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新聞與傳播評論(第8輯)
- 程曼麗
- 10957字
- 2019-12-06 19:04:46
傳播理論
大眾傳播行政研究的興起及其典范化的思想史考察
內容摘要:在大眾傳播研究的思想史中,行政研究與批判研究的對立已經成為一種經典敘事。本文試圖追溯機構建立和話語建構的歷史細節,從學術話語背后的歷史環境、思想流派、社會資本等方面考察行政研究范式確立的過程中的歷史條件與思想方法之間的互動,為當下的傳播學學科反思提供思想史的線索。
關鍵詞:大眾傳播;行政研究;批判研究;思想史
20世紀30年代,席卷西方的經濟危機爆發,一戰后十年間欣欣向榮的景象幾乎是瞬間蒸發,社會一片陰霾,階級和族群之間的矛盾激化,資本主義引以為榮的自由企業制度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挑戰的對象既來自激進主義者,也來自試圖以改良的方式促使社會進步的知識與行政精英。世界上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那時已經存在了將近二十年,經過初期的戰爭、動蕩與調整,正處于社會穩步發展的階段。面對西方的社會與經濟危機,蘇聯的制度與文化成為知識階層向往與學習的對象。在美國,為了應對經濟危機而實行了羅斯福新政,這是一種調和與改良理念的產物。自由企業的基本制度被保留,但為了平衡資本主義所帶來的不平等和動蕩等社會問題,政府從立法、監管、社會服務、公共教育、福利救助等各方面積極介入社會管理。更積極的政府角色需要更多的專家、學者和專業人員為政府提供建議、咨詢或者干脆成為政府或其他公共組織的雇員。官僚體系便隨之膨脹。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新政使得政治與知識精英得以與經濟精英共同分享與分擔社會統治的權力與責任,由于他們之間在意識、目標和管理社會方式上的差異,形成了某種制衡和互補,但同時也造成了他們之間的相互滲透。在管理大規模社會行動的方式上,蘇聯與美國似乎殊途同歸,都走向了官僚體制。
剛剛興起的社會科學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有了用武之地,以大眾傳播為例,對宣傳、傳媒的社會影響與效果和受眾愛好、興趣等的調查與了解,成為從政府到商業機構等各種大型組織迫切需要掌握的知識。各種社會調查機構、研究所迅速出現,它們很容易得到政府、公司和基金會的贊助,吸引了許多致力于發展社會調查方法與社會心理研究的學者。大眾傳播研究主流實證學派的基礎就是在這個時期建立的,大眾社會理論與行為主義心理學是這類研究的共同認識論前提,即社會成員被默認為離散的和個體化的,而左右人行為的影響因素可以通過社會調查、實驗與數據處理方法的改進而得到分離和準確的認識。這樣,從微觀到宏觀各個層面上社會行為的規律和發展方向就可以得到有效的預測和干預。官僚制傾向于根據事實、效果和效率等工具理性的標準來運作,至于目的、價值、正義等價值理性層面的思辨通常被排除在決策過程以外。社會科學致力于事實與價值的分離,前者被認為是科學研究的范疇而后者最好歸為形而上學,屬于學術以外的關懷,這樣的知識生產方式與價值中立的立場恰恰與官僚制的認識論相一致。兩者的聯盟是歷史的必然。
一、大眾傳播研究機構的興起與傳播學史的典范化
有關美國大眾傳播研究先行者和典范形成的歷史敘述,施拉姆(Wilbur Schramm)在其1997年出版的遺作《傳播研究在美國的起源:個人的回憶》(The Beginnings of Communication Study in America:A Personal Memoir)中所講述的四位“先驅”(forefathers)成為最為廣泛接受的說法。施拉姆對20世紀50年代后傳播研究在美國大學中的學科化和機構化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被稱為傳播學的“奠基人”(founding father)。由奠基人所指認的“先驅”自然容易得到大家的認可。今天年輕一代的學者可能會對這種在視野和性別上都略顯狹窄的歷史敘述有所不滿,但對于大眾傳播經驗研究的譜系而言,這樣的總結基本上是實至名歸的,他們四位各自的研究項目和研究實踐大致奠定了后來大眾傳播研究的研究問題和研究方法。
