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國際經濟法學(第5版)
- 陳安
- 19577字
- 2019-12-27 15:11:41
第一節 國際經濟法的產生和發展
國際經濟法,顧名思義,是泛指調整國際經濟關系的各種法律規范。換句話說,它是調整國際經濟關系的各種法律規范的總稱。
何謂國際經濟關系?學術界眾說不一,可大致分為狹義說和廣義說兩大類。
狹義說認為國際經濟關系專指國家政府之間、國際組織之間或國家政府與國際組織之間的各種經濟關系;參加國際經濟交往、構成國際經濟關系的主體,限于國家、國際組織以及在國際公法上具有獨立人格的其他實體。
廣義說則認為國際經濟關系不僅包含上述內容,而且包含屬于不同國家的個人之間、法人之間、個人與法人之間以及他們與異國政府或國際組織之間的各種經濟關系;參加國際經濟交往、構成國際經濟關系的主體,不僅僅限于國家、國際組織以及在國際公法上具有獨立人格的其他實體,而且包括在各國涉外經濟法、民商法、國際私法
上具有獨立人格的個人或組織,即屬于不同國家的自然人或各種法人。換言之,某種經濟關系,其主體不論是國家政府、國際組織、個人或法人,只要這種經濟關系的各方當事人分屬于兩個以上不同的國家,或其所涉及的問題超越出一國國界的范圍,就一概稱之為國際經濟關系。用以調整所有這些國際經濟關系的法律規范,都屬于國際經濟法的范疇。具體說來,舉凡涉及經濟領域的國際公法準則、國際商務條約和經濟協定,各國的涉外經濟法和民商法、涉及經濟的沖突法以及經由當事人自愿接受的國際商務慣例,都包含在內。
本書各章立論,均采用上述第二種界說,即廣義說。具體闡述分析,見本章第二節、第三節。
國際經濟交往中所發生的國際經濟關系,在每一特定歷史階段,往往形成某種相對穩定的格局、結構或模式,通常稱為國際經濟秩序。國際經濟秩序的建立和變遷,取決于國際社會各類成員間的經濟、政治和軍事的實力對比。國際經濟秩序與國際經濟法之間,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
國際經濟法,就其廣義的內涵而言,是各國統治階級在國際經濟交往方面協調意志或個別意志的表現。
各國的統治階級為了自身的利益,總是盡力把自己所需要、所愜意的各種秩序建立起來,固定下來,使它具有拘束力、強制力,于是就出現了各種法律規范。從這個意義上說,法律就是秩序的固定化和強制化。秩序是內容,法律是形式;秩序是目的,法律是手段。法律與秩序兩者之間的這種密切關系,是具有普遍性的。它不但存在于一國范圍內,而且存在于國際社會中。國家、法人、個人相互之間在長期的國際經濟交往過程中,有許多互利的合作,也有許多矛盾和沖突。經過反復多次的合作、斗爭和妥協,逐步形成了各個歷史時期的國際經濟秩序。與此同時,在各國統治階級相互合作、斗爭和妥協的基礎上,也逐步形成了維護這些秩序的、具有一定約束力或強制性的國際經濟行為規范,即國際經濟法。
國際經濟法是鞏固現存國際經濟秩序的重要工具,也是促進變革舊國際經濟秩序、建立新國際經濟秩序的重要手段。
在國際經濟和國際經濟法的發展過程中,始終貫串著強權國家保持和擴大既得經濟利益、維護國際經濟舊秩序與貧弱國家爭取和確保經濟平權地位、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斗爭。這些斗爭,往往以雙方的妥協和合作而告終,妥協、合作之后又因新的利害矛盾和利益沖突而產生新的爭斗,如此循環往復不已,每一次循環往復,均是螺旋式上升,都把國際經濟秩序以及和它相適應的國際經濟法規范,推進到一個新的水平或一個新的發展階段。新的國際經濟法規范一經形成和確立,就能更有效地進一步變革國際經濟的舊秩序,更有力地鞏固和加強國際經濟的新秩序。
那么,作為國際經濟行為規范的國際經濟法,是在什么時候開始出現的呢?
對于這個問題,學者見解不一。一種見解認為:國際經濟法是國際公法的一個新分支。它是調整國家、國際組織相互之間經濟關系的法律規范。傳統的國際公法主要調整國家間的政治關系,即使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的20世紀30年代,國際經濟關系仍處于弱肉強食法則支配之下的無法律狀態,國家可以為所欲為,不受任何法律約束。直到20世紀40年代,在聯合國主持下相繼出現了關于《國際貨幣基金協定》、《國際復興開發銀行協定》以及《關稅及貿易總協定》以后,才開始了用多邊條約調整國家間經濟關系的新時代。它標志著國際經濟關系方面的無法律狀態的結束和新興的國際經濟法的出現。
另一種見解認為:國際經濟法不僅包括調整國家、國際組織相互之間經濟關系的法律規范,而且包括調整私人(自然人、法人)相互之間以及公私之間超越一國國界的一切經濟關系的法律規范。國際經濟法的這兩個部分都淵源甚早。就后者而言,它的萌芽狀態,甚至可以追溯到古代中國的夏、商、周以及西方的古希臘、羅馬時期;即使就前者而言,它的開始出現,也遠比20世紀40年代早得多。換言之,至遲在資本世界市場逐步形成、各種國際商務條約相繼出現之際,就開始產生用以調整國家相互之間經濟關系的法律規范。
衡諸歷史事實,上述第二種見解是比較可以接受的。從宏觀上分析,迄今為止,國際經濟法經歷了萌芽、發展和轉折更新三大階段,而每一個大階段又可劃分為若干個時期。每個階段和每個時期既前后相承,又各具特色。茲試概述如下:
一、萌芽階段的國際經濟法
早在公元以前,地中海沿岸亞、歐、非各國之間就已出現頻繁的國際經濟往來和國際貿易活動。在長期實踐的基礎上,各國商人約定俗成,逐步形成了處理國際商務的各種習慣和制度。這些習慣和制度,有的由有關國家的法律加以吸收,規定為處理涉外商務的成文準則;有的則由各種商人法庭援引作為處理國際商務糾紛的斷案根據,日積月累,逐步形成為有拘束力的判例法或習慣法。可以說,這些商事法規或商事習慣法,實質上就是國際經濟法的最初萌芽。散見于某些間接記載中的“羅得法”(Lex Rhodia),羅馬法中的“萬民法”(Jus Gentium),中世紀民間編纂的國際性商事習慣法法典,諸如13世紀至16世紀間流行于地中海沿岸各地的《康索拉多海商法典》(Consolato del Mare,或The Consulate of the Sea)、阿馬斐(Amalfi)法、比薩(Pisa)法、奧列隆(Oleron)法、維斯比(Visby)法、漢薩(Hansa)法等海事商事法典,以及17世紀前后各國的立法機關參照這些民間編纂的商事法典制訂的國內法等,可以統稱為早期的國際商事法。它們是萌芽階段的國際經濟法的一種淵源和一個組成部分,其調整對象,主要是私人與私人之間超越一國國界的經濟(貿易)關系;它所直接涉及的經濟法律關系的主體,是私人而不是國家。
