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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思公與私

胡泳


內容摘要:公與私的范疇曾經,并且仍然在結構人類活動和規定社會生活方面發揮著核心作用。作為復雜結構概念,公與私可以用不同的概念框架來加以區分。本文主張采取公民共和主義框架來分析在當前的社會中,傳統的公私兩分作為一種社會建構,如何在社會變化和政治辯駁的雙重壓力下被重構。作者辨別了公共領域理論的兩個代表人物阿倫特和哈貝馬斯的異同,并闡釋了共和主義框架下“私”的位置,指出我們既要追求生機勃勃的公共生活,又要保證私人領域的一定的自主性。

關鍵詞:公域;私域;阿倫特;哈貝馬斯

一、一對復雜結構概念

公與私的對立在西方的政治和社會思想史上源遠流長,意大利政治思想家諾伯托·博比奧稱其為“大對立”(Great Dichotomy)。一種大對立描述這樣的區分:(1)把世界分成兩部分,兩部分加在一起是涵蓋一切的,因為它們包括世界上的每一個因素;兩部分又是彼此互斥的,因為第一個部分包含的因素不可能同時包含在第二個部分當中。(2)這種顯明的區分壓倒其他的區分,使后者成為從屬性的。Bobbio, Norberto.“The Great Dichotomy:Public/Private.”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The Nature and Limits of State Power.Trans.Peter Kennealy.Cambridge:Polity,1989, pp.1—2.

博比奧說,一個二元對立,既可能加以各自定義,也常常出現只定義一個對立項、另一項用其反面來說明的情況。對于后者,第一個項是主導性的,第二個項則處于較弱的位置。Bobbio, Norberto.Democracy and Dictatorship, p.2.但公域和私域之分則是屬于第一種情況,盡管公的意義更強,私常常被界定為非公,而很少相反。公域和私域互相限定,這既是因為它們常常同時出現,而且,也因為公域的延展止步于私域的起始處,反過來也是一樣。有關公域與私域的關系存在著糾纏不休的爭論,正是因為人們認為,擴大公域的范圍,私域就會受到影響,而私域變得膨脹,公域就會萎縮。

公與私的范疇曾經,并且仍然在結構人類活動和規定社會生活方面發揮著核心作用。它們同社會與國家、民主與專制等關鍵范疇一樣,構成了政治學中復雜的二元對立,在不同的框架下,涵蓋著不同的意義。對立兩項之間的區分是多層面的和多變的,彼此存在一些差異,而無孰優孰劣的等級秩序。不僅如此,對立兩項之間,還存在著大量相互滲透、相互包容的關系。

杰夫·溫托伯識別了四種有關公與私的概念框架:(1)自由主義—經濟主義模式,把公/私區分主要看作國家管理與市場經濟的區分;(2)公民共和主義傳統,把公共領域等同于政治共同體和公民參與,既區別于國家,也區別于市場;(3)文化和社會史學家的取向,把公共領域看作流動的社交空間,強調象征表現和自我夸張,它不同于正式的社會組織結構,也不同于親密關系和家庭生活;(4)女性主義視角,把公與私的區別看成家庭同更大的經濟和政治秩序之間的區別。Weintraub, Jeff.“The Theory and Politics of the Public/Private Distinction.”In J.Weintraub and K.Kumar, eds.Public and Private in Thought and Practic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 p.7.

我們可以看到,每一種理論框架下都會產生對公與私的不同理解,在第二和第三種框架下,還出現了替代兩分法的三分法。對某些人來說,恢復或擴大公域看起來像是訴請國家權力的擴大,如第一個框架所示。對另一些人,加強民眾的參與和討論最為重要,哪怕為此犧牲一些管理效率,如第二個框架所示。自由主義者把公域當成國家,女性主義者則認定公域首先是經濟,即家庭之外的勞資領域,而那恰恰是自由主義者不惜代價要保護的私域。不同的人在使用“公”與“私”的說法的時候,表達著十分不同的意思——而且常常是,在不加覺察的情況下,把多重意思混在一起。

