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猶太文化史(第二版)
- 徐新
- 6574字
- 2019-12-06 19:32:29
前言
在兩河流域文明和尼羅河流域文明進入其高潮時,有一個被稱為“希伯來”的民族突然“闖”入上古中東歷史。這個民族的出現很可能是歷史的一個偶然事件,對于古代中東這塊有眾多民族來來往往、匆匆一過的地區而言,應該說實在是算不了什么。在猶太人進入歷史的最初二千年,它所生活的地區群雄崛起,古巴比倫、埃及、赫梯、亞述、新巴比倫、波斯等帝國爭霸不斷。猶太民族因其人數少、力量薄,從來沒有憑其實力稱霸一方。不僅如此,除了在一個很短的時期內建立過自己的家園,享受過主權民族的生活,在其漫長的歷史中,它一直是強權的凌辱對象,是其他民族的迫害對象。對于這樣一個“弱小”的民族,若不是因為其憑借著對民族理想的執著、對信仰的固守、對自身文化的不斷營造,若不是因為其堅信言詞的力量遠勝于刀劍的力量,以其文化和思想上的建樹在世界文明領域發出其巨大且影響深遠的聲音,讓世人深切感受到它的存在,成為中東地區唯一在上古時期就創造出光輝燦爛文明,對世界文明的進程,特別是西方文明的進程產生巨大影響,并且以“一以貫之”之勢一直延續到今天,那么,人們在論及世界文明時或許根本就不會提及這一民族,最多也只能是一筆帶過。
然而,事實是自猶太民族走進歷史以來,其創造的獨特文明逐步發展成為西方文明的一個源頭文化,對西方社會和生活產生了巨大且深刻的影響。更為重要的是,古代中東地區那些曾經創造過輝煌的民族竟無一例外地成為歷史上的匆匆過客,連同他們所創造的文明一道被歷史長期湮沒,唯有猶太民族作為一個“不變”的民族留存下來,并以自己的文化信仰上的成就在隨后近1500年的歷史中保留了人類社會對古代中東文明的部分記憶,成為人們常說的中東文明的“集大成者”。在這個意義上說,古代中東的文明是通過猶太民族的文化為近代廣大西方人和世界其他地區的人們所最先了解的。
由于發端于上古時期的猶太文化不同于近東地區其他文化,并沒有隨著古代歷史的結束而中止,而是在隨后的歲月繼續發揚光大,其文化包容的內容與古代中東其他民族文化相比自然要廣泛得多、豐富得多、復雜得多。
猶太文化作為人類最古老的文明之一,作為一種對世界文明,特別是西方文明的發展進程產生了巨大而深遠影響的文化,自然會引起國際學術界的極大興趣,事實上,猶太文化所包含的各領域現在均在全世界學者的研究之中。無論從廣度還是從深度上說,目前的猶太文化研究都已達到空前的水平,成為人們探索和了解西方文明源頭的標志之一。研究和探討猶太文化的內部規律以及它與其他文化之間的關系是當前人們關心的一個重點。眾所周知,孕育出猶太文明的地中海地區(包括兩河流域、尼羅河流域、小亞細亞地區和愛琴海區域)也曾孕育出一大批古老的文明,如蘇美爾文明、埃及文明、巴比倫文明、希臘文明、羅馬文明等。在這些文明中有不少曾盛極一時、燦爛無比。然而,隨著歷史的推移,所有這些古老文明幾乎無一例外先后衰敗、中斷,若干在中東那片土地上曾經強大一時的民族,如亞述、赫梯、巴比倫等早已不知去向,僅留存于人類的記憶中和典籍里。就連今日依然存在的埃及民族、波斯民族、希臘民族等也已經不是昔日意義上的埃及民族、波斯民族、希臘民族了。之所以出如此斷言,是因為,盡管這些民族仍居住在這同一地區,但無論是他們的信仰、習俗,還是社會形態、生活方式到使用的文字等都不同于他們的先人。而許多學者都認為,單就一個民族語言文字的中斷就足以導致該民族文化的斷裂,當一種文化的載體——語言發生質的變化后,那一文化還能算是原先意義上的文化嗎?何況他們連宗教信仰和生活習俗都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呢。因此,從文化學的角度出發,今天的埃及文化已不能算是古埃及文化的延續,當今的希臘文化也很難算得上是古希臘文化的延伸。可是,猶太文化卻是這一地區古老文明中的唯一例外。猶太文化自三千年前發端以來,就從未中斷過。猶太民族和猶太文化雖流離輾轉數千年,散布世界各地,卻保持著自己顯然不變的特征,成為人類文明史上為數不多的“一以貫之”的文化。研究這樣一種文化本身就是十分有意義的了。
