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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苦思甜

這些年來在跟中國記者和欲留學者交談的時候,我常坦誠相告:本人雖然一生吃苦多多,如果要數頭三件最最苦的經歷,那就少不了留學生涯。我這么說,并不是在刻意模仿“反美憤青”,靠大罵美帝國主義生財致富。當年在美國留學真是痛苦,既有智力上的痛苦,也有心靈上的痛苦,讓我先從第一種痛苦說起。大約是1987年的夏天,在回答赴哈佛大學采訪華人留學生的一位資深香港記者張女士時,我曾這么說過:

最早我來到美國的時候,感到自己到這兒來是吃虧了。我念的是社會科學,語言非常非常重要。跑到美國來以后,自己原先在中國國內的所有長處都頓時變成了短處,簡直是“揚短避長”,感到很憋氣。由于在學業方面有很大的壓力,以至于想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問題、看一些中文報刊的時間都沒有,真是主動跑到美國來受“洋罪”!

這是第一階段的感覺,當時認為真不應該來。來美國之前,我們對美國的研究生訓練要求不夠了解。在想象中,美國學生一定很懂得享受人生,喝喝酒,跳跳舞,談談戀愛,大概就是美國學生的生活了。以后美國朋友們告訴我,我對美國學生生活的想象,只適合于普通的也就是二三流大學的本科生——最優秀的美國大學的本科學生特別是研究生,可沒有這個福氣了。

我在國內的時候,已經在上海的復旦大學念過三年碩士。原本想,像我這樣的基礎來到美國學習,雖然有一定的困難,但不會太大。沒料到這個估計是樂觀過了頭,整個人被牽著鼻子轉,一點知識性的活動余地都沒有。我想很多到美國來念書的中國內地的同學都跟我差不多。事實上,我們能夠來,都算是在國內千挑百選的了,對自己很有自信心,不知道語言的障礙竟是那樣大!

除了語言問題之外,美國研究型大學的博士訓練大綱,要求是很全面的,有它固定的計劃和編排,不能說你對什么課程感興趣就念什么,不感興趣的就不碰。可是像我這樣的人,已經有了一定的生活經歷,專業方面有了一定的背景,想研究的問題,在來美國以前已經基本形成了。到美國來只是希望通過對大千世界有新的了解,找到更好的方法,來研究一些我們早已經思考著的問題。因此我們可不是新出校門的大孩子,而是胸有成竹的青年知識分子。但是在美國的研究型大學念博士課程,就是不能按照自己的計劃,得要滿足它編制上的所有要求。

雖然很痛苦,可是為了面子問題,又不敢撒手回去。真是做了過河卒子,不能回頭!

簡單一句話,使我在智力上歷經深厚痛苦的,就是在完完全全的英語環境中必須從頭到尾煎熬博士訓練的漫長全過程。盡管吃過這么多苦,但這智力上的痛苦也沒有白吃,確實有很多的收獲,而最大的收獲是來自丹尼爾·貝爾教授的多種形式的指導。老先生成名很早,1987年初秋,一家中國出版社來信征求貝爾的簡歷,以作為《社會科學人名辭典》的條目。我遵囑把英文版的《名人大辭典》上的條目譯成中文,此處照原文附錄如下:

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1 9 1 9—),著名的美國社會學家、思想家和社會科學界的活動家。1938年畢業于紐約市立學院,獲得科學學士學位,繼而入哥倫比亞大學,獲博士學位。1945—1948年任芝加哥大學社會科學助理教授;1952—1958年任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學講師,1958—1969年任該校社會學教授;1969年以后一直任哈佛大學社會學教授,1980年起享有該校“福特社會科學講座教授”(Ford Professor of Social Sciences)名銜,1987—1988年期間赴英國劍橋大學主持“庇特榮譽教授(Pitt Professor)講座”。除了在這些著名大學任教外,貝爾同時參與幾家重要刊物的編輯工作。1939—1941年任《新領袖》(The New Leader)雜志撰稿人,自1941年起一直任其總編輯;1945—1958年任《財富》(Fortune)雜志常務編輯;創立《公共利益》(The Public Interest)雜志并擔任它的出版委員會主席;現在是美國文理科學院機關刊物《戴達羅斯》(Daedalus)的編委。貝爾在社會科學界的活動涉及非常廣泛。1964—1966年任“美國總統的技術、自動化和經濟進展委員會”的委員;1966—1968年任美國“社會指標委員會”兩主席之一;1966—1974年任美國文理科學院副院長和該院“2000年委員會”主席;1976—1979年任國際“經濟合作和發展組織”(OECD)的美國代表;1 980年起任“美國總統八十年代議程委員會”委員和該委員會有關能源和資源的小組委員會主席;現在擔任美國“全國電腦和電信通訊研究理事會”委員、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董事、“對外關系委員會”和“世紀協會”委員。

