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城市場景
如何體驗城市?
一本研究城市的書,與其說表明了城市研究的可能性,不如說表明了城市研究的不可能性——城市是如此之復雜和多面,以至于一種觀點,一篇論文,或者一本書,根本無法將城市的奧秘窮盡,它們最多只是打開了城市的一扇窗口。沒有哪個學科領域像城市研究這樣沒有統一的見解了。我們只能說,城市,只能依賴于城市考察者的特殊目光才能現身。問題是,城市包羅萬象而且千變萬化——城市的復雜性足以讓它成為一個迷宮一樣的魔幻世界。而城市各個不同的觀察者,在這個復雜世界中到底能看到什么?每個人的位置不同,立場不同,時代不同,注定了他感知城市的方式不同,他看到的只是城市的偏僻一隅。就此而言,城市,只是構成一個松散的問題場域,它既不可能有一套完善而固定的研究方法,也不可能有一套完善而固定的成見——自然,本書中有一些篇章相互呼應(它們存在著共同的問題,有共同的理論背景,有近似的觀看城市的目光),但另一些篇章則彼此毫無關聯,它們好像從天而降卻又毫無理由地插到這另外一些篇章中去,在書中顯得突兀而莽撞。事實上,這本書中每個人的觀點針鋒相對,或者毫不相關,這一點也不令人意外。因為城市(有多少城市?。┱宫F出無數張迥異的面孔——如果是這樣,如果城市如此之多面,一種趨之若鶩的時髦的城市研究,在什么意義上能夠獲得它的學科合法性?
事實上,與其說城市構成一個問題場域,還不如說,城市研究集中體現了人們對于城市的興趣——也許正是對城市,更準確地說,對一個光怪陸離的迷宮一般的城市的迷戀,才是城市研究唯一的共同點。確實,城市豐富、復雜、擁擠、多樣、絢爛、玄妙,既秩序井然,又混亂不堪;既可能是欲望的揮霍天堂,也可能是命運的兇險劫數。城市,人們只能說,是個人在其中駕舟的一個大海,個人不可能不體會到大海超出他想象和能力的神奇。對這樣一個令他無法回避的而且眩暈的城市,他不可能無動于衷——或許,這就是人們迷戀城市的基本原因。人們必須將目光投射到他置身于其中的城市中來。而且,隨著城市化進程越來越快,人們越來越多地卷入到城市中,人們的個人經驗越來越受到城市的鍛造,對于城市本身的興趣就會越來越強烈。1800年,只有百分之三的人口生活在城市,1900年,有百分之十四的人口生活在城市,而在今天,城市聚集了全球的一半人口。問題是,城市化沒有完結的一天,它無休無止——無論是全球范圍內作為一個整體的城市化過程,還是一個單一的城市本身的自我變化。這種不停息的城市變化,像一個怪獸一樣,將所有人卷入其中,但沒有人能駕馭得住——但是人們試圖在理論上來駕馭它。實踐中駕馭它是徒勞的,理論上描寫它卻是可能的——在這個意義上,城市研究就是對于城市這一令人著迷的但是又無法駕馭的東西所作的權宜之計的敘事。所有這一切,所有這些敘事,以及敘事的動力,自然地將城市推到了今日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中醒目的位置上——人們不可能對一個活生生的而且是難以控制的歷史事實袖手旁觀,同樣,人們更不可能對一個正在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事實無動于衷。