四位傳播研究的“先驅”分別是政治學家拉斯維爾(Harold Lasswell,1902—1978)、社會學家拉扎斯菲爾德(Paul Lazarsfeld,1901—1976)、社會心理學家盧因(Kurt Lewin,1890—1947),以及實驗心理學家霍夫蘭(Carl Hovland,1912—1961)。拉扎斯菲爾德和盧因是逃離納粹迫害的歐洲移民,拉斯維爾和霍夫蘭出生在美國。在大眾傳播研究的歷史上,歐洲尤其是德國移民的貢獻占據了重要的位置。不論是所謂的行政研究還是批判研究,社會心理學視角還是闡釋與文化的視角,納粹主義的興起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都對學者的境遇、思想以及研究理念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四位傳播研究的先行者在學術脈絡上各有專攻,傳媒或者大眾傳播并不是他們的主要研究對象。但當面對各自的研究問題時,傳播都成為問題的一部分或是重要的影響因素。拉斯維爾是政治學者,他對權力和政治過程對人類的影響有著宏大的、歷史主義的興趣。在當代政治中,宣傳越來越成為一種重要的政治手段,無論是在所謂的民主社會還是威權或專制社會,宣傳都是政治領袖或組織試圖克服社會離散和多元化對政治目標的束縛的有效工具。對宣傳機制和宣傳手法的研究興趣使拉斯維爾開始關注宣傳的重要平臺——大眾傳媒。1926年,他獲得芝加哥大學哲學博士學位,畢業論文就是研究戰爭時期政府宣傳的《世界大戰中的宣傳技巧》(Propaganda Technique in the World War),論文于次年出版。論文對一戰期間各國主要報刊中的戰爭宣傳做了系統的研究,從宣傳的組織、對象、內容、手法、修辭、條件等做了分類梳理和分析。這是最早的一部系統研究宣傳和對傳媒內容進行定量分析的著作。在1972年發表的一篇文章中,他這樣描述自己對社會科學的期待:
現代公共輿論與傳播研究是在一系列有利環境下發展起來的。社會科學與物理和生物等兄弟學科相比,不得不感到低人一等。許多社會科學的領導人物都認為,除非研究社會的專家們能夠將他們的假設和立場“數據化”,他們在世俗知識的宇宙中就擺脫不了二等公民的命運。(Lasswell,1972, pp.301—302)
大眾傳媒中的符號世界成為拉斯維爾實踐量化研究的場所。在此之前,進步主義學者們已經指出了符號體系在社會組織中的核心作用,也有許多有識之士提醒人們去關注大眾傳媒對現實生活的塑造與影響,最著名的當然是李普曼和他的《輿論學》。李普曼提出了研究問題和研究方向,而第一個開始實踐的是拉斯維爾,并且在他整個研究生涯中,他都持續著從那篇博士論文開始的研究興趣。第二次世界大戰開始以后,許多知識分子都加入了戰時的政府部門,為戰爭服務。拉斯維爾主持了美國國會圖書館的一個項目,研究世界革命中的宣傳。戰爭結束后,他又受邀成為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一個相關項目的主任,研究對象是世界各國的宣傳符號以及各國精英的態度。他和小組成員研究了各國的重要報紙,在研究生和助研的協助下,進一步實踐了內容分析的研究方法,即用數據的方式系統地呈現大眾傳媒中特定的內容。除了內容分析,拉斯維爾對傳播學的另一個貢獻是將傳播研究的領域描述為“誰,說了什么,對誰說的,通過什么渠道,取得了什么效果”。(Who says what to whom through what channel with what effect)(Lasswell,1948)這段描述以線性的傳播過程為框架,基本總結出了大眾傳播研究所涉及的領域——傳播者、傳播內容、受眾、媒介組織與技術、媒介效果。