至于國際經濟法的另一個組成部分,即以國家為主體、用來調整國家與國家之間經濟關系的法律規范,在古代和中世紀時期尚屬罕見。不過,中世紀后期出現的歐洲某些城市國家之間締結的重要商約,作為近現代國際商務條約的萌芽和先河,在近現代國際經濟法的發展史上,仍具有一定的意義。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漢薩聯盟”的商務規約。漢薩聯盟是14—17世紀期間北歐諸城市國家結成的商業、政治聯盟組織,以北德意志諸城市國家為主,主要目的在于互相協調和保護各加盟城市國家的貿易利益和從事貿易的各加盟國的公民,并且共同對付聯盟以外的“商敵”。西方有的學者認為,中世紀此類貿易聯盟的某些商務規約,為后來的某些國際公法原則提供了發展的基礎。
二、發展階段的國際經濟法
17世紀以后,資本主義世界市場逐步形成,世界各民族國家之間的經濟貿易交往空前頻繁,國際經濟關系空前密切,相應地,國際經濟法也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發展階段。從17世紀到20世紀40年代以前,數百年間,用以調整國際經濟關系的國際條約、國際習慣或慣例和國內立法,大量出現,日益完備。
(一)雙邊國際商務條約
在這段歷史時期里,先后陸續出現了許多雙邊性的國際商務條約。它們可以大體區分為兩類,即平等的和不平等的。如果締約國雙方都是主權完全獨立、國力大體相當的國家,締約時雙方都完全出于自愿,條款內容是互利互惠的,這就是平等條約。反之,如果締約國雙方的國力強弱懸殊,其中一方主權并不完全獨立,因屈服于各種威脅或暴力而被迫締約,條款內容是片面特惠的,這就是不平等條約。在這段歷史時期里,西方強國之間簽訂的各種雙邊商務條約和協定,屬于前一類;西方列強與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眾多弱小民族之間簽訂的各種雙邊商務條約、專項商務協定或含有商務條款的其他國際條約,則屬于后一類。前一類為數不多,后一類則不勝枚舉。
各種不平等條約中片面的經濟特惠條款以及貫穿著弱肉強食精神的各種國際習慣或慣例,也是當年國際經濟法的重要組成部分,而就西方列強與全世界眾多弱小民族之間的經濟關系而言,則是當年國際經濟法的主要組成部分。除了強行割取大片疆土和勒索巨額“賠款”的條款之外,諸如強迫弱小民族同意給予關稅稅率“議定”權和“議允”權,甚至鳩占鵲巢,干脆奪取了海關管理權,同時限制和壓低內地征稅稅率,以利于洋貨舶來品大量傾銷,強占“租界”和強行“租借”大片土地,攫取和壟斷礦山開采權、鐵路修筑權和管理權、內河航運權、“勢力范圍”控制權,強索片面的最惠國待遇
,等等,也都通過有關的條約和協定,逐步上升為當年用以調整國際經濟關系的法律規范。
(二)近現代國際習慣或慣例
與雙邊國際商務條約并存的,還有許多用以調整國際經濟關系的國際習慣。有些習慣或慣例在今天看起來是十分荒唐的,在當年卻風行一時,并且獲得西方資產階級國際法“權威”學者的肯定和論證,被認為是傳統國際法的一個組成部分。試以國際土地資源的取得方式為例。從經濟學的觀點看來,領土本身便意味著耕地、種植園、牧場、森林、礦藏和稅源。按照當年傳統的國際習慣或慣例,對于這些自然資源和財富源泉的取得,竟然可以采取征服、先占、時效之類的形式。征服,指的是一國可以憑借武力強占他國的領土。換言之,即使是發動侵略戰爭,強占他國領土,劫奪其自然資源,只要切實有效地實現了占領或占有,則這種占領或占有就是“合法”的。先占,在民法上的原意,指的是對無主物的最先占有者可以取得該物的所有權。它被移植到國際法上,指的是國家可以占取無主地,取得對它的主權,而所謂“無主地”,是指當時不屬于任何國家的土地。根據解釋,它不但指海中荒島之類完全無人居住的土地,而且,在國際實踐中,主要是指當年亞洲、非洲、美洲廣大的部落地區。換言之,盡管這些地區自古以來就有千千萬萬土著居民世代生息、勞動和繁衍,盡管他們是當地土地和一切自然資源的天然主人,但只要他們還是部落組織而尚未建成國家,這些地區就仍然被認定為不屬于任何國家的“無主地”,西方“文明”國家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按“先占”原則對它搶先占領,實行統治,“合法地”攫取一切自然資源。至于時效,指的是一個強權國家擁有的部分領土,縱使當初是不正當地和非法地占有的,只要占有者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安安穩穩”地繼續占有,以致形成了“一般信念”,認為事物現狀是符合“國際秩序”的,那么,這個強權國家就被認定為這些領土的合法所有者。換言之,時間的流逝可以使一切憑借暴力侵占他國領土及其資源的既成事實從非法變成“合法”。
十分明顯,在上述這個歷史階段中被用來調整列強與眾多弱小民族之間國際經濟關系的各種條約、協定和國際習慣或慣例,都貫穿著強烈的殖民主義、帝國主義、霸權主義精神,而且,根據西方資產階級國際法“權威”學者的論證,都是傳統的國際公法的組成部分。誠如中國晚清一位思想家所揭露的:在當時,“公法乃憑虛理,強者可執其法以繩人,弱者必不免隱忍受屈也”。換句話說,這些國際行為規范或行動準則,是與當年國際的強弱實力對比相適應的,是強者用以維持當年國際經濟秩序的一種“惡法”。
由此可見,就這個歷史時期的國際經濟關系而言,并非處在全然“無法律狀態”,而是處在惡法統治狀態;并非弱肉強食“不受任何法律約束”的時代,而是弱肉強食本身“合法化”的時代。
(三)多邊國際商務專題公約
除了雙邊性商務條約和協定之外,在這個歷史階段的后期,又陸續出現了多邊性的國際商務專題公約。其中影響較大的,如1883年簽訂的《關于保護工業產權巴黎公約》,專門對技術發明的專利權、商標和商號的專用權等事項,作出統一規定,并實行統一的國際保護;1886年簽訂的《關于保護文學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專門對作品的版權問題作出統一規定,實行國際性的共同保護;1891年簽訂的《關于商標國際注冊馬德里協定》,專門對商標申請國際注冊的內容、效力、收費、轉讓等事項作出比較詳細的統一規定;1910年簽訂于布魯塞爾的《關于船舶碰撞法規統一化的國際公約》和《關于海上援助和救助法規統一化的國際公約》,專門對各種水域船舶碰撞的損害賠償問題以及水上施救行為的報酬索取問題,分別作了統一的規定;1924年簽訂的《關于提單法規統一化的國際公約》(通常簡稱《海牙規則》),專門對海上運輸中托運人與承運人雙方的權利和義務作出統一規定;1929年簽訂的《關于國際航空運輸法規統一化的公約》(通常簡稱《華沙國際航運公約》或《華沙公約》),專門對國際客貨空運的收費、保險、賠償等問題制訂了統一的規則;1930年、1931年相繼簽訂于日內瓦的《統一匯票本票法公約》以及《統一支票法公約》,專門對國際貿易支付和貨幣流通中使用本票、匯票及支票的有關事宜制訂了統一的法律規范,等等。
