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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構建一個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知識框架

——基于四種“關聯性”的分析本文曾發表在《世界經濟與政治》2009年第2期,此處略加改動,以代序言。

將本書取名為《國際政治經濟學通論》,目的是為學習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學生們提供一個相對完整的知識框架,這里所說的“通論”,我們也可以將其稱為一般理論(general theory)在這里,我借用了凱恩斯(John Maynard Keynes)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The General Theory of Employment, Interest and Money)中關于“通論”(general theory)的定義。,主要有兩種含義:第一種含義是指由最基本的概念、范疇、研究方法構成的知識體系;第二種含義是指運用某些研究方法尋求這些核心概念和范疇之間的因果聯系或“關聯性”(linkages)。在本書中,主要涉及四種關聯性:定義與研究議題的關聯性、要素流動與單位層次的關聯性、實證分析與規范分析的關聯性、國際體系與中國經驗的關聯性。在我看來,把握這四種“關聯性”對于我們構建一個完整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知識框架是至關重要的。

對于任何一門學科而言,構建一個邏輯嚴密的知識框架,一般有兩個最基本的標準:一個是,尋找到這門學科賴以建立的不可還原的核心概念和范疇;另一個是,能夠通過某種方法或路徑在這些概念或范疇之間建立一系列因果聯系或“關聯性”。如果同時能夠滿足這兩個標準,那么,這門學科的知識就有了一個完整的邏輯體系。

如果基于這兩個標準來回顧國際政治經濟學在西方近40年的發展,我們可以發現,國際政治經濟學在20世紀70—80年代的“第一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那里,雖然都在尋求政治(國家)和經濟(市場)的關聯性,但對國際政治經濟學作為一門學科的核心概念和研究路徑并沒有形成共識,從而出現了激烈的“范式之爭”和“路徑之爭”(自由主義、現實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經過“第二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的努力,學者們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核心概念(利益和制度)以及研究路徑(理性選擇或公共選擇)上基本趨于一致,所以,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中,出現了從以往的“范式之爭”(paradigm dispute)向“問題之辯”(issue debate)的轉向。基于國際學術界關于國際政治經濟學在核心概念和研究路徑上的認同,我們可以說,國際政治經濟學在西方已經成為一門具有相對完整知識框架的學科。

國際政治經濟學進入中國學術界始于20世紀90年代。雖然國際政治經濟學在中國也得到了飛速的發展,例如,通過設立專業從而使得學科制度化,通過原版教材以及學術專著的引進使得學科國際化,通過學者們的論著和文章使得學科研究日益深入,但相對于國際政治經濟學在西方的發展和成熟,國際政治經濟學在中國的發展以及專業化仍有很大差距,其中,核心問題是,國際政治經濟學在中國的發展遠沒有形成一個相對完整的知識框架。

在我看來,如何從一般理論的高度總結國際政治經濟學在西方的發展,同時尋求國際政治經濟學的一般理論與“中國崛起”的經驗的關聯性,是中國學者構建一個完整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知識框架過程中必須解決的問題。正是基于這種考慮,我認為,在中國學術界,特別是國際關系學界,構建一個完整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知識框架主要涉及前面所說的四種關聯性:定義與研究議題的關聯性、要素流動與單位層次的關聯性、實證分析與規范分析的關聯性、國際體系與中國經驗的關聯性。

一、“定義”與“研究議題”的關聯性

在中國學術界,國際政治經濟學通常被定義為“國際經濟的政治化或國際政治的經濟化”,我認為這種定義不是很準確,也很模糊。如果將國際政治經濟學定義為“國際政治的經濟化或國際經濟的政治化”,那就必須回答一個關鍵問題,國際政治如何經濟化或國際經濟如何政治化以及經濟化或政治化到何種程度?

