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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波希米亞香港
  • 廖偉棠
  • 4478字
  • 2019-12-06 19:35:22

香港嬉皮考——從“臭飛”到“無佬”到“后青年”

小時候,我們都看過王澤的《老夫子》漫畫,這是一本承載香港人集體記憶的書,這記憶主要指向70年代和80年代初。在那個三四十年前的香港畫圖中,經常出現一個反面人物——老夫子稱他為“臭飛”,“飛”即“飛仔”即“流氓”意,他長發垂肩且微卷、襯衫花亂且尖領、常叼一根煙。他喜歡撩女仔、大聲唱歌、隨地坐臥、說話時有語無倫次之感,因此常常被代表了正義之士的老夫子痛扁一頓,至少也教訓一餐。奇怪的是老夫子也喜歡撩女仔,卻沒人譴責,想必是他那身民國遺服保護了他。其實這個“臭飛”,就是70年代香港市民眼中“一小撮”不上進青年的模樣,而他們自稱嬉皮——陳冠中譯成“嘻痞”則是把雙方的褒貶都合而為一了。

嬉皮剛出現在香港是以精英自居的,但到了70年代末,則已經成為青年潮流之一種——據說我爸爸回鄉探親也作此“臭飛”狀,幾乎叫我奶奶打出門去。那個時期,香港幾乎凡事都滯后于西方世界剛好十年,70年代了,許氏兄弟和蓮花樂隊才開始改編貓王和披頭士60年代初的歌,80年代末了,70年代英倫的朋克浪潮才影響到香港的黑鳥、午夜飛行、龍樂隊、林祥焜等人的音樂風格,至于朋克裝扮則遲到90年代末才比較流行一點。我碰見過比較跟得上時代的潮人只有一個如今的美發名師,1969年他十幾歲,奔赴胡士托音樂節,成為40萬嬉皮中唯一一個香港人。

但是在精英的層面,嬉皮精神卻以另一種比較“嚴肅”的方式出現。最高端者,讀“新馬”(新左派理論當時在香港的簡稱),甚至付諸實踐,后來早逝的社會運動者吳仲賢(1946-1994,許鞍華的《千言萬語》即以他事跡改編)、戲劇家莫昭如、導演岑建勛等甚至遠赴巴黎,直接投身當地青年革命熱潮的余波中。他們在香港辦《70雙周刊》影響了不少文藝學生和激進青年;沒那么高端卻實際一點的,有五車書屋、前衛書屋、《中國學生周報》等,都是泛嬉皮文化氣氛的推波助瀾者。在他們的影響下,香港最初的嬉皮青年向一個積極的社會參與者的態度轉變,這也是香港嬉皮異于西方的一個比較明顯的特征:他們精神上很快就不頹廢了,只是在生活方式、服裝、藝術形式上或許還保留著“頹廢”美學,對待享樂的態度也遠較“革命青年”們寬容,如果非要定義,他們更接近于一群快樂的安那其主義者。比如說以下的這個特殊的案例:詩人蕪露。

蕪露這個奇怪的名字,很長一段時間在香港詩歌“現場”中“失蹤”了,只有1985年出版的一本他的詩集《夜站》記錄了他創作于70年代中至80年代初的約60首詩。90年代,他以另一種身份——說故事人,另一個名字——雄仔叔叔更廣為人知。近兩年他在說故事之余,又重執詩筆,并常以詩人的身份出現在一些文化抗爭的場合,朗誦他的新詩。

雄仔叔叔在皇后碼頭廢墟上講故事

阿草和彩鳳曾是八十后社運青年中的活躍者

選擇蕪露作為嬉皮之一例來講述,是為了從中觀察一代香港理想主義者(嬉皮都是理想主義者,也是對主流社會的反抗者)的歷程,以及思索他于這歷程中所寫、所為、所生活之給我們帶來的意義。首先顯著的,是蕪露最早對自己的身份選擇,據他夫子自道,原來起名“蕪露”是取其音“無佬”的意思——也即“無政府佬”,是70年代香港人對安那其主義者的戲稱。不管是否戲言,香港詩人中,還從來沒有一個激進到用筆名宣示自己的安那其立場的。

安那其主義是什么?安那其主義者也不愿意界定,因為有多少安那其主義者就有多少種安那其主義,“但是……有一個核心的東西,把絕大多數的反集權者聯合了起來,這就是對權威的不信任,對人民苦難生活的真誠關懷。”安那其主義研究者特里·M.珀林的這個定義寬泛卻準確,但是那只是安那其主義最基本的一個出發點,可以說香港有不少詩人其作品都滿足這個條件,但是進一步說,安那其主義與隨之衍生的嬉皮運動需要的是體現于生活上的行動,不只是作品,香港過于嚴密的生存規則限制了大多數詩人在文本以外生活上的自由抉擇,能夠逃逸于網外的人少之又少,這也是可以理解的。

