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艋舺,死去的永利
半個月前去臺北,到埗的下午,沒有任何安排,臺灣的電話號碼也失靈,在臺北國際藝術村住下后,我像一個幽靈,莫名其妙地飄到了萬華。萬華,原名艋舺。一個是日語的音譯,一個是平埔語的音加意譯,前者可能是日本人統治時對那里的發展期待所致,這期待當然落了空。后者,一條獨木舟,卻無意和臺灣的命運結合成最貼切的隱喻關系。
MONGA,還有文人翻譯成莽葛,想起我來這里的其中一個目的就是這家“莽葛拾遺”舊書店,芭蕉和燈籠隔開了舊書和門外公園里的流浪漢(臺灣叫“街友”)和獨派阿伯們,收獲一本80年代臺灣翻譯的《塞弗里斯詩選》之后,我浪蕩的腳步仄進了龍山寺,然后是西昌街、廣州街和華西街。
我十多年前第一次來臺北,友人H就帶我過板橋、來萬華,逛著名的老“紅燈區”華西街。除了已經年老珠黃仍倚街賣笑的妓女(H說她們是最后一代合法的“公娼”),這里還有滿街的退休老伯、中青年無業游民,感覺就像香港的廟街一樣。老朋友H帶我穿越蛛網般的小道,一一細說三十年前他在這里度過的童年。我則一路拍了不少站在黑暗角落或是倚坐摩托上的妓女,H說:萬華的妓女是這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女人,否則無法在這個混亂之地生存至今。的確,我在她們鋒利的目光中就能感受到這股和命運抗衡的力量。H被一女子拉扯,好不容易走出來,神秘地笑了:“她的聲音很溫柔啊。”
我說妓女,并無半點不敬,在我心目中“妓女”就是“性工作者”,不必刻意政治正確。十多年后我走在西昌街,仍然見到她們的蹤影,她們更老了,面對鏡頭有從容也有躲避的,后來臺灣友人Z說她們現在不合法了。回到香港,電影節上看到《艋舺》,原來俗麗的寶斗里娼寮內的妓女小凝,說不定已經是今天厚妝遮掩皺紋的站街婦人,她是否等待少年的櫻花依舊?
因為23年過去了,娼寮早廢,1987年,《艋舺》里的太子幫說:“17歲那年,我們一起走進成人世界,并且一去不回。”這成人禮是寶斗里的呻吟、廟口的血,但也是臺灣的成人禮,黑暗的電影院里我看到這句話,一個政治隱喻呼之欲出。1987年7月15日,臺灣當局正式宣布解除臺澎地區長達38年的戒嚴,開放黨禁、報禁,小島走進了真正的成人世界。
電影里的艋舺也處于這個臨界點上,雖然《艋舺》不如《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般純熟融凝歷史于個人掙扎的背景中,但從反面看了又意味深長:電影里,外省黑幫介入之前的艋舺仿佛一個和諧社會,市民生活和黑幫之間形成微妙的共存關系,如此和諧簡直讓人懷疑這是導演的一廂情愿,但這是青春期的黑幫,冷兵器迷戀和武士道精神混雜的本土老大,在和黨政合作操練了近百年的老牌外省黑幫前面不堪一擊。這破壞和諧的外省老大“灰狼”(導演鈕承澤自飾)同時又意味重重:對于尋找出路的青年黑幫精英“和尚”,他許諾的是艋舺的光明、強盛未來,當然是自欺欺人;對于他不知道的私生子、新晉黑幫少年“蚊子”,他是一個虛渺的“父國”夢(由一張單薄的櫻花富士山明信片代表),遠遠比不上同吃一份炸雞腿的GETA老大的草根父愛——細加分析,一個是混雜日本審美幻象的中國人,一個是混雜日本武士道精神的本土人,分別是菊花與劍的艋舺變種——當然兩者都是“蚊子”的誤讀,他并無父,就如臺灣。
我并不想寫一篇影評,一切都由我喜歡逛萬華而起。在臺北的第三天,拿到新一期《破報》,封面故事正是《翻轉東西軸線的美夢——請回觀真艋舺》,晚上給政大研究生講座,被他們問起攝影的真與假問題,我們討論的就是何謂真艋舺?小區如何在紀實攝影中忠實呈現?事緣萬華辦了一個小區攝影展,就叫《真艋舺》,立場大致是反對電影艋舺的,其中一個策展人就是在部落格寫了《我為什么反對電影〈艋舺〉》的黃適上,他們認為艋舺是一個正面的小區,電影只強調了其惡的一面,是丑化艋舺。這個攝影展以生活在小區當中的攝影師的作品為主,但因此就理所當然更有“真”的權威嗎?我看到的它也只強調了艋舺苦和苦中作樂的一面,正如《破報》記者無意記錄的一幕:“游民與居民跑來看攝影展中屬于自己的身影,有個阿公笑得好燦爛指著照片中的自己說:‘面怎么被拍得這么苦?'”而獲獎作品是一個小孩坐在小水桶中洗澡的照片,它抽離了艋舺本身的復雜性,我們只看到了結果但沒有看到根源——阿公的臉為什么有苦有笑?艋舺的極盛和極衰是怎樣形成的……
電影《艋舺》有意無意地觸及了這些問題,雖然表達形式是暴力、沖動,而且是唯美的,但族群的微妙平衡、權力的消長暗涌、一個懸浮式小區的虛幻性,都大致有所表現,可惜無力深入,他無力追問意義,只好借流氓的話說:“意義是三小!我只知道義氣”。而《真艋舺》的意義并非在于這些攝影的力量本身,而在于它提出了小區本身的話語權問題,他們說:艋舺不需要《艋舺》代言,亦不需要臺北文化局利用電影來進行旅游業輸血,艋舺自己,在掙扎活著。
這令我想到了我們的永利街,這被《歲月神偷》以及林鄭月娥騎劫了的永利街,電影何其簡單天真,硬生生把導演想象的所謂香港精神塞進幾個樣板人物中,結果正中政府下懷,“做人,總要信!”信什么?信房地產商的良心?信精英們的上位論?我為該片寫的一句話影評是:“說是歲月的手在偷盜,其實更黑的手,把歲月本身也偷走了。”羅啟銳對保育和80后的認識,和他在電影中對歷史以及庶民情感的認識一樣簡單,同樣是商業電影,《艋舺》顯得比《歲月神偷》更耐人尋味一點,是因為前者拍出了現實的厄困與絕望(即使只以個人青春為喻),后者只是憶苦思甜——羅導和曾特首都可以說:我就是這樣長大的,通過犬儒自勵,取得今天的成功。但永利街等這些沉默的街道,仍然岌岌危乎另一些成功人士的黑手,等候偶然的機會存活。

臺北萬華小巷內

灣仔老區一角
據說《歲月神偷》拍攝時,曾暫時移走永利街七棵日本葵樹,雖然后來搬返原位,但其中兩棵的枝葉明顯減少,香港政府的“保育”政策大概也如此。永利保育,永利已死——如果我們不讓真正的永利街發聲,只是隨《歲月神偷》落淚的話。艋舺活下來了,靠的不是鈕承澤,而是無數個在《艋舺》之外的角色火辣辣的斗爭,我們也可以說菜園村活下來了、利東街活下來了、皇后碼頭活下來了,因為它們在抗爭中,尋到了自己的話語,縱是微弱,但卻率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