不僅如此,猶太文化本身作為一種歷史的積淀,聚合了數千年的歷史滄桑,其文化發展的歷史性特征和傳統性內涵在世界各民族文化的整體發展中表現得十分突出。從這一意義上講,猶太文化自然成為世界文化研究領域中的一個“范本”,而對它的研究顯然有助于對世界文化的進一步了解。
猶太民族作為亞洲諸民族一員,其文化無疑應被視為東方文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因此,研究猶太文化還有助于打破世界文化史學界長期存在的“歐洲中心論”的觀點。仔細研究過猶太文化和中華文化的人可能會發現這兩種文化的相似的一面。著名《塔木德》學者施坦澤茲拉比在比較了中華文化和猶太文化后發表了這樣一番“感想”:“正因如此(指中華文化和猶太文化之間在歷史上很少有聯系這一事實——作者注),猶太智慧文獻與儒家五經為代表的中國文化無論在風格還是內容上的相似之處才令人驚奇。從文學風格的角度看,所有這些書中都存在著一個共同之處,即:盡管他們都致力于人類生存的根本問題,但他們都沒有以抽象的方式涉及,也沒有以系統哲學寫作的方式表達他們的觀點。當在希臘(某種程度上也在印度)寫作關于哲學與道德問題的豐富而又系統的著作之時,在中國和以色列則是以賢哲向門徒或大眾傳播的簡短格言的形式表達著這些見解。以這種方式表現的智慧之文因而只是一個開端,一個觀念的概括,它是一種引發深思的方法。”這種思維的相似之處或許與中猶民族同屬東方這一事實不無關系。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歷史上西方主流社會一貫對猶太人和猶太文化持歧視和偏見態度,對猶太文化的研究不像對希臘—羅馬文化的研究為人們所重視。真正意義上的猶太文化的研究只是到了19世紀才開始。盡管到目前為止,這一研究已取得了巨大進展,但從總體上說猶太文化的寶藏還有待發掘,對猶太文化的了解還有待深化,對猶太文化的研究還有待提高。
研究猶太文化對于21世紀的中華民族而言應該說有積極的借鑒意義。希望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更大、更為積極的作用,是中國人民“走向世界”偉大夢想的一項重要目標,也是中國人民面臨的一種挑戰。而了解猶太文化可以說是實現這一目標和應付這種挑戰必不可少的一步,因為猶太思想影響了整個世界的文明組成和進程,猶太文化的影子在世界文化,特別在西方文化中幾乎是隨處可見。而猶太文化所具有的超越時代的特性則是所有希望“走向世界”的古老民族的一面可供資鑒的鏡子。用劉洪一先生的話可以很好地概括猶太文化的這種“超常”性:“作為猶太人,他們的‘超前’優勢恰恰在于生活在不同文明、宗教和民族文化的交界線上,他們誕生和成長在不同時代的交替點上。他們的思想成長在最為撲朔迷離的相互溝通、相互滋養的文化影響之中,他們生活在他們所居住的國家的隱蔽處和偏僻角落。他們中的每一位都既在其社會之中又超然其外,即屬于它又超乎于它,正因為如此,才使得他們創造了超越其社會、超越其國家、也超越其時代和同代人之上的思想,才使得他們的精神能遨游在寬闊的地平線上,遨游在遙遠的未來。”“不了解猶太文化就不了解世界”口號的實質即在于此。此外,研究猶太文化不僅有助于我們對西方文明的深刻了解,而且還可以起借鑒作用。在未來的新世紀,面向世界、改革開放的中國人民必然要和其他民族和文化發生更加廣泛的交往、碰撞。如何在這種形勢下保持、發展、豐富自身文化是擺在我們面前的一項嚴肅課題。而猶太文化的特征之一是在接納、吸收所有與之交往、碰撞的文化同時執著地保持自身文化的獨特性。對于居住在海外的華人和炎黃子孫而言,猶太人近兩千年的散居經歷和生活方式還具有積極的參考作用。如何在海外生活中,既做到融合于當地社會,又做到融而不化、融而不亡,保持和發揚光大自身的文化傳統,顯然是中華民族所面臨的一個重要課題。“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猶太民族在近兩千年散居過程中,在與其他民族文化的接觸和交往中以包容兼蓄之勢豐富和發展了自身文化的經驗,無疑為我們保持和發揚光大我們的民族文化提供了不可多得、可供借鑒的成功經驗。