如此混雜的局面,正應了斯坦利·本和杰拉爾德·高斯的說法,他們稱公與私為“復雜結構概念”(Complex-Structured Concepts)。Benn, Stanley and Gerald Gaus.“The Public and the Private:Concepts and Action.”In S. Benn and G.Gaus, eds.Public and Private in Social Life.London:Croom Helm,1983, pp.5—7.這樣說有兩層意思:第一,“公”與“私”的許多含義是系統地聯系在一起的,嵌入在文化和語言當中的預先假定解釋了這些含義的持續性。然而,人們所獲取的不同含義之間的聯系并不建立在簡單的邏輯上,而毋寧說是建立在思想意識上,換言之,這些聯系可以被追蹤至特定的社會/理論框架,它們會在強調關系含義的一個方面的同時置另一個方面于不顧。基于此,公與私的概念總會暴露在爭議下,盡管其背后有持續的意義存在。第二,公與私的區分具有內在的復雜性,它們橫跨了極為廣泛的活動和實踐,對其區分絕不可以簡單視之。這些活動和實踐所具備的特征非常多樣,有時可以劃歸公域,有時又可以劃歸私域。公/私的區分就和公與私這兩個概念一樣,也顯示出復雜的結構。

無數學者的研究總結出來的都是,對公/私區分要避免簡單化的和還原論的理解,而應對這種區分所隱含的多重意義及兩者之間不斷變動的界限予以充分認識。如同溫托伯所說:公私之辨盡管問題多多,讓人容易陷入誤區,感到無所適從,但“如果用應有的謹慎和概念上的自覺來看待,它仍然是一種強有力的社會分析和道德反省的工具”。Weintraub, Jeff.“The Theory and Politics of the Public/Private Distinction, ”op.cit., p.38.

二、從公共空間到公共領域

我主張采取上面述及的第二種框架,即公民共和主義框架來分析在當前的社會中傳統的公私兩分作為一種社會建構,如何在社會變化和政治辯駁的雙重壓力下被重構。所謂公民共和主義傳統,就是把公共生活的核心看作公民在自由、平等的基礎上,積極參與集體決策和集體行動的過程。在這個意義上,“公共的”也就是“政治的”。但此一框架下的政治含義,指的并不是國家的行政管理,而是意味著一個討論、爭辯、協商、集體決策并一致行動的世界。公共領域首先是一個參與性的自我決定、審慎選擇和自覺合作的領域,所有這些都是在同等的人中間進行的,其邏輯同市場和國家都判然有別。阿倫特的公共空間,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都是循著這樣的理路提出來的。他們劃出了一個公民的活躍地帶,就像“公共的”(也就是政治的)不能被僅僅限于國家一樣,在國家以外的社會生活也不能簡單地被歸屬于“私人的”,還存在第三種中間性的空間。

阿倫特與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是有所區別的,阿倫特的Public Realm是一個純粹的政治領域的概念,她將現代社會造成的政治領域同經濟領域及家庭生活的制度性分化稱為“社會的興起”(The Rise of the Social),經濟由此脫離“家庭領域的陰影”而被解放出來,成為公共事務。產生了現代憲政國家的歷史過程同樣造就了“社會”,這一社會性互動的領域插入到了家庭和政治國家之中。參見漢娜·阿倫特:《人的條件》,竺乾威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二章。而哈貝馬斯的Public Sphere是從市民社會的私人領域中形成的。“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產生于國家和社會的充滿張力的中間地帶,而它的發展始終構成了私人領域的一部分。”Habermas, J.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Trans.T.Burger and F. Lawrence.Cambridge, MA:MIT Press,1989, p.140.也就是說,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是以市民社會為前提的。

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寫于1962年,但遲至1989年才被翻成英文,恰好趕上柏林墻倒塌、蘇東劇變,市民社會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成為一時的研究熱點。公共領域在國家控制與市場化之間提供了第三個視角,迅速成為典范,哈貝馬斯自己也在1992年承認,“這本書的中心問題現在被放在‘市民社會的重新發現’的紅字標題下討論”Habermas, J.“Further Reflections on the Public Sphere.”In Craig Calhoun, 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 MA:MIT Press,1992, p.453.