(四)多邊國際專項商品協定
在國際貿易中,各利害沖突的有關國家為了避免兩敗俱傷,也往往針對某些“商戰”激烈的專項商品,達成多邊性的國際協定,就其生產限額、銷售價格、出口配額、進口限制、關稅比率等方面的問題,實行國際性的妥協、統制和約束,這就是種類繁多的國際卡特爾專項商品協定。此類多邊專項商品協定早在19世紀末葉20世紀初期就已陸續出現,至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后,特別是經歷了1929年世界性的“生產過剩”和經濟危機以后,更是層出不窮。其中影響比較重大的,如1902年、1931年以及1937年先后三度簽訂的《國際砂糖協定》,1931年的《國際錫協定》,1933年的《國際小麥協定》,1934年的《國際橡膠協定》,等等,都屬于此類多邊性國際專項商品協定,構成了國際經濟法的部分內容。
(五)近現代國際商務慣例
為了減少和避免國際經濟交往中的誤會和紛爭,縮短商事合同談判和簽訂過程,提高國際商務活動的效率,有些國際性的商人組織或學術團體,往往歸納和整理商務活動中的某些習慣做法,制訂和公布各種商務規則,供各國商事當事人在談判和草擬合同條款時自由選擇采用。這些規則一經采用,就成為對合同當事人具有拘束力的經濟行為規范。例如,1860年,歐美多國商界人士在英國格拉斯哥港共同制訂了理算共同海損的統一規則,通常簡稱為《格拉斯哥規則》,隨后在1864年和1877年經過兩度修訂,改名為《約克—安特衛普規則》;又經多次修改補充,一直沿用至今;1908年,具有國際影響的英國倫敦商人組織“勞埃德委員會”(舊譯“勞合社”)正式推出“勞氏海上救助合同標準格式”,其后歷經多次修訂,一直被國際海運界廣泛采用;1928年至1932年,國際法協會制訂了《華沙—牛津規則》,專對CIF(簡稱“到岸價格”)買賣合同雙方所承擔的責任、費用和風險,作了統一的規定;1933年,國際商會公布了《商業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專門對國際貿易結算中最常用、因而爭端最多的信用證支付方式,規定了統一的準則并作出統一的解釋;1936年,國際商會制訂了《國際貿易術語解釋通則》,專門對國際貿易合同中最常見的九種價格術語作了統一的解釋。國際商會的以上兩種條規,作為早期藍本,以后也屢經修訂補充,其中許多基本內容一直沿用至今。
(六)近現代各國商事立法
除了上述各種現象以外,近現代各個民族國家中商事立法逐漸完備,這也是在前述這個歷史階段中國際經濟法迅速發展的一個重要方面。其所以這樣,是因為:第一,由于資本主義的發展和世界市場的形成,近現代較大規模的商事活動向來具有越出一國國境的特性,因此,隨著時間的推移,各國國內商事立法大多參考和吸收了國際商務活動中所約定俗成的各種慣例。由于淵源大體相同或相近,各國的商事法規往往具有很大的國際共同性。國際慣例逐步轉化和上升為各國的正式法規,顯然是一種重大發展。第二,各國的商事法規雖然都是國內法,一般適用于國內的商務活動或商事行為,但由于主權國家享有屬地管轄權(territorial jurisdiction)和屬人管轄權(personal jurisdiction),因此,各國的商事法規也同時適用于本國商人涉外的商務活動或商事行為,即也被用來調整一定的國際經濟關系,從而成為國際經濟法規范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并大大豐富了國際經濟法的內容,推進了國際經濟法的發展。
可以說,法國在1673年和1681年先后頒行的《商事條例》和《海商條例》,是近現代民族國家統一國內商事立法的濫觴。后來在1807年頒行的《法國商法典》,就是在上述兩種條例的基礎上修訂補充而成的。19—20世紀之間,法國又通過許多單行成文法以補上述商法典的不足。各國受法國影響而制定的商法,有1838年的荷蘭商法和希臘商法、1850年的土耳其商法、1870年的比利時商法、1883年的埃及商法、1885年的西班牙商法、1888年的葡萄牙商法以及隨后仿效西、葡的拉丁美洲諸國商法。德國在1900年頒行的《德國商法典》,對于其后奧地利、日本以及北歐斯堪的納維亞半島諸國的商事立法,也有很大影響,成為這些國家所師承的立法藍本。上列這類國家當時都是“民法典”與“商法典”并存并行,民事活動按民法規定處理,商事活動按商法規定處理,這種立法體制通稱“民商分立主義”。與此相反,另一種立法體制例是在民法典之外不再另訂商法典,把商事法律規范也納入民法典之中,這種立法體制通稱“民商合一主義”。民商合一的做法開始于瑞士1911年頒行的《瑞士民法典》,后來也有一些國家仿此辦理。在英國,原將商事法融于“普通法”與“衡平法”之中,后兩者都是不成文法或判例法;1882年以后陸續制定了涉及票據、買賣、商標、保險、版權、破產、財產、公司等各種專項問題的單行商事法規,使商事法規逐漸成文化。美國本仿英制,實行不成文法;但自1896年以后,相繼制定許多統一的商事法案,僅供聯邦各州立法時參考采用,而并非指令全國各地一體遵行。就此點而言,與英國的成文商法又有不同。
三、轉折更新階段的國際經濟法
自從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后,六十多年來,國際社會產生了并繼續產生著重大的變化。世界上各種力量幾度重新組合,形成了新的國際力量對比。眾多殖民地、半殖民地的被壓迫弱小民族,紛紛掙脫殖民枷鎖,出現了一百多個新的民族獨立國家,構成第三世界,并且作為一支新興的、獨立的力量登上國際政治和國際經濟的舞臺。它和第一、第二世界,既互相依存和合作,又互相抗衡和斗爭,導致國際經濟關系逐步發生重大轉折,出現新的格局,相應地,國際經濟法的發展也逐步進入“除舊布新”的重大轉折時期。
(一)布雷頓森林體制和關貿總協定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的初期,歐洲因飽遭戰禍而瘡痍滿目,急需大量外來經濟援助以促進經濟的復興和發展。美國在這場戰爭中由于各種特殊條件,不但本土未受戰禍摧殘,反而發了大財,國力鼎盛。它力圖通過對外經濟援助活動以及協調西方發達國家之間的經濟關系,以鞏固和加強自己在世界經濟中遙遙領先的地位。戰后在國際經濟關系領域中發揮了重大作用的“布雷頓森林體制”(Bretton Woods Regime)以及“關稅及貿易總協定”,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相繼出現并積極運轉的。
