng)，撒完一收，還真的弄上來幾條。捕魚比吃魚香，隋來福上癮了。捕了一陣，于萬林不捕了，拎網(wǎng)回家了。隋來福余興未盡，也只好離開水庫。夜里，他竟鉆進(jìn)于萬林家院內(nèi)的小房，把堆放在那里的幾塊漁網(wǎng)全部偷走，回家抖開一看，共有5片。案發(fā)后于萬林講，這些網(wǎng)價值三百多元。隋來福把網(wǎng)拿回家，母親看見了，但媽媽出于疼愛，不想使兒子難堪，只說了句“可別往家拿別人的東西”之后，也就不再過問，更沒讓他把漁網(wǎng)給送回去。

隋來福心靈上的銹斑迅速擴(kuò)大。他母親發(fā)現(xiàn)了，因?yàn)榕聝鹤右粫r的疼痛而憑著原始的、本能的母愛不予洗刷，任憑這銹斑無情地腐蝕著兒子的心靈。

隋來福的父親買個鐮刀頭，因一時沒找到合適的木棒當(dāng)鐮刀把，就把它放在屋外窗臺上。隋來福知道了，拿把小鋸，上山鋸倒一棵小槐樹，把鐮刀頭按上了把。

為了封山育林，村里早就一再強(qiáng)調(diào)，不準(zhǔn)任何人上山亂砍濫伐。可是，隋來福的父母沒有對兒子進(jìn)行這方面的教育，反而認(rèn)為孩子長大了，能干活兒，真是好樣的。有些事大人不好干，小孩子去做，出點(diǎn)兒格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

隋來福不是傻子，父母對他的行為是贊成還是反對，他心里明白。在日常的閑嘮中，他知道家里準(zhǔn)備在院內(nèi)蓋一間小房，以便裝些零碎東西，只因?yàn)槿鄙賻赘鶛_子，一直不能開工。他有辦法，一個字，就是上山去“偷”。白天他上山割草、游玩，選好了“獵取”目標(biāo)，晚上夜深人靜就拿鋸上山，然后一根一根扛回家，堆在院子里。父母沒批評他，反而找來了木匠、泥瓦匠，開始大興土木，用這些木材蓋小房。

幾個木匠邊干活兒邊聊天。隋來福從他們的聊天中得知：本村木匠老趙頭沒來，是因?yàn)樗匠抢锍邪竟せ顑喝チ耍依镏挥汹w老太太一人在家。老趙頭這幾年在外邊干活兒，錢沒少掙。隋來福決定晚上到他家偷錢。

凌晨兩點(diǎn)多鐘，在人們睡得正甜的時候，16歲的隋來福穿衣下地，躡手躡腳地推開屋門，直奔老趙頭家。

老趙頭家沒有大門，也沒養(yǎng)狗，隋來福對此早已知曉。他沒費(fèi)勁就長驅(qū)直入來到老趙頭家院內(nèi)。

趙家三間房。東屋是廚房，西屋是放糧食的倉庫，中間是寢室，趙老太太一人睡在中間屋。隋來福輕輕地推了推門，推不開；又輕輕地逐扇推窗戶。西屋上層有一扇窗沒插，被他推開。他上了窗臺，從窗戶跨進(jìn)屋里。憑借玻璃窗透進(jìn)來的微弱星光，隋來福緩慢地向前一步步摸索。屋內(nèi)很黑，看不到有什么可拿的。他決定去摸箱子，因?yàn)橄渥邮茄b衣服和錢的地方。箱蓋上放著東西，他一樣一樣地給挪開。掀箱蓋時，發(fā)出了“吱吱”聲。

睡在炕上的趙老太太被聲音驚醒，在黑暗中，她看見箱子前有個身材不高的人影。她家的電燈用拉線開關(guān)。為了開燈方便，老趙頭把燈線引長，沿炕沿從炕頭一直引到炕梢。人躺在炕上，不管是在炕頭還是炕梢，都能伸手就把燈打開。