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興起于20世紀70年代的西方國際關系學界。從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由于“冷戰”以及“兩極”國際體系的現實,國際關系的研究主要立足于政治和軍事要素,所以,這一時期的國際關系在西方的學術界和大學里通常被稱為國際政治,即國際關系就是國際政治關系,政治關系的核心就是軍事,即“高級政治”。期間,摩根索(Hans J.Morgenthau)于1948年出版的《國家間政治:權力斗爭與和平》Hans J.Morgenthau, Politics Among Nations: The Struggle for Power and Peace, NY: Alfred A. Knopf,1948.開啟了國際關系研究中現實主義的先河,之后,沃爾茲(Kenneth N.Waltz)于1979年出版的《國際政治理論》Kenneth N.Waltz,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MA: Addison-Wesley Press,1979.將國際政治研究從理論和體系的角度推向一個高峰。20世紀70年代以后,隨著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以及美國霸權受到挑戰,在國際政治學界出現了一個重要研究議題,那就是如何評估日益重要的經濟因素在國際關系中的作用,超越政治和軍事要素構筑的“高級政治”來思考國際關系,其中,羅伯特·基歐漢(Robert O.Keohane)和約瑟夫·奈(Joseph S.Nye, Jr.)于1977年出版的《權力與相互依存》Robert O.Keohane&Joseph S.Nye, Jr., Power and Interdependence: World Politics in Transition, Brown and Company,1977.成為這一研究議題的經典,將過去被稱為“低級政治”的經濟要素納入國際關系的研究之中,之后,國際關系的研究從國際政治拓寬為真正的國際關系研究。

在國際政治學界將經濟要素作為一個內在變量重新思考國際政治現實的同時,一批經濟學家也開始從經濟的角度研究國際體系,如哈佛大學商學院庫珀(Richard Cooper)從“收支平衡”的角度研究大西洋國家的經濟政策并于1968年出版了《相互依存的經濟學:大西洋共同體的經濟政策》Richard Cooper, The Economics of Interdependence:Economic Policy in the Atlantic Community, NY:MaGraw-Hill,1968.,最早提出相互依存理論,為日后基歐漢等人完善相互依存理論奠定了基礎;麻省理工學院的經濟學家金德爾伯格(Charles Kindleberger)對1929—1939年的經濟危機進行了反思,于1973年出版了著名的《1929—1939世界經濟蕭條》Charles Kindleberger, The World in Depression,1929—1939, London: The Penguin Press,1973.,提出了霸權穩定論;阿根廷的經濟學家普雷維什(Paul Prebisch)從拉丁美洲的經驗出發,提出了依附理論Paul Prebisch,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Latin America and Its Principle Problems, NY: United nations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ffairs,1950.;而社會科學家沃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則對資本主義世界經濟進行了長時段、大范圍的研究,成為世界體系論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System I: Capitalist Agriculture and the Origins of the European World-Economy in the Sixteenth Century, NY: Academic Press,1974.的集大成者。即使是政治學專業出身的吉爾平(Robert Gilpin),也自稱在普林斯頓大學虛心向經濟學家們請教了近20多年的經濟學。

以上簡短的學術史回顧給我們的啟發是,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興起的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是因為在現實的國際體系中經濟要素日益重要,而研究國際關系的學者們則力圖尋求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所以,他們非常重視經濟學的知識積累。這種努力一直持續到20世紀90年代,即使是對于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第二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他們的研究成果也主要是吸收了經濟學的知識Lisa L.Martin,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From Paradigmatic Debates to Productive Disagreements”, in Michael Brecher and Frank P.Harvey, eds., Millennial Reflections on International Studies,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5, pp.654—656.

