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含英咀華:吳小如古典文學叢札
- 吳小如
- 2847字
- 2019-12-06 21:57:22
說溫庭筠〔夢江南〕二首
舊稱溫詞香軟,以綺靡勝。《花間集》中所載,亦確多秾麗之作。惟獨這兩首〔夢江南〕,在風格上卻迥然不同。非但開門見山,直抒胸臆,而且不假堆砌,純用白描,全無“裁花剪葉,鏤玉雕瓊”的藻繪習氣。在溫詞中雖為別調,卻屬精品。故不憚煩瑣而釋之。先談第一首:
千萬恨,恨極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搖曳碧云斜。
一開口便作恨極之語,全沒些子溫柔敦厚。比起其它溫詞特別是那若干首〔菩薩蠻〕來,這簡直不像是同一作家的筆墨。夫“恨”而有“千萬”,足見恨之多與無窮,而且顯得反復零亂,大有不勝枚舉之概。但第二句卻緊接著說:“恨極在天涯。”則是恨雖千頭萬緒而所恨之事僅有一樁,即遠在天涯的人久不歸來是也。就詞的主旨說,這已經一語喝破,再無剩義,仿佛下文沒有什么可說的了。
然而從全詞的比重看,后面三句才是主要部分。特別是中間七言句一聯,更須出色點染,全力以赴。否則縱使開頭兩句筆重千鈞,終為抽象概念,不能予人以渾厚完整之感。這就要看作者的匠心和工力了。
“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風空落眼前花”二句,初讀感受亦自泛泛;幾經推敲玩味,才覺得文章本天成,而妙手得之卻并非偶然。上文正面意思既已說盡,故這兩句只能側寫。詞中抒情主人公既有“千萬恨”,說她“心里”有“事”當然不成問題;但更使她難過的,卻在于“有恨無人省”。她一天到晚,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并無任何人能理解她的心事,只有山月不時臨照閨中而已。不說“人不知”,而說“山月不知”,則孤寂無聊之情可以想見。這是一層。夫山月既頻來相照,似乎有情矣;其實卻是根本無情的。心里有恨事,當然想對人傾訴一下才好,但平時并可以傾訴的對象亦無之。好容易盼到月亮來了,似乎可以向它傾訴一下,而向月亮傾訴實等于不傾訴,甚至比根本不傾訴時心情還更壞些!于是“山月不知心里事”也成為這個主人公“恨”的內容之一了。這是又一層。至于說“不知心里事”的是“山月”而不是其它,我想,也是經過作者精心選擇的。李白《靜夜思》:“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今本通作“望明月”,二者孰佳,姑不討論)望山月能使客子思鄉,當然也能使閨人懷遠。況且山高則月小,如果是滿月,當月逾山尖而照入人家時必在夜深;如果是缺月,則“四更山吐月”,人看到月亮時天已快亮了。這就點明詞中女主人公經常是徹夜無眠的。這是第三層。《詩·邶風·柏舟》:“日居月諸,胡迭而微。”以日月喻丈夫,原是傳統比興手法。然則這一句蓋謂水闊山長,遠在天涯的丈夫并不能體諒自己這做妻子的一片苦心也。這是第四層。
“水風”句與上聯角度雖異,意匠實同。夜里看月有恨,晝間看花也還是有恨。看花原為了遣悶,及至看了,反倒給自己添了煩惱。況上句以月喻夫,則此句顯然以花自喻。惜花落,正是惜自己年華之易謝。花開花落正如人之有青年老年,本是自然現象;但眼前的花卻是被風吹落的。“空落”者,白白地吹落,無緣無故地吹落之謂;這正是《詩·小雅·小弁》中所謂的“維憂用老”一語(《古詩十九首》則云“思君令人老”)的形象化,而不僅是“恐年歲之不吾與”這一層意思了。
至于所謂“水風”,指水上之風。這也不僅為了求與“山月”工整相對而已。水面風來,風吹花落,落到哪里?自然落在水中。這不正是稍后于溫庭筠的李煜的名句“流水落花春去也”的另一種寫法么?溫的這句寫得比較蘊藉,但并不顯得吞吐扭捏,依然是清新駿快的風格。可是造意卻深曲多了。
