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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品位—職位”的研究框架

前面對中國官階特點與官階研究意義的簡述,是基于特定理論框架而做出的,全書各章各節都是這個框架的展開。這一節對這個框架的邏輯起點與基本概念,做一扼要提示。

職位與人員的分等分類 官階研究的對象是什么?如果做一個最簡單的界定,我們認為是如下兩點:官職的分等與分類,官員的分等與分類。

“官僚制”英文Bureaucracy一詞,又譯“科層制”。官僚制以分科分層為其最基本特征韋伯說:“下述各點可以說是理性合法權威的基本概念:……(3)官署組織遵循等級制原則,亦即,各個較低的官署都處于一個較高的官署的控制和監督之下”;最純粹類型的行政官員的任命和工作遵循如下原則:“……(2)他們被組織在清晰定義的官署等級制之中。”Max Weber:Economy and Society, edited by G.Roth and C.Wittich,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8, pp.218—220.。它有一個職位結構,又有一個人員結構。bureau是官署的意思,官署由不同的官職構成。它們按部門與系統實施垂直的指揮和控制。任務、權力和資源,原則上是按級別與部門來分配的。那么就能看到,各種官署和官職,在縱向上分為若干層級——“層”,在橫向上分為若干部門——“科”,若干部門又組成為一個等級金字塔。這就是職位的分等分類結構。

除此之外,官僚制還有一個人員結構。從現代文官制理論的觀點看,人員是被“填充”到各個職位上去的,簡單說就是“為官擇人”,因而人員結構與職位結構是高度匹配的。當然,人員方面會發生考試、錄用、獎懲、待遇、培訓、晉升、調動、解職、退休、保障等特殊問題,包括等級管理問題,這是獨立于職位結構的。從事公職服務要有回報,人員的報酬、權利、地位、安全、保障等,都需要相應的等級安排。人員的分等分類不完全等于職位的分等分類,例如,他們可以按資歷、學歷及其他標準來分等分類。

總之,由職位結構與人員結構,衍生出了官職的分等分類和官員的分等分類問題,二者共同構成了行政等級的研究對象。單純的職位結構,是一般官制史的研究對象,不是官階研究的特殊任務。我們對職位結構的關注,只是職位的分等分類樣式,即其等級形式,及其與人員分等分類的關系。

品位與職位 美國經濟學家曼昆引用過一句俗話:“甚至一只鸚鵡只要學會說‘供給與需求’,就可以成為一個經濟學家。”曼昆:《經濟學原理》上冊,機械工業出版社2003年版,第94頁。官階研究的關鍵詞,恰好也有這么兩個:品位與職位。這對概念,就是本書全部建構的邏輯起點。

“職位”(position),是一份任務與責任,可以分配給一個工作人員,需要他用全部或部分時間來承擔。職位是最小的行政單位。“職務”就大了一些,一種職務可以設置若干職位。比如科長是一種職務,而一個機關里可能有很多科,進而是很多科長職位。

職位有不同的分等方式,如“職級”、“職等”。當前對職級、職等概念的使用很不統一如1997年《中國科學院職員管理暫行辦法》(修訂稿),職員分為3等10級,即分為高中初3個職等,高等5個職級,中等3個職級,初等2個職級。在這里,職級是職等的細化。而上海市2000年1月1日試行的中小學校長職級制,職級分5級12等,即:特級,1級2個職等,2級4個職等,3級4個職等,4級2個職等。在這里,職等又成了職級的細化。。在本書中,“職級”是指工作性質相同,但事務繁簡、責任輕重、報酬高低不同的職務等級。教授、副教授、講師、助教的工作性質相同,它們構成了職級,或者說專業技術職務等級專業技術職務等級也叫“職稱”。“職稱”最初被看成“學銜”。1956年6月中國《高等學校教師學銜條例》、《科學研究工作者學銜條例》對職稱的解釋,是“根據學術水平、工作能力和工作成就所授予的學術職務稱號”。但1985年1月,中央明確了職稱是一種“專業技術職務”,而非學銜。參看曹志:《各國公職人員分類制度·人事類資料卷》,中國勞動出版社1990年版,第27頁。。“職等”則是工作性質不同,但事務繁簡、責任輕重、報酬高低相同的職位歸類。職等保證了不同職類間的待遇平衡。美國文官制有18個職等(GS,一般文官體系)GS18等工資表,見曹志:《資本主義國家公務員制度概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208—209頁;蘇廷林:《當代國家公務員制度的發展趨勢》,中國人事出版社1993年版,第103頁。。看護和醫生的工作性質不同,各有各的職級,但在共同職等中,3級看護列在第5職等,1級內科醫生也列在第5職等,他們的事務簡繁、責任輕重是可比的,其報酬是相同的。

