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古文論釋林:明代(上卷)
- 黃卓越 李壯鷹
- 4049字
- 2019-11-25 18:32:07
總序
多年以前,我們就曾經發心:在一個較寬的范圍內,選取中國文學思想史上發生過影響的一系列重要理論經典,撰成一套大型的古文論選注本。這不僅能為古代文學、古代文論的學習者、研究者提供一個基礎性的依據和參考,也可為當今的理論建設總結歷史資源。為了實現這一夙愿,我們在2004年申請了此項研究課題。本課題有幸獲得了廣大學界同仁的認可和教育部社會科學研究領導部門的大力支持,被列為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的重大項目。現在,放在我面前的這套《中華古文論釋林》十卷稿本,就是這個項目的最終研究成果。在書稿即付剞劂的前夕,關于本書的指導思想、學術意圖和編撰體例,有幾句話需要簡單地說明一下。
古文論研究,經過幾代人的努力,迄今取得了不小的成績,但與其他學科相比,在整體水平上還存在著差距。尤其是最近一個時期以來,整個研究局面總給人一種聲勢有余而底氣不足的感覺。研究者雖然在方法、視角上力圖出新,但在理論發掘上卻少有實質性的突破。不少論者醉心于“宏觀”的考察、“體系”的營造,他們不肯花些工夫去深入地鉆研古人的具體論著,而是浮在空中,手持瞭望筒,這兒瞄一下,那兒瞥一眼,對古文論只得到一些支離破碎、模糊朦朧的印象,便敢以金擘海、氣吞山河之勢筆掃千年,橫發議論。在他們居高臨下的“視野”之下,可輕而易舉地締構出一幅幅“概貌”,繼而繹出一條條“規律”,最后總結出一套套“理論”。這些論者視物,頗有堂吉珂德騎士的特點:來自客觀者少,而出于主觀者多。他們的眼睛不管收納,只管放射,故往往看朱成碧,指鹿為馬,甚至于鑿空為有,無事生非,鼓怒浪于平流,震驚飚于靜樹。覽其大著,構篇雖頗宏闊,發思不乏杼軸,但論述卻總顯得浮泛、空疏,缺乏穩固的支撐。原因何在呢?其實說起來很簡單:病在不學而已。大抵治學,尤其是治古學,對古人原典的閱讀和釋義,本應該是所有研究的基礎和出發點。但我們的這些研究者卻漠視甚至干脆脫離了原典,像明清實學家筆下的心學末流,“束書不觀,游談無根”。也正因為他們的研究不是從研究對象的實際出發,而是從先入為主的某種理論出發,則所著除了以“創作”來代研究,憑想象去“畫鬼魅”,別無他途,此孔子所謂“思而不學則殆”也。打個比方,古文論研究好比建塔,而對原始文本的準確解讀應該是這座塔的根基。可我們的有些研究,“塔”造得很高,但愈來愈覺不穩,搖搖欲墜,最后驚視腳下,才發現原因蓋出于塔基之不牢:因為他們的整個研究是構建在對古人文本的誤解上的。值得指出的是,在目前的研究中,誤解原典并不是個別的現象,而是帶有一定的普遍性。從整個學界來講,此種傾向作為一種學風,其產生的根源是多方面的,但就古文論研究這個特定領域來講,它與我們長期以來忽略了研究所應憑借的基礎建設有直接關系。當然,此種狀況,也與古文論這一研究對象的特殊性質有關:古文論所由產生的古代文化背景與現代相異,古人所用的思維方式和闡述方法上與現代不同,而這些都決定了古代的理論與今天的理論話語之間不可能簡單地通約。在這種情況下,如不把古人的理論文本放回歷史之中去精讀、把握,偏差的發生幾乎是必然的。
“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在明清之際的學術史上,為矯正理學、心學的空疏浮泛,曾經有一次規模浩大的實學運動。學者們以回歸經典為號召,發揚“言必征實,義必切理”、“實事求是,無征不信”的實證精神,從而有力地矯正了長期的學術積弊,大大深化了對古代文化的研究。現在看來,前代學者的實學路徑,對深化今天的學術研究仍然具有現實意義。為了扭轉古文論研究的空疏浮泛之風,為研究注入活力,我們認為有必要在學界重新提出“回歸原典”的口號。在本項目中,我們力圖發揚前輩學者的實證精神,通過對古文論經典文本的仔細考索、認真解讀,重新找回被我們忽略或拋棄的古人的“本來的思想”。同時,我們也想通過這個課題研究建立起一種理念,即恢復文本本身在古文論研究中的本體地位。也就是說,所有歷史上的文論論著文本,絕不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只是古文論研究的“材料”,而是古文論研究之旨歸。因為所謂“材料”,是可以隨意取舍、砍削,用以營構別的建筑的工具。而歷史文本卻不然,它不能是工具,而應該是我們研究的對象本身。如果說,任何真正的學術研究在本質上都不過是一種文本解讀,那么關于中國古代文論的研究就尤其是這樣。它所直接面對的,應該是古人關于文學的論著文本,整個研究不但必須以這種文本闡釋作為基礎,而且應該作為核心。脫離了文本,其研究必將喪失客觀性、科學性,從而淪為凌空蹈虛的游戲。