大戰結束前一年,經過美國的積極策動,1944年7月在美國東北部新罕布什爾州的布雷頓森林召開了聯合國貨幣金融會議,45個與會國家簽訂了《國際貨幣基金協定》和《國際復興開發銀行協定》。大戰結束后,在1945年12月分別正式成立了相應的組織機構。1947年10月,23個國家在日內瓦簽訂了《關稅及貿易總協定》,并隨即成立了相應的組織機構。這三項協定及其相應機構都具有全球性的影響。前兩項協定的主旨,是要在世界范圍內促進貨幣和金融方面的國際合作,從而促進國際貨幣金融關系相對穩定和自由化。后一項協定的主旨,是要在世界范圍內促進關稅和貿易方面的國際合作,從而促使國際貿易自由化。
以這三項協定為契機,國際社會開始進入以多邊國際商務條約調整重大國際經濟關系的重要階段,這是國際經濟法發展過程中的一個新階段。其所以這樣,是因為這個階段具有不同于以往階段的新特點:第一,過去雖已出現過用來調整國際經濟關系的多邊條約或國際公約,但它們所調整的對象,一般都是比較次要的、帶技術性的專門事項,如專利權、商標權、船舶碰撞、海難救助、貨運提單、票據流通之類;它們對各國經濟生活以及國際經濟關系的實際影響,往往限于某個小環節或小局部。而上述三個多邊協定所調整的對象,則是國際貨幣金融、國際關稅壁壘和國際貿易往來等牽動整個體制的重大問題、要害問題,影響到各國經濟生活和國際經濟關系的全局和根本。第二,過去雖已有過許多雙邊性的商務條約(如“友好通商航海條約”之類),其中有些條款也簡略地涉及關稅、貿易、貨幣匯兌問題,但一般只作籠統抽象的規定,缺乏切實具體的措施,更非以實現國際貨幣流通自由化、商品流通自由化作為主要目標,其有關規定的廣度和深度,遠遜于上述三個多邊專項協定。第三,過去這些雙邊性商務條約,規定不一,其適用范圍也只限于締約雙方,遠不如上述三個多邊專項協定具有廣泛得多的國際統一性和普遍性。
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這三項世界性多邊協定的出現和運轉,對于戰后歐洲各國經濟的恢復與發展,對于調整國際經濟關系和促進國際經濟合作,發揮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是,以這三項多邊協定為主要支柱的國際經濟體制和格局,本身存在重大的缺陷。從本質上和整體上看,它是舊時代國際經濟舊秩序的延續,而不是新時代國際經濟新秩序的開端。因此,對20世紀40年代建立起來的國際經濟秩序,不宜估價過高,更不能認為它“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其所以這樣,是因為:
首先,20世紀40年代中后期參加上述多邊協定締約會議的國家,主要是西方發達國家。協定的有關條款內容,主要反映了以美國為首的西方發達國家的利益和要求。當時,絕大多數第三世界國家還處在殖民地或半殖民地地位,沒有代表出席。因此,它們的利益和愿望在這些協定中未能獲得應有的反映和尊重。
以當時的《國際貨幣基金協定》為例,它規定了美元與黃金的固定比價,使美元等同于黃金,成為世界通用的貨幣,從而讓美國在世界金融領域中享有特權,居于絕對統治地位長達27年,直到1971年以后情況才有所變更。它對積貧積弱的發展中國家為緩解國際收支逆差而提出的貸款申請和籌資活動,施加了苛刻的條件限制。它是以國家為單位的政府間組織,卻排除“一國一票”的平權原則,而采用類似股份公司的“加權表決制”(weighted vote)。在這個組織的權力機構中,各國理事和所選執行董事表決權的大小,取決于各該國認繳基金份額的多寡。各國借款權的大小,也按同一原則核定。例如,美國一國的投票權約占總投票權的20%左右,而不少貧弱國家的投票權僅分別占總投票權的0.1%或0.01%,有的小國甚至只占0.003%,大小相差數百倍甚至數千倍。占世界人口70%的發展中國家,投票權的總和只占基金組織總投票權的33%左右。這意味著第三世界眾多貧弱國家參與決策的權力甚為微弱,遇到國際收支逆境,也難以獲得貸款,或只能獲得極其有限的貸款,有如杯水車薪。而少數富有的發達國家則宛如公司大股東,操縱著基金組織的決策權,時常出現以富欺貧的局面。
再以當時的《關稅及貿易總協定》為例,它要求各締約國在國際貿易中無條件實行互惠,完全對等地大幅度削減關稅,逐步實行國際貿易自由化。此項原則適用于經濟發展水平相當的發達國家之間,基本上是公平的;但無條件地推行于經濟發展水平懸殊的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則顯失公平。因為發達國家的生產技術水平高,資金實力雄厚,商品競爭能力強,出口總額大,因而可以在發展中國家削減進口關稅的條件下攫取厚利;反之,發展中國家的商品在國際市場上的競爭能力弱,出口總額小,因而從發達國家進口關稅的對等減讓中所取得的實惠,就要小得多。而且,在經濟實力懸殊的國家之間無差別地對等削減關稅,往往導致發展中國家國內市場的丟失、民族工業的受害和對外貿易的萎縮。
其次,特別應當看到:在20世紀40年代中期至50年代,全世界眾多弱小民族中只有少數擺脫了外國統治,爭得獨立,舊式的殖民統治體系在全球范圍內仍占主導地位,這當然談不上什么新時代的降臨。進入20世紀60年代以后,許多殖民地、半殖民地雖然相繼爭得政治獨立,但作為取得政治獨立的條件,往往被迫簽約同意保留原宗主國在當地的既得權益和特惠待遇,從而在經濟上仍然處于從屬和附庸的地位。長期殖民統治所形成的極不合理的國際生產“分工”體系,使得這些新獨立的國家仍是畸形經濟的原料產地;極不公平的國際交換體系使得它們繼續遭受發達國家“賤買貴賣”的掠奪;高利貸式的國際金融體系使得他們債臺高筑,財政拮據加深;“國中之國”式的跨國公司體系使得他們的經濟命脈、自然資源和國計民生仍然操縱在外國資本手中。所有這些,都歸結為世界財富的國際分配體系基本上保留著舊日的面貌:貧富極度懸殊,富國繼續盤剝窮國,從而造成富國愈富、窮國愈窮。
可見,在上述時期里,就國際經濟結構的整體和國際經濟關系的全局來看,遠未脫離舊日那種弱肉強食和以富欺貧的窠臼。從本質上說,它仍然屬于舊時代國際經濟舊秩序的歷史范疇。相應地,用以維護國際經濟舊秩序的各種國際經濟法舊原則和舊規范,仍然起著支配的作用。前述三項多邊國際協定也是在這種經濟基礎上建立起來、并為這種經濟基礎服務的,因此,這些協定中原先所體現的國際經濟法原則及其有關規范,就不能不深深地打上了國際經濟舊秩序的烙印。它們和其他領域的國際經濟法舊原則、舊規范一起,都面臨著不斷改造和根本變革的歷史課題。
正因為如此,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六十多年來,全世界眾多弱小民族始終不渝地為改造國際經濟舊秩序和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廢除國際經濟法舊規范和創立國際經濟法新規范而進行的斗爭,從未停頓止息。