除了分等外,職位還有分類的方式。各種職位被歸入不同的職門、職系、職組之中。各職系或職組之內設有職級,各職門、職系、職組之間設有共同職等。在這里,各國的做法不盡相同。美國GS18級是共同職等,而日本、巴西、英國等國就不設共同職等,而在不同職系或職組中使用不同的職等與職級。

在本書中,為簡便起見,對職位與職務一般不做嚴格區分,通稱“職位”。秦漢的“若干石”的秩級,魏晉以下的九品官品,具有共同職等的功能。漢代縣官,有千石縣令、六百石縣令、四百石縣長、三百石縣長4等之別;漢代郎官,有比六百石的中郎、比四百石的侍郎、比三百石、比二百石郎中4等之別。這樣的等級,就可以視為“職級”了。因為古代的職位分類比較簡單,本書通稱“職類”,而不使用職門、職系、職組等用語,以免冗贅。

以上說的是職位,下面來看品位。職位要分等分類,人員也要分等分類。有的國家不為文官個人設置級別,另一些國家則對文官個人也設置級別。官員的個人級別,就是“品位”(personnel rank)。可以拿軍銜制來打個比方。軍銜與軍職是分離為二的:師長、團長、營長、連長等是軍職,上將、中校、少尉之類軍銜,就是個人的品位。唐朝使用文武散階,文散階是文官的個人級別,武散階是軍官的個人級別。宋朝的前期,用省部寺監的官號做官僚的“本官”,也是個人級別。初看上去,王朝的各種官號都是“官”,但在“品位—職位”概念引入后,就得把承載權責的職位與不承載權責的品位,清晰區分開來了。

有人認為,中國古代的品秩只管分等,不管分類,因而與現代公務員等級制度不同黃達強先生說:“中國的品秩制度只解決分等問題,不管職位的區分。”《各國公務員制度比較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版,第170頁。王武嶺先生說九品官品不是品位分類,因為九品只管分等,不管分類。見其《國家公務員制度概論》,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2—93頁。。這個意見不完全正確。唐朝的文武散階,就體現了文武分類。宋徽宗專設醫官14階,后來增至22階。此外還有內侍官12階。到了金朝,不但太醫官、內侍官,甚至司天翰林官、教坊官都有了專用位階,各25階。

品位分等與職位分等 說到個人級別,就必須闡述“品位分等”與“職位分等”了。現代文官等級制分為兩大基本類型:“品位分類”(Personnel Rank Classification System)和“職位分類”(Position Classification System)。二者的區別,可以參考如下論述:

在品位分類結構中,文官既有官階,又有職位。官階標志品位等級,代表地位之高低,資格之深淺,報酬之多寡;職位標志權力等級,代表職責之輕重,任務之簡繁。官與職是分開的,既可以有官無職、有職無官,更可以官大職小、職大官小。總之,品位分類是以人為中心的,著眼點在人而不在事。

在職位分類結構中,文官本身的等級和行政部門中職位的等級合二為一,官和職融為一體,不存在品位分類結構中那種獨立于職位的官階。……總之,職位分類是以事為中心,等級隨職而定而非隨人走楊百揆等:《西方文官系統》,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10—111頁。

職位分類不為官員個人設級別,此時“官”、“職”合一。品位分類就不同了,有專設的個人級別,用以標示官員個人的資歷、報酬與地位之高下。這時候“官”、“職”分離。質言之,在職位分類之下,“職”有等級而“人”無等級;而在品位分類之下,“職”與“人”都有等級。

