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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生命意識:自然、青春與童心的贊美

林庚說,30年代荒涼的“邊城”,喚起的是自己對于“家鄉故土的生命意識而不是絕望的毀滅感”。也就是說,即使在一種精神常常處于被壓抑的環境里,他還始終保有一種五四以來覺醒的知識分子擁有的那份進取的理想與青春的活力。他的這種“生命意識”,常常與一種奮發向上的追求結合在一起,而與流行的精神頹廢無緣。這就顯現了一個獨特的文學現象:五四時代彌漫的“少年精神”在30年代普遍衰落,而在林庚的詩里,卻呈現了一個新的蓬勃和崛起。

這里原因相當復雜。林庚的個性讓他不能忍受生命的束縛與羈絆。這使他毅然放棄舊體詩詞而專注于新詩的創造,因為他相信:詩可以解放人生。他在自己經過十多年醞釀而撰寫于40年代末的《中國文學史》里,將中華民族幾千年詩歌和文學的發展“看作是有生機的”,視為一個由盛到衰而后再復興的有生命的過程,“由童年而少年而中年而老年”,再生后會出現新文學開始的“文藝曙光”。因此“作者常常指明或暗示我們的文學和文化的衰老,教我們警覺,去摸索光明”[20]。林庚贊美古典詩歌中的“建安風骨”、“盛唐氣象”、“少年精神”等富有生命力與上揚精神的歷史輝煌,而且將歷史衰落后的復蘇與新生,寄托在五四以后新文學和自由詩的發展上,期待著一種新的輝煌曙光的出現。林庚在給朱自清的信里說,“要求解放,但是只靠外來的刺激引起解放的力量是不能持久的,得自己覺醒,用極大的努力‘喚起一種真正的創造精神’。”[21]他極力推崇屈原,是因為《楚辭》代表了一種打破思想束縛的“浪漫的創造精神”,是追求“一種解放的象征”。他懷有一種宗教式的虔敬贊美人類“原始”,因為那里蘊藏著無數的創造精神與生命的活力。“原始人熊熊的火光/在森林里燃燒起來/此時耳語吧”,原始人的熱烈與親密,給他寂寞的生命以慰藉,也給他富有上揚氣質的精神創造以驅動力量。

美是青春的呼喚。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太多的灰燼卻是無用的;

我要詢問那星星之火之所以燃燒,

追尋那一切的開始的開始!

1932年1月,林庚為《夜》一詩的產生而激動地寫出的這幾行詩句,是一種內在精神與藝術創造原則的弘揚:它暗示了詩人對于原初情感與人類原始創造力量的執著追求。正是這種追求“一切的開始的開始”的精神心境,給他的許多詩篇,帶來了一股青春的氣息與生命躍動的活力。這種文字中,浸透著一種人類情感寶貴的精髓,那就是對于生命的愛與美的追求,對于“童心”的贊美。

出于對這種生命的愛與美的追求,他以一個智者的眼光,努力去發現并歌頌自然美,歌頌在自然美中融化的人生。這是贊美五月的春光:“如其春天只有一次的相遇/那該是怎樣的不舍得失去/為什么我們有時說不定/要捉住一只正飛的蝴蝶呢/它只有這一次的生命//葦葉的笛聲吹動了滿山滿村/象征著那五月來了/不美嗎?……//快樂是這樣的時候/當我醒來天如水一般的清/那像你的眼睛!”(《五月》)春光的美與快樂,給詩人以生命的愛與珍惜。這是贊美五月的清晨:“太陽抱著每棵黃金的樹/森林的叢生旁/天如母親的懷里/柔和而下俯/這時有水鳥慢飛/低低的/我不知說些什么/但廣大而無垠//乳色的夢自天邊帶來/不定的/一些事情常帶著微笑/從爬山虎的蔭涼/輕落到牽牛花上/此地有水流瀉吧//小孩子吹著五色的肥皂泡/飛入了天空/并不高/五月的早晨。”(《晨光》)五月清晨的陽光,天空和夢一樣的晨霧,給詩人的生命是希望,微笑與童心的快樂。“一些事情常帶著微笑”,道出林庚生命融合于自然中的歡快感。在詩人眼里,夏日的黃昏有這樣誘人的景色:

山后沸騰火紅/浸入悄然的熱鬧里/遂令草色一片的//沙漠上一角的影子/有紅的帳篷/與駝背上的人/晚風中銹了的鐵翅飛過/展在天際/處處見點點沒落的旗幟//黃昏的太白星/青亮的/若當年的豪放/解釋了一切/與過路的少年人//夏之昏野的流思/在螢火蟲之前飛來/樹與田間/紅黃和藍色的野茉莉/盛開了。(《夏之昏野》)

詩人筆下的自然,充滿生氣與斑斕的色彩,充滿沉思與少年人的豪情。在詩里,我們可以看到令人沉醉的黃昏的落日(《紅日》),看到“好南風”吹來,“一陣的銅鑼聲里/斜陽漸黃過山去”的美景(《年中》),看到“轉入了林中的梆子/打出湖上的風聲水聲來”的夜色(《欲春之夜》),也可以看到給人以生命振奮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破曉中天傍的水聲/深山中老虎的眼睛/在魚白的窗外鳥唱/如一曲初春的解凍歌/(冥冥的廣漠里的心)/溫柔的冰裂的聲音/自北極像一首歌/在夢中隱隱的傳來了/如人間第一次的誕生(《破曉》)

這首發表于《現代》雜志上的《破曉》,經過多次反復修改,推敲。清華大學一個“破曉”里,清亮的號聲傳來,詩人作了“一個美麗的夢”,“那時窗外還是魚肚白色,院中平靜得沒有一點聲音,我躺在床上,看那依稀的暗影在我眼前掠過,似留戀的,我有了許多幻想,且有許多說不出的情緒”,這時他寫成了這首詩。后來,又是黎明號聲,大地茫茫,曉色如霧,“我這時忽然有一種無人知道的廣漠博大的感受……我覺得自己仿佛是站在這世界初開辟的第一個早晨里,一切都等待著起來。我的心此時是充滿了一個說不出的高興的情緒”,然后又修改了這首詩。[22]在青春活躍、充滿創造性的生命中,才會有這種對自然的深愛與感受。自然美與生命在“世界初開辟”的境界里得到了統一。黎明時刻的美麗景色,初春里生命歡快的感覺,被巧妙地織在詩的意象的網中,構成了一曲充滿創造活力的生命贊歌。自然的贊美與生命的追求,在林庚的詩里常常這樣組合在一起,自然美的歌唱也就成了一種情緒抒發的象征。這種贊美,有時也可以完全擺脫人生意義的抒情介入,成了全然的自然圖景的呈現。如《春雪一》:“今早上家家雪晴/雪花兒落下門鈴/白屋頂夾住青色/西窗前無限風情。”飄灑在春雪,無限的風情,小小的一片景色里給人以生命的豪放感。《長夏雨中小品》:“微雨清晨,/小巷的賣花聲;/花上的露,/樹旁的菌,/階前的苔,/有個蝸牛兒爬上墻來。”純然一幅夏天雨后的自然景色的“小品”,沒有什么深層的意蘊,卻給人一種詩人特有的強烈的“生命意識”,一種蓬勃向上的生機,一種對于大自然所蘊藏的無限美好事物的獨特領略與感悟。又如《天凈沙》:“午睡中隔著一片夏/柳墻外琴聲到人家/五色的蝴蝶飛去了/奪目的開著杜鵑花”,寧靜的午間,美麗的感悟,流暢而自然,如一首小令,詩人熱愛自然美的心境,一瀉而出。其他如《江南》寫江南如畫的春天,《春天的心》寫江南春雨中的美麗與充滿愛的心境:

春天的心如草的荒蕪/隨便的踏出門去/美麗的東西隨處可以揀起來/少女的心情是不能說的/天下的雨點常是落下/而且不定落在誰的身上/路上的行人都打著雨傘/車上的邂逅多是不相識的/含情的眼睛未必為著誰/潮濕的桃花乃有胭脂的顏色/水珠斜落在玻璃車窗上/江南的雨天是愛人的

讀這些詩篇,能在自然的吟詠中感到詩人對自然與生命的贊美,觸到詩人的美與愛的廣博的心。這幾乎可以看做是林庚“少年精神”的代表作品。它們形象地證明了林庚的信念:“美是青春的呼喚。”那首有名的《春野》更是這種“少年精神”與灑脫情緒流淌出來的一曲贊歌了:

春天的藍水奔流下山/河的兩岸生出了青草/再沒有人記起也沒有人知道/冬天的風那里去了/仿佛傍午的一點鐘聲/柔和得像三月的風/隨著無名的蝴蝶/飛入春日的田野

這首短制,曾作為詩集《春野與窗》的序詩,被李長之稱為這部詩集的“壓卷之作”。詩中寫的都是自然景色:春水的流動奔瀉,青草的蓬勃生春,淡淡的鐘聲,無名的蝴蝶,被織在一片柔和煦風吹拂的春天的田野里。詩人在自然物象美麗的構圖與歡快的旋律里,唱出了生命的歡樂和自由,愛和美的渴望。天衣無縫的意象組合里,洋溢著一種輕快飽滿的青春感,字句間流動著一股活潑躍動與奮發向上的生命氣息。

林庚筆下自然風物的抒情描寫和吟詠,許多時候,往往不是一種傳統詩歌中“香草美人”式的情感寄托的客體,一種“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式的主體對物象的“移情”,一種尋找外現的“客觀對應物”的承載情感物象的存在,而是直接把握和處理自然物象本身,將自然看做是一個有生命的本體,進行處理,在其中發現生命詩意。我們可以把這種發現看成為林庚式的詩化的自然,或自然的詩化。自然本身進入林庚的眼中,就是一首蘊藏豐富的詩。從這個觀點來看,林庚的《春野與窗》中收入的《自然》一詩,就是整個30年代現代詩中一篇十分難得的佳作:

星球日夜流轉著/語吻如小兒/溫馨如少女/在那里有遠山的獅吼/回聲如夢境/如僧院,如清醒/廣博若深遠,溫柔如輕云/濃烈而都郁/乳色的天日夜浮過/森林的耳語,有樹的沉香/潮濕里腐朽的霉味,菌的氣息/幽深而漫長,輕微而震蕩/華麗如真實,奇境如幻想/月亮帶著喇叭上升/抱著琵琶下去/獨角鬼追逐著風,來去如尋找/吹過如留戀,如回想/如琴弦,弓響,悔恨/如處女肌膚的芬沁,如鴟鵂的叫喚/如浪子的笛聲/如有惡力加入/如破壞,如完成。/在那里有日光落在上面的草原/呼吸如凝脂,潤滑如綠意,如眼淚,如素心/如嘆息,低吟如芬芳,柔弱如驕傲!/天的懷抱中鷹翅伸長/急掠弧線與回紋/如將沉醉于正午/于黃昏,于夜來/剛勁而柔韌/迷戀而無方

日夜流轉的星球,星球上的萬物,都納入了詩人贊美的視野。在詩人提供的“自然”圖景里,有遠山的獅吼,有森林,有月亮,有風,有草原,有飛翔于天宇的懷抱的鷹。關于獅吼、風和草原的描寫,是詩中最精彩的筆墨。在作者筆下,一連串的形容與比喻,抽象與具象,寧靜與飛動,舒緩與急促,糾纏在一起,結合得那么跌宕起伏,如行云流水,使得那些由多姿多彩的品格與姿態構成的“自然”美麗的圖景中所展現的自然這個外物本身,就是最頑強最豐富有靈性的生命,就是一首美麗的詩,是一種有人格,有個性,有靈魂,有無限外現魅力和內在蘊藏的偉大存在。詩人的大手筆,運用詩歌語言變幻的無限可能性,給自然以各種神奇美妙的感覺與生命力,使之就成為一支最和諧的奏鳴曲,給人們以悠遠的啟示。這個自然的本體中,又有著林庚熱愛自由,熱愛生命,熱愛美的完整象征。它給我們昭示:林庚的贊美自然,也是他認識人類生命自身魅力和價值而通過藝術創造的一個實現渠道。