(二)創立國際經濟法新規范的斗爭
在創立國際經濟法新規范的斗爭中,有幾個重大回合,是特別引人注目的:
1.第一次亞非會議(萬隆會議)
1955年4月,包括中國在內的28個擺脫了殖民統治的亞洲和非洲國家在印度尼西亞的萬隆集會,第一次在沒有殖民國家參加下,討論了弱小民族的切身利益問題,并以《亞非會議最后公報》的形式,向全世界宣告了亞非弱小民族共同的奮斗目標和行動準則:堅決反對外國的征服、統治和剝削,迅速根除一切殖民主義禍害,支持民族自決,維護國家主權和民族獨立,并在互利和主權平等的基礎上,在生產、金融、貿易、航運、石油等諸多方面,開展國際經濟合作。為此目的,必要時可以采取集體行動,或制訂共同政策,或“在國際會談中事先進行磋商,以便盡可能促進它們共同的經濟利益”。會議初步形成了“南南聯合自強”的戰略思想,首先吹響了發展中國家共同為改造國際政治經濟舊秩序而團結戰斗的號角。五十多年前的首次亞非會議,是亞非民族解放運動的一座重要里程碑,是國際關系史上的一個偉大創舉。從那時起,亞非發展中國家作為一支獨立的新興力量,更加有力地登上了國際舞臺。那次會議所確立的處理國家關系的十項原則,為建立公正合理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奠定了重要基礎。那次會議所倡導的團結、友誼、合作的“萬隆精神”,成為五十多年以來激勵廣大發展中國家為實現民族振興和推動人類進步而不懈奮斗的強大動力,有力地推動了亞非國家的聯合自強,促進了世界的和平與發展。
2.《關于自然資源永久主權的宣言》
1960年以后,許多殖民地紛紛獨立,連同先前已經掙脫殖民枷鎖的發展中國家,開始構成聯合國會員國的絕大多數,迅速擴大了弱小民族在這個世界性組織中的發言權和決策權,改變了早先聯合國由寥寥幾個西方大國控制的局面。在眾多發展中國家的聯合斗爭下,聯合國大會于1960年底通過了《關于給予殖民地國家和人民獨立的宣言》,莊嚴宣布“必須迅速和無條件地結束一切形式的殖民主義”。接著,在1962年底又通過了《關于自然資源永久主權的宣言》,承認各國對本國境內的一切自然資源都享有不可剝奪的永久主權;尊重各國的經濟獨立,一切國家都有權依據本國的利益自由處置本國的自然資源;為了開發自然資源而被引進的外國資本,必須遵守東道國的各種規章制度,服從東道國國內法的管轄;在一定條件下,東道國政府有權對外資企業加以征收或收歸國有。雖然這些宣言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也被塞進了維護西方殖民主義者既得利益的若干條款,但從整體上說,它們畢竟為發展中國家徹底擺脫新、舊殖民主義的剝削和控制,維護國家經濟主權,建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提供了法理上的有力根據。
3.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
在發展中國家的積極倡議和大力推動下,1964年底組成了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United Nations Conference on Trade and Development, UNCTAD),成為聯合國在經濟方面的一個常設專門機構。發展中國家通過這個組織,依靠自己表決權上的優勢,專門針對國際貿易和經濟開發方面的問題,逐步制訂和推行比較公平合理的新原則、新規范,從而逐步改變國際經濟舊秩序,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為了實現這一目標,亞洲、非洲、拉丁美洲許多發展中國家以及歐洲的南斯拉夫在1964年聯合組成了“七十七國集團”。此后,屬于這個集團的國家在許多重大的國際問題上,特別是在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問題上,都采取統一行動。每屆聯合國大會以及每屆聯合國貿發會議召開之前,這個集團都預先召開部長級會議,協商在聯合國大會或聯合國貿發會議上如何統一步調,“用一個聲音說話”,以便在國際經濟秩序“除舊布新”的斗爭中,取得新的成就。目前參加這個集團的發展中國家已達131個,但習慣上沿用原有的名稱。可以說,聯合國貿發會議的組織以及七十七國集團的積極活動,意味著過去受西方大國“分而治之”的許多弱小民族,已經開始把零星分散的反抗行動匯集起來,團結成為統一的力量,組織成為改造國際經濟舊秩序的戰斗聯盟,并且不斷取得重要成果。例如,1964年和1968年先后兩屆聯合國貿發會議在國際貿易方面大力倡導和率先制定的有利于發展中國家的“非互惠的普惠待遇”等改革方針和新的法理原則,經過發展中國家的不懈努力,逐漸在不同程度上為國際社會所承認,并逐漸滲透到有關國際經濟關系的多邊協定之中,從而促使國際經濟法和國際經濟秩序朝著“除舊布新”的方向逐步邁進。
4.《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宣言》以及《各國經濟權利和義務憲章》
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國際經濟秩序和國際經濟法在除舊布新方面取得的初步成就,為20世紀70年代國際經濟法的重大發展,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1971年,中國恢復了在聯合國中的合法席位。作為一個擁有全球1/5人口的社會主義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作為聯合國安全理事會中的一個常任理事國,中國堅定地與第三世界眾多發展中國家站在一起,共同奮斗。聯合國內部這一新的格局,對于變革國際經濟舊秩序和國際經濟法舊規范、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和國際經濟法新規范,起了重大的促進作用。
20世紀70年代以來,南北矛盾上升到一個新的層次:發展中國家在總結經驗的基礎上,開始要求對現存的國際經濟結構,從整體上逐步實行根本變革,即對國際生產分工、產品交換以及利益分配等方面的現行體制,逐步加以全局性和大幅度的調整和改革。發達國家(特別是其中的超級大國)為了維護既得利益,反對上述主張;即使迫于形勢,也只愿意實行局部的、微小的改良。換言之,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南北分歧的焦點日益明顯地集中于整個國際經濟結構應否實行根本變革,其核心內容則在于世界財富如何實行國際再分配。三十多年來,關于國際經濟秩序和國際經濟法基本規范新舊更替、破舊立新問題的論爭,就是圍繞著上述焦點和核心而展開的。