美國在20世紀初最早實行了職位分類,GS18級是職位等級。文官若無職位,則其個人無級別可言。若某人就任新職,則其級別隨即變成新職的等級,其舊職的等級待遇(如工資)不能帶到新職上去美國原文官總署署長坎貝爾闡述說:“美國文官制度的等級,是與他的職位相聯系的。每一職位有一個等級,并不是說個人有一個等級,個人并沒有等級;在位時就有等級,不在位時就沒有等級。這與美國軍事部門和外交部門不同,外交部門與軍事部門的級別是跟人走的。你要是將軍,到另外一個崗位還是將軍,這跟文官制度不一樣。”《1983年在北京比較文官制度研究班上的講話》,曹志主編:《各國公職人員分類制度》,中國勞動出版社1990年版,第786頁。按,美國的外交和軍事部門,仍然實行“品位分類”制度。。“美國文官的等級具有職位屬性,而沒有人身屬性。這就是說文官的工資級別一向是隨職務而定的,文官本人沒有級別。工資隨職務而定有按勞付酬的好處。”王雷保主編:《公務員職位分類教程》,機械工業出版社1989年版,第201—202頁。

品位分類,一般論著以英國文官制為其代表。而我們認為,中國1956年頒布的國家工作人員30級職務等級工資制可參看莊啟東等:《新中國工資史稿》,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1986年版,第58頁以下;徐頌陶、康主耀編:《中國工資保險福利法規全書》,中國人事出版社1992年版,第1頁以下;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央檔案館編:《1953—1957中華人民共和國經濟檔案資料選編·勞動工資和職工保險福利卷》,中國物價出版社1998年版,第488頁以下。在中央機關,科員最低為21級,辦事員最低為25級;在地方縣屬機關,科員最低為25級,辦事員最低為27級。,是更典型的例子:“干部級別”與部長、局長、處長、科長之類職務兩分,工資依個人級別而定,而不是依職務而定。同為縣長,可能是13級干部,也可能是16級干部,同工不同酬現象由此而生;若這位縣長調往他職,其行政級別依然故我,級別跟人走。

品位分類是以“人”為中心的,是對“人”的分等。個人級別的存在,使文官的身份地位得到了較好保障。薪俸與品位相聯系,給了文官穩定安全之感,職務變動也不致待遇下降。品位分類還能較好地解決能力與資歷的矛盾,對資歷深而能力差的人,可以只讓他擔任低職,但同時給予較高級別。還給獎懲帶來了便利:不必變動職務,只通過級別升降來實施獎懲。而且這種分類簡單易行。

職位分類則是以“事”為中心的,是對任務與權責的分等,所以也被稱為“職事分類”(job classification)。這種分類強調專才專用,重視科學管理與效率。因為薪俸、待遇都附麗于職位,所以避免了同工不同酬。但它也有定級復雜和調動困難的缺點崗位評估與定級工作的復雜,以及因無個人級別而造成的調動困難,可參威爾森:《美國官僚政治:政府機構的行為及其動因》,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69頁,第175—176頁。

從歷史上看,“在開始實行常任文官制度時,一般都采取品位分類結構”楊百揆等:《西方文官系統》,第111頁。。這是因為傳統社會更重身份,身份是以“人”為本的地位,而品位可以成為身份地位的保障。“品位等級代表人事制度中升遷與待遇之地位,位高者權重,優遇榮寵,自屬榮耀之事,故古代文官莫不以獲高官厚爵為榮,品位秩等適足以滿足此等希名求位心理而鼓舞其上進。現代文官固然不以熱衷名位為根本要圖,但公務人員在品位觀念影響下,仍以享有品級地位為榮,是不容否認的,在這方面,品位制確比職位分類制更具激勵作用。”許南雄:《人事行政學》,臺灣商鼎文化出版社1993年版,第138頁。

參考現代品位分類和職位分類概念,我們將使用“品位分等”與“職位分等”,來區別個人級別與職位等級,區別存在與不存在個人級別的官階體制,并把它們用于中國古代。這樣,一系列重大線索就會凸現出來。例如,秦漢的秩級具有從屬于職位的特征,就是說與職位分等相近;而唐宋的“散階”、“本官”是跟人走的品位,其時的官階無疑屬于品位分等。進而,為什么有些時代品位分等較為發達,另一些時代各種待遇又向職位靠攏,其變化意義是什么,就會成為有待開拓的新鮮課題。

