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含英咀華:吳小如古典文學叢札
- 吳小如
- 4728字
- 2019-12-06 21:57:22
介紹李煜后期的詞
李煜后期的詞,是指他亡國以后做俘虜時寫的作品。由于作者的身分、環境的驟然改變,從一國之主頓時成為階下之囚,反映在作品中的思想感情,自然也有比較明顯而劇烈的變化。變化的關鍵,在于作者從皇帝在寶座上一下子跌入萬丈深淵,再也不能自拔。在他心里,至少有一點是十分清楚的:今生今世,再也過不成當年小朝廷安富尊榮的享樂生活了。當然,作者對昔日的享樂生活留戀越深,對當前現實表示遺憾的情緒也就越強烈。他的一首〔望江南〕,最能說明他這種依戀過去而對當前處境感到無可奈何的心情: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作者在夢中回到了“舊時”的生活環境,自己被侍者、宮娥們簇擁著,在“上苑”里縱情歡笑;而王公大臣也紛紛來到,參加這次“游上苑”的盛典,“車如流水馬如龍”,寫盡了貴族統治者們的豪華氣派和熱鬧場景。雖說全篇平鋪直敘,一氣呵成,卻有幾個地方值得注意。一、第一句“多少恨”,是指夢醒后又回到現實生活中來所產生的“恨”,因為在夢中作者只沉迷于“舊時”之樂,是不會想到“恨”的。然而第二句卻緊接著說“昨夜夢魂中”,說明這“恨”乃由昨夜的夢境所引起,可見作者對昔日貴為天子、今日賤為臣虜的殘酷現實已深有感受。不過他對當前之“恨”只一句表過,便停頓下來不再細說,卻掉轉筆鋒一連三句只從夢境方面對“舊時游上苑”的風光大加渲染。他越是把夢境寫得熱鬧繁華,就越表明當前之“恨”既多且深。這種用平直之筆寫深曲之情的手法,正是李煜后期詞的一大特點。二、“車如流水馬如龍”出自《后漢書·馬皇后紀》:“車如流水,馬如游龍。”后來唐代蘇颋有《夜宴安樂公主新宅》七絕,頭一句就是“車如流水馬如龍”??梢娎铎线@里用的是成句。但前人評此詞,認為這一句擺在詩里十分平常,而在詞里就很出色。其實這不是寫詩或寫詞的問題,而是蘇颋全詩并不精彩,所以這一句也不顯得突出;李煜這句詞是渲染襯托之筆,夢境越是如火如荼,醒后的環境就越是空虛岑寂,越感到遺恨無窮。特別是這種車水馬龍的盛況,乃是以作者這個小朝廷的皇帝為中心的,形成眾星拱月般的場面,其本身就起著錦上添花的作用;而今日雪中送炭者又有何人,其言外之意便更加傷感。如果我們脫離了整首的詩或詞,只是孤立地來看這句話,是說不上什么好壞優劣的。三、“花月正春風”這一句應該是雙關語,它既屬景語又義涵比興。既寫夢中“游上苑”是在和風朗月百花盛開的季節進行的,同時也說明當初做皇帝尋歡作樂之時,正如坐于春風之中在看花賞月,足使人流連忘返。唐人用“春風得意馬蹄疾”的詩句形容新科進士的躊躇滿志,李煜這句詞的意境也頗有類似之處。其實皇帝耽溺于歌舞宴樂并不限于春日,作者之所以采取了“花月正春風”的背景,不過為了增強夢中歡娛的氣氛,好與開頭的“多少恨”形成強烈的對照而已。
如果說在〔望江南〕中,作者只是比較含蓄地流露出對當前現實的“恨”,那么在他臨死前不久寫的〔浪淘沙〕和〔虞美人〕,就爽性把這種今昔滄桑之感毫無隱諱地表達出來了。我們先看〔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 獨自暮(一作“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這首詞上片應結合前一首〔望江南〕對照來讀。那一首專寫夢境,這一首卻從夢醒之后寫起。簾外潺潺雨聲是醒后所聞。然后由雨聲聯想到春天已快過完,從而感到意興闌珊。這同前一首“花月正春風”一句寫法仿佛,而情趣恰好相反。作者既寫了客觀景象,又寫出主觀心情,更與下片“流水落花春去也”前后呼應,使人只覺得沉痛而不感到重復。然后再追敘夢醒是由于五更寒雨,把自己從夢中凍醒了,這才結束了夢里“一晌貪歡”的情景。而聽雨、傷春和“羅衾不耐五更寒”,又都是孤身在外作客的感受,跟皇帝生活是迥然不同的,這就使“不知身是客”的“客”字有了著落。上片末兩句確實凄楚動人,說自己忘記了俘虜的身分和囚人的處境,在夢里又享受到昔年的歡樂。但這種歡樂是短暫而虛假的,只是自我麻醉而已。一旦夢醒,一切又都回到現實中來。而現實不但使人憂傷,而且還總有一種戰戰兢兢朝不保夕的感覺。夢里可以“一晌貪歡”,醒來又當如何?