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際關系分析(第二版)
- 閻學通 楊原
- 6334字
- 2019-12-06 19:16:19
第三節 民族主義
一、民族主義的產生
民族主義是一種意識形態。按照權威工具書的解釋,“如果意識形態對于政治來說是一種具有規范內涵的、用以認識世界的一般方法,那么民族主義便是一種意識形態,而且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最強有力的意識形態。作為思考世界的一種方法,它強調民族在解釋歷史發展和分析當代政治中的重要性,并且明確宣稱‘民族特征’是人類劃分的主導性因素。習慣上,民族主義主張所有的人都應屬于一個并且只屬于一個民族,它是他們身份和忠誠的主要焦點……民族主義在本質上要求每個民族組成一個主權國家”。
比較民族主義與民族認同,前者是一種人們認識和思考周圍世界的方式,而后者則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確定本民族歸屬的心理過程。此外,民族主義還往往包括建立本民族主權國家的政治訴求。不過,在現實政治生活中,兩者經常聯系在一起并且很難區分,民族主義往往是民族認同的自然發展,從而包含了民族認同的成分。
目前,關于民族主義如何產生的問題,學術界主要有兩種解釋,即歷史性解釋和認知性解釋。歷史性解釋認為,民族主義是在近代工業革命發生后,伴隨政治社會化和大眾政治的出現而產生的政治現象。作為超越地方和社會階層的廣泛政治認同,民族主義說到底是民族大眾性質的。民族主義思想只有成為大眾共有并成為激勵大眾行動的情緒、心態和情感,才能產生重要政治作用。當工業革命及其引發的社會大轉型發生時,大眾心理會產生嚴重的不適感,原先起著維系作用的傳統道德觀念、習俗和組織體制會受到削弱或破壞。在此情況下,民族主義憑借其提供的廣泛的認同感給新生的大眾社會增添了很大一部分凝聚力。
歷史性解釋還指出,1789年發生的法國大革命是個重要歷史轉折點。這場革命既首創了大眾政治,也宣告了民族主義的興起。法國大革命期間,法國國民議會先后頒布了兩項分別象征人民主權與“民族統一首次實現”的憲法性文件,即《人和公民權利宣言》和廢除地域、等級和其他傳統封建特權的一些法令。在這些法令中,民族主義被表述為:“在傳統的地方性忠誠之外對中央國家的強烈感情依戀和普通公民(或臣民)直接介入政府的政治生活。”在法國大革命之前,即在中世紀和近代初期的歐洲,在國際社會上人們有著多元的效忠對象。人們既可以忠誠于宗教團體,也可以忠誠于城邦國家、封建主和市鎮等世俗權威。而法國大革命特別是1848年的歐洲革命標志著民族主義開始由西歐向中東歐和美洲傳播。無論人們喜歡還是討厭民族主義,它都是現代國際政治中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民族認同已經成為民族國家內部決定公民政治忠誠的首要因素。
另外一種解釋即認知性解釋認為,民族主義是一種獨特的文化和心理現象,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持有此類觀點的學者通常從文化和意識的視角闡述民族主義的各種歷史類型和民族主義興起的條件。由于確立民族的客觀特征非常困難,因此這派學者對“民族”這一概念作出了一個認知主義的定義,即“民族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是有限的、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這種分析認為,民族主義的形成有兩個歷史條件。第一個是認識論條件,亦即中世紀以來世界性宗教共同體、王朝以及神諭式的時間觀念沒落了。當這三者構成的“神圣的、層級的、與時間終始的同時性”的世界觀在人類心靈中喪失了主導地位,人們開始想象民族這種“世俗的、水平的、橫向的”共同體。第二個條件是社會結構條件,也就是“資本主義、印刷科技與人類語言宿命的多樣性這三者的重合”。這三個因素之間“半偶然的,但卻富有爆炸性的相互作用”促成了拉丁文的沒落與方言性的“印刷語言”的興起,而以個別的印刷語言為基礎形成的世俗語言共同體,就是后來“民族”的原型。在民族主義發源地這一問題上,這派學者與主流學派認識不同。他們認為,西歐不是民族主義的發源地,民族主義最早出現于美洲,其后一波一波地向歐洲、亞洲、非洲等其他地區擴散。