事實上,自從19世紀出現了巴黎和倫敦這樣的現代意義的大都市以來,人們就開始發現,城市,激發了人們從未有過的想象力,并且賦予人們新的知覺,仿佛一種新的人出現了。一種新的東西,一種新的人,一種從未有過的現代人出現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現代人、現代性、現代大都市才結合在一起,它們也才出現在福柯—波德萊爾式的聯結中。波德萊爾的現代贊歌,就是率先對現代大都市鍛造的新經驗的抒情回應——這種回應被本雅明敏銳地捕捉到了。在將近一個世紀之后,他向波德萊爾表達了敬意,這種表達敬意的方式就是奉獻出了自己關于大都市的理論神曲。毫無疑問,在今天,波德萊爾和本雅明先后為巴黎寫的抒情史詩成為都市研究最富于啟發性的起源和參照。
這是對新的現代城市經驗的捕捉。當本雅明站在西美爾(Georg Simmel)的慵懶散文和波德萊爾抒情詩歌之間時,他不得不流露出一種嫁接的憂郁。西美爾打開了本雅明的視野。對于西美爾來說,大都市確實鍛造了一種新的個性,西美爾將它稱之為新的“精神生活”。波德萊爾—本雅明—西美爾開創了一種城市經驗的摸索道路。個人對城市的體驗是千差萬別的,但是,個人一定會有自己的城市經驗。城市經驗,始終是城市研究的一個壓倒性的話題。我們一再表明,城市繁復而多樣,個人只能摸索到城市的片斷,只能摸索到自己的城市(德賽都 [de Certeau] 創造性地將城市看做是一個文本,步行不過是對這個文本的主動但卻是精微的語法考究)。將自己在一個特定時空下的城市的摸索經驗記載下來,這是探討城市的方式之一。汽車如何變成了人的一個身體器官從而改變人的時空感知?購物空間怎樣構造一個封閉的自給自足的并讓人完全迷失在其中的夢幻世界?咖啡館和報紙怎樣在一個龐大的陌生人群中將一個新的共同體聚嘯起來?酒店大廳內的徜佯姿態如何同大街上的步行姿態相抗衡?城中漫步是白日夢游嗎?城市中無處不在的垃圾和氣味同人體身上的香水怎樣呼應?高層建筑上的遠眺能重新解釋視覺概念嗎?甚至,一個令男人厭惡的街道為什么卻可能讓一個女人發狂?人們體會到了城市,有時候這種城市經驗讓他震驚,有時候讓他厭倦,有時候讓他狂喜,有時候讓他憂郁——在這個意義上,這些城市也在鍛造人的新經驗。人和城市的交流經驗,既會改變城市,也會改變人本身。說到底,城市并非不是一個鍛造工廠。人,他的氣質和他的想象,他的語義和他的語法,通常是城市的產品,這是城市文化主義者的信奉。這也是為什么人們如此的關注城市的原因。
顯然,這些城市經驗并非普遍的(這也正是人們所說的城市的微觀研究),但并不妨礙它的具體性和確切性。城市的魅力之處,就是人和城市的獨一無二的經驗遭遇。但是,人們顯然不滿足于此。這些個人經驗確切無疑,但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經驗?這些經驗和個人(氣質、稟賦、身體)有關,難道不是也和城市的構造肌理有關?巴黎街頭的擁吻傳統,難道不是得益于19世紀林蔭道的擴建?同樣,北京街頭散步的人銳減,難道不是來自今天汽車馬路的大規模擴建?而這種擴建,這種城市的構造難道不是政治經濟的產物,不是權力爭執的產物?就此,這樣千差萬別的城市體驗,總是和城市的出自政治經濟目的的構造有關。問題是,這些城市改造過程中所鑄造的新經驗,應該獲得怎樣的評估:它是城市人的福音還是災難?或者說,哪些新經驗是福音,哪些新經驗是災難?哪些經驗對哪些人是福音,而對另一些人是災難?一種關于城市和城市構造的價值判斷,以及因為這種判斷而導致的干預性分析就出現了——這是城市的政治經濟學考究:城市經驗,或者說,城市的文化主義,不可能不是政治經濟的產物。在此,人們將城市看做是一個人造機器——城市也確實是個人造物,它并非大自然的天賜。人們對這個人造機器進行了耐心的解剖:它的規劃、設計、動能、運轉機制、效應等等各項數據指標一應俱全地被披露。城市的整個構造機制本身(我甚至要說,一個城市身體)得到了事無巨細的剖析。