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淵明論
- 魏耕原
- 3841字
- 2019-12-20 17:53:40
三 陶詩的議論
人們常把淵明看成詩人中的思想家,就是因了陶詩有很多哲學性的議論。他的生活環境是產生田園詩歌的農村,而他的思想和對人生體悟所形成的議論,又能提高作品的境界。胡適曾說:“他的意境是哲學家的意境,而他的言語卻是民間的言語。他的哲學又是他實地經驗過來的……所以他盡管做田家語,而處處有高遠的意境;盡管做哲理詩,而不失為平民的詩人。”陶詩的外在形式和內涵風格,常常出現悖論,這在陶詩的議論,也同樣存在。猶如他的田園詩常憤視官場,詠貧詩每帶不平之氣一樣。他的田園詩,說實在的,對田園風光倒沒有特別著力的描寫,而且往往議論多于描寫。他早期田園詩議論尚少,措辭也較平和。如《和郭主簿二首》、《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和胡西曹示顧賊曹》、《……與從弟敬遠》,一般都是夾敘夾議,到他亂也看慣了,篡也看慣了,永歸以后的詩,塊壘積多,語帶譏刺,而且常置于開頭和結尾最顯眼處,前后包裹,一肚皮的不合時宜籠罩前后,流貫全詩。如《歸園田居》其一開篇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
“俗韻”和“丘山”對比壁立,是那么的鮮明,三四句又帶出多少遺憾,他簡直是“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一口氣說出多少委曲。結末又言“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回應得那么有力,說得又多么興高采烈。這詩議論沉著痛快,沒有任何輕松平淡,惟其如此,中間田園描寫才顯得更為親切可愛。《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共20句,前后卻有12句議論。開頭的“人生歸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營,而以求自安”,用“田家語”講“農夫哲學”,真屬于他田園詩中一道“實話實說”節目。《移居》其二寫農閑的消散,末言:“此理將不勝,無為忽去茲。衣食當須紀,力耕不吾欺。”所謂“此理”就是閑暇的登高賦詩、有酒聚飲、閑時聊天;“將不勝”,猶言其中的快樂豈不欣然,所以“無為忽去茲”,何必舍此而去呢?清人方宗誠《陶詩真詮》說此二句“有大舜若將終身之趣”,謂末二句“盡人事人理,與曠達不同”。正看出其間非隱士悠然無事的話頭,而屬于農夫安身立命的人事人理。劉履《選詩補注》卷五說得更明白:“靖節素愿易足,不必充廣。惟衣食當經紀者,亦必力耕以自給焉。此與世俗懷居之士擇取便安,務求完美者,不可同年語矣。”就是說這位大隱,完全說起農夫的話來,他投入農民的行列,把觀念也轉化為“農民意識”,他奔赴農村,接受體力勞動的磨煉,不是被迫的,而是自愿的。在他看來,這是實現人格完美的唯一歸宿。人不堪其憂,他則樂在其中,農村成了他的理想國。《雜詩》其八則通首議論田家的辛酸,說他討厭“代耕”——做官,愿以田桑為“所業”。雖然“躬親未曾替”,然而“寒餒常糟糠”。慘淡如此,心想只有粗粳大布就滿足了,可是“正爾不復得”,連這些都成了奢望,未免讓人感傷:“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勞者饑寒交至,“代耕”者“人盡獲宜”!這是什么世道,倒掛得如此懸殊!結尾雖然說“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好像無可奈何,不了了之,歸入平淡,但他已把“代耕”與“躬耕”的差別講得那么分明,這“陶一觴”并非陶然進杯,實是一觴憤懣不平的苦酒。這詩是他自回田園十年生涯的總結,前人云:“一句一轉,古詩之最變幻。”正是有見于其不平,看出其間跌宕昭彰來。明人黃文煥《陶詩析義》卷四論《雜詩》:“十二首中愁嘆萬端,第八首專嘆貧困,余則慨然老大,屢復不休,悲憤等于《楚辭》,用復之法亦同之。”如把《雜詩》看做《楚辭》不無道理,那么其八則等于《天問》,不同的是陶詩問得集中,問得切實,問得有人生意味!龔自珍說陶詩“三分《梁甫》二分《騷》”,大概包括這樣感慨不平的詩。
《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寫農忙收割時的興奮和辛苦。開頭議論:“貧居依稼穡,戮力東林隈。不言春作苦,常恐負所懷。”貧窮和稼穡是孿生兄弟,努力不行,還得“戮力”,使出全身的勁兒。原本寫秋收,卻言“春作苦”,更辛苦的秋收自在言外,這怎能不“戮力”呢!苦倒事小,高興的是“司田眷有秋,寄聲與我諧”,而且“有秋”是莊稼漢的狂歡節,可以有“饑者歡初飽”的興奮和激動。末尾想到孔子時代的農夫“荷蓧翁”,自己和他有什么兩樣呢?這正是不“負所懷”的生活方式!辛苦而有飯吃,是莊戶人家的理想,對陶淵明來說,這就算到“桃花源”了。