貝爾的著作包括:《美國的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義史》(History of Marxian Socialism in the U.S.) [1952]、《新美國右派》(The New American Right) [1955]、《意識形態的終結》(The End of Ideology) [1960]、《激進的右派》(The Radical Right)[1963]、《通識教育的改革》(The Reforming of General Education:The Columbia College Experience in Its National Setting)[1966]、《走向2000年》(Towards 2000 Year)[1968]、《對抗》(Confrontation)[1969]、《今日資本主義》(Capitalism Today)[1971]、《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的社會科學》(The Social Sciences since the Second World War)[1979—80]、《曲徑》(The Winding Passage)[1980]。貝爾的研究主題第一是社會科學的認識論基礎。在這個領域里,他一反數百年來西方社會科學中占統治地位的整體論觀點,主張在分析的意義上,應該把社會看作由技術—經濟、政治和文化三方面所組成。這三方面不是被單個原則所統攝,而是各有自身的運作原則和變化節奏,現代社會內部的矛盾和張力就是因此而產生的。貝爾的第二個研究主題是社會變遷,焦點集中在技術和文化上,因為技術是社會變遷的動力源之一,而文化則關涉變遷的意義和精神世界的闡釋。這兩大焦點典型地體現在貝爾的兩部代表作中,《工業化后社會的來臨》(The Coming of Post-Industrial Society)[1973]和《資本主義的文化矛盾》(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Capitalism)[1976]。前書論證發達工業化國家(首先是美國)正在走向工業化后社會,其根本特征是理論科學和知識處于中心地位。后者分析當代資本主義的精神風尚越來越同資本主義的技術—經濟活動原則發生沖突,這個為資本主義本身所創造的文化,也許會導致資本主義的解體。貝爾因其多方面的學術活動,1980年被推選為“對美國社會和文化影響最大的當代十大知識精英”之首。

我對老先生的著述和思想仰慕已久,就在1984年10月馬若德安排我去哈佛作報告的那趟旅行期間,我第一次拜見了老先生,是在William James Hall四樓他的大辦公室里。他送給我一本剛剛出來第二版的他的名著《工業化后社會的來臨》,還把費孝通簽名贈給他的兩本書拿給我看。他說他很遺憾不懂中文,也不懂日文,雖然這兩個東方大國有許多學者經常主動接觸他。尤其是日本,幾乎每年重金邀請他去作報告,因為日本精英階層認為貝爾有關“工業化后社會”的研究給日本這樣資源貧乏的工業大國指明了強化國際競爭力的方向,那就是提升信息產業的規模和水平,把耗能耗原料的舊式制造業轉換成高技術含量、低損耗的新興產業。我聽著老先生的這番話多少有點暗自慚愧,因為日本竟然比我泱泱大國提前好幾步領會了明日后天世界的發展大趨勢。

就在這次拜見老先生的一個多小時中,他大概認可了我可以進哈佛大學的社會學系讀博士學位。1985年6月,在接到哈佛大學文理研究院的錄取通知書后不久,所有的新研究生都收到了貝爾的一封信,信中首先列出他的“社會理論”必修課的六大架構,凸顯了他授課方式的極具特色:

第一,社會理論的哲學基礎:探究(inquiry)的性質,一般化(generalization)的性質,關于真理的理論,關于參照系(reference)的理論;

第二,社會理論的發展;

第三,當代社會學流派;

第四,社會科學諸學科的個別特征;

第五,比較社會結構;

第六,社會理論的主要概念。

然后老先生進一步列出他的必修課將要討論的五個主要問題:

第一個問題,“知者與被知者”:一個人如何知道他所知的是什么?人怎樣證實他所知的?是否存在“客觀的知識”?概念架構(conceptual scheme)的性質是什么?是否可能把“事實”與“價值”區別開來?“解釋”(explanation)的性質是什么?什么是“理論”?