但國際政治經濟學又不是國際經濟學,這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國際經濟學假設世界市場是完全市場,特別是新古典經濟學更是如此,但現實中的世界市場是不完全的,國際經濟學不能解釋世界市場中存在的諸如“聯盟經濟”現象;國際政治經濟學正是立足于世界市場是不完全的這一現實基礎之上,主張對這種不完全市場的原因以及結果進行政治學研究。二是,國際經濟學假設維護世界市場的制度因素(諸如國家、霸權)是可以忽略的或者是外在的,但在現實中,世界市場是創造出來的,在世界市場創造過程中,國家以及制度是作為一個內在變量參與其中的;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研究國家在參與世界市場的創造過程中是如何分配利益的,以及這種分配對國家內部政治結構和過程的影響。

雖然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定義直到今天仍然處在爭論之中參見Nikolaos Zahariadis, Contending Perspectives in 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Harcourt Brace&Company,1999(《爭論中的國際政治經濟學》,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影印版)。,但經過40年的努力,國際學術界逐漸形成一個學術共同體,其標志之一就是2006年“國際政治經濟學會”(International Political Economy Society)的成立學會迄今為止舉行了三次會議:第一次于2006年11月17—18日在普林斯頓大學召開;第二次于2007年11月9—10日在斯坦福大學召開;第三次于2008年11月14—15日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召開。。在我看來,如果要給國際政治經濟學下一個定義的話,比較準確的應該是,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研究國際體系中的經濟要素(包括資本、技術、勞動力以及信息)的跨國流動對國際體系、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以及國家內部政治結構和過程的影響,反之亦然。

這種定義自然將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議題分為三類:一類是全球層面的問題,包括國際金融與貨幣體系、國際貿易體系、生產(跨國直接投資)、國際環境、國際秩序(資本主義體系)以及全球化;一類是區域層面的問題,包括區域化(諸如歐洲區域化、亞洲區域化等)、聯盟經濟(如美日聯盟);一類是國家層面的問題,包括發展問題、轉型問題、國家競爭力問題。

二、“要素流動”與“單位層次”的關聯性

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定義中,有兩個問題不容忽視,一個是“要素流動”;一個是“單位層次”。只關注“經濟要素”(貨物、資本、技術、勞動力和生產)的流動,那是古典經濟學和新古典經濟學研究的主題;而只關注行為體的“單位”(國內政治制度、國家、國家體系)層次的分析,那是傳統政治學關注的焦點。

在20世紀70—8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學興起期間,“第一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努力的目標主要是尋求國際關系中政治(國家)和經濟(市場)的關聯性。在這種過程中,出現了兩類研究路徑:一類是“歷史社會科學”路徑,這種路徑包括以考克斯為代表的“批判學派”,但在國際政治經濟學已經成形的流派中,最為成功的是以普雷維什和多斯桑托斯為代表的“依附理論”和以沃勒斯坦為代表的“世界體系論”,這種方法主要從社會經濟歷史的角度探討既成的國際體系的結構和過程,并且假設在這種歷史過程中,政治和經濟是“一個領域”(a single domain),而不是“兩個不同的邏輯”(two separate logics);另一類路徑就是假設政治和經濟是兩個不同的要素,政治學和經濟學是兩個不同的領域,而國際政治經濟學就是尋求政治和經濟的相互關聯性,打通政治學和經濟學的學科界限,這種路徑之所以能夠實現并取得豐富成果,主要是因為理性選擇或公共選擇理論的出現。在20世紀70—80年代的國際政治經濟學中,理性選擇方法是作為主流方法出現的,比較成熟的理論包括相互依存論、霸權穩定論、國家主義理論、聯盟經濟等。

在這種假設政治和經濟是兩個不同領域的前提下,尋求政治和經濟關聯性的具體路徑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用政治學的方法研究經濟領域的問題;一種是用經濟學的方法研究政治領域的問題。