總之,陶詩中的議論,來自寧靜而辛苦的田園,散發著泥土氣息的清香。用田家語發議論,發牢騷,這和兩手沾滿泥巴的農夫的言談,確相差無幾,真到了“非躬耕者不能言”的亂真程度,看似質樸平淡,與田家老農語沒什么兩樣,然則“愈平愈高,轉近轉遠”,正像蕭統《陶淵明集序》所言:“有能讀淵明之文者,馳競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豈止仁義可蹈,亦乃爵祿可辭!”陶詩確實猶如清涼劑,可以熄滅我們這樣凡夫俗子的世情雜念,而清涼的東西與火爆火熱的世俗不正是相對立的嗎!不過水火不容的實質,往往被論者忽視,何況陶詩外視平淡,內含骨鯁,它還包含些許的憤然不平,只不過采用平和的語氣罷了!如果把陶詩置放到晉宋時代,就會發現他的棱角是如何的駭人!干寶《晉紀總論》論及西晉社會風俗與思潮時沉痛地說:“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儉;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而當時的官場局面更是倒掛至極:“毀譽亂于善惡之實,情慝奔于貨欲之涂。選者為人擇官,官者為身擇利。”東晉與西晉一脈相承,其上層思潮與官場風氣并無改觀。只是由于中土流人與江南土著的合并,新增了權力的分配和矛盾的平衡。玄風更為熾烈,空談更加時尚,江南山青水秀則更調動廣建莊園的胃口。東晉初年,熊遠上疏論國政有三失:一是“未能遣軍北討”,二是官宴“務在調戲酒食而已”,三是“選官用人,不料實德,惟在白望;不求才干,鄉舉道廢,請托交行。有德而無力者退,修望而有助者進;稱職以違俗見譏,虛資以從容見貴。是故公正道虧,私涂日開,弱強相陵,冤枉不理。今當官者以理事為俗吏,奉法為苛刻,從容為高妙,放蕩為達士,驕蹇為簡雅”。觀此一節,可知兩晉吏治如出一轍。尤可痛者,半壁河山,淪為人手,尚不思改弦更張,猶陳陳相因腐敗之吏治。加上東晉多幼主,擁兵者每欲篡奪,而晉祚原來自篡,以篡易篡,本無公理可言。淝水之戰,外患方息,內亂更烈。陶淵明生活在這樣倒掛的時代,怎能有所作為!13年間東游西走,5次往返官場,其中弊端,怎不內悉于胸!在望空為高理事為俗的官風宦俗中,他的憤然歸隱,實在是不得已而然。官以勤恪招笑,理事為俗,那么秉耒“肆微勤”,扛鋤“理荒穢”,就更是等而下之的奇恥大辱。陶之隱和那些生資豐饒擇處名山、悠閑且有盛名的“隱士”不同,僅一廬山匹夫回鄉農民而已,頭上不過多了一頂“隱士”帽,否則他那樣“夫耕于前,妻鋤于后”,實在是恥不堪言,蕭統不正是說過他“不以躬耕為恥”?何況他“灌畦鬻蔬”、“織緯蕭”,挑擔賣菜,還編草鞋織簿子換飯吃,搞過不少小農副業。淵明略后的到彥之因為早年“擔糞自給”,大概亦為菜農,一直到了已為吏部尚書的孫子到溉,還遭人“尚有余臭,遂學貴人”的詈罵。所以陶淵明的各種勞作在當時并不那么“高尚”,不過多了層“隱士”遮羞的面紗而已!他卻公然還要寫什么“田園詩”,豈不知在這貴族時代,無所事事的名士談手,鐘鳴鼎食地吃飽了佳肴,思量到人不到處,搞些玄妙的清淡,作些不倫不類的“玄言詩”!貴族化玄虛的詩和淵明的田園詩,名山勝水群體徜徉的無事哼唧和他用汗水澆灌的甘辛之言,雖然共同滋生于同一哲學畸形發展的時代,他們的詩都好議論,議論又多么懸殊。陶詩的議論,“即從田園耕鑿中一段憂勤討出,不別作一幅曠達語,所以為真曠達”①。此語頗能識真。劉勰《文心雕龍·時序》謂“玄言詩”是“因談余氣,流成文體。是以世極而辭意夷泰,詩必柱下之旨歸,賦乃漆園之義疏”,劉師培《南北文學不同論》說:“江左詩文,溺于玄風。辭謝雕采,旨寄玄虛,以平淡之詞寓精微之理。”原本來自平民的老莊哲學,這時成了貴族文學的談資,涮去了莊子憤世嫉俗的內質,專取曠達夷泰的一面,其表現的形式必然是“平淡之詞”。陶淵明生活在這“無為”時代,難免不為風氣所染,他同樣喜歡老莊,盡量把詩寫得平和而夷泰,經常淡化胸中不平,控制自己的感情,磨鈍筆下鋒芒。比如《飲酒》二十首借酒發了那么多的牢騷,最后卻特意提示:“但恨多謬誤,君當恕醉人”——這全是醉人謬語,可作不得真!《詠貧士》其一說他像孤云獨鳥,如何寂寞,如何饑寒,結末卻言“已矣何所悲”;《雜詩》其八寫凍餓至極到了哀哉可傷的地步,不由得發出“人皆盡獲宜,拙生失其方”,這本和李白的憤懣“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并無二致,也和孟郊“誰謂天地寬,出門即有礙”相差無幾,卻緊接用“理也可奈何,且為陶一觴”輕松收場結束。我們真不知道餓肚而無粗布被子的冬天,他這時是否有酒,即使有酒是否就那樣陶然怡樂,平靜得就像農村的冬天,凍得發抖的人怎么會有萬念俱灰甚或悲極生樂的心情呢!正緣于此,他的“田家語”被人們看做“平淡”的風格,他用“平淡”包裹的牢騷憤懣,也被誤解為無煙火氣。整個陶淵明,蒸發得只剩下置坐東籬,秋菊滿把,渾身悠然的純凈的隱士!隱士原本都是負氣帶性不能摧志屈道之人,而且他的議論畢竟綿里藏針,有著不是處處外露的鋒芒,糟糠寒餒的陶淵明與佳肴飽腹的玄言家們怎能作著風格一樣“平淡”的詩來?
①鐘惺、譚元春:《古詩歸》卷九,鐘惺評語,吳文治主編《明詩話全編》第7冊,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3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