第二個問題,“質與量”:對于知識來說,引進“有些東西是能夠被度量的,有些不能”這一觀念意味著什么?是否存在著這樣一些人類經驗,它們不能被數量化或至少不能被分等評級?

第三個問題,“社會的還是單獨的”:人的本性是社會的抑或單獨的?若是社會的,個人主義的意義是什么?若從個性(personal identity)上說,人是單獨的,那么,這是一種“虛構”呢,抑或是一個社會學的和心理學的事實?

第四個問題,“自然和社會”:自然里面是否有“隱而不顯的秩序”?社會是自然的一部分嗎?如果社會不是源于自然或自然的需要,還存在著哪些其他的源泉?

第五個問題,“歷史學與社會學”:這兩個學科各自的局限性是什么?各自處于抽象的哪一級層次上?社會學中是否可能存在某種“理論的”(即封閉的)體系?要么,存在著的是某種關于“發生事態”(emergence)的原則,這種原則植根于歷史意識之中?社會學中是否可能有因果理論?抑或因果解釋只能限于歷史學中?因此之故,社會學主要是限于“意義”和“闡釋”(interpretation)?(注:關于“因果”對“意義”(causality vs.meaning)、“解釋”對“闡釋”(explanation vs.interpretation)這兩對概念在西方哲學中的艱澀含義,參見我在《韋伯的世界文明比較研究導論》一文中的討論,原載北京《中國社會科學》1987年第1期。)

在這些問題之后,貝爾給我們開出了27本必讀書,從蘇格拉底前的古希臘哲學到當代實證主義和科學哲學,從經濟學通論到歷史學概論。老先生的用意很明確:雖然離新學年還有三個月,你們不要指望歡度暑假了。我心里剛剛露頭的“這個夏天不能放過要抓緊機會輕松一下”的念頭,馬上就給鎮壓下去了。

老先生雖然非常權威主義,但并不獨斷。在同一封信里,他對我們提出的最后一個要求是:“我已經概略地表明了我所想象的社會理論的架構和主題,你對此有什么反響?請來信列出你所希望增加的討論主題和疑問,并請列出相應的書目。”我回信提出了兩個主題——西方社會科學中關于非西方社會演化的諸種主要理論;革命與宗教。但是我沒有增列很多書目,他列出的27本已經足夠要俺們的小命了,還敢再加碼?我揣想其他同學大概也是這么做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當轉到哈佛的時候,我已經度過了我留學生涯中最最可怕的階段。語言上有了進步,再加上我喜好辯論的天性,美國人對此很買賬,我對美國研究生的訓練過程也有了一點粗淺的了解。此外,在貝爾所開列的27本書中,有一部分我已經在國內讀過中譯本,再讀英文版就快一點,所以表現還不賴。第一學期結束時,我在電梯口遇到貝爾,他很高興地拍拍我的肩膀,連用三個“Very good”夸獎了我的學期論文。我知道這一關過了!

我斗膽請求貝爾擔任我的博士學位指導教授,他欣然應允。請老先生當導師確實需要“斗膽”,入學后上他的社會理論課的第一天,他就說道:“也許你們中的有些人想請我做導師。我希望你們在作出決定之前,要三思而行。”因為他是個非常認真的人,大部分學生都不愿意跟在他后面成天超負荷運轉。在我那一屆二十來個同學里,只有我一個人成為他的學生。美國同學得知后,路上相遇打招呼時,經常笑著問候:“Ha, you're still surviving! ”(“哈,你還活著吶!”)

由這時候起,開始了我們之間不同尋常的師生之交。

1986年仲夏,貝爾把我喊到他家,對我說:“你在哈佛的第一學年已經結束了。從九月份開始的第二學年,我想對你做點特別的事。你來自一個具有自成體系的、與西方完全不同的文化和歷史背景的國家。你現在所學的西方社會科學,它的全套假設和概念架構,或隱或顯地,都是根源于西方社會在工業化、現代化過程中涌現的問題和萌生的展望。非西方人不學西方社會科學是愚蠢的,因為它對非西方社會有強而有力的啟發價值,但不能終止于這一步。下一學年共有24周,根據你對自己的社會和文化的了解,再對比于你所學到的西方社會理論架構,你先擬定出對非西方社會的現代化最關鍵的12個問題來。我們每兩周討論一個問題,每次約兩個小時。在討論之前,我針對那個問題指定你讀幾本書,你把你的思考寫成一篇簡要的論文給我看。這樣,我倆在討論時就有充分的內容。經過討論,你對問題有了更深入一層的理解,我再列出相關的著作,作為你今后長期研究這類問題的參考。”