人們借此要展示城市身體運轉規律,如同一個醫生要展示人體的生長規律一樣。正是在這里,城市是被政治經濟學的視角所打量。一旦這個視角摘掉了城市的面具,人們就會發現,城市,它的每個細小角度都刻上了利益的痕跡,表達了階層的紛爭,巨大而無形的政治經濟力量充塞在規模并不大的城市中,使城市內部的枝枝節節纏繞不休,整個城市因而顯得飽滿、動蕩,喧囂不已。無數的公開的城市研究論文將自己奉獻給了城市內部復雜而隱秘的利益戰爭。就此,城市不得不在批判的目光中受審——這在列菲伏爾(Henry Lefebvre)以及受他影響的大衛·哈維(David Harvey)的馬克思主義的城市研究傳統中體現得淋漓盡致。在??履抢?,我們甚至看到了城市建造還是對付疾病的機器。在此,構造一個城市區域,仿佛在構造一個戰壕。
在此,人們必須承認,城市,是一個理性城市,它必須納入到生產和消費的循環軌道中,必須納入到治理秩序中,必須納入到諸種權力的爭斗和妥協中。實際上,整個城市社會學傳統都采納了這種政治經濟學視角。城市中上演的是權力和利益的無休止的角逐劇,城市的結構面貌是這個劇情的最后效應——我們甚至能看到,城市,有時候同城市之外的政治權力——比如殖民主義——都脫不了干系。事實上,從政治經濟學的視角來看城市,城市似乎就排斥了個人經驗,而展現出各自的獨立總體風貌:或者,這是個到處流淌血汗的剝削之城;或者,這是一個沒有隱私的監視之城;或者,這是一個國際資本瘋狂中轉的金融之城;或者,這是地產商和政府官員勾結的合謀之城;又或者這是一個沒有中心卻又被形象所充斥的后現代之城——所有這些城市并不能被一個恰當的類別所囊括,它們的形象,完全取決于政治經濟學的視角(你也可以說,觀察者的視角)延伸至何處。
無論是個人對城市的經驗,還是城市的復雜的政治經濟構造本身,都是從內部來描寫城市的。這是對城市身體的解剖。顯然,這并非城市研究的全部——還有大量的城市研究從城市內部抽離出來,他們從外部來看待和描寫城市——一個(種)城市只有同它之外的東西進行對照才能認清自己的容貌和氣質。這個時候,我們會看到,歷史主義從城市敘事中脫穎而出:城市是活在歷史中的,它有自己的興衰命運,它的起源和生長充滿偶然,它的衰退和消失也常常出人意料。就此,人們有時候試圖尋找城市的成長規律——盡管這種規律可能就是缺乏規律。也因此,城市,它必須在歷史的鏈條中,在一個興衰史中來確定自己的位置,這樣,自然的結論就是,一個時代的城市有一個時代的城市容貌——19世紀的城市是在同中世紀的城市的對照中獲得自己容貌的;而今天的城市又是在同19世紀的城市的對照中自我認知的。不同的時代,會出現不同的城市類型。而城市史,當然會強調城市的斷裂,正是借助于斷裂,城市以及城市的空間想象才能獲得自己的特殊坐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能夠理解,巴黎,為什么要標明是19世紀的都城?——豪斯曼的巴黎同之前的巴黎迥異。上海,為什么應當是張愛玲時期的上海?——這個上海同之后的社會主義上海迥異。我們也能理解,帕克(Robert Park)的芝加哥,為什么只是20世紀20年代的芝加哥?同樣,我們也能看到福特主義和后福特主義的城市對照(哈維),現代城市和后現代的城市對照(索亞 [Edward W.Soja]),工業時代的城市和信息時代的城市對照(卡斯特爾 [Manuel Castells]),地方城市和全球城市的對照(薩森 [Saskia Sassen]),被城墻包圍的封閉城市和拆除了城墻的敞開城市的對照(維利里奧 [Paul Virilio]),非景觀城市和景觀城市的對照(德波爾 [Guy Debord]),甚至是門閥城市和平民城市的對照(韋伯)。