如何判斷某一時代的品位分等之發達與不發達呢?我們將提供三組評估指標。第一,品位待遇的優厚或微薄程度。若某時代官員的品位待遇優厚,則可以說其時品位分等比較發達,若某時代官員的品位待遇微薄,待遇更多地附麗于職位,則可以說其時品位分等不發達。第二,品位安排的復雜或簡單程度。所謂“復雜”,既包括序列結構的復雜程度,例如位階本身的繁密整齊,多種位階的并存互補等;也包括運用規則的復雜程度,例如升降、轉改、回授等方面的細密規定。優厚的品位待遇,在政權比較簡單原始的情況下,照樣能夠出現;但復雜的品位安排就不同了,它們只能出現在發達的官僚體制之下。第三,品位的開放與變動程度。這包括品位獲得的開放或封閉程度與品位占有的變動或穩定程度。由軍功或考試而獲得的品位,可以認為是開放的,往往也是可變動的,即可晉升的。另一些品位則一旦擁有就不大變動了,如周朝的公侯伯子男爵,以及卿、大夫爵。其時的貴族政治,造成了封爵的封閉性與凝固性。

品秩五要素 品秩位階有“形式”與“內容”兩個方面。從“形式”上說,品秩只是一種尺度,或說是一個可攀登的階梯。但這尺度是用來衡量某種事項的,或說各級階梯上放置著不同的東西,這就是“內容”了。“內容”是由若干要素構成的。這些要素我們概括為五:權責、資格、薪俸、特權、禮遇,簡稱“品秩五要素”。下面略加闡釋。

第一是權責。權責是配置于職位之上的。如果一個官號上配置了權責,那么這官號就是一個職位。反過來說,沒有配置權責的官號,就是品位。“官大一級壓死人”,說的就是官階較高,則權勢較重。權責配置之基本原則:就是權力較大、責任較重的職位,其品秩應該安排得較高;權力較小、責任較輕的職位,其品秩應該安排得較低。然而由于各種政治行政需要,仍會出現同級職務的事務簡繁不平衡及權責與品秩不相稱等等情況,這就需要深入研究了。

第二是資格。資格是人員的任官條件,它標示著某人可以升入的職級和可以進入的職類。年資是一種基本資格,此外還有文資、武資和其他專業資格。漢代的察舉科目、魏晉南北朝的中正品、唐宋明清的科舉學歷,都構成了個人資格。個人資格可以被品位化,用專門的位階來施加管理,但也可能停留在非位階化的狀態之上。

第三是薪俸。品秩是向官員付酬的尺度,包括薪俸和其他待遇。通常的情況,是品秩高則薪俸厚,品秩低則薪俸薄。品秩高端與低端的薪俸之差,以及官員薪俸與平民生計之差,都是值得關注的問題。薪俸可以向品位發放,也可以向職位發放,當然也可以同時向品位與職位發放。在這時候,品位薪俸與職位薪俸的比例,是可以計算的。這種比例,在同一種品秩的高端與低端也可能出現差別,比如這種情況:在高端,品位薪俸的比例會大一些;而在低端,職位薪俸比例會大一些。正式薪俸之外,還有皇帝賞賜和官僚的灰黑收入,它們同樣不可忽略,往往能提供其時等級秩序的另一些細節,在正式品秩上看不清楚的細節。

第四是特權。官僚依品秩而享有各種特權,包括政治、文教、法律、經濟等方面的特殊待遇,如任子特權、入學特權、官當特權、占田免役特權等等。對于官僚特權的一般敘述,在以往已有很多了;但如進一步對各時代的各種特權之大小做一個比較,還是能看到明顯階段性的,可供觀察中國官僚政治的歷史變遷。

第五是禮遇。中國古代的等級禮制非常發達,它們是安排官場尊卑的重要手段。正史中有《禮儀志》、《輿服志》等專記其制。當然也可以把禮遇劃入“特權”,因為它們保障了官貴的特殊生活方式,使民眾不得染指問津;但考慮到“禮”在中國政治文化中的特殊重要性,而且某些等級禮制也具有技術意義,不能完全看成特權,像印綬等級、致敬禮制等,所以本書將之單列一項。

“五要素”概念,為更精細地解析品秩位階,提供了便利。例如,中正品與科舉學歷上所配置的,是資格要素,但不涉薪俸。秦漢的二十等爵制是不能依爵敘官的,就是說這種爵級不承載資格;北朝隋唐的五等爵級可以敘階,那么資格要素轉而被配置在爵級上了。由此“品秩要素”的分析,就使如下問題顯露出來:通過資格要素在爵級上的配置變化,去探討漢唐爵制的性質變化。

品位結構 對中國古代的品階勛爵,以往并不乏研究,但大多是只研究其中的某一種;“品位結構”的概念所強調的,則是各種位階間的鏈接、匹配與互補關系。“五要素”的概念,為觀察這種結構性關系,提供了便利。