就這樣,每隔一周的星期六上午十點,我準時走進“弗朗西斯路65號”那幢綠樹遮蔽的紅磚樓里,那是他的家。他,一位年近七十、名播宇內的學者,無償地用他的周末休息時間,向一個來自萬里開外的中國學生進行諄諄教誨。須知,這是在“時間就是金錢”的美國,而他又是那樣的繁忙。經常,在我到達他門口時,他正在二樓書房里埋頭寫作。聽見門鈴聲,便擱下手中的筆。有時他正在接受知名的美國或外國學者、記者的采訪,我一到,他便匆匆結束那邊的談話。為了節省我的精力,他不但給我開好閱讀書目,而且讓他的秘書Alice把這些書從他的私人圖書館里找出來,給我預備好;有時他干脆把他的私人藏書送給我。(因此之故,2004年在出版我的《什么是世界一流大學?》之際,我在書的扉頁上題詞敬獻給幾位學界前輩,貝爾老先生是第一位,他最早使我領悟到偉大的老師和偉大的大學之蘊涵,即大師和大學的不可分割性。)

我把這些情景跟我的朋友們講,大多數美國人的第一個反應是感慨地一嘆:“Unbelievable! ”(“真叫人難以相信!”)少數學過中國歷史的美國人會說:“這倒很像你們中國古典傳統中的師道。”中國同學則往往開玩笑地說:“你是他最得意的關門弟子(因為貝爾到1989年夏季就將退休了),當然要倍加關照。老先生想把一生的功夫悉數傳給你哩!”

我內心里知道為什么他這樣待我。他關切中國,他的關切不是來自專業上的需要,他并不研究中國問題。他的關切也不是來自外交斗爭的考慮,他并不感興趣于政界經常談論的打“中國牌”以對付蘇聯。他的關切純粹來自一位富于人道主義胸懷的大學者對具有數千年歷史、占人類五分之一的人民的真摯同情,對這個歷經磨難的偉大民族之復興的禱愿和期待。

1987年初的一天,在早餐以后,我們坐在火爐邊交談,他突然問道:

“丁先生,在人類歷史上,有哪兩個民族久經磨難而又能奇跡般地保持自己的獨特性,主要靠的就是一種對偉大文化傳統的記憶?”

“一個是猶太民族,”我不假思索地回答。“另一個是……”我覺得我應該謙虛一下。

“另一個是中華民族。”

他是猶太人,我是中國人。一時我倆都停止了說話,定定地望著火爐不出聲。

他的父母是來自東歐靠近俄羅斯那里的移民,家里很窮。他告訴我,在他八歲之前,從不知道廁所里應該有手紙。我后來更知道,他和我一樣,父親過早亡逝,幼年時期寄人籬下,跌跌爬爬每日掙扎,才苦水里煎熬成人。

“我如果在中國,可以自豪地說,我的家庭出身是道道地地的無產階級。”他幾次笑著說。

第一次應邀去他家吃飯,在他們全家都已經吃完的時候,我還在忙著盤子里剩下的那一半。我感到很不好意思,道一聲歉。

“別不好意思,丁先生。跟我們家人在一起吃飯,你是趕不上速度的。”

看出我臉上有幾分困惑,他趕忙解釋:“我們家人都是在食物不充足的環境下長大的,每個人在餐桌上都要加快速度,不然別人就會替你代勞。”

在這樣的導師面前,你能不竭盡全力?與其說被一種求知欲所驅使,更不如說被一種道德感所催動。雖然在接受貝爾的私下教授的同時,我還要上其他的課;雖然單單為了同他的討論,我每兩周要完成10~35頁長的一篇論文;雖然我常常累到兩眼發紅、臉色發青、腳下發飄,內心里仍然有一個沉重的聲音在向自己喝令:“蒼天在上,你不可懈怠!”

1988年初夏于人去樓空的哈佛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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