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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回國

1 在柏林

1939年夏,我曾想經過蘇聯回國,看看這“新文化”的奧秘,結果沒有得到簽證。只好借道德國、瑞士、意大利,在熱那亞乘船先到香港,再到上海去看望我的父母親,他們將由我的姐姐陪同從寧波來滬。當時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夕,希特勒悍然發動“閃電戰”,一夜之間席卷法國之前的幾個月,我已離開了烽火彌漫、岌岌可危、即將陷落的巴黎。

原打算到了柏林繼續學習一個月德語。邦彥和我就住在黑格爾招待所(Hegel House),那里附近有個供外國人學語言的學校。教師在上課之前照例總要向到課的學員致“希特勒式敬禮”,舉起左手高呼:“Heirhitler!”而后又拿出一只絲絨口袋向學員們募捐。我恨不得在兩星期內就能把在巴黎所學的德語文法熟練掌握起來,達到能看書的目的。可是如何下手呢?這一課跟那一課顯得同樣難學,就像人行道上的德國人一樣的笨拙,沒有一課愿意在我腦袋里留下,算是白費了昂貴的學費。那時我很想聽明白希特勒痛斥羅斯福總統的“自由”和“民主”的廣播演說,極想一字一句聽進去,直到句號停頓。

尤其令我們感到新奇的是黑格爾招待所駐有“希特勒青年團”(Hitler's Jun-gen)支部,還養著幾百只公雞。一到天亮這幾百只雞就叫了,一批青少年就開始在后院舉行“早請示”。那驚心動魄的擊鼓聲立即把我們吵醒,時鐘不到6點,招待所的侍女就來砰砰敲門了,通知我們將皮鞋放到房門外,7點鐘用早餐,使我們整個早晨無法安睡。如果你不將鞋子放好,房門又將砰砰地響;只好爬下床來趕快光著腳板洗臉修面。就那么幾分鐘,放在門外的鞋子已被擦得雪亮锃光,幾乎認不出原來的模樣了。

我們記起了拉斯基所說希特勒“為政”的卑劣性質。那里有弗德爾(Feder)的著名黨綱,是1920年通過的,1926年被宣告為不能改易的。不勞而獲的收入應該取消;利息那種“奴隸制度”應該打破;一切戰時利潤應該充公;一切托拉斯應該收歸國有;一切大公司應該遵照分派利潤的原則;公家需要的土地應該無償地加以沒收。但在希特勒沒有上臺的時候,他早已私下解釋這個黨綱是僅為外交理由而提出的;“我們必須學那憤恨不平的社會主義勞動者說話……否則他們就對我們不放心。”希特勒在他的自傳中寫道:“德國人做夢也沒有想到,假使要得到大眾的服從,必須把人民領到錯誤路上去。”一旦國社黨大權在手,他們黨綱內一切假面具都卸下來了。上文弗德爾黨綱里的話在后來再版的《我的奮斗》一書中全被刪除了。在德意志第三帝國,就像在意大利一樣,他們關于國家的種種新宗旨的門面話是滔滔不絕的;但除了他對猶太人和共產黨人的攻擊以外,希特勒政府似乎根本沒有想到要干涉社會上現有的階級關系。

總而言之,拉斯基說得不錯,法西斯國家不外是一段不高明的神話。等到辭藻上必要的大吹大擂演說以后,我們永遠看得出國家在形式上是有了一番變更的,赤裸裸的獨裁代替了議會的民治,但也僅此而已了。

我有幸在納粹覆滅以前在柏林不到兩周的時間內,目睹了希特勒在晚間夜半召集的群眾大會。燈火輝煌,音樂盤旋,在惡煞兇神般的警衛密布的神秘氣氛下,領袖在威廉街總理府涼臺上露面時刻,那燈火的跳躍,那群眾的狂呼,那互相感染的激情混雜在一起,就像一場火山爆發,令人毛骨悚然。希特勒足蹬長靴,身著軍服,嘴唇上的一撮濃密的卓別林式的小胡須所引發出的一股非凡魅力,真有“君臨天下”之勢。《德意志高于一切》(Deutschland über Alles)的歌聲,響徹云霄。他緊握拳頭,不時揮舞,似乎在敲打羅斯福的腦袋。他在敲打民主自由陣營的動人場面確實是戲劇化了,這出戲是演得異常成功的。它比議會民主上演的彩排,色彩更為強烈,更為迷人,更加有聲有色地運用了國家的強制權力。用拉斯基的話來說,“照它所訂的各種假定來說,是不能尋出新的宗旨來運用這權力的。一個國家的本質并不因為采用了一種新的術語而有所改變,同時以新方法達到目的的也不會變更這些目的的性質。”