鑒于上述對猶太文化的一得,本人在20世紀80年代投入了對猶太文化的專題研究,在豐富自身的同時,試圖以自己的實際行動推動國人對猶太文化的興趣和了解,推動猶太文化研究在中國的進一步開展。在過去的十多年時間內,本人除發表了幾十篇與猶太文化相關的論文外,主要撰寫(包括編撰)了《猶太百科全書》、《反猶主義解析》、《中國開封猶太人:歷史、文化及宗教研究》、《西方文化史》等著作,組織和參與了《猶太史圖錄》、《理性之光——阿哈德·哈姆與猶太精神》、《以色列2000年》、《美國猶太人》等作品的翻譯。
而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猶太文化史》則是本人猶太文化研究方面的最新“成果”。撰寫該書的直接原因有二。首先是教學的需要。最近幾年本人一直為本科生和研究生開設涉及猶太文化的課程,其中“猶太文化與世界文明”課程受到普遍的歡迎,然而,令人遺憾是的一直缺少一本合適的教科書。作為一名在教學崗位上工作的猶太文化研究者,理應承擔這一任務。其二是,本人編寫的《西方文化史》在出版之后得到超出想像的好評,組織出版外國文化史系列(《西方文化史》是其中一冊)的北京大學出版社積極支持我撰寫猶太文化史方面的新書。需要加出版保障自然是學術著作撰寫的最佳動力。
眾所周知,猶太人組成的社會和民族是一個不同尋常的社會和民族,是經過數千年的發展整合形成的,更為重要的是,與其他所有民族不同的是,在近兩千年的歷史中,猶太民族不是一個生活在一起,而是一個分散在世界各民族之中的民族。作為一個分散、受到不同的文化和傳統影響、多元化的民族,它在文化上表現出復雜性和多彩性無疑是十分自然的。因此,在探尋猶太文化的發展軌跡時,在對它的起源、它的形成、它的發展、它的面貌特征進行概述時,我們自然無法在一個地區或個別國家得到答案的全貌,只能在不同的地區和國度的不同歷史時期中尋找我們需要闡述的內容。這樣,在實際描述過程中,在涉及不同時期或不同主題時,以不同地區和國家為重點也就不可避免。《猶太文化史》也無法像反映其他民族文化史那樣用一條清晰的歷史線條貫穿,分主題撰寫則成為本書的基本做法。
毋庸置疑,猶太文化是我們面對的一個全新的,在很多方面都不同于我們自己文化的文化。如何客觀、全面、系統,同時突出重點地介紹、評論猶太文化不能不說是一個不小的挑戰。在內容安排上,主要是從猶太文化的總體著眼。鑒于歷史對于了解任何與猶太人有關問題的重要性,我們在最初的部分安排兩章的篇幅進行專門的梳理和介紹。盡管這一部分講的是史,但是與一般的歷史書的敘史方法有很大的不同,因為,目的是為了幫助讀者了解猶太文化,特別是了解猶太文化為什么會發展到今天這樣一個樣式。《圣經》和《塔木德》文化自然是猶太文化的核心,本書也有兩章的篇幅進行專門的評介。在接下來的兩章中主要是對中世紀以來猶太教的介紹,使讀者對猶太教的發展和成果有所了解。第7章是對猶太文化有形部分的介紹,包括猶太歷法、節日、人生禮儀和文化禮儀用品。第8章著重介紹文字和文學。第9、10章則是對猶太復興運動和現代以色列國的專門介紹。最后兩章則與反猶主義有關,這是了解猶太人和猶太文化歷史遭遇的重要方面,也是幫助讀者了解當今社會與猶太人有關任何問題均有關聯的內容。為了讓讀者有機會直接接觸猶太人的思想和做出自己的判斷,本書還以附錄的形式,刻意選附了若干猶太人在歷史上的重要講演文本,供讀者自己閱讀體會。本人一直認為閱讀原件是了解文化的最佳途徑和方式之一。在實際教學中,可以有選擇地使用本書所包含的內容,完全沒有必要不加選擇地全部照章搬用。書中所有內容實際上都只是起點,一個為了引導進一步閱讀、學習、討論的起點。
應該說在本人的心目中,撰寫《猶太文化史》一書的目標是十分明確的:以盡可能全面和扼要的方式介紹和評價猶太文化的主要內容為基本宗旨。撰寫的手法則是:通過一種能夠在盡可能廣泛的讀者中引起興趣、激勵他們產生進一步閱讀愿望的方式,展示過去的四千年中在猶太民族中發生的令人激動和意義深遠的歷史事件與文化成就。
因此,盡管撰寫此書最初的動因是為猶太文化課程提供一個可供使用的文本,但相信對猶太文化有興趣,甚至對猶太文化有所了解的讀者還是會發現書中包含一些新的東西,是在一個不同層次上認識和把握猶太文化的一個有啟迪意義的讀本。