這派學者認為,第一波民族主義出現于18世紀末19世紀初南北美洲的殖民地獨立運動期間,是一種不以語言為要素的民族主義。美洲的殖民母國(英國、西班牙和葡萄牙)對美洲殖民地移民的制度性歧視,使當地歐裔移民的社會與政治流動被限定在殖民地的范圍之內。這種歧視與殖民地邊界的重合為歐裔移民創造了一種共同體經驗,并開始將殖民地想象成為他們的祖國,將殖民地居民想象成為他們的“民族”。
第二波民族主義是一種群眾性的語言民族主義,出現于1820年以后的歐洲。美洲、法國發生了共和革命,民族獨立運動擴散到了歐洲各地。文化多元論在歐洲的興起使民族語言理念具有了社會作用,因此19世紀上半期頗為盛行語言民族主義。
第三波民族主義始于19世紀中葉。無力抵擋民族主義浪潮的歐洲王室為了避免被群眾打倒采取了借助民族主義的策略,使之與舊王朝的原則相結合,形成了官方的民族主義。原本只有橫向聯姻、缺乏明確民族屬性的歐洲王室們,競相“歸化”民族,并由此掌握對“民族想象”的詮釋權,通過自上而下的同化,控制群體效忠對象,鞏固王朝的合法地位。
最后一波民族主義浪潮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出現的亞非殖民地民族主義。帝國主義的殖民地政府利用官方民族主義政策培養了一批通曉雙語的殖民地精英。這些族群背景不同的精英們,通過學習有了共同的語言,了解了歐洲的歷史,熟悉了民族主義的思想、語匯和行動模式。這些雙語精英就成了殖民地地區最早的民族主義者。此外,歧視性殖民地行政體系與教育體系,將殖民地民眾的社會政治流動限定在一個既定的地理范圍之內。這和早期美洲殖民地人民形成民族概念的過程有相似性,殖民地的邊界也成為民族的邊界的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對民族主義的批評還與國際主義思想有關。在20世紀50年代,當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在全球范圍內有了較大的發展時,許多共產黨國家政府都聲稱其對外執行國際主義政策,批判民族主義政策。同時,以國家利益為對外政策出發點被認為是一種資產階級思想。冷戰后,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退回低潮,但全球化時代的國際主義思潮又以主權過時論的面目出現。持這種理論的人認為,國家主權已經過時,國家應將主權全部過渡給國際組織。這種思想在知識分子中比較流行,但還沒有得到政府和社會大眾的積極回應。
民族主義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對于現代民族國家來講是一把“雙刃劍”。它既促進了現代民族國家的建立與鞏固,但同時也有分裂和削弱國家的作用。
二、民族主義的積極作用
民族認同是民族國家建設的情感基礎和社會基礎,而民族主義則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提出了建立本民族主權國家的政治要求。也就是說,除了激發民眾對自己國家的忠誠感和提高民族凝聚力之外,民族主義還有促進民族獨立、民族統一和民族發展的作用。具體地講,民族主義發揮的積極作用主要有:
(一)瓦解殖民體系
民族主義主張民族自決,加速了二戰后世界殖民體系的瓦解。早在一戰結束之際,理想主義的代表人物之一美國總統伍德羅·威爾遜在其提出的“十四點計劃”中就提出了民族自決的主張。二戰結束之后,由于《聯合國憲章》明確規定了民族自決原則,這使得各殖民地的民族獨立獲得了合法性,并得到了國際社會的廣泛支持。眾多殖民地由此走上獨立之路,加速了世界殖民體系的瓦解。
專題
《聯合國憲章》中有關民族自決的規定及產生的不確定性
《聯合國憲章》第一章第一條第二款規定:“發展國際間以尊重人民平等權利及自決原則為根據之友好關系,并采取其他辦法,以增強普遍和平。”該章第二條第四款規定:“各會員國在其國際關系上不得使用威脅或武力,或者以與聯合國宗旨不符之任何其他方法,侵害任何會員國或國家之領土完整或政治獨立。”
1970年的《關于各國依〈聯合國憲章〉建立友好關系及合作之國際法原則之宣言》規定,“根據《聯合國憲章》所尊崇之各民族享有平等權利及自決原則,各民族一律有權自由決定其政治地位,不受外界之干涉,并追求其經濟、社會及文化之發展,且每一個國家均有義務遵照憲章規定尊重此種權利。”同時該文件規定,“每一國均不得采取目的在于局部或全部破壞另一國國內統一及領土完整之任何行動。”領土完整與民族自決相互矛盾。
由上述規定可以發現關于領土完整與民族自決的三個不確定:第一,國家是否可以使用武力阻止分裂,人民是否可以用武力爭取獨立?第二,外部力量可以援助什么樣的民族解放運動,援助獨立運動合法嗎?第三,什么樣的群體被視為是一個獨立的民族,擁有平等權和自決權的“人民”限定在什么范圍?
