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論
國際政治經濟學:知識譜系、理論范式與研究方法
國際政治經濟學(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IPE)產生于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和歐洲。在過去40多年里,從最初作為一門課程,到成為國際關系的一個重要研究領域,IPE取得了長足的發展,在有些大學,IPE的發展甚至到了超越政治學和國際關系學的地步。這里首先通過對IPE過去40多年在西方學術界以及中國學術界的進展作出一個總結性的評估,以期回答如下三個問題:20世紀70—80年代的IPE發展的特點是什么?90年代中期以來的IPE有何重大學術進展?如何評估IPE在中國的發展?
一、國際政治經濟學:定義及其爭論
從20世紀7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學產生以來,盡管國際政治經濟學經過“兩代”學者的努力,無論在研究的深度上還是傳播的廣度上都得到了飛速的發展,但關于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定義一直處于爭論之中。
20世紀70—80年代“第一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研究的目標是,如何將經濟要素作為一個內生變量置于國際關系研究中,打破傳統的國際關系認為國際關系就是國際政治關系的局面。所以,“第一代”國際政治經濟學者對國際政治經濟學進行定義的核心是尋求國際關系研究中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其中,最具典型的是英國的蘇珊·斯特蘭奇和美國的羅伯特·吉爾平的定義:
我對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所下的定義是,這門學科是研究影響到全球生產、交換和分配體系,以及這些體系所反映出來的價值觀念組合的社會、政治和經濟安排。這些安排不是天賜的,也不是偶然機會帶來的。他們是人類在自己確定的體系和一套自己確定的規則和慣例中做出選擇的結果。
——蘇珊·斯特蘭奇
雖然把政治經濟學看做經濟學理論與方法的具體應用是十分有益的:但這仍然未能給學術研究提供一個完美的框架。概念、變量以及因果關系等分析方法在這方面尚未得到發展,政治及其他非經濟因素經常被忽視。事實上,政治經濟學理論或方法的統一,需要對社會變化的過程有比較全面的理解,其中也包括對社會經濟、政治以及其他各方面相互作用的方式的認識。因此,我在使用“政治經濟學”這個術語時,僅僅是指運用折中的分析方法與理論觀點加以研究的問題。這些問題由當代政治學和經濟學的集中體現——國家和市場的相互作用而產生的,涉及國家以及它的政治作用如何影響生產和財富的分配,尤其是政治決策與政治利益如何影響經濟活動分布,以及這種活動的成本及利潤的分配等方面。反過來,這些問題也涉及市場和經濟力量如何對國家和其他政治行動主體之間權力與福利的分配施加影響,尤其是這些經濟力量如何改變政治與軍事力量在國際上的分布。僅僅國家或市場都不是主要的,至關重要的是它們的相互作用、相互關系及其周而復始的變化。
——羅伯特·吉爾平
如何解決學術界這種將政治和經濟相分離因而難以解釋國際社會現實的狀況,便成為20世紀70—8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倡導者們首先關注的問題,正如一位學者所描述的那樣:
按照國際政治經濟學一些最基本的教科書,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討論世界經濟在政治上被組織的方式,或者政治無政府狀態如何和國際經濟合作相協調——政治組織和經濟職能的不一致。更為準確地說,國際政治經濟學是國際關系中政治因素和經濟因素的結合,核心問題是如何定義這種結合。
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深入,“第二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則更多地關注如何尋求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在尋求政治和經濟如何關聯的過程中,強調國內和國際的關聯性以及國家和社會的關聯性是“第二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的共同特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美國的海倫·米爾納(Helen Milner)、莉薩·馬?。↙isa Martin)和大衛·萊克(David Lake)。
這一領域的定義并不是很明確而且通常是兩種獨特的方式來定義的。一方面,國際政治經濟學被定義為國際關系研究中所有不是安全研究的東西:另一方面,國際政治經濟學被定義為涉及經濟自變量或經濟因變量,例如經濟要素作為原因或者作為后果的經濟結果。……第一種定義,是一種比較寬泛的定義,它包括不是安全方面的所有問題,盡管所有這些問題是重要的,但它們并不都是國際政治經濟學的領域。……第二種相對狹窄的定義更富有啟發性,它假設經濟要素是這個領域中一個不可分割的部分。政治和經濟的相互作用,或者更狹窄地說國家和市場的相互作用,是國際政治經濟學的關鍵。它包括如政府的政策選擇這樣的政治因素是如何影響經濟結果的,特別是市場運行的。反過來說,它也包括經濟現象是如何通過改變行為體的偏好以及能力從而改變政治運行的方式。……沒有經濟要素組成的現象,不屬于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
——海倫·米爾納
經過多年[的努力],一種替代的組織方式出現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中,即人們所熟悉的2×2模式。一方面,我們可以問,命題是否集中在利益或者制度的解釋性作用上:另一方面,我們可以問,命題中的解釋要素是否根植于國內層面或國際層面。……除了國內和國際的相互作用,或者利益和制度的相互作用,國際政治經濟學中[已有]的幾乎所有的路徑都能在這一分析框架中找到合適的位置?!偃缯f在過去國際政治經濟學根植于國際關系,國際政治經濟學者認識到他們必須抓住他們所研究的現象中的經濟要素。同時,經濟學家也開始將諸如集體行動和政府制度等政治要素加入他們的模型中,結果便是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研究工作的重合度越來越高?!c經濟學家的對話,以及國際政治經濟學現在必須挑戰經濟學家們研究的政策的經濟基礎,使得國際政治經濟學在最近幾年成為一個高產的領域。這使得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理論工具與國際關系的共同性越來越少,而與政治經濟學的共同性越來越多。