在眾多發展中國家的強烈要求下,聯合國大會于1974年4月召開了第6屆特別會議,圍繞著“原料和發展”這一主題,專門討論了反對殖民主義剝削和掠奪、改造國際經濟結構的基本原則和具體安排,一致通過了《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宣言》(以下簡稱《宣言》)和《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行動綱領》(以下簡稱《綱領》)。《宣言》指出,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三十年來,大批弱小民族雖已取得獨立,但舊殖民統治的殘余和新殖民主義的控制,仍然是阻撓發展中國家以及弱小民族獲得徹底解放和全面進步的最大障礙。世界財富的國際分配極不公平、極不合理:發展中國家占世界總人口的70%,卻只享有世界總收入的30%;發達國家與發展中國家之間的鴻溝日益擴大加深。因此,應當刻不容緩地開展工作,以建立一種新的國際經濟秩序。這種秩序應當建立在一切國家待遇公平、主權平等、互相依存、共同受益以及通力合作的基礎上,用以取代建立在不公平、不平等、弱肉強食、貧富懸殊基礎上的現存國際經濟秩序,即國際經濟舊秩序。
為了建立新的國際經濟秩序,《宣言》列舉了20條基本法理原則。這些基本法理原則在1974年12月舉行的聯合國大會第29屆會議上,得到進一步的肯定和論證,并以更加明確的文字,載入到大會以壓倒性多數通過的《各國經濟權利和義務憲章》(以下簡稱《憲章》)這一綱領性、法典性文件之中。如果把貫串于《宣言》和《憲章》中的法理原則加以粗略概括,其最主要之點在于:第一,確認了各國的經濟主權是不可剝奪、不可讓渡、不可侵犯的。各國對本國的自然資源以及境內的一切經濟活動,享有完整的、永久的主權。各國有權對它們實行切實有效的控制管理,包括必要時對外資企業實行國有化或將其所有權轉移給本國國民。跨國公司的經營活動,必須遵守東道國的政策法令,接受東道國的司法管轄和管理監督;不得強行索取特惠待遇,不得干涉東道國內政。第二,確認應當按照公平合理和真正平等的原則,對世界財富和經濟收益實行國際再分配,以遏制和消除富國愈富、貧國愈貧的危險趨向和惡性循環。為此,必須在國際生產分工、國際貿易、國際技術轉讓、國際稅收、國際貨幣制度、國際資金融通、國際運輸、公海資源開發等領域,全面地逐步變革現行的不合理、不公平的體制,并對發展中國家采取各種不要求互惠的優惠措施。第三,確認一切國家,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在一切世界性經濟問題上都享有平等的參與權、決策權和受益權。國家不論大小,不論貧富,應該一律平等。國際經濟事務應該由世界各國共同來管,而不應當由一兩個超級大國來壟斷,也不應當由少數幾個富強的發達國家來操縱。為此,必須在有關的國際組織和有關的國際經濟事務上,變革現行的仗富欺貧、恃強凌弱、以大欺小的決策體制。
《宣言》和《憲章》的通過,是發展中國家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三十年來團結斗爭的重大勝利。它們的出現,是戰后多年來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的各項基本要求的集其大成,是這些正當要求開始獲得國際社會廣泛承認的有力證明,也是國際經濟法新舊更替、破舊立新過程中的一次重大飛躍和明顯轉折。這些綱領性、法典性國際文獻所確立的基本法律觀念和基本法理原則,是新型的國際經濟法基本規范發展的重要里程碑,也是此后進一步建立新型國際經濟法規范體系的重要基石。盡管它們在貫徹執行過程中遇到了來自發達國家特別是來自超級大國的種種阻力和重重障礙,盡管至今仍有一些發達國家特別是超級大國的學者極力貶低甚至否認這些綱領性、法典性國際文獻的法律效力,但是自從1974年《宣言》和《憲章》誕生以來,愈來愈多的國際司法實踐和國際締約實踐
直接援引或初步遵循這兩大基本文獻中所確立的法律觀念和法理原則,足見這些新型的法律觀念和法理原則符合時代精神和歷史潮流,并日益深入人心,因而具有強大的生命力。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的法律拘束力勢必日益加強,并定將進一步發展成為新型的、完整的國際經濟法規范體系。
眾所周知,在當代人類社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在社會群體生活中,各平等個體之間的愿望、意見和要求,不可能時時事事都是完全一致而毫無爭議的。因此,在任何正常的群體生活中,少數服從多數乃是最一般的民主原則。換言之,無論在各國內政事務中,還是在國際共同事務中,顯然都應當提倡、遵循和貫徹民主原則。就后者而言,“世界上所有的國家,無論大小、貧富、強弱,都是國際社會中平等的一員,都有參與和處理國際事務的權利。各國主權范圍內的事情只能由本國政府和人民去管,世界上的事情只能由各國政府和人民共同商量來辦。這是處理國際事務的民主原則。在當今時代,世界的命運必須由各國人民共同來掌握”。這是不言而喻的常識。但是,對于像《宣言》、《憲章》這種由聯合國大會以壓倒多數通過的綱領性、法典性文獻,一向以“全球民主典范”自詡的超級大國及其若干學者,卻迄今不肯承認它們在法律上的拘束力。“口實”之一是:聯合國大會并不具有“立法權”,《宣言》和《憲章》等只是“建議”而不是典型的條約。此種“理論”,不但全盤否定國際事務中理應切實遵循的民主原則,全然漠視體現了全球絕大多數人民共同意志的這些基本文獻,而且全然無視這些基本文獻及其法律理念三十多年以來日益為國際社會所廣泛實踐、普遍接受和深入人心的客觀事實,從而散發著濃烈的霸權主義和強權政治的氣息。顯然,這是霸權主義者千方百計地維護既得利益因而“利令智昏”的必然結果。作為弱小民族和發展中國家的法律學人,顯然應當透過現象看本質,識破其立論的真實意圖和客觀后果,敢于突破這種似是而非的“傳統”的理論樊籠和精神枷鎖,理直氣壯地為全球弱小民族的共同意志和共同利益,大聲吶喊,進行新的、科學的法理論證。