哈貝馬斯把“市民社會”的制度核心看成是由國家和經濟領域以外的自愿組織構成的,包括教會、文化團體、學術界和獨立媒體、體育休閑俱樂部、辯論會、公民組織、草根請愿團、職業協會、政黨、工會,以及“另類機構”。Habermas, J.“Further Reflections on the Public Sphere.”In Craig Calhoun, 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Cambridge, MA:MIT Press,1992, pp.453—454.他引述約翰·基恩的說法,把這些自愿組織的任務或功能歸為“通過相互依賴和同時發生的兩個過程維護和重劃市民社會與國家的界限:擴大社會平等和自由,對國家機構進行重構和民主化”。Keane, John.Democracy and Civil Society.London:Verso,1988, p.14.顯然,市民社會可以被看做政治公共領域興起的空間。

雖然有這樣的不同,我們還是能夠清晰地看出從阿倫特到哈貝馬斯之間的承繼性。席拉·班赫比指出:“重新發掘公共領域”是阿倫特對政治哲學的核心貢獻之一,我們由此認識到,公共領域是任何平等參與的民主計劃中不可缺失的。Benhabib, S.The Reluctant Modernism of Hannah Arendt.Lanham, MA:Rowman &Littlefield,2003, p.198.公共空間的概念是阿倫特遺留給哈貝馬斯的一個重要遺產。《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一書的開頭幾頁,就顯示出了哈貝馬斯與阿倫特對話的中心地位。Habermas, J.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pp.4ff.哈貝馬斯基本上繼承了阿倫特對古希臘時代公私領域區分的研究,以及她對近代“社會”領域興起的認識,但是他也看到阿倫特公共空間的概念缺乏制度的錨定,好似懷舊的政治夢幻。在哈貝馬斯的手里,公共領域變成了一個堅實的“理想類型”。

班赫比分析,在阿倫特“公共空間”的概念向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概念轉移過程中,發生了以下三點重要的變化:首先,在阿倫特看到現代性條件下公共領域的衰退的地方,哈貝馬斯注意到啟蒙運動中一種新的公共性的出現,也即是,由私人組成的公眾共同對公共事務進行理性探討。Ibid., pp.28ff.其次,阿倫特的公眾概念被地形和空間的隱喻所限(例如所謂“顯現的空間”),而哈貝馬斯專注于新聞出版物的興起所帶來的公眾身份的轉變。公眾成為一個由讀者、作者與詮釋者組成的虛擬社群。Ibid., pp.36ff.再次,在阿倫特的理論中,公共領域的概念同她對顯現空間中的行動的理解緊密相關,以至于這一概念在民主合法性理論中的關鍵地位被忽略了。通過哈貝馬斯對阿倫特概念的系統轉換,我們得以重新建立公共領域和民主合法性之間的聯系。Benhabib, S.op.cit., p.200.

班赫比認為,西方的公共領域可以分成三種基本類型:“競技式的”(Agonistic Model)、“法律式的”(Legalistic Model)、“對談式的”(Discursive Model),三者分別以阿倫特、艾克曼(Bruce Ackerman)與哈貝馬斯為代表。Benhabib, S.“Models of Public Space:Hannah Arendt, the Liberal Tradition, and Jürgen Habermas.”In Craig Calhoun, ed.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 pp.73—98.看上去似乎阿倫特和哈貝馬斯存在對立,例如,收入上書的另一篇文章就說,哈貝馬斯的公共領域概念“也同古典共和主義形成了對照,后者把公共政治領域看成獨立公民參與行使一種至高無上的共同的政治意志的場所,如阿倫特所認定的。哈貝馬斯所描繪的公共領域的創造,可以被理解為現代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而不是古老城邦模式的復興。它的成員被詮釋為擴散到全社會的私人,而不是共和體中在一個政治論壇中共同聚集的公民;他們在批判性的討論中形成理性的、彼此同意的判斷,而不是為了達成共同意志而互相競技”。Baker, Keith Michael.“Defining the Public Sphere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Variations on a Theme by Habermas, ”op.cit., pp.187—8.但從兩個方面看,兩者之間的關聯性更大。