——莉薩·馬丁
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集中于國際經濟交換的政治學研究。它在本質上是一種探究領域,而不是一種方法論,經濟模型只是被應用于政治現象研究中。這一領域主要由兩類問題組成:第一類問題是,國家如何、何時以及為何開放自己使得貨物、服務、資本和人員進行跨界流動?在這一類問題中,開放是一個因變量,或者說是一個需要解釋的結果,而政治是一個自變量或原因變量。經濟理論假設自由的和無限制的國際商業很少例外地提高福利,[這導致]許多幼稚的政治分析家主張國家應該不斷地開放。相反,國際政治經濟學立足的現實是,[國家]開放在歷史上是比較罕見的,也是很有問題的,因而是需要解釋的。第二類問題是,融入(或不融入)國際經濟如何影響個人的利益、行業的利益、生產要素的利益,或國家的利益,進而影響國家的政策?這里,政治是一個因變量,而一個行為體如何確定自己在國際經濟中的地位則是一個自變量。在現實中,這兩類問題通常是融合在一起的,但為了研究方便,幾乎所有的分析者都只研究這個因果圈中的一半。
——大衛·萊克
仔細比較一下以上“第一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和“第二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關于國際政治經濟學定義的共同性和差異性,我們可以對國際政治經濟學做出如下一般的定義:
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研究國際體系中的經濟要素(包括資本、技術、勞動力以及信息)的跨國流動對國際體系本身、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以及國家內部政治結構和過程的影響,反之亦然。這種定義自然將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議題分為三類:一類是全球層面的問題,包括國際金融與貨幣體系、國際貿易體系、跨國生產(跨國直接投資)、國際環境、國際秩序(資本主義體系)以及全球化;一類是區域層面的問題,包括區域化(例如歐洲區域化、亞洲區域化等)、聯盟經濟;一類是國家層面的問題,包括發展問題、轉型問題、國家競爭力問題等。依照這種定義,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涉及三種關聯性:一是政治和經濟的相互關聯性;二是國內要素和國際要素的相互關聯性;三是國家和社會的相互關聯性。
國際政治經濟學與國際政治不同,國際政治主要立足于國際關系中的政治和軍事因素,即使涉及經濟要素,也是將其作為一個外在變量;而國際政治經濟學在討論國際關系時,將經濟要素作為一個內在變量,探討經濟要素的流動對政治關系的影響。
國際政治經濟學也不同于國際經濟學,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國際經濟學假設世界市場是完全市場,特別是立足于新古典經濟學的國際經濟學更是如此,而現實中的世界市場是不完全的,國際經濟學不能解釋世界市場中存在的諸如“聯盟經濟”現象;而國際政治經濟學正是立足于世界市場是不完全的這一現實基礎之上,主張對這種不完全市場的原因以及結果進行研究。二是國際經濟學假設維護世界市場的制度因素(例如國家、霸權、國際組織)是可以忽略的或者是外在的,但在現實中,世界市場是創造出來的,在世界市場創造過程中,國家是作為一個內在變量參與其中的;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研究國家在參與世界市場的創造過程中是如何分配利益的,以及這種分配對國家利益的影響。
二、“霸權衰退”與IPE范式的確定(20世紀70—80年代)
國際政治經濟學產生于對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國際體系內發生的幾件大事的反思:一是世界范圍內的經濟衰退;二是尼克松沖擊以及由此引發的國際貨幣體系從固定匯率制向浮動匯率的轉變;三是美國霸權的衰退;四是歐洲區域合作的初步成功。對這些重大事件進行反思的學者既有來自政治學界的,也有來自經濟學界的,雖然他們的學術背景并不完全相同,但他們所關注的研究議題以及所使用的研究方法卻有許多共同之處。正是這些研究議題和研究方法框定了IPE在20世紀70—80年代的理論范式。
1.研究議題
就研究議題而言,按照海倫·米爾納教授的總結,這一時期的學者們主要關心如下五個核心命題,以此向20世紀60—70年代的國際關系研究提出挑戰:
(1)在經濟要素日益重要的情況下,軍事力量是否仍然有用?事實上,基歐漢和奈的《權力與相互依存》主要就是回答這一問題的。與摩根索在《國家間政治》中主張權力政治的核心是軍事這一命題不同的是,基歐漢和奈認為復合相互依存具有三個特征:社會之間的多渠道聯系、問題之間沒有等級之分以及軍事力量起次要作用。在復合相互依存下,軍事力量并不總是被當作一個國家反對另一個國家的手段。比如,在聯盟以及與敵對集團的政治、軍事關系上,軍事力量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在解決盟國之間在經濟問題上的分歧時,軍事力量可能是毫無作用的。
(2)美國的霸權是否在衰退?這方面的著作主要有查爾斯·金德爾伯格的《1929—1939年世界經濟蕭條》(1973)與蘇珊·斯特蘭奇的《國家與市場》(1988)。前者對英國在1929—1939年世界經濟蕭條中的作用進行了分析,認為英國不愿也不能發揮霸權作用是導致當時經濟蕭條的主要原因,以此類推,20世紀70年代世界經濟蕭條也反映出美國霸權正在衰退。而后者則認為,世界市場中存在著權力結構,這種權力結構決定了各個國家的實力,由于美國仍然在世界權力結構中處于主導地位,所以美國的霸權并沒有衰退。