盧因和霍夫蘭是兩位心理學家,前者關心社會情境——包括組織環境和人際環境——對個體行為的影響與塑造,而后者致力于尋找特定的刺激源影響個體行為的不同方式。盧因是四位“先驅”中最年長的一位,移民美國之前就已經是歐洲著名的心理學家。他從物理學新興起的場域理論中獲得靈感,試圖用“場”(field)這個概念來描述影響個體行為的所有復雜變量的集合。盧因總是試圖避免對個體行為的心理機制進行簡單化的理解,他用“生活空間”(lifespace)來解釋在人的生活場中存在的完整心理環境,即“所有一個人在特定時刻遇到的所有事實、關系與力量”,這些包括“需求、目標、無意識、記憶、信仰、政治、社會與經濟事件,以及任何有可能對行為有直接影響的事務”。(Marrow,1969, p.35)相應地,盧因對研究方法的選擇也就傾向于使用微觀的、觀察的和闡釋的方法。他很少使用大規模的樣本,更愿意對少量樣本進行深入的解讀。他也使用很少的實驗設備,而是采用直接與人們進行交談和近距離觀察他們的行為的方式來進行研究。他喜歡用典型案例和情景分析而不是數據來說明問題。雖然他大學時的專業是數學,思維方式也帶有數學的嚴謹性,但他在自己的研究中幾乎從來沒有用過統計的方法。(Schramm,1997, p.77)也許是和他的年齡相一致,盧因是四人中最有歐洲味道的學者,他相信深入的思考、深刻的洞察力和對潛在現象的挖掘能力,而不是將表象機械性地記錄下來的“科學”方法。年輕一代和美國社會對新出現的統計工具的迷戀,并沒有左右盧因的研究趣味。移民美國之后,他在愛荷華大學(The University of Iowa)的兒童福利研究基地進行他的教學和研究,也參加了一些有實用目的的研究工作,比如二戰初期的食品習慣研究,這個研究試圖發現什么因素影響人們的飲食習慣,以幫助聯邦政府教會人們如何節省食物,例如改變不吃動物某些部位的習慣。(Schramm,1997, p.80)盧因堅持使用觀察、交談和深度分析的方式來了解人們行為的復雜動機和影響這些動機的因素,不論是對食物的選擇還是對群體目標的忠誠度。愛荷華的研究機構使他轉向對兒童這個特定群體的研究,在這個過程中他和學生們逐步發展出以群體為單位的研究方式。“群體”成為研究個體“生活空間”的具體場所。群體的特征、群體成員的關系和交往方式、群體的決策風格等等,都會對群體成員的行為產生重要影響,這其中發展出來的一個概念就是“群體動力學”(group dynamics),即對群體特性與風格的研究是了解個體行為的基礎。盧因對群體動力學的研究為傳播研究中的組織和小群體研究奠定了基礎,直到今天,小群體研究仍舊主要以社會心理學為理論框架,它將人際交往作為影響和塑造個體行為的主要參考變量。
如果說盧因有點像歐洲遺老,霍夫蘭就是美國的青年才俊。這個芝加哥本地的青年在芝加哥大學讀了本科和碩士,在耶魯大學獲得博士學位。他的專業是實驗心理學,1942年,他受邀到華盛頓主持軍方的宣傳與態度轉變的研究項目,那時他才三十歲,已經是著名的實驗心理學家了。在戰爭的環境下,軍方的項目有非常直接的目的,那就是要知道如何提高士兵的士氣。霍夫蘭在華盛頓的條件可以說是得天獨厚,他有充沛的研究資金可以調用,還有被愛國主義召喚而來的各地的知識精英在一起合作。(Schramm,1997, p.92)他主持的研究課題是分析美國政府投資拍攝的七集宣傳片《我們為何而戰》對鼓舞士兵士氣的效果。由好萊塢著名導演弗蘭克·卡普拉(Frank Capra)任總導演的《我們為何而戰》是紀錄片和宣傳片歷史上的經典之作,它在文獻剪輯、說服方式、形式風格等方面都與當時已經非常發達的納粹德國的宣傳片形成了有趣的對照。當然,美國政府并不會滿足于對影片藝術魅力的認可,它需要確切的數據來證實影片的宣傳效果,因此,是霍夫蘭這位實驗心理學家,而不是文藝批評家,主持了這項研究項目。研究者用對比實驗的方法將影片中的說服策略分離出來,分別檢驗它們的效果。比如,是直接說明觀點,還是讓觀眾推論出觀點更加有效?在宣傳某種立場的時候,是只講自己一方的觀點,還是將雙方的觀點都列出來更加有效?宣傳者在受眾心目中的信譽對宣傳的效果有什么樣的影響?在得出了一些初步結論以后,研究者將受眾的特征進一步區分,以考察不同受眾對同樣說服手法的不同反應。霍夫蘭小組的研究擁有非常有利的條件,除了充沛的研究資金以外,由于他們的研究對象是美國士兵,他們在許多社會條件上的一致性和紀律性也是實驗能夠得出明顯結論的保障。戰后霍夫蘭在耶魯主持自己的研究所,繼續傳播與態度改變的研究。實驗的方法必須將現實中復雜的情況進行簡化、隔離和區分,以便逐一觀察特定的傳播內容或方式對特定受眾的影響,只有這樣才能排除各種干擾得出有效的數據。但正因為對干擾的排除,實驗的方法就很難在自然狀態下觀察傳播與個體態度形成與改變之間的關系,而現實中的傳播是一個連續的、交織的復雜過程,對任何一個變量或干擾因素的省略,都會得出過于簡化甚至偏頗的結論。這也是為什么在傳播研究的歷史上很少有霍夫蘭的軍隊研究這樣能夠明確證實傳播效果存在的研究項目。