如果說,20世紀70—80年代的“第一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們主要關注經濟要素在單位層次之中的流動,以此尋求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的話,那么,進入20世紀90年代中期,隨著國家這個“黑匣子”被打開,“第二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開始努力打破“體系層次”之間的界限,關注經濟要素在單位層次之間的流動,由此,出現了尋求“國內和國際”之間的關聯性。例如,在貿易領域,學者們更多關注的是國內利益集團如何影響一個國家的對外貿易政策,以此來回答為何一個國家采取貿易保護政策或自由貿易政策,也有學者探討國際貿易機制對一個國家國內政治結構以及收入分配的影響;在生產領域,隨著生產的全球化,國際政治經濟學逐漸突破了20世紀70—80年代傳統模式中關于跨國公司(母國)/民族國家(東道國)的“二分法”,轉向尋求跨國公司/母國(政黨、利益集團以及產業集團)/東道國國內政治(政黨、利益集團)三者的關聯性;而在國際金融和貨幣領域,國際政治經濟學從20世紀70年代對美元霸權政治的研究逐漸轉向“匯率政治三難”問題的研究,即穩定的匯率、自主的國家金融政策以及資本流動三者之間的關聯性,其核心問題是研究國家匯率政策的偏好,學者們從霸權國家的偏好、國內社會利益集團的偏好以及國內政治的偏好三種不同的研究路徑對不同國家的政策進行了大量的比較研究,力圖尋求國內政治和國際資本流動對不同國家匯率政策選擇的影響。

因此,總結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趨勢,我們可以發現如下三個特點:(1)經濟全球化是國際政治經濟學思考政治和經濟關聯性的前提,正是在資本、技術、信息和勞動力流動的全球化背景下,學者們對經濟要素的流動對不同國家國內政治結構和過程所產生的不同影響進行比較研究,這與20世紀70年代在“美國霸權衰退”的前提下思考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有所不同。(2)“利益”(interest)和“制度”(institution)是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兩個核心概念和范疇。利益決定行為體的偏好,偏好決定制度的設計和選擇,這樣,無論是在國內層面還是在國際層面,利益和制度就成為兩個最為基本的、不可還原的概念。這種研究表明,在不同的問題領域(貿易、直接投資、匯率),由于行為體的利益不同,因而偏好不同,最后進行制度設計和選擇也就不同,這與20世紀70—80年代只停留在“理論范式”(自由主義、現實主義和馬克思主義)之爭相比,顯然前進了一大步。(3)與國際政治經濟學在20世紀70—80年代重視經濟要素在同一單位層次內進行流動有所不同的是,國際政治經濟學在20世紀90年代更重視經濟要素在不同單位層次之間進行流動。例如,國際資本在一個國家內部不同產業之間的流動而導致不同產業之間聯盟的形成,并最終導致國內政治結構的變化;同樣,國內不同產業之間的聯盟導致利益集團的變化,并最終決定其對外經濟政策的變化。總之,與20世紀70—80年代的國際政治經濟學主要關注政治(國家)和經濟(市場)的關聯性相比,20世紀90年代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則涉及三種關聯性:一是政治和經濟的關聯性;二是國內政治和國際經濟的關聯性;三是國家和社會的關聯性。

三、規范分析與實證分析的關聯性

以上兩種關聯性主要涉及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核心概念和知識框架,而實證分析和規范分析的關聯性則主要關乎到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方法。這是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取得成果最為突出但也最富有爭議的一個問題。