在六七十年代,能進行這樣的抉擇的香港青年好像多一點,首先是因為國際大環境的青年反叛、嬉皮氣氛的遙遠波及,其次是香港經濟稍穩定,對青年壓力尚不大,所以很多有志者可以遠走高飛。相對于早一步去法國體驗政治運動的吳仲賢、莫昭如等人,蕪露出國的時間稍晚,也不那么有政治性,但走的范圍卻非常廣,他1975年去加拿大讀大學,畢業后旋即去了巴黎,及后在歐洲浪游兩年,回香港呆了幾年后又去了英國,最后回香港,慢慢成為說故事人。

早在遠行前夕,年僅21歲的蕪露就寫下了這樣的句子:“總之 一支筆/可以是很多東西/可以是鳥/而鳥/有舉翅之姿”(《一支筆》),這里面不但有對自由的向往,更有相信文學力量的隱喻;但還不止,稍后他有更理性和反思的句子:“舉翅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它的重量”(《寫在二十一歲》),1975年,反思自由的重量的人并不多。

他在歐洲遇見最后的嬉皮一代,作了最后的致敬:“走過‘博格特利’/招呼著那些稀皮/骯臟的嘴臉/卻是和善的靈魂/他們都明白/所謂戰火是怎樣/從政客的雪茄里燒出來。”(《倫敦一瞥》)1980年約翰·列儂之死,是嬉皮時代結束的象征,也是嬉皮精神的最后一個轉折點,即使是力求超越嬉皮和約翰·列儂式泛愛主義的安那其主義者,也有同悲:“‘吉他為武器/誓盟于床笫’/已是傾頹的街壘”,但安那其主義者多的只是一份堅持,和提供另一個可能性:“愛就是愛 堅持/一只旌旗/誰說不可以另豎一個街壘。”(《另一個:約翰·列儂之死》)

嬉皮時代已逝,蕪露——無政府佬,也是荒蕪的夜露,是否也感到一種“形而上學的無路可走”? 《另一個:約翰·列儂之死》同樣也是詩人的一個拐點,他回到現實主義的香港,尋找在這日常化得多的世界中“另豎一個街壘”的可能性。在這種思索的過程中,他的詩歌語言也變得比較低回和含蓄,隨著他搬進大埔尾的村居(大埔尾是香港“嬉皮史”的一個關鍵詞,當時很多特立獨行的香港青年群居于此處,可惜目前很多房子都已拆遷或重建了),時而參加農事勞動(香港的前衛環保分子如周兆祥等的綠色運動也風行于此時),蕪露開始成為歌唱勞動和山居的逸民。這有點像美國“垮掉的一代”中從凱魯亞克到加里·斯奈德之間的轉變,他在詩中越來越注重當下,偶爾回憶流浪生涯。他選擇獨立于世的生活,對田園的贊美不只是傳統田園詩式的,是一種立場、態度而非對天命、神秘的歌頌,就像《村居小記》所寫“山中有年歲/草葉是一種/花果是一種/我們不愧/也算是一種”,其中自我的重要性是安那其主義者式的自矜,“不愧”乃齊物而不自貶。而且,新型勞動者也嘗試通過自給自足來反抗資本家的消費操控,這都是那一代部分香港嬉皮青年曾經嘗試過的。

“大地也受不了/終有一天/它會遠遠遁去/讓大廈釘死在地產商的契約上……眼睛也受不了/終有一天/它們會變成新的星球/讓灰色的都市自己規矩下去……市民實在受不了/終有一天/他們會再回到街道和廣場/讓電視為自己鼓掌……詩人也受不了/終有一天/他會發瘋/一筆把這世界擦掉。”(《受不了》)1982年的香港,曾經令嬉皮者蕪露發出這樣的詛咒,但后來一個更成熟的、建設型的安那其主義者蕪露在2006年再次對此香港發聲,這次他希望的是找回這城市的靈魂,通過一寸一寸土地的抗爭:“都說是方寸咯就一片一片地奪回來罷/這是天星那是皇后再遠些是藍屋/對岸有西九再過是油麻地還有其他/香港人的腳步走過在那里/活得甜酸苦辣/一下子我們看得通透/都是我們的理由/叫那個軀殼停下來罷/結束那場荒謬的游蕩/低頭細看/方寸方寸的土地/這場運動呀我們的城市/找到了它的靈魂。”(《天星:我們的理由》)