不妨想象:某王朝使用A、B、C三種等級序列,在這時候,有可能A序列配置了權責和報酬,B序列主要用于確定入仕遷轉資格,C序列則更多地附麗著特權與禮遇。它們各有分工,并由此鏈接組合起來,形成“結構”。例如,南朝蕭梁創立十八班制度,同時秩級與官品不廢。表面上看,班、秩、品三套序列疊床架屋了,但實際不是那樣的。觀察列在十八班中的官職就能看到,其中主要是文武職事官與散官,卻沒有爵級、軍號與州郡縣長官,爵級、軍號與州郡縣長官另成序列。而九品官品,則把爵級、軍號與州郡縣長官全部容納在內。這就說明,十八班上配置的是資格,主要用于標示任官資格的高下。至于秩級,用于承載薪俸。此期“言秩”、“不言秩”、“減秩”等概念,就是有俸、無俸與減俸的意思。于是我們就知道,班、秩、品是如何分工與組合的了。又如,隋唐九品官品共30階,但薪俸只有18等,上下階的薪俸沒有差別。那么設30階干什么用呢?是用來管理資格的,用于進階和降階。唐代文武散階各有29階。唐官品達30階之多,表明此期的等級管理特別重“資”。明清官品只有正從18等,清朝的薪俸只分9等,這說明朝廷對“資”的重視程度下降了。可見,“品秩五要素”概念的提出,便于更細致地分析位階間的分工、組合與互補關系。

各時代的品位結構呈現為不同樣式,揭示其結構與變遷,是本書的中心任務之一。在周朝,天子、諸侯、卿大夫、士之爵級,構成了最基本的等級秩序,這是一個“爵本位”的體制。秦漢的主干位階是爵級與祿秩,封爵與二十等軍功爵構成了一套身份系統,各種官職則用“若干石”的秩級區分高下。而且憑借爵級不能得官,“爵”與“秩”不但雙峰并峙,而且相互疏離。這種品位結構,可稱“爵—秩體制”。由魏晉到隋唐,形成了官品體制,官職、文階、武階、勛官、封爵都被納入九品框架之中,從而形成“一元化多序列的復式品位結構”。這是一個“官本位”體制。“爵本位”下的等級秩序,是凝固的、封閉的、貴族性的;“官本位”下的等級秩序,則是流動的、功績制的、行政化的。在唐宋明清,科舉學歷逐漸成為主要的任官依據和社會身份,屬主干位階。這與秦漢把軍功爵用作主干位階、并以此建構身份系統的做法,形成了鮮明對比。

品位性官號 現代文官制下,首先把職位劃分為不同等級和職類,再把適當的人員任命到相應職位上去,用“人”來填充職位,用中國古語說就是“為官擇人”。在這時候,人員結構與職位結構通常是對稱的、同構的,或者說高度匹配的。尤其在職位分類之下,可以根據職位的等級與類別來實施人員管理,包括等級管理。但中國古代卻不這么簡單。中國官階面臨的重大問題,就是人員結構遠大于職位結構,“官人”和“官職”不是一回事;“官人”的數量,或說朝廷位階名號擁有者的數量,遠遠多于行政職位(古稱“職事官”)。而那些無職事的“官人”,也都在人事管理的范圍之內,也需要用位階銜號來標示身份。

隨手舉幾個例子。秦漢官制雖很簡練,但仍有“散官”存在著。如郎官、大夫等,多的時候可達數千人。而且他們不算行政吏員,或說散官不算行政職位。漢朝經常向民眾賜爵,擁有爵位的男子數量極其龐大,也許有數百萬、上千萬。魏晉南北朝時,大量充斥著沒多少、甚至根本沒有行政事務的府官、屬吏、國官、東宮官和東西省散官。魏晉還有一種叫“王官司徒吏”的官僚候選人,其等級資格主要是中正品,在曹魏西晉其數量約為兩萬左右,東晉初一度還達到了二十余萬。北魏道武帝時,僅一次向“諸部子孫失業”者賜爵就達兩千余人。北魏還向民間的老年人頒授將軍號和郡縣長官之銜,那么只要夠年齡就能成為“官人”了。北齊、隋和唐初有一種“比視官”或“視品官”,其數量在萬人以上,而唐初的中央職事官位不過數千個。唐宋朝廷想方設法解決官人的“就業”問題,例如設置員外官、添差官、祠祿官等。宋明清時的官僚候選人,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隊伍,很多人十數年輪不到官做。

