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含英咀華:吳小如古典文學(xué)叢札
- 吳小如
- 2663字
- 2019-12-06 21:57:18
說謝靈運《從斤竹澗越嶺溪行》
猿鳴誠知曙,谷幽光未顯。巖下云方合,花上露猶泫。
逶迤傍隈隩,迢遞陟陘峴。過澗既厲急,登棧亦陵緬。
川渚屢徑復(fù),乘流玩回轉(zhuǎn)。蘋萍泛沉深,菰蒲冒清淺。
企石挹飛泉,攀林摘葉卷。想見山阿人,薜蘿若在眼。
握蘭勤徒結(jié),折麻心莫展。情用賞為美,事昧竟誰辨?
觀此遺物慮,一悟得所遣。
這是謝靈運一首典型的山水詩。山水詩大抵有兩種寫法。作者以某一風景勝地為據(jù)點,靜觀周圍山水景物,這是一種寫法;另一種,則是作者本人在旅途之中,邊行路邊觀賞,所見之景物是不斷變化的。此詩即屬于后者。
謝靈運本人寫過一篇《游名山志》,文中提到“斤竹澗”。人或據(jù)今紹興東南有斤竹嶺,去浦陽江約十里,以為斤竹澗即在其附近;近人余冠英先生在其所注《漢魏六朝詩選》中則以為此澗在今浙江樂清縣東,而樂清是在永嘉附近的。謝靈運在永嘉太守任上的時間是公元四二二年至公元四二三年,而長住會稽(今紹興市)則是元嘉五年(公元四二八年)以后的事。由于地點的說法不一,這首詩的寫作時間因之也較難判定。好在這詩以寫景為主,對寫作時間不妨存疑。
此詩共二十二句,可分為五節(jié)。第一節(jié)“猿鳴”四句,寫清晨動身出游時情景。第二節(jié)“逶迤”四句,寫沿山路前行而越嶺過澗。第三節(jié)“川渚”四句,點出溪行。以上繳足試題全部內(nèi)容,概括而精煉。第四節(jié)自“企石”以下凡六句,由景及情,聯(lián)想到深山中幽居避世之人,心雖向往而無由達己之情愫。最后“情用”四句為第五節(jié),以抽象議論作結(jié)。全詩結(jié)構(gòu)嚴密,用詞準確,是山水詩之正格。這種凝煉精致的寫法極見功力,其源悉來自漢賦。竊以為大謝之山水詩乃以賦為詩的典型之作,此詩自是其作表作之一。
開頭“猿鳴”二句,從聽覺寫起。既聽到猿猴鳴叫,便知天已達曙,旅行者應(yīng)該啟程了。但因所居在幽谷,四面為高山所蔽,不易為日照所及,故曙光并不明顯。三、四句寫動身上路,乃看到巖下云層密集,而花上猶有露珠流轉(zhuǎn),確是晨景。第二節(jié)“逶迤”,指沿著曲折的小路前行。“迢遞”,指山路遙遠,前面似無盡頭。“隈”者,山邊之轉(zhuǎn)彎處;“隩”(音郁)者,水涯之曲折處,“逶迤”句說這是一條依山傍水的折曲小徑,詩人沿此路彎彎曲曲地行進。“陟”,上升。“陘”,山脈中斷處,如人之頸項,兩邊粗中間細。“峴”,指小山峰。“迢遞”句指小路走完,開始登山,翻過一嶺須再登一嶺(二嶺之間山脈中斷,故曰“陘”),綿延不斷,即所謂“迢遞”。“過澗”句,寫越嶺后涉澗前行;“登棧”句,寫涉澗后再走山間棧道。牽衣涉水為“厲”(《詩·匏有苦葉》:“深則厲,淺則揭”)。“厲急”,涉過急流,“急”下省略了“流”字,乃以形容詞作為名詞。“棧”,棧道的省稱,指隨山鑿石,架木為道。“陵緬”,上升到高遠處,“緬”下省略了“路”字,也是以形容詞作為名詞。以上四句詳細摹繪了自己登山過澗的行程,以下“川渚”四句轉(zhuǎn)入行于溪上的描述。“渚”為水中小塊陸地;“徑”,直;“復(fù)”曲。由于川中有渚,故溪路時直時曲。“乘流”,順流而下。“玩”,品味、猜測的意思。由于溪路千回百轉(zhuǎn),曲折多變,行人不能預(yù)測前面究竟應(yīng)怎樣走,因而一面走一面懸揣,捉摸不定,此之謂“玩”。“蘋萍”二句,寫溪行所見。蘋是大萍,比一般浮萍直徑要長得多。“菰”是茭白,“蒲”是一種可以制席子的水草。溪水誠然有深有淺,但這兩句的“沉深”和“清淺”,似是詩人主觀的感覺。蓋大大小小的浮萍都浮貼在水的表層,看不出下面的溪水究竟有多深,仿佛萍下乃莫測的深潭。而菰蒲則挺生于水上,從莖葉中間望下去,能清晰地看到它們的根部插在水底泥中,所以顯得水很清淺。“泛”,浮動;“冒”覆蓋。