(1)阿倫特的公共空間概念并不是一成不變的。不止一位研究阿倫特思想的學者指出她的行動理論存在兩種相互矛盾的模式。彼得·法斯和比庫·帕里克認為,阿倫特一方面推崇競技和英雄主義,另一方面又主張協作和參與。Fuss, Peter.“Hannah Arendt's Conception of Political Community.”In Melvyn A.Hill, ed.Hannah Arendt:The Recovery ofthe Public World.New York:St.Martin's Press,1979, pp.172—173.Parekh, Bhikhu.Hannah Arendt and the Search for a New Political Philosophy.London:Macmillan,1981, p.177.莫里齊奧·帕瑟林·鄧特海夫則將阿倫特理論的基本張力歸結為表達(Expressive)模式與交往(Communicative)模式的不同,由此觀察,阿倫特對政治的敘述不時出現重點的轉移。“當重點落在行動的表達模式上時,政治被看做優秀的個人的高貴舉止的表現;而如果強調行動的交往模式,政治被視為在平等團結的基礎上協商和決策的集體過程。”Maurizio Passerin d'Entreves.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Hannah Arendt.London:Rouledge,1994, pp.84—85.

江宜樺在《公共領域中理性溝通的可能性》一文中亦指出,阿倫特的理論并不只強調競技的層面,事實上也有溝通合作與對談。這是因為,她不僅把公共領域看作行動者通過言行展現自我、與他人協力行動的領域;而且,她堅持公共領域是一個以意見取代真理、從意見中掌握真理的領域。江宜樺:《自由民主的理路》,新星出版社2006年版,第306—307頁。

阿倫特的確把公共領域當做一個“顯現的空間”(Space of Appearances),道德的高尚、政治的偉大、英雄主義和卓爾不群都在其中得到顯露、展示與分享。這樣的空間充滿競爭,眾人競相角逐承認、喝彩與優先權,為的是獲得不朽。然而,在《人的條件》中,她也明確地說,言行的展示性品質只有在“人的純粹的群體性中”才能表現出來,如果存在刻意的袒護或刻意的對抗,這種表現都會受到損害。漢娜·阿倫特:《人的條件》,第182頁。所以,在阿倫特那里,個人的顯現并不意味著完全拒絕溝通、排斥合作。

同時,阿倫特繼承了海德格爾的真理觀。按照海德格爾的看法,希臘文“真理”一詞aletheia由于a-這一否定前綴而成為lethe(蔽)的否定。真理就是“無—蔽”,也就是說,對蔽的澄清。這是一種比傳統所謂思想符合實在的真理概念更根本的真理經驗。阿倫特把海德格爾“真理即顯現”的洞識同意見結合起來,她說:“意見(Doxa)以世界如何向我呈現的方式掌握這個世界,因此,它并非主觀的幻想及隨心所欲,亦非某種絕對而放諸四海皆準的東西。這種想法的假設是世界會根據每個人所處的位置,而向每個人展現不同的面貌。世界的‘同一性’(the Sameness)、它的‘共同處’(Commonness),或它的‘客觀性’(Objectivity)在于下述事實:盡管人們彼此有別、立場迥異,甚至意見不同,但是向我們展現的是同一個世界——‘你與我畢竟都是人’。”Arendt, H.“Philosophy and Politics.”Social Research 57:1(Spring,1990), p.80.轉引自江宜樺:《自由民主的理路》,第309—309頁。

班赫比自己也對阿倫特前后思想的發展作了這樣的區分:“如果我們在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理論的語境下解讀她的公共空間的概念,這個概念同《人的條件》里面所說的具有相當不同的重點。這種對比可以用‘競技空間’(Agonistic Space)和‘交往空間’(Associational Space)的術語來把握。”從“交往空間”的視角來看,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人們一起協力行動”,公共空間就出現了。Arendt, H.Between Past and Future.New York:Meridian,1961, p.4.


一個市政廳或是一個城市廣場,如果沒有人在其中協力行動的話,也構不成阿倫特眼里的公共空間。但如果在一個私人餐室中,人們聚集在一起看地下出版物或是持異議者同外國人相見,那么,它就變成了一個公共空間。一塊空地或者一片林地也可能變成公共空間,如果它成為某種協力行動的地點的話,比如說在那里舉行阻止建設高速公路或是軍事基地的抗議活動。些多樣化的地方之所以成為公共空間,是因為它們是權力起作用的地方,是通過交談和說服而使共同行動得以協調的地方。Benhabib, S.“Models of Public Space:Hannah Arendt, the Liberal Tradition, and Jürgen Habermas.”In 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 p.78.