四位“先驅”中最后要討論的是拉扎斯菲爾德,而他是四人中與大眾傳播研究關系最近的一個。所謂大眾傳播研究的行政研究傳統,就是在以他為核心的研究項目中形成的。拉扎斯菲爾德是奧地利的社會心理學家,逃避納粹迫害到美國之后就一直在主持傳播研究項目,最初是洛克菲勒基金會贊助的普林斯頓大學的廣播研究項目(Radio Research),1940年他受聘主持在紐沃克大學(Newark University)的大眾媒體研究項目,1941年他到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執教,與默頓(Robert K.Merton)一起建立了著名的應用社會研究所(Bureau for Applied Social Research)。拉扎斯菲爾德是一個方法論者,在對傳播效果的研究中發展和精進了以抽樣問卷和統計為主要工具的社會調查方法。20世紀50年代以后,他完全離開了大眾傳媒效果研究,轉而進行其他的社會調查研究。除此以外,他還是一個重要的行政管理者和導師,他所主持的研究項目容納了許多像他一樣流亡到美國的學者,包括與他研究范式相抵牾的人,比如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而傳播效果研究在美國大學中遍地開花,也有賴于他和學生們在這個方向上的不斷探索和不懈努力。拉扎斯菲爾德出生在維也納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激進的社會主義者,他在大學時就參加了青年社會主義組織。當時維也納的年輕社會主義者們都對心理分析非常感興趣,因為他們致力于創造社會主義的“新人”,心理分析是進入工人內心的工具。拉扎斯菲爾德在維也納接觸了美國式的市場研究,對此很感興趣,他認為在說服消費者購買某種商品和說服選民投社會黨的票之間有很大的相似性,社會調查的方法對兩者都有幫助,何況市場調查更容易獲得資助,而在完成調查的同時,學者可以利用同樣的數據來分析自己的學術問題。(Schramm,1997, p.47)
二、功能主義與行為主義范式下的傳播研究
通過對傳播學四位“先驅”的簡單介紹我們可以了解到,傳播研究的主流學派主要是在功能主義和行為主義的范式下提出問題、組織研究的。為了了解這類研究的核心問題和主要成果,我們首先要簡述一下功能主義(functionalism)和行為主義(behaviorism)這兩種理論范式,以及統領它們的哲學框架——實證主義(positivism)。所謂實證主義,是指19世紀到20世紀初社會科學形成初期占統治地位的科學哲學。它的代表人物是法國哲學家孔德(Auguste Comte)。孔德將知識的歷史分為三個階段:神學或虛構階段、形而上學或抽象階段、科學或實證階段。每一個階段都比上一個階段進步。實證主義認為知識的基礎是經驗和觀察,無法驗證的事務無法成為知識。這樣一來,在人類的探索活動中,能夠真正被稱為知識的其實是很少的一部分。(Miller,2002, p.33)早期的實證主義者大都認為社會科學比起物理、化學這些更加“實證”的學科來總是低人一等,因為關于人與社會的學科總要涉及價值、信仰、正義這樣一些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的問題。到了20世紀中葉,實證主義得以成立的三個前提——現實存在于人的能動性之外、有可能找到準確再現現實的工具,以及對現實的觀察與描述與價值無涉——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了質疑。人們開始意識到,現實世界是與人類活動密切相關的,現實無時無刻不處于人類能動性的改造之中,觀察與描述也是一種對現實的介入和改造,完全不影響被測量物的隱身測量工具是不存在的,而人們也總是在某種價值框架下來理解和描述被觀察的事物。因此,在今天的社會科學界,原教旨主義的實證主義者已經不多了,取而代之的是接受了闡釋學和批判研究對實證主義的批評、承認對現實的認識總是有限的和受各種條件制約的后實證主義。在當代,實證主義通常與統計和實驗等定量的研究方法成為同義詞,因為后者的主要目的就是盡量系統、全面、客觀地記錄能夠觀察到的現象和它們之間的關系,而不去對所得出的數據做政治的、價值的和倫理的判斷。