猶太文化的發展史表明,猶太文化是一個多樣性的統一體。在歷史上,它就從未要求思想和信仰上的整齊劃一,唯一強調的是對一些共同基本原則的篤信和遵行。正因如此,才有“三個猶太人有四種想法”之說,才有不同意見的出現在猶太文化中是一種司空見慣的現象。猶太人一向認為,對立觀點的存在不應被視為是猶太文化分裂之表現,而應該被看成是猶太文化生命力之所在。這一點是我們在學習猶太文化時應首先把握的。
本人歷來主張在大學開設和講授文化(當然包括在撰寫這方面書籍)時,除了介紹有關歷史文化所包含基本內容的方方面面外,最為重要的是對文化現象進行深入、精辟的分析,語句可以不多,但是必須精辟和能夠啟發、引起思考。本人在撰寫《猶太文化史》一書時自然亦不例外。本書的細心讀者將會察覺,書中的幾乎每一章,甚至每一節都實際包含一系列的看法和評論,無論是對猶太歷史的描述,還是對猶太文化方方面面的敘述,都包含作者個人對所涉及問題的思考和觀點。應該說,這樣做絕對不是為了陳述觀點而陳述觀點,而是重在啟發思考,是為了“拋磚引玉”。當然,既然是個人觀點,其片面性恐怕就不可避免,盡管這不是本人的初衷和愿望,希望讀者能夠諒察。需要著重指出的是,本人在書中所發表的任何看法和評論都只能看作是一種思想(或思維方式)的起點,而不是結論。本人一貫認為真正的結論只能由每一位讀者在進行了獨立思考后自行做出。
在撰寫過程中,本人一直告誡自己保持客觀的態度,但這并不表明不表達自己的觀點。本人認為,作為一名作者必須有自己的觀點,只要觀點是建筑在事實的基礎上、建立在理性分析基礎上就是客觀。本書是否成功地實踐了這一理想應該由讀者在閱讀后做出自己的判斷。
在進入猶太學研究領域的近20年中,本人有幸在以色列的耶路撒冷希伯來大學、特拉維夫大學、巴爾-伊蘭大學、海法大學,在美國的希伯來聯合學院、耶希瓦大學等猶太人辦的學院或是做過訪問、研究,或是做過交流,應邀在美洲、亞洲、歐洲若干國家學術研究機構、文化團體、特別是猶太社區做了300余場次的英文學術講演。通過自己的學術活動,本人與世界范圍內的猶太學術界、猶太人機構、猶太社區、猶太學者建立了廣泛而密切的聯系,同時也使自己有了深入了解猶太文化的種種“特別”機會。這一切應該說都為撰寫本書奠定了厚實的基礎。
需要交代的是,在本書的撰寫過程中,盡管大部分內容反映的是本人在猶太文化方面的最新思考,但同時也使用了本人以往撰寫和翻譯作品中的有關內容。這是學術研究延續性的一種自然反映,同時也從另一個方面說明那些內容尚沒有過期,還有值得參考之處。
在本書撰寫完成、即將交付出版之際,本人希望對所有支持本人從事猶太文化研究的機構和個人表示最衷心的感謝和致意。這樣說并不是僅僅為了客套,而是像這類的書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完成的。在過去的10年中,若干具有國際性質的基金會和人士,對本人的猶太文化研究提供了各種支持,特別是總部設在紐約的“猶太文化紀念基金會”(The Memorial Foundation of Jewish Culture)更是把本人撰寫這一《猶太文化史》書的計劃列入其學術研究資助項目,使本人得以有充足的資金收集所需要的書籍資料,前往美國和以色列對猶太文化的各個方面進行考察,并與眾多的猶太學者和機構進行面對面的交流。借此機會對這樣的支持表示深深的謝忱。
同時還要特別感謝北京大學出版社和張冰同志對出版本書的支持。沒有他們的積極支持,本書不可能在現在這個時候問世。
2003年5月,本人在榮幸接受以色列巴爾-伊蘭大學授予的名譽博士學位儀式上所作的答詞中曾坦率地“交代”:“吸引我在猶太學領域不斷馳騁的是猶太民族的智慧和文化的傳統。”我希望通過本書的撰寫,與廣大讀者分享、交流自己在猶太文化學習、研究和教學過程中了解到的有關猶太民族的智慧和文化的傳統,特別是自己的一些心得、體會。此舉若是能夠促進我們對猶太文化的進一步了解,增強我們與猶太人民之間業已存在的偉大友誼,那將是本人的最大榮幸。
徐新
甲申年四月識于金陵結網新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