回顧20世紀70—8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方法,無論是追尋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學術傳統,還是重商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學術傳統,抑或是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的學術傳統,所使用的方法主要是規范分析方法。規范分析認為,“關于條件、狀況、事物和行為的好與壞的知識對于產生規則性知識是有效的,甚至是必要的”〔美〕唐·埃思里奇:《應用經濟學研究方法論》,朱鋼譯,經濟科學出版社1998年版,第71頁。。在對經濟政策進行規范分析時,不但假設政府的目標是將社會福利最大化,因而是“善良”的,而且還假設政府在制定政策過程中是“全能全知”的,因而可以是“獨斷”的。盡管后來的次優理論拋棄了“全能”的假設,而對信息的研究修改了“全知”的假定,但政府的“善良”愿望是無可置疑的。參閱〔美〕阿維納什·K.迪克西特:《經濟政策的制定:交易成本政治學的視角》,劉元春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9頁。所以,對經濟政策進行規范分析的三大學術傳統所提出的范式都是“好的”。其結果自然是,不同理論出于自己的偏好而強調范式之間的差異性遠大于尋求不同范式之間的共同性,因而出現了激烈的“范式之爭”(paradigm dispute)。這種“范式之爭”成為20世紀70—8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的主題,自然也體現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的不同問題領域之中。例如,在國際貿易領域,追尋自由主義政治經濟學傳統的學者從比較優勢出發,認為“自由貿易”不但有利于貿易雙方,而且也有利于世界財富整體的增長;而倡導重商主義(或現實主義)的學者則認為,貿易是一種零和游戲,一國所得必然意味著另一國所失,因而主張“貿易保護”,由此,自由貿易和貿易保護成為早期國際政治經濟學爭論的主要范式。在生產領域,20世紀70—80年代的國家政治經濟學的規范分析主要是基于一種二分法:母國(跨國公司)為一方,東道國為另一方。在自由主義的分析框架下,無論是維農(Raymond Vernon)的“產品周期理論”(the product cycle),還是鄧寧(John H.Dunning)的“折中理論”(the eclectic paradigm)或“OLI模式”(ownership, location and internationalization)都在強調東道國以及跨國公司的優勢,所不同的只是前者主要強調國家之間財富和技術的差異,而后者則主要強調所有權、區位和國際化的優勢。在馬克思主義的分析框架下,“等級”和“不等價交換”成為最基本的范式,他們認為,相互依存的世界經濟是存在等級的,在這個存在等級的世界秩序中,紐約、倫敦以及東京由于擁有先進的技術、金融、公司、研究以及管理,因而是全球生產和消費體系的中心,而發展中國家因為低廉的勞動力、豐富的原材料以及落后的技術而成為世界經濟的邊緣地區,其結果自然是世界經濟增長所創造的財富是由全球,特別是從欠發達國家流向那些具有金融實力以及金融決定權的發達國家所在的核心區,所以,在相互依存的世界經濟中,欠發達國家永遠處于被剝削的地位。而在國家主義(現實主義)的分析框架下,“國家功能”是一個最為基本的范式,他們認為,經濟增長和擴散不僅存在于核心區,而且也出現在邊緣區,衡量一個國家是否是國際體系的核心主要依據其是否發揮如下三種功能:一是在國際體系中是否發揮一種國際銀行的功能,即為國際體系提供國際貨幣和國際結算,建立并且管理國際貨幣體系;二是在創立以及組織國際貿易中是否發揮重要作用,例如英國于1846年通過《谷物法》建立的單邊自由貿易體系,以及美國于1944年通過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的多邊自由貿易體系;三是能夠通過私人投資或對外援助,為國際體系提供投資資本并且促進國際體系的發展。所以,核心只是指一個在國際經濟中發揮某種政治和經濟功能的民族國家Robert Gilpin, U.S.Power and the Multinational Corporation: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NY: Basic Books,1975, p.49.,因而,核心區和邊緣區的關系不是一種剝削關系,而是一種功能關系。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主要轉向了實證分析。實證分析認為,“只有通過觀察獲得的知識才是可信賴的……它[實證分析]既不承認關于‘實在’價值的規則性知識,也不承認關于‘實在’價值的描述性知識的可靠性或科學有效性”〔美〕唐·埃思里奇:《應用經濟學研究方法論》,第67—68頁。。在對經濟政策進行實證分析時,與規范分析方法將政策制定的過程視為一個社會福利最大化的黑箱不同,實證分析強調不同行為體的利益和偏好在政治決策過程中的重要性。〔美〕阿維納什·K.迪克西特:《經濟政策的制定:交易成本政治學的視角》,第9—12頁。“第二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通過借用經濟學的分析工具,從“問題領域”入手,取得了豐碩的成果,出現了從20世紀70—80年代的范式之爭向20世紀90年代的問題之辯的重大轉向。例如,在國際貿易領域,學者們不再停留在“自由貿易”和“貿易保護”的范式爭論上,而是比較研究不同的國家推行自由貿易政策或貿易保護政策的國內政治根源;在生產領域,學者們不再停留于母國(跨國公司)/東道國這種“二分法”上,而是集中研究母國國內政治(利益集團)/跨國公司/東道國國內利益集團相互之間的關聯性上;在國際金融和貨幣領域,學者們也不再停留在討論美元霸權這樣單一的問題上,而是研究匯率政策產生的國內政治根源、最優貨幣區的設計以及國際貨幣制度的改革上。在我看來,導致國際政治經濟學這種研究轉向的變化主要有兩個最為基本的原因:第一,國際政治經濟學的學者們在核心概念上的認同。與20世紀70—80年代尋求政治(國家)和經濟(市場)的關聯性過程中假設國家和市場是同質的不同,國際政治經濟學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逐漸將“利益”與“制度”確定為國際政治經濟學的核心范疇,并假設“利益”和“制度”不是同質的,利益因不同的行為體而不同,這種不同導致行為體的偏好出現了差異,而偏好的差異最后導致制度設計和選擇的不同,這樣,“利益”就成為一個不可還原的范疇,也成為不同行為體(個人、團體、國家)的一個共同屬性。這為國際政治經濟學在“問題領域”的實證研究奠定了基礎。第二,經濟學實證分析工具的進展。國際政治經濟學在20世紀90年代得以飛速發展的另一個原因是,經濟學的實證分析工具在20世紀90年代取得了飛速進展并得以廣泛傳播,其中之一便是博弈論的廣泛應用。與國際政治經濟學在20世紀70—80年代假設國家是單一的、理性的行為體不同的是,國際政治經濟學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假設不同行為體在參與決策的過程中,由于其利益不同因而偏好不同,這樣,國內政治過程和國際政治過程一樣,被看做是具有不同利益偏好的行為體共同參與的過程,博弈論為分析這種復雜的政治過程提供了一種分析工具。