老趙太太拽了一下燈繩，燈亮了，隋來福立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扔下箱蓋兒迅速跑到西屋，想從來路逃走。這時躺在炕上的趙老太太說話了：“來福你干什么！看我明天不告訴你媽呢！”

此時隋來福已經(jīng)上了窗臺，一轉(zhuǎn)念感到：現(xiàn)在雖然可以逃脫，但已經(jīng)被趙老太太認(rèn)出來了。明天她告訴媽媽問題倒不大，但她在村里亂講，全村人都會知道。想到這兒，他又轉(zhuǎn)回來，對趙老太太說：“我家蓋小房，有木匠、泥瓦匠，沒錢買菜，你借我?guī)讉€。”

“你這是借嗎？這是偷！你個孩蛋子，你家缺不缺錢該你啥事！”

趙老太太一邊說，一邊穿上衣服，隨后下地穿鞋。隋來福趁她彎腰拿鞋時，一下子撲上去，雙手像鉗子一樣掐住她脖子。趙老太太鞋沒穿上，光著腳在地上跟他搏斗。別看隋來福年紀(jì)小，但畢竟是個“男子漢”，力氣夠大的，沒用多長時間，就把趙老太太摁倒，騎在她身上，那雙手又一次掐住了趙老太太的脖子，并且一點(diǎn)兒不肯放松。

隋來福一不打她，二不踢她，就是一個念頭，怕丑事敗漏，非掐死她不可。趙老太太先用手扒，后用腳蹬，接著又想翻身。掙扎了一會兒沒力氣了，只好讓隋來福騎在身上隨便掐，不一會兒就被掐死了。

隋來福干完這件“大事”沒害怕，反而更加放心地第二次掀開箱蓋，尋找放錢的地方。趙老太太死了，老趙頭又不會半夜回來，隋來福很從容，翻翻這兒，找找那兒，終于在箱子旁邊的一個瓷茶壺里，翻到一些錢，又在抽屜的一個本子里翻到了錢。他數(shù)了數(shù)，共計2400元。他把這些“戰(zhàn)利品”揣進(jìn)兜里，臨離開這里時，怕趙老太太活過來，還站在她脖子上使勁兒踩了一會兒，又跺了幾腳，然后閉了燈，從西屋窗戶跳出來。

事兒弄大了，他回來把這一切告訴給媽媽。因?yàn)樗溃郎献钣H近的人還是父母，媽媽是他最可靠的保護(hù)傘，他希望媽媽能為他想出辦法。沒想到，他媽一聽嚇得目瞪口呆，隔了好長時間才問兩個字：“錢呢？”

隋來福把錢掏出來，遞給她。她慌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說了一句：“你這不是找死嗎！”媽媽仍然沒批評他，也沒責(zé)罵他，只是陷入了癡呆狀態(tài)，一直默不作聲，不知是驚恐還是悔恨。

這一次，媽媽沒有能力保護(hù)他了，眼睜睜地看著公安人員把隋來福抓走。第二天，公安人員又來跟隋來福的母親要贓款。他母親明白：做賊沒有贓，說話硬邦邦。他不承認(rèn)兒子偷錢了，更不承認(rèn)殺人與他兒子有關(guān)。公安人員要抓她，說她包庇犯罪，并告訴她：“隋來福已經(jīng)供認(rèn)，把搶來的2400元交給你了。”

這一來她沒話可說，只好乖乖地從東屋墻角，把一包錢拿出來。公安人員當(dāng)場一點(diǎn)，與隋來福交代的一樣，與老趙頭證實(shí)被搶去的數(shù)字也吻合。

這個16歲的孩子被戴上手銬，被從他母親的“羽翼”下拉出來，送進(jìn)了監(jiān)獄。

這個一向疼愛孩子、不肯批評和責(zé)怪孩子的媽媽，看見孩子去蹲監(jiān)獄，不知她心里是個啥滋味。

人生感悟

種田不好荒一年，教子不好害一生。

1996年本書作者張世琦解答群眾咨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