有官而無職者的大量存在,直接影響了品位結構。第一,超過職位之數的“官人”,其身份和類別也需要用某種品位來確認。第二,銜號名位的大量頒授,將造成大量“一人數銜”情況,這種“復式官銜”增加了品位結構的復雜性。第三,特定的人員結構,往往會導致特別的職類概念。例如漢代曾用“正秩”標示行政官職,用“比秩”標示非行政官職。散官就被列在“比秩”。散官有很強的品位意義,構成了選官資格;但散官又不是全無職事,而要承擔隨機事務,或宿衛之責。北朝隋唐間的“比視官”或“視品”,也把若干特殊職類容納其中。第四,人員結構還可能反作用于職位結構,從而導致“職事官的品位化”。就是說,有時安排人員的壓力是如此之大,迫使朝廷把職位用如品位,把職事官當名號用了。官員有其職而無其事,造成了職位結構的膨脹扭曲。魏晉南北朝時散官虛位的畸形膨脹,就十分明顯。在唐宋間,“職事官的品位化”現象的巨大沖擊,甚至使省部寺監之官大批轉變為“寄祿官”,變成了官僚個人的資位尺度,王朝只得另用“差遣”寄托權責,作為職位架構的省部寺監整個被架空,官品近乎失效了。第五,王朝品位的涵蓋面經常超越行政邊界,而向民間與社會滲透。這包括三種情況:一是給特殊群體提供入仕機會,如士人、學子或官僚子弟。“官僚預備役”的存在,進一步擴大了人員結構的外緣,催生了相應的品位安排。魏晉南北朝的“中正品”就是如此,只擁有中正品并不等于入仕,但已在朝廷人事管理范圍之下了。二是向民眾中的優秀人士頒授名號用作褒獎,這是調控整合社會的重要手段。三是向官貴家屬,如父母妻子授予名號,用以保障子貴父榮、夫貴妻榮。

人員結構和名號管理的范圍大于王朝職位結構的情況,不妨以下圖顯示之:

在上圖中,“職位或職事官”對應的是職位結構;“品位性官號”的擁有者也是官員,然而其品位溢出職位結構了。進而“民間的朝廷名號擁有者”連官員都不是,但其名號也由人事部門頒授。現代人事管理是“為官擇人”的,而傳統人事管理經常“因人設官”,即先有了一支“官人”隊伍,再考慮如何安排他們,讓他們各得其所。由于人員結構與職位結構不對稱、不同構,所以官階不僅要覆蓋職位,還要覆蓋所有的“官人”。

用以維系“官人”身份的,其一是品位序列,其二是品位性官號。經常能看到一些官職,它們形式上仍是職位,但其權責已被淡化稀釋,卻具有強烈的品位功能。這就是“品位性官職”。還有一些官號不大單獨使用,主要用來“兼”、“加”。它們在形式上也不是職位,這就是“品位性銜號”。二者合稱“品位性官號”。品位性官號的功能,是提供一個起家之位,一個升遷之階,增添一分榮耀,使之享有一分俸祿,甚至只是給人一個官號、讓人成為“官人”而已。“品位性官號”概念的提出,將大大拓寬官階研究范圍。因為這些官號的形成與泛濫,是中國古代官階與現代文官等級的最大區別之一。

品位序列與品位性官號通常是變動不居的,而且在它們的演化中能看到若干規律性。首先是“品位趨濫律”。品位因為不承載權責,所以很容易越授越濫。濫授將導致品位貶值,王朝無力支付相應利益,不得不減小其“含金量”,于是又有了“品位價值變化律”。再次還有“職階轉化律”。很多品位本來是職事官,因為統治者把它們當品位來用,用得多了,這些職事官就會虛銜化、空殼化,由“職”向“階”轉化,先是變成品位性官號,還可能變成品位序列。中國古代的大多數品位性官號和品位序列,都是由職事官轉化而來的。

可以看到,中國傳統文官制下的品位與職位關系,比現代文官制復雜得多:品位性官號花樣繁多,職位可以當成品位用,而且有豐富微妙的各種用法,職位與品位可以轉化;職位結構、品位序列與品位性官號的關系是動態的,變動不居。現代文官制的職位與等級的關系就簡單多了,研究者很少面對這類問題,所以現代文官理論的分析手段,在面對中國古代官階時不敷應用,要靠中國史研究者自己來探索建構。