應該說,在重視文本的搜集、整理方面,以往的古文論學者一直有很好的傳統。因為古文論相對來講屬于比較新的學科,而我國的文論著作原本又極其零散,故上個世紀學科草創以來,古文論的研究一直伴隨著對古代文學批評論著文本的整理。這工作可分為兩方面,一是搜集,二是注釋。前輩們關于古文論論著的搜集整理,為我們的項目研究提供了珍貴的經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也應該看到,以往的選注本,由于受社會形勢、思想認識和文化視角等諸多因素的影響,在選材的范圍、理論的辨析、觀點的評價等方面還都存在著相當的局限,故已不能很好地適應今天的古文論學習者和研究者的需要。我們亟希望通過我們的努力,在充分吸納前輩的學術精華的基礎上,同時也能彌補以往研究的不足,對當前古文論研究的空疏、浮泛之風有所匡正。
《中華古文論釋林》共分十卷。第一卷:先秦兩漢文論;第二卷:魏晉南北朝文論;第三卷:隋唐五代文論;第四卷:北宋文論;第五卷:南宋金元文論;第六卷:明代文論上卷;第七卷:明代文論下卷;第八卷:清代文論上卷;第九卷:清代文論下卷;第十卷:近代文論。各卷都按照時代的順序,精選了本時期具有代表性的古代文學論著文本,對各篇文本給予仔細的考訂和闡釋。本書選文的標準注重純文學和美學的角度,突出建設性的理論。不過因為我國傳統的文學觀念始終較為寬泛,文學思想的表述也往往伴隨著具體的作品的評論來進行,故這方面的著作不可能完全剔除。古人的文學觀念是逐步清晰的,對文學規律的探討也是逐步細化、漸漸深入的,這也就決定了選文分量的分配,中古以前選材較少,中古以后選材漸多。而對評注分量的安排,正與此相反:中古以前時代較遠,不少的命題和概念又屬初次提出,故詮釋和辨析需要多費一些筆墨;唐宋以后則詮釋從簡。《釋林》每一卷前都設有前言,概述本時期的社會歷史文化背景,介紹文學和文論發展的脈絡。每篇文本闡釋都分為理論評述、文義疏證、附錄文獻幾方面內容。理論評述一般放在選文的題注中,簡要概括本文的文論思想,揭示其社會思想背景,評述其理論價值和歷史地位。本書的注釋不止于疏通文義,而是在疏通文義的基礎上,把力量集中在對理論精神和思想內涵的闡發上。對于文本中提出的一些重要命題和概念,不是簡單的今譯就能談清楚的,我們就索性鋪開攤子,從文字考源、語義追溯、史實的辯證、論理的剖析等等角度進行較詳的闡發,力圖把隱于概念之中的深刻的思想、真實的意蘊開掘出來。這一工作,與前文所講的過度闡釋的流行病不同,它是一種必要的解剖或稀釋。古文論的有些概念,好比核桃一樣的果實,它外邊包著堅硬的殼,要吃它,需要費些力氣把它剖開,仔細地把嵌在殼里的果仁剝出來。它又像陳年丹藥,因為它濃得化不開,故需要注入足夠的清水來加以稀釋。在這種剖剝和稀釋的過程中,我們既立足于文本本身的闡發,又特別突出了注釋的開放性。以往的注釋,大都只強調對文本的導入,著者多將具體的文本視為一個孤立的、封閉的屋子,故解讀和闡釋只限于文本之內。而我們則把文本看成是一個窗口,它之中的每一個命題,都是時空經緯復雜關系中的交匯點,它既承接著歷史,也反映著現實,又開啟著未來。一句話,它連接著許許多多文本之外的東西。因此,對于解讀者來說,文本既是一個特定的世界,又是一個四通八達的路口。故對文本的闡釋,不能只是導入,也要導出,要使注釋具有開放性的特征。基此,我們在注釋中,努力做到點、面結合,論、史結合,疏、證結合,文意的釋詁與觀點的評述結合,集注和新注結合,輯評與新評結合。注意適當運用上掛下聯、觸類旁通的方式,以使讀者通過領略文本而獲得一個立體的歷史時空感。——這一點,可能算得上是我們在注釋思路上對以往的突破。
考慮到我國古代文論在外在理論形態上的零散性,我們在每篇(或每組)選文后面又選了若干有關的材料作為附錄,以供研究者參考。這些材料,有的是同一作者的其他論述,結合選文來讀,可窺出作者的思想全貌;有的是歷史前后對選文中有關問題的不同論述,可幫助讀者把握某種特定理論的發展過程;還有的是后人對選文理論的評論,可幫助讀者了解選文的影響和在文論史上的地位。總之,我們通過每篇附錄的參考篇目,還是想為讀者提供走出文本的鏈接途徑,使人們看到部分之外的整體,零散背后的關聯。
原典文本的準確可靠,是正確闡釋、科學研究的前提。古代文論的文本與所有的歷史典籍一樣,在漫長的流布、傳寫過程中,有版本上的訛誤、改竄甚至偽托等等問題。這些情況會嚴重影響對古人真正思想的把握。過去的選本在這方面多是忽略的。本課題在闡釋文本時,首先以文本的考訂校勘為基礎。尤其對中古以前的論著,我們不僅盡量挑選善本入選,而且在文中列出重要的校記,以幫助讀者對文本原義的斟酌揣摩,在審慎的比勘之中求得定讞。
本書各卷的選注工作,是由多位學者分工完成的。選文的篇目、編著的指導原則和大致體例,是經過反復協商而決定的。各卷初稿交來統一協調后又經過分別的修改潤色。因每位執筆者的學術品格終有不同,故在原則體例大致相得的前提之下,也保留了每一卷的個性,相信這樣做只會加強,而不會破壞全書的整體感。當然,由于編著者水平有限,下的工夫還不夠,全書各卷都會有疏漏、失當甚至謬誤之處,誠摯地希望廣大讀者提出寶貴意見。
本書作為北京師范大學文藝學研究中心的課題研究成果,在整個研究和出版過程中都得到了部、校、院、中心等各級領導的大力支持和資金襄助。北京大學出版社也為本書的出版作了辛勤而細致的工作。謹此并致謝忱。
2011年4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