拉斯基無疑比我更熟知法西斯黨所運用的新方法。他寫道:

“那些方法也不是新的。運用武力以壓抑反對政府者在世界歷史上是很老很老的一種技巧。運用這個方法的有東方的專制魔王,希臘的暴君,能夠指揮軍團的羅馬皇帝,統治中古時代意大利城市與日耳曼小郡的諸侯……可稱為新的也許還有若干外國觀察者竟有能力從法西斯發現一種足以為人際開一新紀元的創造的綜合性。再有我以為也是新的,至少從16世紀以來是新的,便是那種堅持主張,說是人類理智必須不分皂白地貿然信服于一位領袖,而這人的意旨與行事是不容別人檢查的。在這時期以前,這已成為西洋文明的普遍的假定,即與普通人商量,讓他有報告他的經驗的意見之自由,乃達到賢明的社會行動之一條正當途徑;因此推論起來,有沒有能力滿足那種經驗下的期望,便是各國適當與否的測驗。在法西斯主義新當局下面,既然否認那種經驗為正當,并且否認那種測驗之可以舉行,我們便被邀回到一個信仰時代,這種信仰的正當性的佐證,并非要求以神意為憑借的一種神學,而是殘酷無所底止的一種暴力。我以為這是大可懷疑的,究竟這樣一個信仰時代所必須的種種條件,是否具有能夠維持一個耐久社會秩序的性質。”

我們是“過路客”,不是到德國來研究納粹(國家社會主義)政治的,所以只對柏林的林蔭大道感興趣,那整潔、那威儀堪稱世界第一呀。看到那騎在翹首奔馳的馬背上的雄赳赳的威廉·斐特烈大帝的銅像,你不能不贊嘆:“德意志高于一切”所包含的鐵血意志的力量就像貝多芬的“交響曲”、歌德的《浮士德》一樣,令人的激情達到最高峰,難怪德國人為之心扉洞開,整個心靈被那古老的魔法師俘獲——永恒的自豪的魅力是非常奇妙的。

2 在羅馬

我們乘坐火車從柏林來到瑞士,經過阿爾卑斯山的那些山隘間的隧道,走進了意大利。雖然那些高峰峭壁與我相對無言,但從激湍的大小溪流和轟鳴的藍色海洋中,引人入勝。只是有一天在日落的時候,我仍然偶然在羅馬參觀了墨索里尼的紀念館。館前掛著“為社會主義……而奮斗”的橫幅布條標語;墨索里尼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尊骷髏,這對西方來說,象征著墨索里尼所謂的“自由”的死亡,至少從希臘時代以來,一直被視為人類行為最崇高的目標在意大利已被宣告完蛋。拉斯基在這方面的論述又一次出現在我們頭腦里。真嚇人!先入為主的思想壓倒了紀念館精心布置的宣傳。

3 歸來

在熱那亞(Genoa)上船前,兩個回國青年飽嘗了“生猛海鮮”的美味。這樣豐富的海產品使南意大利人懶洋洋地在街頭漫步,好像終年無所事事似的,而街上卻散發著垃圾堆的臭味。

從熱那亞到上海走了好長一段時間。真是感謝上帝,我們沒趕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可是那時家鄉已經淪陷了,只剩下上海租界尚未被日本鬼子占領,所以我們只好把行李在香港寄存下來,準備在經香港的回途中帶到昆明去。這時清華遷到了昆明,已經和北大、南開打成一片,成為“西南聯合大學”了。