運作考慮與身份考慮 中國官階的意義,并不僅僅限于行政與技術層面。對統治者來說,官階是政治斗爭和社會調控的手段;對臣民來說,官階是獲取身份地位的途徑。在由技術層面跨入政治社會層面時,就要對統治者規劃官階的目的、等級組織的特性和官僚群體的取向,確定一些基本認識。這里提供三對概念:運作考慮與身份考慮,功能組織與身份組織,服務取向與自利取向。它們將為我們解析傳統官階制的政治社會意義,提供基本的參考點與出發點。

“運作考慮”是以“事”為本的,即根據技術需要來安排職位與人員的等級。這包括確定職位間的科層關系,標示職位的重要程度,并為人員的錄用、薪俸、待遇、激勵和獎懲提供等級尺度。“身份考慮”則著眼于“人”,其目的是安排地位與身份,分配權勢利益,強化“擁戴群體”的政治效忠。

所謂“功能組織”,指官僚組織之提供公共服務的方面,即“外向”的方面。與此同時它還有一個“內向”的方面:安排內部秩序和維系自我生存。傳統中國的官僚體制亦然。一方面它對社會施加公共管理——當然主要是監督與控制,如馬士所說,“中國的中央政府,與其說是國家的一種行政與管理的中樞,不如說是一種監督與節制的工具”馬士:《中華帝國對外關系史》,商務印書館1963年版,第1卷第6頁。——同時它也要安排內部秩序和維系自我生存。從“內向”的方面看,它又是一個“身份組織”,一個皇帝與官僚共同謀生謀利的“生活組織”,一個依照儀式規程按部就章運轉的“儀式組織”。組織內部宛如一個“社會”,品秩位階被用來賦予各色人等以身份、地位、權力、利益。身份安排、薪俸發放、官號授予、位階升降以及各種等級禮制的照章奉行,就是它的存在方式,就是它的生命形態,宛如有機體的心臟跳動、血液循環、新陳代謝一樣。現代官僚制研究有一個“多余行為”的概念。從功能角度看,所有不為外部提供服務的制度與行為,都屬“多余行為”。然而對組織自身生存,那些制度與行為就不是“多余”的了,可能還是至關重要、生死攸關的。我們的中國官階研究工作,一大部分就等于是在研究“多余行為”。而且與其他組織不同,官僚體制是社會中最大的組織,它還努力按自身需要改造外部環境,使之利于自己的生存,把自身的結構特征和運作邏輯加之于社會,包括用品秩官爵去塑造社會,使之變成“官本位”。這就是“內向性的外向化”。

官僚可能有兩種基本取向。在“服務取向”之下,通常存在著一個鐵腕皇權,官僚完全順從于君主,只有很小的自主性,呈現為“工具型官僚”。而在官僚表現出“自利取向”時,皇權對官僚的控制松弛了,官僚極力謀取群體利益,自主性、封閉性、身份性不斷增長。自利取向的發展終點,就是官僚的“貴族化”在這里,從工具型官僚到貴族型官員的蛻變,被視為一個“連續統”。參看本書第十章第3節。這個意義上的“貴族”,可能與另一些學者所說的“貴族”有某種不同。。在皇帝、官僚與貴族的“三角戀”中,皇帝任用官僚打擊貴族,而官僚的“貴族化”侵蝕皇權對這一點,還可參看列文森對“貴族、君主、官僚的三重奏”的分析。見其《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77頁以下。

服務取向、自利取向概念,與等級管理的職位分等與品位分等,是什么關系呢?傳統社會更重身份,而身份是一種以“人”為本的地位,體現在位階上就是品位。所以歷史上較早出現的文官制,因受傳統影響,一般都是品位分類。品位既是官僚的一種身份,又是官僚的一種利益,可以視為官僚在與皇權的政治博弈中所贏得的身份保障和利益保障。所以我們做如下認定:官僚的服務取向,與重效率、以“事”為中心的職位分等,具有較大親和性;官僚的自利取向,與重身份、以“人”為中心的品位分等,具有較大親和性。

本書所述歷代品位結構的變遷,為上述判斷提供了支持。周王朝屬于貴族政治,魏晉南北朝士族官僚的特權化、身份化、貴族化程度也相當之高,而正是在這兩個時代,品位分等特別發達。周朝的森嚴爵列,保障了貴族的優厚待遇;魏晉南北朝的繁復位階,保障了士族門閥的品位特權。