在阿倫特眼里,權力是從行動中發出的唯一力量,它來自于一群人的共同行動。阿倫特的權力觀是和他人一起行使權力,而不是對他人行使權力,見阿倫特:《人的條件》,第200—204頁。阿倫特這種獨特的以交往為取向的權力概念深刻地影響了哈貝馬斯,由此概念的啟示,他逐漸發展出一套關于“話語倫理”(Discourse Ethics)與交往理性的理論。

(2)班赫比敏銳地觀察到,阿倫特還探索了“人類行為的語言結構”。她聲稱“大多數行為都是以說話的形式出現的”Arendt, H.The Human Condition.8th ed.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3〔1958〕, pp.178ff.,她不是像奧斯汀那樣,爭論說言語本身就是一種行為,而是指出人類的行為是被語言所建構的,因為這些行為只有通過某種敘事才能被識別、描述和認識。不論是行為者還是敘述者,都必須能夠使用言語將其所為說出來。她對人類行為的語言結構的這種發現,在班赫比看來,構成了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的主要動力之一。Benhabib, S.The Reluctant Modernism of Hannah Arendt, p.199.

哈貝馬斯以交往理性為支柱來重建民主社會的公共領域,認為公共領域應被解釋為思考共同事務和共同利益的話語互動,它體現了當代民主政治的基本精神。不可否認的是,哈貝馬斯擴大了公共領域的參與概念。原先的那種排他性政治參與被轉到了更加具有包容性的公民對談上。參與不僅被視作在一個范圍狹小的政治地帶中進行的唯一可能的活動,它也可以在社會和文化領域進行。無論是民間發起清除一個港口的污染的活動,還是在文化期刊上激辯媒體中存在的性別歧視和種族歧視,都構成了政治活動。相對于今天復雜的社會現實來說,這種參與概念顯然較阿倫特所倡導的古典共和主義提供了一個更好的政治視角,因為它強調的是通過所有被影響到的人的實際辯論,來對行動規范加以確定。

在這種情況下,眾多的參與者必然發展出多個自主的公共領域。事實上,自從奧斯卡·涅格特和亞歷山大·克魯奇在1972年對哈貝馬斯作出了開創性的批評之后,理論家們一直試圖把公共領域變成復數。Negt, Oskar and Alexander Kluge.Public Sphere and Experience:Toward an Analysis ofthe Bourgeois and Proletarian Public Sphere.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93[1972].有很多關于“另類”公共領域以及“反公眾”(Counterpublics)的說法。婦女、工人、有色人種、同性戀等的參與幫助擴展了話語空間。Fraser, Nancy.“Rethinking the Public Sphere:A Contribution to the Critique of Actually Existing Democracy.”In Habermas and the Public Sphere, pp.109—142.喬夫·伊雷提出,我們應當把公共領域看作“不同的公眾在其中展開文化的和意識形態的爭議和協商的結構性空間”。Ibid., p.125.詹明信和彼得·達爾格倫認為必須承認和加強主體的多樣性,建構不同的公共領域,以對應于日益碎片化和多樣化的文化和媒介。Jameson, Fredric.Postmodernism, 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London:Verso, 1991; Dahlgren, Peter.Television and the Public Sphere.London:Sage,1995.

公共領域不是“霸權”,它強調的不是統治,而是對各種不同意見的開放。與其說它是一個物理空間,不如說它是隨時產生的。只要有兩個或更多的人在一起討論公共事務,公共領域就開始出現,它是有關公共利益的公共對話。在這個意義上,公共領域總是一個話語空間。同時,公共領域不僅是意見論證的舞臺,也是社會認同形成和扮演的舞臺。它是不同文化和社會階層的交集,社會認同在這樣的話語空間中被建構、解構和重構。在一個多元化的社會里,公共領域是不可或缺的。

三、私人家園的安全感與庇護

在公民共和主義的框架下,私的位置又在哪里?班赫比指出,阿倫特不僅把公作為一個核心范疇重新置于民主自由的政治中,她也向我們宣示了一種洞見:公與私是相互依賴的。離開了私,我們無法想象公,反過來也是一樣Benhabib, S.The Reluctant Modernism of Hannah Arendt, p.211.