(三)多邊國際商務專題公約的發展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隨著國際經濟交往的進一步擴大和深化,除了用以調整國際貨幣金融、國際貿易和關稅等牽動國際經濟關系體制大局的多邊國際條約之外,又增添了相當數量次要的、帶技術性的國際商務專題公約,體現了國際范圍內商事法規統一化日益加強的客觀趨勢。例如,1952年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主持下簽訂了《世界版權公約》。1964年以西歐國家為主,簽訂了《國際貨物買賣統一法公約》以及《國際貨物買賣合同成立統一法公約》。1966年聯合國大會第21屆會議通過決議,設立了“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責成該委員會大力促進國際貿易法的逐步協調和統一。其主要途徑有二:一是積極推動締結各種專題性多邊商務公約;二是積極促使國際商務慣例或商業條款法典化。在上述委員會主持下,先后制訂并通過了一系列國際商務專題公約,諸如1974年的《國際貨物銷售時效期限公約》、1978年的《聯合國海上貨物運輸公約》(通常簡稱《漢堡規則》)、1980年的《聯合國國際貨物銷售合同公約》以及《聯合國國際貨物多式聯運公約》,1995年的《聯合國獨立擔保和備用信用證公約》,等等。此外,在聯合國國際海事組織主持下,也陸續制訂并通過了有關海事的專題公約,如1989年通過的《海上救助國際公約》以及1996年通過的《海上運輸有害有毒物質的責任和損害賠償國際公約》。隨著時間的推移,在聯合國主持下此類世界性專題商務公約還將陸續不斷增加數量、擴大范圍和加強深度。因此有人認為,聯合國國際貿易法委員會等國際組織機構的成立,是國際商事法規已經形成一個獨立法律部門的標志。從此以后,國際商事法規的統一化和法典化,進入了一個嶄新的發展階段。
與此同時,在聯合國以外,也可以看到國際商事法規日趨統一的動向。例如,在鐵路運輸、航空運輸、專利、商標、版權等商務專題方面,相繼出現了一些新的國際性和地區性的公約或協定。諸如:1951年歐洲和亞洲社會主義國家締結的《國際鐵路貨物聯運協定》,1955年簽訂的關于修改1929年《華沙國際航運公約》的《海牙議定書》,1961年簽訂的用以補充1929年《華沙國際航運公約》的《瓜達拉哈拉(墨西哥)公約》,1970年簽訂的《專利合作公約》,等等。
(四)區域性或專業性國際經濟公約的出現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形形色色的區域性或專業性的國際經濟條約及其相應組織不斷出現,其名目之多,涉及范圍之廣,都是前所未有的。就其性質和功能而言,可分為三大類:第一類是以西方發達國家為締約國的國際經濟條約及其相應組織,如歐洲共同體、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歐洲聯盟等,其主旨在于協調各有關發達國家的經濟政策和國際經濟關系,并謀求這些發達國家共同的經濟利益。第二類是以原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為基本締約國的國際經濟條約及其相應組織,如經濟互助委員會,其主旨在于調整各有關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政策和國際經濟關系,實行所謂“社會主義國際分工”和“社會主義經濟一體化”,加強蘇聯對有關國家的經濟控制。20世紀90年代初以來,這一類區域性組織已隨著蘇聯的解體而歸于消亡。第三類是以發展中國家為締約國的國際經濟條約及其相應組織,如西非國家經濟共同體、安第斯條約組織、東南亞國家聯盟、石油輸出國組織、可可生產者聯盟、天然橡膠生產國協會等等,其主旨在于協調各有關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政策和國際經濟關系,加強“南南合作”,統一步調,聯合斗爭,反對國際壟斷資本特別是超級大國的掠奪和剝削,維護民族經濟權益,爭取國家經濟獨立。
(五)國際商務慣例的發展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在不斷總結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國際商務慣例的編纂成文,也不斷更新,并日趨完備。例如,總部設在法國巴黎的國際商會自從1936年制訂《國際貿易術語解釋通則》之后,歷經1953年、1967年、1976年、1980年、1990年、2000年、2010年多次修訂補充,內容大為豐富發展,適用范圍也更加廣泛。國際商會1933年公布的《商業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歷經1951年、1962年、1974年、1983年、1993年五度修訂,并自1962年起改名為《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2006年又頒布了最新版本的《跟單信用證統一慣例》,簡稱《UCP600》。為適應國際商業和金融活動發展的新需要,國際商會于1958年草擬、1967年修訂公布了一套《商業單據托收統一規則》,經十余年實踐,于1978年再次修訂,并改名為《托收統一規則》。1995年又經過修訂,并以“第522號出版物”的形式推出,簡稱“URC522”,自1996年1月起實行。其后,為了統一規范全球迅速發展的國際備用信用證的實踐,國際商會又在1998年4月頒布《國際備用信用證慣例》,簡稱“ISP 98”或“第590號出版物”,自1999年元旦起實施。英國倫敦商人組織“勞埃德委員會”自1890年正式推出“勞氏海上救助合同標準格式”之后,歷經11次修訂,又于2000年推出了新版的合同標準格式。總部設在意大利羅馬的“國際統一私法協會”在1994年推出了醞釀多年的《國際商事合同通則》;經過十年的實踐和總結,2004年又推出了修訂和擴充的新版本。諸如此類不斷豐富完善的統一慣例和統一規則,針對國際商務活動有關各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分別作了更加明確的規定,對于減少國際商務紛爭、促進國際商務發展,都起著重大的作用。
(六)各國涉外經濟法的發展
至于各國分別制訂的涉外經濟法,自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也有重大的發展和轉折。其主要表現是:第一,在發達國家中,國家壟斷資本主義迅速發展成為強大的經濟力量,資本主義壟斷組織愈來愈直接利用國家機器和立法手段來全面干預國家的經濟生活,相應地,各國的經濟立法,包括涉外經濟法,層出不窮,日益細密。第二,戰后英美對德國、美國對日本相當長期的軍事占領和管制,以及隨后這些主要發達國家在經濟上的頻繁交往和密切合作,促使英美法系和大陸法系互相滲透和逐步交融,原先分屬兩大法系的國家的涉外經濟立法,無論在內容上還是在形式上,都常常出現互相吸收和互相參照的現象。1958年歐洲共同體正式成立時,其六個成員國(法國、聯邦德國、意大利、荷蘭、比利時、盧森堡)都是大陸法系國家。1973年英國、丹麥和愛爾蘭加入歐洲共同體后,共同體又經兩度擴充,其12個成員國囊括了西歐分屬兩大法系的主要發達國家。共同體的有關條約以及共同體法規的各項規定,或直接適用于各成員國,或為各成員國的涉外經濟立法所吸收,這也促進了兩大法系各國涉外經濟立法的互相滲透和交融。根據1993年11月1日開始生效的《馬斯特里赫特條約》,歐洲共同體已進一步發展成為“歐洲聯盟”(European Union),嗣后,又經1995年、2004年、2007年三度擴充,目前已有27個成員國,并將進一步吸收新的成員國。