(3)為什么在國內政治結構和國際主張上非常相似的發達國家,對待相同的石油危機卻做出了非常不同的反應?這個問題激發了學者們對國內政治利益的研究,而且主要集中在對發達工業化國家的國內政治利益的研究。其中,最具影響力的是彼得·卡贊斯坦的《國內和國際力量與對外經濟政策戰略》(1977),卡贊斯坦以六個發達國家(美國、德國、英國、意大利、法國和日本)為案例,提出了研究對外經濟政策的兩點主張:一是從國家(官僚政治系統)和社會相互關系的角度研究對外經濟政策,以此克服只基于美國經驗的國內官僚政治研究方法的局限性;二是在研究對外政策,特別是對外經濟政策時,將國際力量和國內政治結構(包括統治聯盟和政策網絡)結合起來,以此克服單獨運用兩種方法固有的局限性。這種方法為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尋求國內政治和國際關系關聯性的研究路徑奠定了基礎。
(4)為什么欠發達國家一定是處于邊緣區,并在經濟上處于依附地位?這方面出現了著名的依附理論和世界體系論的“不等價交換”模型,該模型認為,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處于一個體系之中,這個體系就是起源于歐洲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濟。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形成了“核心—邊緣”(依附理論)或“核心—半邊緣—邊緣”(世界體系論)的經濟結構,這種結構之所以能得以持續,主要是由于核心和邊緣存在著一種“不等價交換”關系,所以,處于邊緣區的國家只能依附核心區進行發展。
(5)70年代的經濟危機是否意味著,諸如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世界銀行(World Bank)以及國際能源機構(IEA)這些國際制度在世界政治中的地位提高了?這方面比較突出的成果是斯蒂芬·克拉斯納的《國際機制》(1983)和R.維農的《主權困境》(1971)。前者雖然是一位現實主義者,但同時看到了國際機制對國家的影響,認為國際機制本身并不總是隨著國家的衰退而消失,有時,國家已經衰退了,而由衰退的國家制定的機制仍然在起作用。克拉斯納認為,國際機制有四種反饋作用,即機制可以影響評估利益的要素;機制可以改變利益本身;機制可以變為權力的一個來源;機制可以改變國家權力的能力。這樣,國家主義綜合了自由主義對機制的重視以及傳統的現實主義對國家的重視,在理論上前進了一步。后者則假設,在一個相互依存的世界經濟中,經濟力量占據主導地位,跨國公司以及國際或者區域制度在國際體系中發揮著主要作用;民族國家經濟已經日益融入相互依存的世界經濟之中,這使得民族國家很難脫離世界經濟網絡,一旦脫離,民族國家將在經濟效率、社會福利或國內生活方面付出高昂的代價。只有通過貿易、金融聯系以及對外直接投資,才能維持民族國家經濟的增長或發展。
2.研究路徑
就研究路徑而言,我們可以發現,這一階段IPE研究的核心問題是尋求“國際經濟關系中政治(國家)和經濟(市場)的相互關聯性”,至于依據何種路徑(政治學的、經濟學的、政治經濟學的還是其他)來研究“國際經濟關系中政治和經濟的相互關聯性”,則是IPE創立以來一直在爭論的問題。如果依據研究路徑來看這些爭論,我們大致可以將其歸納為兩類:
一類是“單一的歷史社會科學”。在IPE中,依據這種路徑比較成形的流派,當推以勞爾·普雷維什和多斯桑托斯為代表的“依附理論”和以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為代表的“世界體系論”,當然也包括以羅伯特·考克斯為代表的“批判學派”。
這種路徑暗含的邏輯是:政治和經濟本來是一個領域,同時存在于單一的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的“歷史和結構”之中。這種方法主要從社會經濟歷史的角度探討已經形成的歷史的結構和過程,并且假定在這種歷史過程中,政治和經濟是“一個領域”,不是“兩個不同的邏輯”。
另一類就是尋求“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這種路徑暗含的邏輯是,政治(政治學)和經濟(經濟學)是兩個不同的領域,因此,進行政治經濟學的分析主要是尋求“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我曾將其概括為“政治和經濟的關聯矩陣”。這一路徑假設政治和經濟是兩個不同的要素,IPE或政治經濟學就是尋求政治和經濟的相互關聯性。在IPE中,這種方法是作為主流方法出現的,即為我們所熟悉的“理性主義”,其中比較成熟的理論包括相互依存論、霸權穩定論、國家主義理論、聯盟經濟等。我們可以用圖表來說明(表0-1)。
表0-1 國際關系中的政治和經濟關聯矩陣圖

3.20世紀70—80年代的學術意識形態與特征
就學術意識形態而言,與繼承19世紀以前的古典政治經濟學密切相關,在IPE中也形成了三大學術意識形態,即現實主義(國家主義、霸權穩定論)、自由主義(相互依存論)以及馬克思主義(依附理論和世界體系理論)。
這樣,“國家(政治)與市場(經濟)的相互關聯性”成為20世紀70—80年代IPE構造理論范式時所關注的核心議題。政治學家羅伯特·吉爾平和蘇珊·斯特蘭奇以此為基礎,分別在20世紀80年代(1987年、1988年)的教科書中對IPE進行了總結,由此框定了IPE的基本理論范式、研究議題和學術意識形態。后來的莉薩·馬丁將其概括為“吉爾平式”(Gilpin's typology)的國際政治經濟學。
我個人卻寧愿將這一時期(20世紀70—80年代)的IPE學者稱為“第一代IPE學者”,這些學者的共同特征為:(1)他們并沒有經過IPE的訓練,其學術背景或為政治學(如美國的羅伯特·吉爾平、史蒂芬·克拉斯納、羅伯特·基歐漢、彼得·卡贊斯坦,英國的蘇珊·斯特蘭奇),或為經濟學(如美國的理查德·庫珀、查爾斯·金德爾伯格),或為歷史學(加拿大的羅伯特·考克斯),或為社會學(如美國的伊曼紐爾·沃勒斯坦);(2)他們在各自供職的大學里主持IPE研究項目,或類似于IPE的項目,講授IPE方面的課程,培養IPE方面的博士生。我們可以將這一時期的IPE稱為IPE發展的早期階段。
這里的問題是:以吉爾平為代表的“第一代IPE學者”所奠定的IPE有哪些主要特征?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又面臨哪些挑戰?后來的學者在哪些方面繼承了第一代學者所奠定的框架?又如何克服和超越第一代學者所面臨的挑戰?