我們再來看一下私的多重內涵。隨著商品交換經濟的崛起以及現代國家機構的發展,“私”開始指代一系列制度性現象:家庭生活/親密關系;自由市場中有關生產、交換、分配和消費的經濟秩序;以及市民社會中的公民的、文化的、宗教的、科學的、文藝的交往領域。

阿倫特說:


雖然公與私的區分恰好同必然與自由、無益與永恒,以及最終是恥辱和榮譽相符合,這絕不意味著只有那些必然的、無益的和恥辱的東西才能在私域中占有一席之地。公域與私域的最基本意義是,有一些東西需要被隱藏起來,另一些東西則需要被公開展示,如果兩者要想存在的話。Arendt, H., The Human Condition, p.73.


阿倫特是在說,人類欲求得生活的平衡和心理的完整,必須把私域與公域聯系起來看,任何一方都不可偏廢。在這樣的語境下,“隱私”本文使用的“隱私”一詞,兼指privacy, privacy rights, private sphere。不僅僅意味著道德和宗教良心的自由,它是自由政體認定的基本權利。對隱私的這種理解是歷史性的:作為西歐國家教會和國家的歷史妥協的結果,也作為現代哲學和科學發展的結果,有關生活意義、至善和我們生活中最應遵循的原則的最終信仰問題,開始被認定為是理性無法解決的,應該由個人自己根據其良心和世界觀的指令來加以決定。同時,阿倫特不完全認同經濟財富的隱私權。這種隱私權是隨著西方進入現代社會而出現的,是與經濟自由相關的隱私權。在市場和資本主義中間發展起來的商品關系不僅意味著“社會的興起”,而且,在生存類型的家庭經濟衰敗之后,伴隨著國家市場的發達,隱私權意味著政治性國家對商品關系的自由不予干涉,特別是對勞動力的自由市場不予干涉。阿倫特認為,財產和財富是不同的。財產,在我有一塊自己的安身之地以便維持自己的日常生計的意義上,是私人的;而財富是公共的,它的使用總是受制于政治行動和公共政策。見The Human Condition, pp.109ff.

阿倫特對隱私的說明——有一些東西需要被隱藏起來,另一些東西則需要被公開展示——意味著隱私的最后一層意思,即家庭生活/親密關系領域,需要被隱藏在公眾的視野之外。這是有關個人行為、家庭、日常生活需求的滿足、性與生育等的領域。在西方現代性于16和17世紀興起的時候,阿倫特不僅看到了“政治—公眾的”被轉化為“社會—公眾的”,而且,也看到了同一過程中還包括對親密關系以及個人主體性的專注。通過把個人孤立起來,并迫使他們進入公眾活動的無名疆界,例如商品交換市場,現代社會催生了個性崇拜,以及對自我的獨特性、本真性和心靈和諧的憂慮關切。


一個人私產的四墻之內提供了唯一可以從共同的公共世界中隱身的可靠地方,不僅躲開了那個世界里正在發生的一切,也躲開了它的公開性,即不再被看到和聽到。一種完全公開的、在別人面前的生活,正如我們要說的,會變得淺薄。雖然它保持了自身的可見度,但它失去了從某種晦暗的基礎上躍入視野的品質,這種基礎如果想不在一種非常真切的非主觀性意義上失去其深度的話,必須保持隱匿。

唯一能夠有效保障需要被隱匿的晦暗不致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方式就是私產,一個私人擁有的可以藏身的地方。見Arendt, H., The Human Condition, p.71。


毫無疑問,阿倫特這里所謂的“私人擁有的可以藏身的地方”絕不是要我們大家去置辦私產,而是意味著獲取一個能夠為自我提供庇護的所在,個人可以在那里展放能力、夢想和記憶,為自我療傷,并獲得深度感覺,讓其可以“從某種晦暗的基礎上躍入視野”。阿倫特所肯定的是“家園”。面對現代人普遍失去家園的狀況,阿倫特的洞識再清楚不過了:家園不僅賦予了自我以深度,喪失這種深度的個人不過是大街上的影子;而且,它也提供了保護和營養,令個人得以打點好自己,從而在公共領域中出現。

哈貝馬斯則用他的系統與生活世界的兩分法來觀照公/私問題。他這樣區分社會的兩個領域:“經濟的和官僚的行政子系統在一邊,(家庭的、鄰里的和自主連屬的)私人生活領域以及公共領域(私人和公民)在另一邊。”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第二卷,第458頁,轉引自王曉升:《哈貝馬斯的現代性社會理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年版,第165頁。“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針對系統地整合起來的經濟和政府的行為領域,社會地整合起來的行為領域以私人領域和公共領域的形式出現,而這兩個領域又是相互補充的。”哈貝馬斯:《交往行為理論》第二卷,第471頁,轉引自同上書,第167頁。在他看來,核心家庭是私人領域的制度核心;而交往的網絡是公共領域的制度核心。