無論是規范分析還是實證分析,在國際政治經濟學過去40年的歷程中都得到了飛速發展,國際政治經濟學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之所以轉向“問題領域”的研究,其主要原因是無法在規范分析和實證分析之間進行簡單的取舍。是使用規范分析還是進行實證分析,主要依“問題領域”而定,如果“問題領域”主要回答經濟政策過程為何如此,學者們一般主張進行“實證分析”;而如果“問題領域”主要分析經濟政策過程應該有什么,學者們則主張進行“規范分析”。但無論是對“問題領域”進行規范分析還是實證分析,將經濟政策的制定和實行視為一個“真實”的政治過程,并將行為體的“偏好”和“制度”看做是決定經濟政策的內生變量,一直是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努力的目標。〔瑞典〕 T.佩爾森、〔意〕G.塔貝里尼:《政治經濟學:對經濟政策的解釋》,方敏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5頁。對此,經濟學家迪克西特曾總結道:

大多數國家實際所采取的貿易政策與經濟學家提出的規范建議之間的差異非常大,以至于我們只有從政治學角度對此進行研究才能有助于理解貿易政策的制定。研究與政策相關的領域[如公共財政、產業組織、宏觀經濟政策以及國際經濟沖突與合作]的經濟學家們同樣也發現需要關注政治學。而另一方面,政治學家們也對經濟政策以及選舉、立法和規章制度的正規模型越來越感興趣。〔美〕阿維納什·K.迪克西特:《經濟政策的制定:交易成本政治學的視角》,第6頁。

四、國際體系與中國經驗的關聯性

單個國家的經驗對于國際政治經濟學的研究是否具有一般意義?這在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中是一個不斷被提及的問題。