值得研究的是第四節(jié)的六句。“企石”句,是說在石上提起腳跟,用腳趾做為全身的力點,去挹取飛濺的泉水;“攀林”句,是說高攀叢林中的樹枝,去摘取那還沒有舒展開的初生卷葉。“想見”二句,用《九歌·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二句語意。下面的“握蘭”,暗用《山鬼》“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二句語意;“折麻”,又用《九歌·大司命》“折疏麻兮瑤華,將以遺兮離居”二句語意(請參看謝靈運《南樓中望所遲客》詩)。這里的“山阿人”,乃以“山鬼”借喻避居山林與世隔絕的高人隱士。他們的高尚品質(zhì)為詩人所敬慕,他們所生活的自由天地則更為作者所向往,可是這樣的人只存在于詩人的理想或幻想之中,因此作者所向往和歆慕的那種超脫塵世的生活也就無從成為現(xiàn)實。所以作者說自己雖有“握蘭”、“折麻”以贈知音的殷勤美意,卻只能空空郁結(jié)在心中而無由展現(xiàn)出來。基于這四句詩的涵義(這是各家注本均無異議的),我以為上面的“企石”二句,并不是作者本人去“挹飛泉”和“摘葉卷”,而是寫那位“被薜蘿”的“山阿人”在深山中尋取生活資料時的具體行動——以泉水為飲,以嫩葉為食。這同樣是詩人想象中的產(chǎn)物。如果說“企石”二句只是紀實,是詩人本身的行動,那么,“挹飛泉”以止渴猶可說也;“摘葉卷”又有什么意義呢?謝靈運雖以游山玩水名噪一時,卻未必攀摘初生的嫩葉來果腹充饑。所以我釋此詩把這兩句看成倒裝句式,它們同樣是“想見”的賓語。所謂“若在眼”,并不僅是“山阿人”以薜蘿為衣而已,還包括了“企石”、“攀林”等等活動。這樣,詩境才更活,詩人豐富的想象才體現(xiàn)得更為生動。前人讀詩,往往只照著句子的順序逐一依實詮解,以為“萍浮深潭,菰冒清流,是緣溪所見;企石酌泉,攀林摘葉,又是沿路所為”(葉笑雪《謝靈運詩選》),卻沒有深入研究詩人這樣行動這樣描寫究竟有何意趣。于是把一首有實有虛、有波瀾起伏的作品講成平鋪直敘的文字了。此解質(zhì)之讀者,不知以為然否。
最末四句,就沿途所見景物及所產(chǎn)生的種種思想感情略抒己見,結(jié)束全篇。“用”,因,由于。意思說:人的感情是由于觀賞景物而得到美的享受的。至于深山密林之中是否有“山鬼”那樣的幽人,則蒙昧難知。不過就眼前所見而言,已足遺忘身外之慮;只要對大自然有一點領(lǐng)悟,便可把內(nèi)心的憂悶排遣出去了。四句言論雖近玄言,也還是一波三折,以回旋之筆出之,并非一竿子插到底的直說。
前人評謝靈運詩,多譏其寫山水景物之后每拖上一條“玄言”的尾巴。這一首詩也不例外。但如果設(shè)身處地為詩人創(chuàng)作構(gòu)思著想,用這樣的手法來寫詩原是符合人的思維邏輯的。人們總是在接受大量感性事物之后才上升到理性思維加以整理分析,把所見所聞清出一個頭緒來,然后根據(jù)自己的理想或加以判斷,或就個人身世發(fā)出感慨。后人寫山水詩亦大都如此,如韓愈的《山石》便是最明顯的一例。這并非由謝靈運作俑,而是出自人們思維邏輯的必然。不過謝詩在結(jié)尾處所發(fā)的議論,往往雷同無新義,是其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