今后聯盟內部兩大法系各成員國涉外經濟立法的互相滲透與交融,勢必更加廣泛和深化。第三,戰后各種區域性或專業性的國際經濟組織不斷出現,日益增多,其有關條約、規則和章程對于各成員國具有法律上的拘束力,促使這些國家各自對國內的經濟立法作出相應的調整,從而導致這些成員國的涉外經濟法在有關地區或有關領域內漸趨一致或統一。第四,特別值得注意的是,戰后相繼擺脫殖民統治、取得政治獨立的眾多弱小民族,都極其注重創建自己的涉外經濟立法體系,在投資、貿易、金融、稅收等各個方面制定有關的法律和條例,借以保衛國家經濟主權,維護民族經濟權益,反對國際壟斷資本的掠奪、盤剝和控制。這種民族主義的涉外經濟立法,近數十年來形成了一股強大的、世界性的立法潮流,其基本精神和核心內容是要在國際經濟交往中盡力貫徹自愿、平等、公平和互利的原則。可以說,這是戰后國際經濟法發展中的一個重要方面和一項重大特色。
(七)經濟全球化明顯加快與國際經濟法面臨的新挑戰
近十幾年來,世界發生了極其廣泛和深刻的變化,科技革命的迅猛發展,生產力的高速增長,國際經濟結構的加速調整,大大加快了世界經濟全球一體化的進程。各種生產要素和資源優化配置的規律性追求,促使資本、商品、勞力、服務、技術和信息的跨國流動,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規模和速度,導致國際經濟交往的空前頻繁和各國經濟互相依存的程度日益加深。然而,應當看到:經濟全球化乃是一柄“雙刃劍”,它的積極作用和負面影響都相當突出:一方面,它使世界貿易總額和跨國投資總額連續多年大幅上升,為各國經濟發展迎來新的機遇,導致世界經濟整體持續地穩定增長;另一方面,經濟全球化所產生的巨大效益和巨額財富,絕大部分均源源流入擁有資金、技術、市場絕對優勢的少數發達國家囊中,而綜合經濟實力處于絕對劣勢的眾多發展中國家,則只能分享上述效益與財富中的微小份額,以致造成南北兩大類國家貧富差距和發展懸殊繼續拉大,“數字鴻溝”成倍加深,南北矛盾日益突出。與此同時,有的發達國家還利用經濟全球化的強大勢頭,或者以促進經濟全球化為名,憑借經濟實力強行設定和推行各種不公平不合理的“國際游戲規則”,力圖削弱發展中國家的經濟主權,甚至制造金融危機和經貿混亂,破壞弱國的經濟穩定,從中攫取更多暴利,從而使廣大發展中國家的經濟安全和經濟主權面臨空前的壓力和嚴重的威脅。簡言之,經濟全球化的負面作用集中表現為它在世界財富的國際分配中造成了新的重大失衡和顯欠公平,擴大了南北兩大類國家的貧富差距,從而導致國際經濟秩序新舊更替的歷史進程遇到新障礙,出現新問題。因此,用以調整國際經濟關系、更新國際經濟秩序的法律規范,即國際經濟法,也不能不面臨進一步除舊布新的新挑戰和新課題。
試以世界貿易組織(WTO)及其法制規則晚近的發展歷程為例:1986—1994年的烏拉圭回合的艱難談判,之所以折沖樽俎長達八年,根本原因就在于世界財富的國際再分配,特別是南北兩大類國家經濟上的利害得失,很難達成各方都能接受的公平、合理與平衡。緊接著,1994年《馬拉喀什宣言》、烏拉圭回合談判成果最后文本以及WTO協定終于簽字和生效以來,又在如何正確理解和全面貫徹這些談判成果的問題上,各國之間(特別是南北之間),既得利益與期待利益之間,依然齟齬不斷,矛盾迭起。鑒于國際經濟交往和國際經濟秩序中的不公平現象仍然頻頻出現,發展中國家基于清醒的憂患意識,出于趨利避害的正當要求,早就已經開始發出新的呼聲:“世界多邊貿易體制必須進一步改革,發展中國家應該在制定國際貿易體制中發揮更大作用”。事實表明:自1995年至2011年12月17年間,先后分別在新加坡(1996年)、日內瓦(1998年)、西雅圖(1999年)、多哈(2001年)、坎昆(2003年)、香港(2005年)、日內瓦(2009年)、日內瓦(2011年)舉行的世貿組織八次部長級會議中,先后產生了種種新的分歧,甚至不歡而散或無果而終。這實質上主要是南北矛盾在WTO新體制下的重現和延續。所有這些舉步維艱的進程表明:它們顯然正在進一步積累和發展成為六十多年來GATT/WTO體制發展史上的另一次重大回合,并導致“國際游戲規則”重新調整、充實和提高。可以說,在經濟全球化明顯加快的宏觀背景下,國際經濟關系、國際經濟秩序和國際經濟法的發展和更新,就是在南北矛盾—交鋒—磋商—妥協—合作—協調—新矛盾這種不斷往復和螺旋式上升之中,曲折行進的。
可見,國際經濟法作為調整國際(跨國)經濟關系的國際法與各國國內法的獨立綜合體,其國際法部分所面臨的現實挑戰和更新取向,就在于如何擴大和加強眾多發展中國家對世界經濟事務的發言權、參與權和決策權,把有關的“國際游戲規則”或行為規范制定得更加公平合理,更有效地抑制國際經濟關系上的以大壓小、仗富欺貧和恃強凌弱,從而更能促進建立起公平、公正、合理的國際經濟新秩序;其各國國內法部分(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涉外國內法)所面臨的現實挑戰和更新取向,則在于如何做到既與國際慣例接軌,又能立足于各自本國的國情,有理、有利、有節地維護各國應有的經濟主權;既能充分利用經濟全球化帶來的巨大機遇,又能切實有效地防范和抵御它給經濟弱國可能帶來的嚴重風險。
總之,值此人類已經跨入21世紀和經濟全球化明顯加快之際,不公平、不合理的國際經濟舊秩序遠未根本改變,公平、合理的國際經濟新秩序也遠未真正確立。因此,國際經濟秩序的破舊立新,依然任重而道遠;南北之間的交鋒,正在進入新的回合,方興未艾。相應地,國際經濟法所面臨的新挑戰及其“螺旋式上升”的不斷更新進程,可謂“路漫漫其修遠”,有待人們繼續鍥而不舍地“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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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國際氣候法律新秩序構建中的公平性問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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