“不知身是客”固然意味著得到片刻的解脫,那么當知道自己依然“身是客”時又當如何?作者把話說得如此坦率,說明他對現實生活的認識已足夠清醒;然則做為征服者的宋太宗,怎么能允許被征服者頭腦如此清醒呢?在改朝換代的矛盾斗爭中,只有樂不思蜀的劉阿斗才能僥幸終其馀年;而李煜卻寫出這樣對現實感到壓抑的詞來,宋太宗當然不會放過他了。近人吳梅在《詞學通論》中提到李煜后期的詞只用賦體而不用比興,所以后來無人能學。所謂“用賦體”,也就是另一些評論家說的“純用白描”、“直抒胸臆”,寫詞仿佛說大白話,有啥說啥,再不繞彎子。這話并不錯。但我以為,李煜后期作品最大的特點,正如我在前面所說,是能用平直之筆寫深曲之情??瓷先ヒ粸a無馀,其實卻仍舊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清人沈辰垣《歷代詩馀》卷一百一十三引《樂府紀聞》,說宋太宗聽到李煜寫的〔浪淘沙〕和〔虞美人〕,便下命令讓他飲毒酒自殺(此外如陸游的《避暑漫鈔》、王铚的《默記》、陳霆的《唐馀紀傳》,也都有類似的記載),看來宋太宗是懂得這些弦外之音的。
下片第一句“獨自暮憑欄”,歷來有不同講法。因為“暮”字一本作“莫”?!澳獞{欄”是不要憑欄,而“暮憑欄”則是在黃昏時憑欄。照我的體會,作者說“莫憑欄”,其實是有憑欄的經驗的。正因為憑欄后使自己感到傷心,所以才勸自己一個人不要再去憑欄了。并非不可通。俞平伯先生早年在《讀詞偶得》中是講成“莫”字的。但四十年代我聽廢名先生講課,他跟俞老既是同門又是好朋友,而他在課堂上就公開說俞先生這一點講錯了。俞老晚年寫定《唐宋詞選釋》,也修正了過去的講法。他說:“我前在《讀詞偶得》里讀為入聲,作否定語講,……說亦未必是。下片從‘憑欄’生出,略點晚景,‘無限江山’以下,轉入沉思境界,作‘暮’字自好。”我個人比較同意后說。第一,這首詞從時間順序來看是由黎明寫到黃昏,作“暮”字比較自然,而且與下文“無限江山”相連貫,“江山”在望,別易會難,正是憑欄時所見所感;如果說不要憑欄,卻又說“無限江山”,上下文就有點不接氣了。第二,從聲調音節來看,一句詞用“獨”、“莫”兩個入聲字,顯得十分急促,聽上去不美;不如連用“自”、“暮”兩個去聲字,反而顯得心情格外沉重。第三,這里先說憑欄有所見,而眼前所見的“無限江山”并不屬于自己所有;而曾為自己所有的“無限江山”卻又無從見到,這才引起下文“別時容易見時難”的感嘆。這樣理解,似乎更順理成章,更深刻,更顯得悲怨凄涼。這比自己做決絕之辭,說我獨自再不要憑欄了,似乎更有意境。接下去“流水落花春去也”,仍是義涵雙關,既寫殘春無法挽留,也寫自己前景暗淡無光,是人間一切事物都歸于幻滅的形象化的描寫,是絕望透頂的哀鳴。收句用“天上人間”四字,則又轉入含蓄蘊藉的境界。“天上”、“人間”應該是相對的兩個詞語,這從白居易《長恨歌》的“天上人間會相見”和張泌〔浣溪沙〕的“天上人間何處去,舊歡新夢覺來時”的句子里都可以得到旁證。俞平伯先生在《讀詞偶得》中曾試圖給這兩個詞語加標點,無論加問號(“天上?”“人間?”)還是加感嘆號(“天上!”“人間!”)似乎都包括不了原作的意思。文學研究所注釋的《唐宋詞選》對這一句解釋道:“這里有迷茫邈遠,難以尋覓之意。”似乎也不夠確切。我以為,這一句至少包括以下三層對比,即死與生、夢幻與現實和過去與將來的對比。當然這里面還包含了哀樂、貴賤、盛衰等等一切能對比的想法和感情。而作者卻只寫了四個字,看似說到盡頭,其實是包藏著千言萬語和千頭萬緒。近人陳銳《袍碧齋詞話》對李煜詞提出既有“氣骨”而又使人感到“纏綿”的評語,我以為對這首詞是非常適用的。
最后請看〔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讀上聲),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近年來人們講文學史,都說唐宋詞人分婉約、豪放兩派,連我自己也不例外。其實這樣分并不科學。婉約和豪放,是指寫作手法呢,還是指題材和內容?照理講,這應該指兩種不同的藝術風格。但文學史家卻把李煜、李清照的詞都算成婉約派作品。這就把概念弄得含混不清了。其實像李煜這首〔虞美人〕,雖寫個人的感傷愁恨,卻全無假借,直抒性靈,其風格應屬于豪放范疇。正如李清照的〔聲聲慢〕,凄厲悲涼,毫不掩飾自己心情的痛苦,何嘗有多少婉約的成分!