夜對山月,晝惜落花,在晝夜交替的黃昏又是怎么樣呢?作者寫道:“搖曳碧云斜。”江淹《雜體擬休上人怨別》詩云:“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來。”這里反用其意。“搖曳”,猶言動蕩,但動的程度卻不怎么明顯,只是似動非動地在緩緩移斜了角度。看似單純景語,卻寫出凝望碧云的人百無聊賴,說明一天的光陰又在不知不覺中消逝了,不著“恨”字而“恨極”之意已和盤托出。因此后三句與前二句正是互為補充呼應的。沒有前兩句,不見感情之激切;沒有后三句,不見詞旨之遙深。此之謂膽大而心細。
〔夢江南〕的第二首是: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蘋洲。
這一首比較有名,前人對它評價也較高。如清人譚獻云:“猶是盛唐絕句。”(見周濟《詞辨》卷一)這大約指的是它不假雕飾的明快爽朗的風格。但是我以為,它比較更帶有婉約派的特點,不像前一首徑用“棒喝”式的起句來一語道破的。
即如“梳洗罷”一句,便有好幾層意思。首先點明了時間,“梳洗”才“罷”,正是清早的情景,與下文“斜暉”句相呼應。其次,寫出了這位抒情主人公是“好修以為常”的女性,所以早晨一起床便梳妝打扮一番。但我覺得,作者可能還有更含蓄的用意。《詩·衛風·伯兮》:“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為容!”意思說,丈夫出門了,自己無心打扮,頭發亂得像蓬草;這倒不是由于沒有化妝品,而是想:打扮好了又給誰看呢?這里溫庭筠卻反用其意,進一步替這位抒情主人公設想:說不定自己的丈夫今天就會回來呢,那么還是打扮好了等著他吧。
于是乎打扮好了“獨倚望江樓”。只用了一個“獨”字,這個女子苦悶的心情和孤寂的處境已了如指掌了。“倚”、“望”是連動詞,“江樓”,臨江之樓也。這以下暗用《西洲曲》中“望郎上青樓,樓高望不見,盡日闌干頭”語意。“倚”而“望”之,正表示她耐心地殷切企盼。
“望”的結果,卻是“過盡千帆皆不是”,可見情懷之百無聊賴。“過盡”者,目前一無所有之謂。這時江面上雖已復歸寧靜,但時光之消逝,心潮之起伏,都從這一句寫出。著一“皆”字,深有怨情,意思說一天的希望又都落空了。
江上“千帆”已過,剩下來的有什么呢?曰“斜暉脈脈水悠悠”,蓋望中所見,只有“斜暉”照“水”而已。南宋人戴復古《登快閣和山谷韻》有云:“過盡千帆江自橫。”即從溫詞脫胎,而造語較為直率,恐其意本亦不求含蓄。而這里卻用“脈脈”、“悠悠”兩個狀詞來體現婉約的詞境,讀此可悟詩詞之分野。“脈脈”者,溫存含情之態。這個倚樓而望的女子對落日并不見得有好感,因為它標志著一天的時間又過去了;可是,斜暉偏脈脈含情地依戀著她。相反,她對江水倒是寄以感情的,希望它能把自己的丈夫從遠方帶回身邊;然而水偏偏沒有反應,依然無情地向前流逝,絲毫不關心她的命運。“悠悠”一詞,正寫出了江水的長逝無情。
末句的“白蘋洲”,蓋為當初二人分手之處,亦即江樓所見。夫所欲見者,遠人也,然而見不到;所不欲見者,分手之地也,然而白蘋之洲就在眼前。于是惟有“腸斷”矣。考王安石《唐百家詩選》卷六錄中唐人趙微明(《全唐詩》作趙徵明)《思歸》詩云:
為別未幾日,去日如三秋,猶疑望可見,日日上高樓。惟見分手處,白蘋滿芳洲。寸心寧死別,不忍生離憂(按,此詩始見元結《篋中集》,趙與元蓋為同時人)。
疑溫即據是詩加以渲染提煉而成此詞。有的注本引梁人柳惲《江南曲》:“汀洲采白蘋,日落(一作‘暖’)江南春。”雖不誤但并不貼切。又有注本引寇準《江南春》詩者,則以宋注唐,殊乖事理,溫在晚唐豈能看得到北宋人寫的詩乎?或又據《太平寰宇記》,謂湖州霅溪東南有白蘋洲者,即其地,則嫌過于指實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