在我看來,其特征主要表現在如下四個方面:
(1)以國家和市場的相互關聯性為核心。在這一點上,似乎這一時期所有的IPE學者達成了共識。但在政治和經濟的具體關聯性上,側重點又各有不同。概括起來,大致形成了如下三種研究路徑:一是吉爾平的“國家權力分析法”。吉爾平式的國家—市場關聯性的核心在于“國家”,他的基本假設是國家是單一的、理性的,國家的作用在于影響和改變財富的分配和分布,進而改變和影響權力的分配和分布。二是斯特蘭奇的“權力結構論”。斯特蘭奇式的國家—市場關聯性的核心在于“世界市場”,她的基本假設是世界市場本身就是一種權力結構,可概括為四個領域的權力結構,即安全結構、生產結構、金融結構以及知識結構
,國家在這四個領域中所擁有的權力不同,決定了國家的財富和實力的差異。三是彼得·卡贊斯坦和羅伯特·基歐漢的“國家—社會聯系論”,我將其稱為“中間路徑”。這種路徑力圖打破國家是單一的、自治的假設。
所不同的是,彼得·卡贊斯坦關注的是國內政治結構和社會的聯系如何影響一個國家的對外經濟政策
,而羅伯特·基歐漢則關注國內社會和國際社會的(多渠道)聯系如何影響一個國家的議事日程。
(2)與國際關系理論和古典政治經濟學相關聯。在20世紀70—80年代,當學者們討論IPE的研究議題以及方法時,主要是力圖借用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理論范式并在國際關系領域內進行討論,因而主要任務在于確定研究范式,借用莉薩·馬丁的話來說就是所謂的“范式之爭”。因而,在這一時期,IPE的理論范式主要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和國際關系理論自身的發展密切相關。
IPE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關聯性在于,IPE主要從古典政治經濟學的知識譜系中尋求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圖0-1給出了IPE中比較盛行的關于IPE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關聯。

圖0-1 IPE主要理論、方法和知識傳統背景及其相互關系
說明:這一框架表示如下關系:實線表示直接影響,虛線表示間接影響;總體上在原有基礎上進一步發展的理論(+),基本上是相反的理論(-),兩種情況混合存在(+/-)或(-/+)。
資料來源:Thomas J.Biersteker, “Evolving Perspectives on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Twentieth-century Context and Discontinuities”,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Vol.14.No.1,1993.轉引自王正毅、張巖貴:《國際政治經濟學:理論范式與現實經驗研究》,第19頁。
而IPE與國際關系的關聯性則主要在于,盡管IPE的早期研究與經濟學家密切關聯,但IPE的真正產生卻與國際關系學者的努力分不開。由于IPE的興起與“美國霸權衰退”相關聯,盡管在20世紀70—80年代出現了學術界所說的“自由主義”與“現實主義”的“兩次論戰”,但由于其時國際關系主要為現實主義所主導,所以,以現實主義為主導的理論在IPE中相對盛行,無論是美國的吉爾平,還是英國的斯特蘭奇,都是典型的現實主義者
(參見表0-2)。
表0-2 20世紀90年代國際關系理論與IPE

資料來源:Stefano Guzzini, Realism in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and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The Continuing Story of a Death Foretold, London: Routledge,1998, p.198.轉引自王正毅、張巖貴:《國際政治經濟學:理論范式與現實經驗研究》,第599頁。
(3)以霸權和國際制度的論爭為主線。從60年代末對歐洲一體化的研究開始,一批學者開始從經濟聯系的角度挑戰現實主義。從一般理論上來講,這一時期主要是現實主義和自由主義的爭論(所謂的“兩次論戰”),而就具體的研究綱領而言,則集中體現為霸權穩定論和國際制度研究的相互競爭。自由主義從新功能地區一體化理論(50—60年代)、相互依存理論(70—80年代)到新自由制度主義(90年代),其核心就是力圖證明世界政治并不如現實主義設想的那樣悲觀,國際制度能夠促進國家間合作。而以吉爾平、克拉斯納等為代表的現實主義學者,則強調只有將國際經濟關系放在國家權力框架內才能得到理解。因而,霸權穩定論就成了現實主義者辯駁自由主義的重要研究綱領。這一時期的IPE研究始終圍繞著全球市場和民族國家的關系展開,其基本假設是,全球市場與民族國家的關系處于緊張狀態:一方主張全球市場的發育或侵蝕國家主權,或決定民族國家的經濟發展
,另一方則堅持民族國家(特別是霸權國家)能夠有效地控制市場力量。
雙方爭論的焦點是市場和政府兩種力量哪種將占主導地位,而不是研究世界市場和民族國家是如何互動的。