船快到上海了,一時興奮異常,滿懷思緒就要化解了。

大船不能靠碼頭,乘客只能下到駁船上岸。我們在小船里面張望著黃浦江上來往的船只,抬頭向岸上來接客的人們招手。越近碼頭,越能看清岸上來接客的親友——其中有陳信友的表姐應美英女士,有我的鄰居袁珠美女士,還有遠在舟山群島的姚牧師夫人的外甥女,就是那位出國時送一把鮮花到船上來的戴賽珠女士。他們都是甬江女中和滬江大學的前后同學,也是我的左鄰右舍的“青梅竹馬”的朋友,當日是代表我父母特地到碼頭來接我到陳家去的。

父母親是從寧波乘小船在茫茫大海上攀登上一條大輪船才到了上海的。這是1939年夏他們能見到我的唯一地方。在上海只有陳信友家能容納我們四口小住幾天。當年陳信友在寧波四明中學初一讀書時,晚間不慎從樓梯上摔下來,鎖骨骨折在我家療養了一個多月。后來開刀住院,我去幫他料理生活,喂飯喂菜,倒屎倒尿,以致后來和我結下了不解之緣。陳信友的母親本是個心腸極好的婦女,加上我父母親對她的長子患難相助的恩惠,才使她不分彼此的招待了我們一家人——姐姐是陪同父母來到上海的,她的一女二男都守在寧波老家里。

我見到一家人自然是悲喜交加。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刻,年邁的雙親仍然健在,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呀。我說:“‘多行不義必自斃’,日本人總有一天是會被趕出去的,民心是不可辱的,各國人民對中國的同情是前所未有的。”這番話也多少表示了一點我“學成歸國”、“報國有門”的幸福感。在那朝夕思念、忽得會見的激動心情下,我散布的那一種平靜的感情,把他們撫慰得哭泣起來了。我記得當我仔細凝視父親臉上加深了的皺紋時,仿佛回到了老家。此刻,陳信友的母親自然成了新家庭的成員之一了。在由于她的存在,而幾乎成為圣地的兩張雙人床的斗室中,父親母親和我一定比在世上任何地方更幸福。在母愛、歡樂、愛戀、希望或失望中,在一切感情中,我的心自然從倫敦、巴黎、柏林、羅馬轉向這里。我在這里找到了我的避難所和最親近的一群人。我自然感謝陳家媽媽的善良用心,她沒有嫌棄我們,在上海這個地方這是何等難得的人情呀!

來看母親的第一個是華美醫院的護士長,我叫她方阿姨,她是我母親在華美醫院服務時的上司和保護對象,我母親為她排除了不少年輕醫生的性干擾,所以這位老朋友一聽說母親來到上海,又了解到我從國外回來,自然喜出望外,于是就帶著她的七歲兒子來看我母親了。

方阿姨在一個明朗的夜間在上海“大三元”廣東酒家設宴招待我們一家三人。父母親上館子做客人在他們生平中恐怕還是第一次呢,父母親呵呵地搖頭咋舌,見了廣東菜不知所措。母親的表情起伏,對上海鬧市里新鮮事物都頗不以為然,對霓虹燈閃眼的光輝表現出很大的驚愕。方阿姨舉杯向我祝賀,向我父母親表示感謝,感謝他們昔日對她的照顧。這情形不僅使我想起洪醫生當年對方阿姨的追求終于被拒絕的窘態,也使我記起另一位護士躲在我家避婚的恐怖狀態——那時我家住在剃頭店樓上,姓徐的姑娘在我家足足住了兩個月才逃過一次野蠻的逼婚搶婚;這位阿姨后來找到如意郎君,曾邀我去上海做客,那時我最多還未到12歲。我借這一話題侃了往昔婦女在婚姻不自由的環境里的困境。方阿姨若有所感地告訴母親:她嫁給一位在海關里供職的先生,歲數大一點,但為人極好。我舉杯祝她幸福,并多次向她表示謝意。還有一些寧波人——父母的老朋友來到陳家,總說兒子回國是件多么光彩的事,在這種場合,他們是不會想到和談到日本鬼子在寧波的橫行霸道的殘酷行為的。但我卻想到寧波所受到的鼠疫毒害,我似乎聽見飛機在空中的呼嘯聲。看到他們那歡聲笑語表達了興高采烈的心情,我自然也不好說什么了。