〔虞美人〕這首詞,可以用“大開大闔”四個字來概括,上片第一句是著眼未來,說年年有春花秋月,這種良辰美景從無了結之時。一個在人生道路上平坦順利地行進或沒有被卷入矛盾漩渦中的人,會認為“春花秋月”都是可喜可愛的。而作者瞻望前途,卻只有一片迷茫,看不到任何出路。于是“何時了”三字就不免帶有埋怨情緒了。第二句則回顧過去,所謂“往事”,原是美好而值得留戀的??墒乾F在全已化為泡影,成為陳跡,一去不復返了。這兩句一瞻前一顧后,自成開闔。然后第三句回到現實生活本身中來。作者做為一個詞人,在經過一百八十度的滄桑變化之后,是十分敏感的。他感受到春天“又”來了,“東風”在夜半吹來。春風可以蘇醒萬物,同時也可以把埋藏在人們靈魂深處的痛苦和悲怨吹上了心頭。一旦如草木之萌發,就再也按捺不下,掩蓋不住了,于是迸放出第四句:“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這是明言,直言,放言,毫無假借和掩飾,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家國興亡之恨!這是一個醉生夢死者的覺醒,也是一個亡國賤俘無濟于事地幡然悔悟!從“昨夜”追想到當年,從結構上說是又一個大開大闔,而從作者心情的變化說則是大起大落地急轉直下。難怪宋太宗聽到李煜竟寫出這樣的句子,必迅速剪除之而后才放心了。
下片“雕欄玉砌”二句,緊承上片“故國不堪回首”而言。這是以“物是人非”的對比手法自為開闔。遙想江南的宮殿,應該還跟從前一樣吧,只是自己卻因遭到意外變故,已經衰老了。往日的朱顏,現在已變得蒼老憔悴。據龍袞《江南野史》記戴,李煜曾有“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話,可見憂能傷人,作者這里的“朱顏改”原是真實的寫照。但作者所感嘆的,還不僅是歲月的流逝,而是泛指人事的變遷。最后兩句,是說眼前,也包括今后。意思說現在“愁”已經夠多的了,還能再有多少愁呢?然而回答是:“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在未來的日子里,除了“愁”還有什么呢?這才是真正的亡國哀音,然而作者卻寫得極其坦率,所謂直陳胸臆,莫過于此了。
最后,我想談一下“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個比喻的涵義。李煜在另一首〔相見歡〕(又叫〔烏夜啼〕)里,末一句同本句很相近:“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意思是說“人生長恨”是命中注定的,就像水往東流一樣無法改變。而〔虞美人〕里這一句卻是用開闊的景象來形容細微的感情,這同李璟的詞以“回首綠波”兩句作結尾的手法是異曲同工的。因此它不同于“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江水到了春天,就漲了起來,既盛大而又源遠流長。水越大則比喻愁越多,而水流不斷更比喻愁恨之來也是無窮無盡的。另外,后世的評論家又用宋代秦觀(讀去聲)〔千秋歲〕的結尾“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來同李煜的這句詞相比,其實兩者也不盡相同。秦觀的詞固然也形容愁多,但“?!钡男蜗笫且黄粞?,無邊無際,同這句以江水東流比喻愁之無窮無盡還是略有區別的。另外,秦觀還添了“飛紅萬點”四個字,那是表示愁緒紛亂,觸目驚心的意思,與此也各有偏重??傊?,在詩詞中為人千古傳誦的名句,都各有它們的獨創性。形象思維不同于邏輯思維,作家們的想象和構思絕對不會千篇一律。只要細心玩味,自然能分辨它們之間的細微差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