(4)初步形成了一個“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術共同體。盡管在這一時期,學者們關于何為國際政治經濟學、如何研究國際政治經濟學存在很大爭論,但一個關于IPE的學術共同體已經初步形成。這具體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第一,在國際問題研究聯合會(International Studies Association)之下設立國際政治經濟學分會(IPE Section),并且從1985年起出版《國際政治經濟學年鑒》(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Yearbook);第二,不但在《國際組織》雜志以及《世界政治》雜志發表IPE的文章,而且在英國還出現了專門以“國際政治經濟學”冠名的雜志《國際政治經濟學評論》(Review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第三,學者們在IPE的核心研究議題(國際貿易
、國際金融和貨幣
、跨國投資
、發展
)方面趨于一致,并在大學里開始培養博士生,進行專業訓練,這些博士生今天已經成為研究IPE的主要力量,其博士論文已經成為IPE的重要文獻。
三、全球化與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深化(20世紀90年代至今)
進入20世紀90年代,國際關系領域的學者們受到兩個現實的挑戰:一個是冷戰的結束,另一個則是全球化的深入與拓展。對于冷戰的結束,學者們為現實主義未能很好地作出預言而感到不滿,并開始對現實主義關于“國家是單一、自治的”假設進行修正;而全球化進程中行為體的多樣性則進一步促使學者們對現實主義的層次分析法提出質疑。
這樣,利益與制度成為IPE關注的主題。
如果說IPE在20世紀70—80年代關注的是美國霸權衰退背景下民族國家與世界市場之間的對立關系,那么,進入20世紀90年代,隨著全球化的深入與擴展,IPE則關注的是全球化背景下民族國家與世界市場是如何相互作用的。與“第一代IPE學者”吉爾平以及斯特蘭奇“單一、自治的國家”的假設不同,“第二代IPE學者”
則假設,在全球化進程中,國家既不是單一的,也不是自治的。在這種邏輯的推導下,第二代學者將第一代學者的前提假設加以擴大,即IPE主要研究如下兩種關系:(1)國家和社會力量的關系;(2)國內政治經濟與國際政治經濟的關系。
莉薩·馬丁將國家和社會的關系修改為利益和制度的關系,并將利益與制度的相互作用、國內政治和國際力量的相互作用概括為“2×2”模式。
90年代中期以來,IPE在第二代學者們的不斷努力下,無論是研究議題還是研究方法,都更加專業化。與70—80年代的發展相比,IPE在90年代以后的發展特征大致可以概括為如下三個方面。
1.以利益和制度為核心
利益和制度其實并不是兩個新概念,在第一代學者那里已經進行了大量的研究,90年代以來研究的不同就在于將原來的國家利益和國際制度的研究核心擴展了,其中國內社會行為體的利益和國內政治制度安排成為研究的重要方面。與第一代學者主要立足于“國家是單一的”這一假設不同,第二代學者則將國家放在經濟全球化的背景下,尋求國內和國際的關聯性。他們在日益成熟的IPE學科內,加強對經濟學工具的自覺運用,用經濟學原理分析和界定利益與偏好的形成,同時將西方民主國家日漸完善的政治學分析工具擴展應用于對其他地區的研究中,由此形成了四個系列的核心議題
:
第一,關于國家的研究。與70—80年代國家中心主義“單一的”國家的假設不同,90年代以來自由貿易在全球的拓展以及國際資本流動的加速,導致與國家相關聯的研究發生了兩個方向性的改變:一是將國家理解為匯聚國內政治利益偏好(個人的、行業的或者利益集團的)的制度框架,強調國內政治利益偏好如何影響國家之間的合作。在這方面,最為突出的是利用羅伯特·帕特南(Robert D.Putnam)提出的雙層博弈分析框架,強調理解國內政治過程在認識國際關系中的作用。
在這一路徑下,多數學者把國家看做是國內社會力量和國際力量的中介,重點分析國內利益、制度以及信息如何影響一個國家的對外經濟政策(貿易政策、金融政策和匯率政策)以及國際層面的談判與合作
;另一個是討論經濟全球化是否改變以及如何改變一個國家的利益偏好以及制度調整。
有些學者甚至提出“開放經濟政治”(Open Economy Politics)的概念,主張從廠商、產業部門或者生產要素所有者的角度來理解國家的對外經濟政策選擇,突破了以往“單一國家行為體“的假設,為深入研究國家的偏好和利益的形成奠定了堅實的微觀基礎。
第二,關于地區主義研究。20世紀60—70年代的“地區主義”研究主要關注地區組織對推進地區相關國家之間的合作以及地區和平所起的作用,與此不同,9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歐洲區域化進程的深入發展(特別是單一貨幣的實施以及共同防務和立法的提出)以及亞洲區域化進程的加快(特別是東盟成員國的擴展以及基于“東盟方式”建立的一系列地區機制),地區主義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如下三個問題上:一是民族國家主權的“讓渡”問題;二是非國家要素的跨國流動在地區合作進程中的地位和作用
;三是地區主義和全球化之間的關系,例如FTA是加強WTO還是削弱WTO?
第三,關于經濟發展不平等的研究。20世紀70—80年代,依附理論和世界體系論將經濟發展不平等主要歸因于資本主義的世界經濟結構(核心與邊緣、北方與南方),并認為“不等價交換”是經濟發展不平等的主要原因。但進入90年代以后,隨著全球化以及昔日“邊緣地區”成為“新興工業化地區”,在IPE領域產生了兩個更為根本性的問題:一是全球化是否導致資本主義世界經濟結構本身的變化?如果有變化,有哪些變化?二是那些經濟得到飛速發展的國家(如在亞洲),是由于進行了國內政策的調整,還是接受了國際經濟組織既有的規范?那些經濟沒有得到發展或發展比較緩慢的國家(如在非洲)是否由于沒有進行政策調整?