(二)促進現代化
民族主義不僅對歐美國家的現代化建設有過促進作用,而且對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進程也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國家現代化建設包括了政治、經濟、軍事、文化等多個方面。民族主義思想不僅有激勵人們為國家富強獻身作貢獻的精神,而且這種思想可以為建設現代國家提供強大的武器。在經濟上,民族主義反對國內市場分割,促進了全國統一經濟規范和全國統一市場的建設。在政治上,民族主義反對地方政府各自為政,促進了全國性政黨和全國性政治體制的建立。在軍事上,民族主義反對軍事力量地方化或政黨化,促進了軍隊的國家化,對防止內戰起到了巨大作用。在文化上,民族主義提倡文化融合和全民統一語言的普及化教育,為人們的交流和文化發展提供了方便,促進了社會的一體化。
例子:
民族主義思想傳入中國是在20世紀初。政治上,民族主義思想促進了共和制政治制度在中國的出現,建立了以中華民國為代表的現代民族國家,以后中華人民共和國仍延續了共和制。軍事上,民族主義思想促進了反對軍閥割據的革命運動,建立了由中央政府統一領導的國軍,地方武裝力量在中國基本上消失,只是臺灣地區還有軍事武裝。經濟上,民族主義在中國所起的作用小于政治和軍事方面。雖然民族主義思想促使中國貿易、金融、稅收等制度不斷統一,但經濟分割的現象依然存在。自20世紀初以來,中國境內通用的貨幣幣種減少了,但到2008年,中國境內還存在四種合法貨幣——人民幣、港幣、澳幣、臺幣。市場分割狀態雖有所改善,但仍呈現為四個分割的市場。文化上,民族主義思想推動下發明了國語,后來從國語發展成為普通話。根據中國國家語言文字工作委員會2004年的一項統計,全國能用普通話交流的人口比例約為53%。超過半數的中國人已經可以講普通話,人們相互之間無法進行語言交流的狀況得到明顯改善。但從絕對數量上看,2004年時中國仍有數億人不會講普通話。
(三)推進民主政治
民族主義植根于大眾政治的土壤,因此有利于推進民族國家的政治大眾化和民主化進程。雖然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的新興民族獨立國家中有些仍實行獨裁統治,但是自二戰結束以來,實行多黨制的國家數量呈增長趨勢而不是減少趨勢。同時,民族主義還激發了中小國家對大國軍事占領等帝國主義行為的抵抗,有利于中小國家捍衛其國家主權和民族獨立。
例子:
盧蒙巴于1958年創立了剛果民族運動黨。1959年,他因反對比利時殖民統治而被捕入獄。出獄后,盧蒙巴成為剛果(利)的首任總理和國防部長。他撤換軍隊中的比利時軍官,遭到比利時對剛果(利)的軍事干涉。他邀請聯合國軍進行緊急援助。在這場斗爭中,由于蒙博托發動軍事政變,盧蒙巴被軟禁,后來被沖伯集團殺害。盧蒙巴雖然失敗了,但他捍衛民族獨立的行為對非洲新興國家起到了巨大的鼓勵作用。第三屆“全非人民大會”宣布盧蒙巴為非洲民族英雄。
三、民族主義的消極作用
民族主義在國際政治中也有許多消極作用。這些消極作用與其積極作用往往是一個硬幣的兩面,兩者是緊密相連的。具體說來,民族主義的消極作用主要有:
(一)加劇大國沖突
在近代國際政治中,民族主義經常是加劇大國關系惡化的力量。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發生前,歐洲一些地區完成了民族統一的進程,建立起一些較大的民族國家,如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等。這一時期,在歐洲支配社會大眾的民族主義思想,成為當時加劇國際緊張和影響國際和平的力量。由于國家政治生活的急劇大眾化,民族主義力量異常強大。有歷史學家對此曾評論道:“大眾不僅希望自己的意愿被聽取,而且希望自己的國家無可匹敵。他們將國際政治視為他們本國應當在其中奪魁的競爭。由‘jingoism’一詞描述的民族傲慢橫行于整個歐洲。”此外,伴隨著教育的普及和大眾傳媒的興起,它們在傳播、鼓動極端民族主義方面日益發揮著巨大的作用。總之,大眾傳媒、公眾輿論以及利用這些輿論的利益集團的活動都對各國政府的對外政策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例子:
1887年,在針對當時在法國泛濫的民族復仇主義的演說中,俾斯麥說:“人人都在問,戰爭是否行將來臨?我不相信任何外交家會蓄意點燃到處越積越高的火藥堆,然而群氓的激情、政黨領導人的野心和被誤導的公眾輿論,這些因素都比統治者的意志潛在地更有力。”對此,基辛格評論道:“在某種程度上,此前作為保守主義堡壘的‘東歐宮廷’(德、俄、奧匈三個君主國政府的慣稱)證明甚至比代議制政府更容易受到民族主義公眾輿論的影響。”
(二)破壞國際秩序穩定
不加限制的民族自決原則容易引發國家解體,從而成為當代破壞國際秩序穩定的一個重要因素。從國家與民族的關系來看,多民族國家已經成為世界上最普遍的情況。自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國家分裂已成為現當代世界歷史中的一個重要趨勢,由此國家的數量不斷增加。1945年,聯合國成立時只有51個會員國,但到2008年已經有了192個會員國,而且會員國的數量仍呈現出繼續增加的趨勢。從前述專題《〈聯合國憲章〉中有關民族自決的規定及產生的不確定性》的內容看,一些國家內部的反政府抵抗運動或民族分裂勢力完全可能不恰當地依據這些規定進行暴力斗爭,并同時爭取境外勢力的武裝干預,因此可能導致國家的解體和誘發國際沖突。
分離主義一直是導致國際軍事沖突和戰爭的主要根源之一。分離主義的存在并不是個別現象,不僅在發展中國家有,在發達國家也是普遍存在的現象。例如,英國的北愛爾蘭、西班牙的巴斯克地區、加拿大的魁北克甚至美國的夏威夷等地都有分離主義。國家有分離主義就和個人會生病一樣,是正常現象。問題的關鍵在于分離主義是否會導致國家發生內戰、國家解體以及國家間的戰爭,這如同疾病是否能導致人殘疾或死亡。冷戰結束以來,西方發達國家的分離主義基本上沒有引發軍事沖突和國家解體的危險,但非西方發達國家的分離主義則很容易引發軍事沖突或國家解體。
例子:
從20世紀60年代起,蘇丹南部的黑人與北部的阿拉伯人進行了長期不斷的內戰。1991年蘇聯解體后,俄羅斯境內的車臣要求獨立,于是發生了車臣戰爭。從前蘇聯獨立出的格魯吉亞和阿塞拜疆與俄羅斯發生軍事沖突。冷戰后,從埃塞俄比亞獨立出來的厄立特里亞與埃塞俄比亞的戰爭不斷。2003年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后,土耳其和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也發生了軍事沖突。
(三)制造民族仇恨
狹隘的民族主義傾向造成民族歧視、仇外和排外等行為。在全球化的推動下,跨國人口流動的規模不斷擴大,流向日趨復雜,因此各國民族多元化的趨勢仍會加強而不會減弱。這種多元化的結果是不可避免地加劇了國家內部各民族之間的矛盾。這種矛盾主要發生在國內原有民族與外來新移民之間,矛盾涉及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等領域。例如,冷戰后,在西歐國家,歐洲人與阿拉伯族的矛盾加劇;在美國,白人、黑人與拉美裔移民的矛盾加劇,特別是美國西南部各州出現了對墨西哥移民的排斥;在澳洲,歐裔與亞裔的矛盾增加;在亞洲,韓國對日本人的排斥與仇視,等等。如果上述民族敵視與沖突停留在經濟、社會層面,最多只會引發社會騷亂,如近年來巴黎出現的幾次騷亂事件;但是,如果發展到政治層面,則有可能出現種族仇殺或種族清洗等嚴重人道主義災難。例如,1994年盧旺達境內的胡圖族人對圖西族人的種族屠殺行為,以及1999年前后科索沃境內的塞爾維亞人對阿爾巴尼亞人的屠殺行為。
如果讀者希望進一步了解國家利益和民族主義等方面的知識,可以閱讀相關主題的專著并且嘗試用本章介紹的民族主義形成的原理,結合冷戰后國際分離主義的具體案例(如車臣、科索沃、北愛爾蘭、魁北克等)以及中國案例(如臺灣)進行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