“隨著私人領域被經濟系統所破壞和侵蝕,公共領域也被行政系統所侵害。官僚機構解除和枯化了輿論和意志形成的自發過程,大眾忠誠的動員范圍擴大了,使得將政治決策同具體的、建立認同的生活情境相分離更加容易。”Habermas, J.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tion.Vol.I.Reason and the Rationalization of Society.Trans.Thomas McCarthy.Boston:Beacon Press,1984, xxxiv.公私領域的同時退化造成了“公民私人主義”(Civil Privatism),即一種全體公民的不抵抗思想。


在結構上非政治化的公共領域中,合法化的需要被還原為兩個未加說明的要求:第一,公民私人主義,即與事業、休閑和消費相結合的政治冷漠……促進了系統內獲得適當回報的期望(主要表現為金錢、閑暇時間和安全感)。這種利己主義得到了福利國家的補償綱領的重視,這個綱領具體表現為置入教育系統的成就意識形態(achievement ideology)因素。第二,結構的非政治化本身就要求正當性。這個正當性要么是由民主的精英理論(這可以追溯到熊彼特和馬克斯·韋伯)提供,要么是由技術專家治國的系統理論(這可以追溯到20世紀的制度主義學派)提供。Habermas, J.Legitimation Crisis.Boston:Beacon Press,1975, p.37.


自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西方主流的政治理論認為,政治活動是工具性的,本身不具有價值,政治行為是私人的事務而不是公共事務;程序民主、精英民主與多元民主理論風行一時,在民主問題上主張限制大眾參與。然而,到90年代,民主理論出現了“以投票為中心”到“以對話為中心”的轉向。這一轉向就是“慎議民主”(Deliberative Democracy)理論的出現。deliberative democracy漢語學界有多種譯法,如“協商民主”“商談民主”“審議民主”等,劉莘在譯威爾·金里卡所著的《當代政治哲學》時取“慎議民主”的譯法,本人從其譯。它給予公共領域在政治過程中以核心地位,即在公眾關心的事務上形成公眾輿論和意志。有些政治理論家如羅伯特·達爾已經放棄了他們對以利益為基礎的政治模式的忠誠,轉而強調政府和政策須從協商產生的公眾意志中獲取合法性。這一轉向的重要推動者之一就是哈貝馬斯,他把民主合法性建立在一個交往性的公共領域之上。“作為以話語為中心的民主概念,慎議民主將信念寄托在對交往生產力的政治動員和利用上。”所以,不言而喻,哈貝馬斯對“公民私人主義”所帶來的政治冷漠極為不安。

辦法是,將批判性的公共話語從被動的文化消費和非政治的社會交往當中解放出來。法蘭克福學派對大眾文化的批評在哈貝馬斯身上顯示了影響,他也借威廉·H.懷特的《組織人》對郊區社會生活的描述來批評“為聚會而聚會”的方式。那些參加社交聚會的人失去了18世紀公共領域活動者們所追求的公共生活的樂趣和美德:“在我們這個世紀當中,資產階級的交際形式找到了一種替代品,它在無論什么地方和國家都有一個共同的傾向:脫離文學和政治討論。在新的模式下,人們的歡快討論讓位于不表示意見的群體活動。”Habermas, J.The Structural Transformation of the Public Sphere, p.163.

哈貝馬斯顯然對私人領域重視不夠,他把個人在私人領域中的活動看得過于被動了,而且,他沒有意識到,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并不是被孤立地追求的,它們互為條件。沒有強健的私人領域來滿足我們對親密關系、家庭生活和個性的需求,我們就只能在社會的強光下存在。而一旦缺乏私人領域的安全感與庇護,公共生活也必將隨之瓦解。私人領域是人類參與公共事務的活水源泉,近代以來公共領域的崩潰,就是由于隱私已經被市場和資本主義的發展所蠶食;公共世界的恢復,如果沒有一個平行的私人領域的重建,根本是不可能的。


(作者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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