第四,關于國際制度和全球治理的研究。在20世紀70—80年代,IPE也研究國際制度,但此類研究大都建立在一個邏輯假設上,即美國霸權是推動國際合作以及國際制度建立的主要動力,所以,學者們關心的問題是:如果美國霸權衰退,國際合作是否仍然可能?如果可能,國際制度的作用何在?進入90年代,隨著全球化的深入、冷戰的結束以及相應國家(前蘇聯、東歐國家以及中國)的經濟改革和轉型,IPE關于全球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如下三個核心問題:一是推動全球化的基本動力是什么?是技術變革和創新嗎?如果是,為什么在不同的國家和社會,人們接受技術變革和創新存在很大的差異?二是非國家因素,包括公司、非政府組織以及社會運動如何改變全球治理的方式?三是進入全球化進程并推動全球化的國家是如何進行政策調整的?
2.與國際關系、比較政治和經濟學相關聯
如果說20世紀70—80年代的IPE主要與國際關系以及古典政治經濟學相關聯,那么,90年代中期以后,第二代學者在對“2×2模式”(利益與制度、國內與國際)獲得共識的基礎上,主要吸收了國際關系、比較政治和經濟學的成果。海倫·米爾納曾簡明扼要地圖示了這種關系(圖0-2)。

圖0-2 IPE與相關學科的關聯性
這里,需要我們加以分析的是,在過去十多年間,IPE在建立獨立學科的同時,與國際關系、比較政治學以及經濟學的相互關聯性究竟表現在哪里?
(1)IPE與國際關系
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全球化的興起,在國際關系領域,自由制度主義和社會建構主義頗為盛行,并由此出現了國際關系理論的“第四次論戰”。與此相關聯,IPE也深受制度主義和社會建構主義的影響,并形成了IPE的兩種方法。作為一種分析方法,IPE中的制度主義主要強調正式制度和非正式制度的重要性,尤其是規則(rules)在框定個體行為方面所起的作用;而建構主義作為一種分析方法,在IPE中主要體現在強調規范(norms)和價值(value)并不獨立于行為體的利益之外,規范和價值本身就構成了身份(identity),因而也就成為利益(interest)。
(2)IPE與比較政治
20世紀70—80年代,IPE主要集中探討國際體系中相同的問題,因為一般都假設相同的國際力量可以導致相同的國家行為,因而IPE與比較政治的關聯性不大,但進入90年代,學者們發現,即使相同的國際力量也可能導致不同的國家行為,因此,比較相關國家國內政治制度及其社會基礎的共同性以及差異性,便成為IPE學者努力的方向之一。這也是新一代IPE學者主張“國內政治與國際關系”相關聯的主要原因。比較政治對IPE的貢獻主要集中在兩點:一是使用“Large-N”方法進行案例研究;
二是打開“國家”這個“黑匣子”,尤其是研究經合組織(OECD)國家之外的國家其國內政治的多樣性。
這兩點為IPE提供了大量的案例。
(3)IPE與經濟學
如果說20世紀70—80年代IPE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相關聯,主要是解決IPE的理論研究范式,以此尋求政治和經濟的相互關聯性,突破當時國際關系研究中“高級政治”和“低級政治”的二分法,借用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學術傳統來解釋當時國際體系中出現的新問題,那么,進入90年代中期以后,隨著IPE在問題領域研究的進展,學者們越來越認識到新古典經濟學在分析國際經濟問題中的重要性,尤其是國際貿易和國際金融理論對于理解國際事務的重要性。新古典經濟學對IPE的影響主要是方法論上的,具體來說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強調理性選擇方法
和博弈論
在IPE研究中的重要性。理性選擇作為一種分析方法,主要是探討單個行為體如何根據其偏好進行利益最大化,在IPE中這種方法主要應用在貿易領域以及合作問題上;而博弈論則強調在做出選擇時考慮對方的選擇,雙方的選擇不是在信息完全或者對稱的情況下進行的,在IPE中它主要應用于強調國際和國內力量互動進程中的偏好、信息不對稱以及決策的時序問題。其中,最為成功的是第二代學者提出的戰略選擇方法,據此研究國家間互動如何影響選擇和戰略。在這里,行為體的選擇不僅反映出其偏好和約束條件,也必須考慮其他行為體的決策過程,這樣就徹底打破了現實主義的層次分析法。
另一方面則是借鑒新政治經濟學的分析工具來加強國內利益集團的研究,主要有兩大類模型:一個是通過選舉來決定經濟政策的模型,另一個是不同利益集團游說導致的政治決策模型。
3.進一步突出和完善理性主義的分析方法
90年代中期以后,理性主義和建構主義的辯論成為國際關系研究中的一個重要方面。面對建構主義的挑戰和批評,理性主義也開始了新的自我完善,修正理論前提和分析框架,而理性主義的這種進展在IPE研究中是最為明顯的。在理性主義框架內,新一代學者開始采用系統化和數學化的方法來證明基本命題和假設,并且就如何推動IPE研究基本上形成了一些共識,比如吸收新古典經濟學和國際貿易理論的成果,采用理性選擇和比較方法以及將美國政治、比較政治和國際關系重新綜合等。更為重要的是,新一代學者不僅在分析框架上達成了共識,而且在如下三個具體研究議題上也達成了共識:依據社會集團在國際經濟中的地位來確定其政策偏好;研究國內制度和利益的結合方式;討論國際層次的國家間互動。
四、國際政治經濟學在中國的發展:20年的成就與挑戰