這樣的城市研究,必須將城市置入一種歷史對照的折磨下來進行。人們似乎相信,城市注定會走向它先前的反面狀態,而且(似乎是為了讓觀點更加表達得直截了當)這種反面性要被激烈地強化。這就是城市的蛻變,每個蛻變形象應該被準確地捕捉到——這是從歷史的角度,尤其是歷史的斷裂的角度,來描寫城市——盡管這樣的描寫既不會排除個人的獨特城市文化體驗,更不會排除政治經濟的冷靜的有時甚至是枯燥的數據分析。
與這種時間對照相關的是,還存在著一種城市類型的對照。比如,在韋伯那里,東方城市類型和歐洲城市類型是如此之不同,以至于導致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政治文化:東方城市沒有鍛造出一個市民共同體,因而也沒有鍛造出一個市民社會。人們也會說,洛杉磯和芝加哥如此之不同,一個是多(非)中心化的,一個是單一中心化的;一個是發散的,一個是聚焦的。這種城市的差異,導致了美國兩個城市理論流派(洛杉磯學派和芝加哥學派)的對抗。但是,城市研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比較視角,還是“城市和鄉村”(這是雷蒙·威廉斯一部文學研究著作的書名)這一對立。這構成一個興旺的城市研究傳統,這個城市研究傳統多少有點盧梭式的鄉愁氣質。西美爾談論城市的腔調,總是隱含著對鄉村文化的潛在眷戀,到路易·沃斯(Louis Wirth)這里,這種對照被公開激活了,并被雷德菲爾德(Redfield)再次挑釁性地激活。由于城市將它的對立面豎立為鄉村,那么,城市之間的差異,甚至是城市內部的差異——無論是城市和其他城市之間的差異,還是一個城市自身的歷史差異——就可以忽略不計,城市在這里獲得了自己的共同屬性。似乎只有一個城市,也只有一個鄉村。在此,城市,通常被看做是現代性的一個載體,甚至,有時候它就是現代性本身。它不單純是一個封閉的空間構造和人口聚集地了,它也不再強調自身的某個獨特的城市氣質了,它甚至也不僅僅被當做是一個理性而復雜的城市機器來看待,相反,城市,主要地是作為一個文明類型而被看待的,它涉及到人類生活方式的總體:現代社會的決定性要素(無論你如何評論它)都是在城市中發生的?,F代城市的出現,通常被看做是同一個鄉村主導的文明的斷裂:滕尼斯用共同體(community)和社會(society)來描述鄉村和城市這兩個不同空間的文化形態;涂爾干則是用機械團結和有機團結對之進行描述。因此,城市和鄉村的差異,實際上埋藏著兩種社會形式,或者說兩種生活方式的對峙。說到底,什么是城市?城市不過不是自然化的鄉村而已。超出鄉村及其文化的東西,只能屬于城市。城市生活,不能不是對鄉村生活的取代和替換。19世紀,現代大都市出現了,鄉村開始了它延續至今的衰敗歷程。在這個“城市—鄉村”視角中,城市就是現代性本身。這樣一個新的城市生活,它就不僅僅是社會學和人文科學的對象了,它理所當然地還是文學和藝術中綿延不絕的主題。我們聽聽敏感的詩人們對這種剛剛出現的現代城市所發出的慨嘆吧:
啊,朋友!有一種感受,它憑借
獨有的權利,屬于這個大城市;
在熙熙攘攘的街頭,多么常見,
我在人群中前行,對著我自己
說道:“經過我的每個人的
面孔,都是一個謎!”
(華茲華斯《序曲》第七章)
相類似的,是波德萊爾的感嘆:
舊巴黎已不復存在
(城市的形式,呵,比人心變得還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