在20世紀70—80年代的國際政治經濟學研究中,由于其研究的核心問題(日益重要的經濟要素是否可以取代軍事因素?美國霸權是否衰退?為什么欠發達國家一定是處于邊緣區并在經濟上處于依附地位?國際制度在世界政治的地位是否已經提高?)主要是在國際層面上,所以,除了霸權國家的經驗被認為具有普遍意義外,學者們更多關注的是經濟要素(國際貿易、國際貨幣、直接投資)在國際體系內的流動。雖然這一時期也有學者關注國內政治對國際體系的反應(例如為什么在國內政治結構和國際主張上非常相同的發達國家在對待相同的石油危機卻做出了非常不同的反應?),以及霸權國以外的國家(例如歐洲小國),但其研究主要是尋求同質的國家。這些研究的基本假設有兩個:一個假設是,國家是不可還原的分析單位,除了霸權國家之外,其他國家是同質的,因而其內部政治結構的差異是可以忽略的;另一個假設是,經濟要素只在單位層次之中流動,即要么在國內流動,要么在國際體系內流動。

進入20世紀90年代以后,隨著“利益”成為國際政治經濟學的一個基本分析概念,國家被認為是一個可以還原的單位,國內政治的差異被認為是一個不可忽視的要素;同時,學者們注意到,經濟要素不但在單位層次內部(國內或國際體系)水平流動,而且還在單位層次之間進行垂直流動,不但同一國際體系對不同國家有著不同的影響,而且不同國家對同一國際體系的影響也是有差異的。所以,國際政治經濟學除了研究國際體系中的經濟要素(包括資本、技術、勞動力以及信息)的跨國流動對國際體系、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以及國家內部政治結構和過程的影響,同時也開始比較研究不同國家內部政治結構和過程對國與國之間的關系以及國際體系的影響。正是基于這種思考,“第二代”國際政治經濟學學者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越來越關注不同國家之間的差異性,并通過“L-N”的方法對其進行比較研究。例如,為何直接投資在不同的國家有不同的表現?為何不同的國家會采取不同的匯率政策?

自從1978年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來,隨著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關于中國的經驗開始成為國際學術界關注的焦點。但綜觀國際學術界關于中國經驗的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個階段:一個階段是20世紀70年代至90年代中期;一個階段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至今。關于在第一階段對中國經驗的研究,國際學術界主要是在比較政治和比較經濟意義上的研究,其間也有許多富有影響的成果出版,但其意義主要局限于中國研究或地區國別研究,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從國內的角度(政治、經濟、歷史或文化)研究中國。與1949—1978年中國經驗的研究相比較,雖然關于這一階段(1978—1994)中國經驗的研究在研究的具體內容上與以前有所不同,但在研究和理解中國的邏輯上卻并沒有大的突破,即中國是中國大歷史中的中國。但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中國經濟的崛起以及逐漸融入世界體系,關于中國經驗的研究在國際學術界出現了一個很大的飛躍,學者們越來越多地將中國納入世界體系中進行研究,研究世界體系(政治和經濟)中的中國,其研究的邏輯是中國是世界體系中的中國。在這種研究邏輯的推動下,學者們關心的問題或者是世界經濟中的要素流動(資本、技術、勞動力、信息)對中國經濟增長和國內政治過程以及結構的影響,或者是來自中國的經濟要素(對外投資、貿易、勞動力)對國際體系以及區域合作的影響。

隨著中國經驗的研究從“中國是中國大歷史中的中國”向“中國是世界體系中的中國”的轉變,關于中國經驗的分析也開始超越中國背景;隨著中國經濟的持續增長以及國內制度的不斷調整,中國作為一個后起工業化國家的經驗,對于人類過去500年的工業化模式的演進就具有了一般意義(是全球化使然還是國內制度設計的結果);隨著中國的崛起以及對國際體系的影響,中國作為一個大國的成長經驗,對于過去500年世界經濟中的葡萄牙和西班牙、低地國家、英國、法國、美國以及日本為人類提供的大國成長經驗確實是一個重要補充。而對國際政治經濟學的一般理論發展而言,在探討國內政治和國際經濟的關聯性時,如果能對中國轉型的經驗進行政治經濟學的分析,那無疑是一個值得重視的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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