在社會科學中,實驗心理學是最接近實證主義原則的一個學科,因為它的研究思路秉承行為主義的原則,將研究對象和研究問題嚴格限定在可感知、可觀察、可記錄的范圍內。心理學家斯金納(B.F.Skinner)對行為主義原則的界定是,心理學只需要關注對于行為有正面或負面影響的刺激源,至于在刺激源和行為之間發生了什么事情——比如人的主觀意識和心理活動——由于無法測量,就屬于無關信息。行為主義必須假設影響人行動的刺激源只能是外在的(可觀測到的環境),而不是內在的(無法觀察的主觀性因素),或者說,內在因素只是對外在刺激的復雜反應,在研究時可以略去。因此,嚴格的行為主義研究似乎只能依靠實驗的方法,因為只有實驗才能創造出比較單純的環境,使得假設中的刺激源與行為能夠脫離紛繁復雜的自然背景,明白無誤地體現在實驗過程中,并由實驗人員記錄下來,進行相關性的量化分析。
然而,行為主義最大的問題就是它的簡單化與微觀性,由于堅持只能對能夠觀察和記錄的現象以及它們之間的關系做出判斷,實驗的方法只能得出一些具體的、有多重條件限制的結論,因為社會條件的變化是無窮盡的,每一次研究得出的結論都幾乎無法疊加,也就不能從更宏觀的角度提供有關社會環境與人類行為之間聯系的系統理論。功能主義理論在實證研究的框架下對行為主義的這一缺陷提供了補充。著名的功能主義社會學家、拉扎斯菲爾德在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系的同事羅伯特·默頓指出,經驗主義研究只有最終構建起一個抽象理論才算成功,但宏觀理論的建構一定要依靠分析、判斷與綜合,就是所謂“形而上學”的范疇,是實證主義所懷疑的。因此,作為折衷,中層理論應該是經驗主義研究的目標,它是指解釋那些已經或能夠被經驗主義研究作為對象的有限范圍內的行為。功能主義就是這樣一種中層理論,它能為數據分析提供一種框架和出發點,使得經驗研究的結論能夠通過某種邏輯聯系在一起,形成某種具有普遍意義的判斷。(默頓,2006)對功能主義的批判主要集中在它對社會系統的認識上。功能主義假設和認可社會現狀的合理性,在忽視社會構成的歷史維度的基礎上靜態地討論社會各個部分的作用與功能。因此,它會傾向于提出效率問題而不是價值或變遷的問題。如果依照韋伯對現代社會的判斷,功能主義社會科學的流行正是工具理性普遍化的一種癥候。
第一個從功能的角度提出大眾傳播的社會理論的是拉斯維爾,他總結了大眾傳播的三種社會功能:監視環境、協調社會和傳承文化。(Lasswell,1948)后來,萊特(Charles R.Wright)增加了娛樂功能。拉扎斯菲爾德與默頓合作撰寫的一篇文章《大眾傳播、流行趣味與有組織的社會行動》(Mass Communication, Popular Taste and Organized Social Action),系統總結了大眾傳播研究的社會背景與問題意識,成為傳播研究中的經典文獻。文章由拉扎斯菲爾德對廣播效果研究的綜述、他的幾次演講,以及默頓的功能分析所組成。其中默頓所分析的大眾傳媒地位賦予(status conferral)、對社會規范的強化(enforcement of social norms),以及麻醉的反功能(narcotizing Dysfunction),充分體現了功能主義理論的最高水平所能夠達到的辯證精神、分析力度和社會批判的潛力。如果對比拉斯維爾和默頓分別總結的三個功能,我們會發現:對于拉斯維爾來說,媒體只是社會目標的工具,它們是由社會需要所主導的,所以三個功能都是正面的;而在默頓的框架中,媒體具有獨立而強大的力量,社會因為大眾傳媒的存在而被改變、開始具有某種以前沒有的特性,而有些特性對于社會來說并不一定具有正面的效果。