相對于IPE在西方學術界的發展,IPE進入中國學術界主要是20世紀90年代初期以后的事情。首先是盛行于歐美學術界的、IPE的兩本導論性著作——蘇珊·斯特蘭奇的《國家與市場——國際政治經濟學導論》和羅伯特·吉爾平的《國際關系政治經濟學》——被翻譯出版,與此同時,北京大學的袁明教授于1991年組織了“面向21世紀的挑戰:中國國際關系學科的發展”國際學術會議,中國人民大學的宋新寧教授組織了為期五年的“中美關系國際研討班”,時任南開大學教授的我組織了為期四年的“國際政治經濟學與亞太區域化”國際合作項目,這些國際學術活動,不僅邀請了國際學術界的IPE領軍學者前來參加,而且也吸引了一大批國內的學者參與其中。到90年代中期,在教育部審定的普通高等學校本科專業目錄中,“國際政治經濟學”被列為國際政治專業和外交學專業的主干課程。及至世紀之交,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宋新寧教授和陳岳教授、復旦大學國際關系和公共事務學院樊勇明教授、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的王正毅教授和朱文莉副教授分別推出了《國際政治經濟學概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西方國際政治經濟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國際政治經濟學:理論范式與現實經驗研究》(商務印書館2003年版)、《國際政治經濟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等重要著作。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對國際關系進行政治經濟學分析也引起了經濟學界的關注,標志性的成果是張宇燕、李增剛推出的《國際經濟政治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所有這些,對于中國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學科建設及學術研究無疑起了巨大的推動作用。
進入新世紀以后,有三件事尤可稱道,它們標志著IPE在中國的發展已經進入一個新的階段。
第一,專業制度化。2002年,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進行了學科專業調整,率先在國內建立了國際政治經濟學本科專業,并獲得了碩士學位授予權,設立了博士和博士后研究方向,為這門學科在中國的進一步發展奠定了制度化基礎?,F在,“國際政治經濟學”作為一門課程,幾乎出現在所有大學的政治學系的課程目錄中。
第二,原版教材的影印出版。從2003年開始,北京大學出版社為了推動國際關系學科在中國的深入發展,決定引進一批在國際學術界產生了廣泛影響的原版國際關系教材及專著直接影印出版,涉及IPE的主要有三本,其中由哈佛大學政府系弗里登(Jeffry A.Frieden)教授和加州大學圣迭戈分校萊克(David A.Lake)教授選編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審視全球權力與財富》(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Perspectives on Global Power and Wealth)的出版,對于中國學生了解IPE在美國一流大學的教學內容起了很大的作用。
第三,專題實證研究在加強。如果說在20世紀90年代我們主要還停留在介紹國外研究成果的階段,那么,進入21世紀以后,中國的IPE研究已經逐漸深入,這主要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第一,從原來的一般理論爭論開始轉向專題實證研究;第二,除了原來的核心議題貿易、投資、貨幣以外,在能源、轉型、經濟安全、全球化與區域化等研究領域也取得了較大的進展;第三,尋求國際政治經濟與中國國家利益的內在關聯性,并開始在國際學術雜志上發表論文。
在肯定既有成就的同時,我們也面臨著諸多挑戰,其中最為突出地表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第一,專業訓練比較薄弱。盡管國際政治經濟學在專業設置上隸屬于政治學,但必要的經濟學訓練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我們給國際政治經濟學下個定義,我認為,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研究國際體系中的經濟要素(包括資本、技術、勞動力以及信息)的跨國流動對國際體系、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以及國家內部政治結構和過程的影響,反之亦然。這樣自然可以將IPE的研究議題分為三類:一類是全球層面的問題,包括國際金融與貨幣體系、國際貿易體系、跨國生產(跨國直接投資)、國際環境、國際秩序(資本主義體系)以及全球化;一類是區域層面的問題,包括區域化(諸如歐洲區域化、亞洲區域化等)、國家聯盟經濟;一類是國家層面的問題,包括發展問題、轉型問題、國家競爭力問題等。依照這種定義,IPE的研究自然涉及三種關聯性:一是政治和經濟的相互關聯性;一是國內要素和國際要素的相互關聯性;一是國家和社會的相互關聯性。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定義”和“研究議題”,要求我們具備起碼的經濟學知識基礎。這也是為什么20世紀90年代以來IPE與經濟學相關聯的一個主要原因。很難想象,如果沒有博弈論的基礎,如何理解一個國家的對外決策過程,又如何理解聯盟經濟;也很難想象,如果沒有社會經濟史的基礎,如何理解世界經濟中的制度建設。這也是為什么在美國的哈佛大學、普林斯頓大學、加州大學等政治學訓練中加強經濟學基礎的一個主要原因。