品位結構變遷的五線索 品秩位階的功能之一,是為人員分等分類;而人員的等級與類型問題,在進入政治層面之后,就變成了各種政治勢力的等級與類型問題。各種政治勢力的相互關系,及其與皇權的不同關系,決定了帝國政治的結構、形態及變遷,并將影響到品位結構的變遷上來。在此本書要重點探討的變遷線索有五:“貴—賤”、“士—吏”、“文—武”、“宮—朝”及“胡—漢”。也就是貴族與寒庶,士人與文吏,文官與武官,宮廷勢力與朝官,及異族皇權下的胡人官僚與漢人官僚問題。

“貴—賤”是指中國古代的某些品位序列,具有區分身份與階層的意義,只向某個高貴的階層開放。周代士以上的爵級擁有者是一個高貴的階層,爵級憑宗法身份獲得。可見周爵區分貴賤,是貴族政治的支柱。秦漢的等級秩序,流動性強而身份性弱。中古的士族權貴獲得了政治等級特權,九品中正制維護了士族的高貴門第。南朝沈約曾說,秦漢是“以智役愚”的,而魏晉以來變成了“以貴役賤”。“以智役愚”就是選賢任能的意思,“以貴役賤”則造成了“士庶天隔”。

再看“士—吏”。在帝制之初的秦漢,從資格分類上說士吏有別,儒生與文吏是兩種官僚人選;從資格分等上說士、吏無別,儒生、文吏誰也不比誰高。歷史后期官、吏兩分,“官”的主體是科舉士大夫,這使流內流外的制度具有了身份意義;科舉學歷成為主干位階,王朝優待士人而蔑視職業吏員,這是“士大夫政治”的主要體現。

“文—武”首先是一種職類區分。文職、軍職各有位階,現代社會也是如此。但文官和武官也是兩種政治勢力。和平年代一般實行“文官政治”,在戰爭年代,文武官的相對地位就會發生變化。在王朝周期性地陷入崩解之時,“馬上得天下”,就是一種通過軍事活動來重建專制集權的有效途徑。歷史前期的品位安排,文武不分途,文武并重;歷史后期則文武嚴格分途,重文輕武。

所謂“宮—朝”,在職類上說,是宮廷官與朝廷官的關系問題;在政治上說,則是與皇帝存在特殊親密關系的那些政治勢力,如宗室、外戚、宦官等,與朝官、與士大夫的關系問題。人近天子則貴。以皇帝為中心,以與皇帝的親疏為準而形成的一道道同心圓,構成了安排官職與人員等級的又一標準。

“胡—漢”問題主要發生在異族政權之下,體現在優待統治部族的品位安排上。例如北魏選官,鮮卑同姓、異姓、清修(漢人士族)三者有別;清朝的官缺,分為宗室缺、滿洲缺、蒙古缺、漢軍缺、內務府包衣缺和漢缺。當然也有這樣的情況:異族統治者對漢式銜號的榮耀不怎么敏感,可能聽任漢官占據顯赫名號,但那不意味漢官擁有實際權勢。

三千年官階史上出現的各色品秩位階,都以不同方式卷入了上述“貴—賤”、“士—吏”、“文—武”、“宮—朝”及“胡—漢”問題。

品位結構的三層面 帝制中國是一個行政化社會、“官本位”社會,其特點是“品級、等級與階級的更大一致性”,行政級別與社會分層密切相關。相應地,王朝的品位結構實際包含三個層面,即“君—臣”層面,“官—官”層面,“官—民”層面。假如只從技術角度考察官階,那么埋頭于“官—官”層面就足夠了。然而官僚并非虛懸空中,其實際地位,是相對于君主和民眾而被確定的。帝國的品秩位階,事實上也是參照“三層面”而規劃的,其樣式、級差的很多細節,都事涉君臣關系、官民關系。周朝的等級禮制,依“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人”的等級來安排,顯然就是把天子與庶人考慮在內的。帝制時代的等級禮制,也往往能反映君臣關系的變化。皇族封爵,在結構上位于皇帝與品官之間。在“官—民”之間,等級禮制保障了官、民有別,同時王朝名位也向民間頒授,用作社會調控手段。在“官—民”層面上,還有學子與吏胥兩種人,前者獲得了“四民”之首的榮耀,后者卻被認為是一個道德可疑的群體。帝制初期還不是如此,學子與胥吏在品位結構中的地位,在歷史前期到后期是發生過變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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