地位賦予功能說明在一個社會精英階層的形成過程中,傳媒成為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傳媒不僅僅是被動地接受社會對精英的判定,而是參與了對精英的塑造。社會規范的強化功能初聽起來與文化傳承的功能有些相似,但實際上默頓認為,對于社會發展來說,創新與傳承同樣重要,而大眾傳媒所造成的從眾壓力,使得創新和挑戰規則成為一種不受歡迎的行為,這固然對于在一定時期內維持社會穩定有好處,但一個社會的活力與對個人自由的承諾就有流于空談的危險。而麻醉功能更是直截了當地指出大眾傳媒雖然聲稱通過為公民提供信息和討論平臺為民主服務,但卻有可能成為真正的社會行動的阻礙。人們終日沉迷于傳媒的內容中,以為獲得信息本身就完成了公民義務,不再進一步采取社會行動。
三、行政研究自我意識的形成及其反思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大眾傳播研究在美國因時而起,在大眾傳媒的沖擊、大規模營銷的興起、羅斯福新政與戰爭動員的需求等多重因素作用下,眾多的學者和大量的資金都投入到傳播效果的研究中去。從上文的描述中我們可以了解到,雖然早期傳播研究的參與者們處于非常強的實用主義氛圍中,他們仍舊從自己的學科帶來了多元的方法和視角,在面對大眾傳播這個相對新生的事務時,他們的思考與研究充滿了探索性和問題意識,許多這個學科奠基性的問題都是在那個時候形成的。進步主義時期的社會理想與社會批評也沒有在新一代的社會科學家中完全喪失殆盡,再加上以歐洲移民為主的知識分子群體持續不斷地從歷史、政治和文化的角度對大眾傳媒進行闡釋,這些都與當時的社會科學形成了互動和有益的張力。早期的大眾傳播研究仍然是一個開放的領域,所謂對立的研究范式或者學派并沒有完全成型,各種可能性都在被嘗試和討論。行政研究作為一種機構性的力量是從50年代美國各個大學開始建立傳播研究的專業才出現的,與之相適應的就是對傳播學歷史的一元化敘述,將傳播研究的歷史描述為一個發現研究對象、發展研究方法、推廣學術標準、培育學術共同體的線性的、邊界明確的學科化過程。但那些被稱為傳播學“先驅”的人實際上只是把傳播現象當做重要的研究問題而不是學科來看待,他們通過對傳播現象的關注來切入有關社會變遷、心理機制、政治影響等現代社會理論所關懷的議題,而且傳播也只是他們完整學術體系的一個組成部分,并不構成獨立的學科。雖然拉扎斯菲爾德最早命名和討論了有關行政研究和批判研究關系的問題,但他的目的是為了反思學術研究與社會之間的各種關系以及學術服務社會的不同方式,而不是為了確定范式和樹立學派。也就是說,在行政研究還沒有成為“主流學派”之前,它的“先驅”就已經在對其局限性進行反思了。
拉扎斯菲爾德的文章《傳播的行政研究與批判研究》(Administrative and Critical Communication Research)于1941年發表在法蘭克福學派的刊物《哲學與社會科學研究》(Studies in Philosophy and Social Science)上,是在他與批判學者阿多諾在普林斯頓的廣播研究項目中合作期間撰寫的。文章不但精煉而準確地總結了行政研究與批判研究的特點,并以自己所知的研究案例指出批判研究能夠在理論視野、思想方法和研究深度上對行政研究提供哪些補充和幫助。拉扎斯菲爾德將行政研究界定為特定的公共或私人機構的目標服務的研究,研究問題集中于受眾特征與媒介偏好、不同宣傳方法的效果、不同傳播者的特征、傳播內容的社會影響等,這些問題多以發現事實、尋找規律和預測趨勢為目的,對傳媒現象所發生的社會環境不做評價。而批判研究與行政研究有兩個重要的區別:一是它發展出有關當代社會發展趨勢的總體性社會理論,認為對傳媒現象的研究不能脫離對社會背景的考察;二是它堅持對效果的評估不是價值中立的,在討論效果的同時一定要考慮其對基本人類價值的維護或顛覆。(Lazarsfeld,2004, p.169)那么,批判研究能夠怎樣幫助行政研究呢?拉扎斯菲爾德認為,最重要的幫助是解決研究活動和社會意義之間的斷裂這個困擾許多行政研究者的問題:
在經驗研究中,很少有學者不會時常被一個問題所困擾,那就是占據自己所有時間的抽樣和概率計算與我們這個時代重要的社會問題之間似乎存在著不可逾越的鴻溝。一些人采取的解決方法是,讓自己的社會關懷成為私人愛好,將它與研究活動嚴格區別開來,希望在未來的某個時刻,這兩者能夠融合在一起。如果批判研究能夠勾畫出一個整合了經驗研究的研究規劃,那么參與者、所涉及的研究問題,以及這些工作的社會意義都能從中獲益。(Lazarsfeld,2004, p.169)
這幾乎就是在說,如果兩者能夠合作,其方式就是批判研究提供規劃、思想和視野,行政研究提供工具、技術和勞動。
由此可見,行政研究的自我意識起源于對自身研究活動與社會意義脫節的危機感。這種危機感沒有出現在經常被批評為只有解構沒有建構的批判學派,反而出現在以社會服務和實用主義為圭臬的行政研究學派,其實并不奇怪。批判學派將所有的思考和研究活動都與對社會整體性的理解和對人類生存狀態的關注聯系在一起,而行政研究是在接受社會分工與社會現狀的合理性的前提之上提出學術問題的,所謂價值無涉其真正的意義在于放棄價值批判而默認現存的主流價值或者研究問題所預設的價值。因此,一個致力于行政研究的學者發現自己的研究根本無法對解釋自己所關心的社會問題提供多少幫助,就絲毫不會令人驚訝了。
如果說拉扎斯菲爾德從自己的親身經歷出發,反思了行政研究的局限和它能夠從批判研究那里得到的啟發,到了大眾傳播研究的第二代學者貝雷爾森(Bernard Berelson)那里,這樣的反思就變成了一種警告,是對在美國已經初具規模的大眾傳播研究機構的生存方向提出的嚴重批評和告誡。貝雷爾森于1941年在芝加哥大學獲得圖書館學的博士學位,戰爭期間在拉斯維爾主持的外國廣播情報服務處(Foreign Broadcast Intelligence Service)工作,在那里學習和實踐了內容分析的研究方法,這成為他今后參與傳播研究的主要方法。貝雷爾森1959年的文章,《傳播研究的狀態》(The State of Communication Research)是為了回應芝加哥大學傳播委員會(committee on communication)被解散的事件而寫的。芝加哥大學具有非常悠久的、從多學科的角度思考與研究傳播與社會變遷的學術傳統,許多傳播學歷史上的核心人物和重要學者都在那里工作或學習過。這樣一個包容各種思想和流派的跨學科的傳播委員會的解散,對60年代以后美國的傳播研究產生了不小的負面影響,貝雷爾森在當時就強烈地意識到了。他在文章開篇就表明,“我的主題是,對于傳播研究來說,情況很不妙”。(Berelson,2004, p.441)他給出了三條理由:第一,開創者們已經或正在離開這個領域,沒有在廣度和發展潛力方面能與前輩媲美的思想出現;第二,新的研究機構的創建正在慢下來,或者幾乎停滯不前;第三,芝加哥的傳播委員會要被解散了,而一些新的研究中心正在重復多年前人們已經做過并且開始感到失望的事情。他說傳播學需要在綜合研究、比較研究、經濟分析、社會歷史研究、流行文化研究等方面有進一步的開拓,要繼續產生“偉大的思想”,否則這個學科沒有什么未來。文章的最后指出,“有很長一段時間了,我們這個學科只是不停地在規劃和實施各種研究項目。人們對此可以有兩種態度,一是遺憾近些年來沒有出現開創性的發現,二是慶幸我們這個領域可以有些時間來慢慢吸收、結合與利用前人留下的充滿想象力的思想”。(Berelson,2004, p.445)
作者的自嘲是顯而易見的。其實不論是拉扎斯菲爾德還是貝雷爾森,都意識到如果沒有問題意識和社會洞察力做引導,方法只能淪為沒有活力的工具,將研究活動與社會關懷割裂開來。一個學科的靈魂在于能夠提出有意義的、能夠引發深入挖掘的問題,而提出問題的能力要依靠拉扎斯菲爾德在哥倫比亞的另一位同事米爾斯所說的“社會學的想象力”,一種將社會現象與歷史和社會結構聯系在一起進行闡釋的能力。(Mills,1961)傳播研究的早期顯然是具備這種想象力的,它在機構化之后為什么慢慢地窄化為缺少自我反思意識的“效果研究”或“行政研究”,是學術思想史需要著重反思的地方。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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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