第二,分析性研究工具掌握不足。在IPE過去十多年的發展歷程中,中國學者也做了大量工作,但與西方學術界的研究相比,總體上是描述性的研究多于分析性的研究。這集中體現在如下兩個方面:第一,中國學者在討論政治和經濟的相互關聯性時,喜歡用“經濟的政治化和政治的經濟化”這樣的語言,至于政治如何經濟化以及經濟化的程度如何,或者經濟如何政治化以及政治化的程度如何,卻很少有比較像樣的成果。導致這種研究傾向的關鍵原因在于,當學者們尋求經濟的政治原因或者政治的經濟原因,沒有相應的分析工具將其變成一個內在變量,結果自然局限于表面尋求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而實際上在研究過程中,政治和經濟仍然是兩個相互獨立的變量。第二,對于分析性的工具或者研究路徑掌握不夠。比如,在我國政治學學科的訓練過程中,多數學生不能很好地掌握回歸分析這種工具,至于雙層博弈,也主要是經濟學學生們的專利。這種分析工具的欠缺,使得中國的學者們在進行案例研究時,通常只會運用描述性語言。當然,這并不是說,分析性工具能夠解決一切問題,因為現實中的某些變量,比如制度是很難量化的,但大多數變量還是可以量化的。
第三,與中國關聯性的研究較少。20世紀90年代以來,在國際政治經濟中,沒有哪個事件可以與如下兩者相提并論:一是冷戰結束,前蘇聯和東歐國家直接進入資本主義世界經濟;二是中國實行改革和開放政策,并最終于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這兩大事件使相關國家成為“轉型國家”,然而,即使是在國際學術界,對“轉型”進行政治經濟學研究也剛剛開始。與大量關注歐洲和美國(特別是OECD國家)的經驗相比較,真正關注中國過去30年的宏觀經濟政策并進行科學研究的工作真是少之又少。究其根源,主要是由于學者們擔心中國的經驗研究是否具有知識的普世性。其實,在國際學術界,這種從個體的經驗出發創造出普世性知識的例子比比皆是,問題的關鍵是,我們是否有這種學術意識。否則,我們會一直在一種“兩難境地”中徘徊:或擔心自己落后而成為西方知識的消費者,或擔心失去自己而強調“本土化”和“特殊性”。
第四,學術共同體遠未形成。盡管IPE進入中國學術界已經十多年了,學者們也逐漸意識到它的重要性,但由于我們在知識譜系、研究議題、研究方法上遠未形成某種共識,所以,與西方學術界相比,中國學術界還沒有形成一個有關IPE的知識共同體。
保持已有的成就,面對挑戰,決非哪個個人或者某所大學獨立所能完成,這需要我們國際關系學界作為一個知識共同體的共同努力,惟有這樣,國際政治經濟學才能在中國得到進一步的發展。
專欄 成為知識的生產者
在現行的國際體系中,不僅存在著政治和經濟結構的不同,而且也存在著知識結構的差異。政治、經濟結構中處于核心的地區或國家,不斷通過知識的創造向國際體系推行“一元”的“普世性”的知識:而在政治和經濟結構中處于邊緣的國家或地區,則不斷強調文明的“多元性”和“特殊性”。
知識的生產者和消費者。與20世紀國際體系在政治和經濟上出現的核心區(國家)和邊緣區(國家)的結構相對應,20世紀的國際體系在知識上也相應出現核心區(國家)和邊緣區(國家)的結構。所謂知識領域的核心區,主要是指那些創造概念和范疇的地區,而邊緣區自然是指那些消費核心區創造出來的概念和范疇的國家和地區。核心區在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以及歷史學的創造性表現在:一是立足核心區的社會現實經驗提出原創性的概念和范疇:二是對邊緣區的社會現實經驗或進行概念、范疇的原創或進行案例證實以及證偽,并借助英語這種“國際化”語言進行推廣。邊緣區在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以及歷史學的消費性表現在:一是在核心區創造出來的概念和范疇的框架下對自己所處的地區進行實證分析,以尋求二者的差異性和關聯性:二是直接消費和借用核心區學術界關于本地區的知識。
知識的普世性與知識的特殊性。與知識結構中的核心和邊緣關聯的一個問題是知識結構中的一元和多元的沖突。核心區通過原創性的概念和范疇,力圖尋求一種“價值無涉”以及“普世性”的知識,并在資本主義世界經濟以及霸權國家的推動下不斷向全球推廣這種知識。而邊緣區卻進入沃勒斯坦所說的“兩難境地”之中:接受核心區的知識,但擔心失去自己悠久的文明:不接受核心區的知識,又擔心自己在知識權力結構中處于劣勢。這樣,“文明的多樣性”以及“國際化”便成為邊緣區國家經常矛盾的“文明戰略”。
但也不斷有“例外”出現。當19世紀的德國遠落后于英國時,兩位德國的思想家成為知識的生產者,李斯特出版了《政治經濟學的國民體系》,馬克思完成了《資本論》:當20世紀50年代拉丁美洲處于世界體系的邊緣時,普雷維什和桑托斯提出著名的“依附理論”:在20世紀90年代世界范圍內興起區域化的大潮中,東南亞國家提出與眾不同的“東盟方式”。
正是從這種“例外”中,中國學者得到了啟示。處于核心區的國家并非總是知識的生產者,處于邊緣區的國家和地區也并非總是知識的消費者。處于邊緣區的國家和地區,經過學者們的努力,也可以成為知識的生產者。
也正是因為這種“例外”的出現,中國學者們開始努力,從20世紀80年代提出構建“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到20世紀90年代關于中國國際關系理論的爭論以及最近提出國際關系理論“中國學派”的生成。
沒有完全脫離現實的純粹的理論,也沒有完全脫離理論的經驗現實。人們所設想的理論和現實這種二分法只存在于人們的觀念世界中。事實上,任何理論,其研究議題完全來源于現實(過去的現實、現在的現實以及未來的現實),所不同的只是人們如何對待這些現實,是偏好“分析性”的路徑,還是偏好“描述性”的路徑。
建立“中國特色”的國際關系理論也好,構建國際關系理論的“中國學派”也罷,這不僅為中國學者的“價值偏好”所左右,而且也與中國融入世界體系所涉及的具體議事日程相關聯。讓我們共同努力,伴隨著中國不斷融入世界體系的腳步,從問題領域研究入手,貢獻我們的才智,成為知識的真正生產者。
資料來源:王正毅:《世界體系與國家興衰》,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