4 與父親的永訣

在我即將離開上海去昆明的前一天,我特地帶父親到外灘去走一趟。一路上講的全是日本人打進寧波的事。他深以為幸的是我在國外沒有親身遭受當亡國奴的恥辱和迫害。他又談到一位在鄉下有田的中年農民在我出國時是多么精心的照顧了家里,還說這位好人愿意做他的兒子,正等著日本人被趕出去后能在寧波見到我——他從未見過的老弟。我讓父親見到他時,代我問候他,祝他和他一家人平安,等日本人走了我一定回家拜望他。當父親聽到我馬上要離開上海時,他含著形容不出來的悲哀(即使比我心硬很多的人,看了他那樣子,心也會軟下來)。他的臉色都變白了,熱淚滾下他那瘦長的雙頰。我立刻痛切悔恨現在告訴他這些,未免有些太殘忍了。費了比使父親敗興大得多的氣力,我才又使他高興起來。我們父子步行到南京路的一個角落停下腳步,挨著一家商店的窗口面對面站著。我不久才了解父親要和我作最后的告別了(我理應預先知道)。他這時顯得很安詳,完全是因為他對日本人一定不會長久待下去所懷抱的信仰,也因為他對我在這個時候能夠回國所懷抱的渴望得到了滿足。我相信,他一定認為他那最聰明的兒子的智力是能夠左右天下的,是足以戰勝和克服一切致命的災難的。

他就是以這樣自信的態度在街角上和我敘別。他說他見到了我就算到了天堂,他沒必要把他所經歷的苦難一一向我追述。我想當他強迫自己回顧我在這段時期里的成就時,他或許會感到十分幸福了。他叫我放心去昆明教書,不要想到他將不久于人世,我說他將永遠在我心里。父親大睜著眼睛,帶著意想不到的笑容,把上述這番話親口講出來。聽到這些我感到我們像在做夢一般,我說:“這是上帝的事,由主安排,我們應該依靠他,我們應該侍奉他。”我把激動的感情壓下來,平心靜氣地把這番話講出來。父親懷著得意多于失意的神色看了我一眼,依然老樣子垂下頭,就像多年前所常見的可憐兮兮的模樣。不過當我送他回去時,我看到的只是一位枯槁瘦削、老態龍鐘的老人在蹣跚而行。我想他一定知道這是永別,他在失去精神支柱的情況下想必正尋求他不知道的未來,心里急急地走向遠方,趕快回到家中。他那模模糊糊的身影消失在我的視線中去了。

第二天我離開上海,直到那時我還不知道我必須忍受的打擊是多么大。我拋下父母和孤苦伶仃的姐姐踏上了旅途。我相信在那些年里,他們那已經飽經憂患的神經是能夠承受這離別之苦的打擊的,正如一個在戰場上受重傷的人到頭來還不知道自己受傷一樣。

我并未很快領悟這次離別帶來的傷感如何嚴重,而是慢慢地一點點地領悟到的。我離鄉時所懷抱的寂寞之感隨時加深、隨地擴大。一開始,這是一種關于喪失和悲哀的雙重感覺,我不能從兩者中分辨出別的來。我似乎喪失了一切——童年、愛情、友誼、興趣,我已經遭受了破壞的一切——我最早的自信,我最早的激情,我生活的孤寂——一片連續不斷的直到好像被洗劫一空的絕望感。

我的悲哀是自私造成的,但我并不知道它是自私的。我為那個年輕時就被奪去生命的姐夫哀悼,我為那個許多年以前博得他的愛的大舅舅哀悼,我為那在南京路上與我永訣的父親的受傷的心哀悼,我也為我那淳樸的家(我童年時被江風吹拂過的地方)哀悼,我更為母親夜以繼日為我付出的艱辛勞動哀悼。

我終于失去了從綿密的思念中再一次重新出現的歡樂的希望。背負著重擔一處一處地流浪,這時我感到這擔子的全部重量,我佝僂在它下面前行,我在內心里說,它是永遠不會減輕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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