在新資本主義世界,反抗者遭遇最大的困境是面對懷柔之力時“為何反抗”和“如何反抗”,回到香港本土,回到村居,回到最初的教育,回到和鄰居的并肩戰斗,這也是一個安那其主義者最純樸最基本的策略,唯其如此,嬉皮文化才能扎根,嬉皮對社會的反抗才有了更充足的理由。

如果說70年代香港嬉皮到最終有了這樣的新變,更有趣的是90年代末香港的新嬉皮最后也和他們的前輩殊途同歸。80年代無嬉皮,全世界都在忙著賺錢,香港當然也不例外,甚至更加突出,70年代嬉皮在80年代或消沉、或妥協,但也還有不少像蕪露、周兆祥等變成另類生活建設者。但只有經歷了90年代的經濟危機以后,嬉皮青年才在香港有卷土重來的跡象,相對于70年代物質開始富足青年轉而求精神解放,90年代末是物質開始失落,激進青年索性反對物質。反正也賺不到錢,我們不如去寫詩、去搞搖滾、去畫另類漫畫,那些年葵興的工廠大廈擠滿了一支支年輕樂隊、不得志的青年藝術家和自甘隱匿的涂鴉手,此其時他們比70年代稍為嚴肅的前輩們更接近60年代嬉皮的快樂原則,不消費的玩樂—創作,就是他們對抗和嘲弄主流社會的一個好方法。

而香港社會的變化也迫使他們迅速轉化,有的藝術家成名了,搬到更好的工廠大廈——火炭那里去,從火中燒出炭,正是藝術家對藝術的期許——在熔爐一般的現實中對自己的提煉。熔爐一般的現實,那不就是香港?另一些人卻走到街頭上去了,和香港以青年為主的本土保育運動接了軌。香港回歸十余年來的政經變易,造就了一種新型文化勢力的成熟,那就是香港“后青年”為主導的對本土文化、香港人身份的重新認識、認同。所謂的“后青年”這一概念,來自1997年香港一本詩選,也就是文學圈人的浪漫說法。在香港別的領域,它被表述為“三字頭”、“新生代”,主要指30-40歲出頭的香港新興精英階級,與之相對的是“嬰兒潮世代”—就是主要出生在50年代目前把持香港政經高層的人。“后青年”的含義更廣泛,還包含了拒絕作為精英的部分青年、非中產階級的反叛者等等,也即是十年前作為泛嬉皮的一代。

很明顯他們從文化認識、人生觀取向上都異于“嬰兒潮世代”以及“嬰兒潮世代”的同齡草根階層(往往是“后青年”的父輩),甚至也異于香港真正的青少年一代。比如說這兩年在文化界很受重視的保護舊天星碼頭、皇后碼頭運動,在香港的中老年人中間幾無反響,但是要說“集體記憶”,中老年人理應有更多,也應更反對拆卸這些回憶之地。“后青年”更積極捍衛理想主義理念上的“香港價值”(而非商人鼓吹那一套只知道賺錢的“香港價值”),實則是他們樹立未來身份的重要策略。

前文說過,90年代的經濟危機導致了嬉皮青年在香港卷土重來,其后香港經濟在2003年之后漸漸復蘇,一定程度再現過繁榮景象,是否嬉皮又從此消亡?但是“后青年”們已經種下危機意識,對經濟的繁榮保持清醒,并且要求比經濟更多的東西,那就是精神。同時隨著和內地的文化交流(各個層次上的,既有藝術交流上的撞擊,也有自由行帶來的平民文化互動)加劇,“后青年”更意識到建立自己文化認同的需要。

——從“臭飛”到“無佬”到“后青年”,香港的嬉皮潮流獲得一種迥異于世界時尚外表的面貌,但這也是和60年代過后國際嬉皮的轉化深深相應的,如果你不想爛在舊金山的老嬉皮小區中叼著大麻傻笑終日,你就得走上街頭為自己獨特的觀念發聲,把嬉皮精神帶到超越文藝圈的更多圈子中去,令嚴肅者學會微笑,讓抗爭者知道微笑和尊重幻想是對抗沒有想象力的主流社會的有力武器,這就是曾經被誤讀為時尚的嬉皮精神最深刻的意義——這是無論何時何地,香港、廣州還是北京、石家莊,一個真正的嬉皮都應該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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