林庚自述,作為一個初經世故的青年,一方面“懷著對于童年時代天真的依戀”,一方面“憧憬著未來生活中無限遼闊的天地”。林庚熱愛和贊美生命的另一個表現,是他對于“童心”這片精神凈土的自覺開掘。五四啟蒙思潮中,“發現兒童”是弘揚人類愛的人文精神的一個突出表現。以冰心為代表的詩人們,用詩和散文的形式,與兒童的精神聯系和對話,使作家的愛和童心得到美的張揚。30年代的林庚的超越性在于,他由詩人與孩子的對話,變成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構筑一個葆有童心的詩意天地,或啟動兒時的回憶,或描寫兒童的生活,或構筑孩子的想象,努力再造一個不受污染的純潔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林庚尋找人生的支撐與希望。“月亮與黃沙上少年的影子/使流水與流年都成為惆悵/過去幕幕在無人處的深埋/終生出追憶的留戀來/兒時的足跡,清晰的/忽覺得很遼遠了。”(《月亮與黃沙上……》)對失去的童心的留戀與追憶,是詩人追求美和自由精神的一種寄托與補償。

林庚詩里有童年哀愁與寂寞,如“童年的哀愁如一縷煙云黯黯的流過”(《夏子深夜》),“海天的馳想兒時的夢意寂寞自深深”(《窗前》)。但他的筆下,更多的是對過往歲月美好的回憶。如《憶兒時》:“清早上學時候路上絨花樹/傍晚里天風吹入深深星影中/古藤下紅黃茉莉應有相知處/夢留在圖案畫里夜深螢火紅”,寫出兒時對自然的熱愛,是對生命的贊美。《那時》更是林庚回憶自己童年時光生活的一首美麗的詩。它為人們展開了一片令人難忘的精神天地。初秋一個明朗的早晨,“我”與兒時的友伴,嬉戲在小山間,空氣如此好,心地明亮和溶,宇宙的涵容,童年的欣悅,“像松一般的常浴著明月;/像水一般的常落著靈雨”,心像無塵的天空和藍色的大海一樣,清澈明亮。“如今想起來像一個不怕蛛網的蝴蝶,/像化凈了的冰再沒有什么滯累,/像秋風掃盡了蒼蠅的粘人與蚊蟲嗡嗡的時節,/像一個難看的碗可以把它打碎!/像一個理發匠修容不合心懷,/便把那人頭索興割下來!”新鮮得令人驚異,大膽得格外出奇的想象里,透露出童年無限的天真和豪爽。蕭蕭的風聲,輕搖著樹,那里“沒有一根沉悶著的枝條”,每個葉子都像一群孩童在嬉戲,“像愛神白衣飄飄的姿容;/像海神的青絲發吹散在海風中”,“每個枝子自然的牽動了淡泊的樹干”,“于是清涼的水從根中直搖到葉端發散;/輕松里,花開結果/孩子們一聲天真的笑/那時有我!”詩人創造了一種境界,它顯然不屬于孩子,而更屬于大人,屬于詩人自己擁有的精神天地。在這個精神天地里,那樣透明而純潔,開心而豪放,自由而天真。林庚詩里說,童年的記憶,像抓不住的一宵的“微夢”,來時“有無限的憧憬”,去時的風“將你叫醒”。于是“你更忘了所以留戀的原因/但假如細想啊你定會知道”(《月亮與黃沙上……》)。詩人當然知道自己“留戀”童年的原因。這個世界的創造,透露出的純潔,無邪,明亮與真愛,通向詩人對于壓抑而灰暗的世界的抗爭。

“童心”在林庚詩的世界里是一個象征的意象,而非真實存在的贊美。它已經成為一種精神象征的詩化載體。詩人回顧童年時光“秋深的樂園”,不是在眷戀快樂的往事,而是慨嘆人生的滄桑。“童年的秋風中/我慢慢的走過來了/……深秋的樂園/如今荒蕪到怎樣了呢”,“代替了昔時之主人的/將是如何的美麗的一群孩童吧”(《秋深的樂園》)。他寫在風雨來臨時候的小孩子的心境,暗示的是人世風雨中自身的無望與沉默:“灰色的心/偎在母親的懷里/輕輕的/振作/沒有了笑聲/高樹上自有遠來的風/吹著”,“小孩的腳步響/又似乎問一聲/沒有回答/是誰在院外敲門?”(《雨來》)這種“童心”,使林庚在詩里時時流露一種難得的真純。林庚的許多詩里都流露出這種心境與姿態。童心幾乎已成為詩人的一種感受生活的態度,以致有時即使在確實寫給小孩子的作品里,童心的表現,也與兒童生活的真實世界,相隔甚遠,而更貼近于詩人自己心靈的獨白。《秋日的旋風》,詩的末尾自注:“寫給冰心的Baby”,按理應該是一首給孩子看的詩了,讀起來的感覺,卻并非如此:

喜鵲靜悄悄的/清曠的街巷/天藍到不知什么的地方/秋日的旋風/如一座塔的/走過每個孩子家的門前/到遠遠的地方去啊/母親的懷里冷落了/童心的小手伸出/一個落葉隨著風打轉/看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哩?/旋風一座一座的從門前走過/到遠遠的地方去啊!/太陽越過千里的青山/與水流來/找他久已生疏了的熟人/自由車的皮輪游歷著路上的樹影/輕輕的/帶起一線不高的灰塵/到街巷的盡頭空場那邊

天淡淡的說不出什么來/跑過一只野兔子/金環的耳朵/紅眼睛/一個小尾巴翹動著逃到/極遠的地方去/眼前再見不到什么了/白云飄泊著/旋風微黃的走過/每個街巷/每個孩子家的門前/一座一座的塔似的

全詩描寫高高的藍天下,清曠的街巷里,秋日的旋風,像一座一座塔似的,從每個孩子家的門前走過,到遠遠的地方去;太陽要越過青山和流水,找它久已生疏了的熟人;一只紅眼睛的野兔子,要逃到極遠的地方。而這時,“母親的懷里冷落了,童心的小手伸出”。整個看去,像是一篇童話,更像30年代《現代》雜志上施蟄存提倡的愛德華·李亞的“無意思文學”的制作。[23]詩里沒有主題,沒有說教,也沒有故事,但卻給你一種人情的溫暖與快樂,一種童心的純真與無邪,從中感到如李長之所說的特有的“若即若離的人間味”,“一種孩子似的喜悅”。[24]這“孩子似的喜悅”的感情世界,屬于大人,也是林庚對于生命和美的愛的光輝的折射。憧憬未來生活與依戀童年美好,都通向生命意識中向上的朝氣,林庚描寫童心的詩所體現的,正是他生命中葆有的“少年精神”的一種釋放。

林庚于唐詩研究中歷來推崇“盛唐氣象”和“少年精神”。他說,“盛唐氣象就是‘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的大地回春的歌聲”。“蓬勃的朝氣,青春的旋律,就是‘盛唐氣象’與‘盛唐之音’的本質。”“它玲瓏剔透而仍然渾厚,千愁萬緒而仍然開朗;這是根植于飽滿的生活熱情、新鮮的事物的敏感,與時代的發展中人民力量的解放而成長的,它帶來的如太陽一般的豐富而健康的美學上的造詣,這就是歷代向往的屬于人民的盛唐氣象。”[25]而“少年精神”則主要表現為一種樂觀豪放,富于新鮮感的青春氣息。“生活中本來并不都是歡樂,青春難道就沒有悲哀嗎?但這畢竟是少年人的悲哀,因此才能獲得這么新鮮的感受。王維的詩歌所給我們的印象正是這種少年精神的青春氣息。”[26]“唐人的詩篇正是這樣充滿了年青的氣息,一種樂觀的奔放的旋律。少年人沒有苦悶嗎?春天沒有悲哀嗎?然而那到底是少年的,春天的。”“在盛唐解放的高潮中,王維主要的成就,正是那些少年心情的、富有生命力的、對于新鮮事物敏感的多方面的歌唱。”[27]朱自清談到林庚的《中國文學史》的時候說:“著者用詩人的銳眼看中國文學史,在許多節目上也有了新的發現,獨到之見不少。”林庚的《中國文學史》出版于1947年。他在當時發表的一篇《關于寫中國文學史》里說,他“計劃寫這部文學史,遠在十二年以前”。推算起來,也就是本文所論述的他新詩創作高峰期的1934年前后。由此可見,他的詩歌創作的美學觀念與他的文學史觀中的這些充滿生機的思想是有內在聯系的。“那時他想著‘思想的形式與人生的情緒’是‘時代的主潮’。這與他的生機觀都反映著五四那時代。”[28]林庚對于唐詩的這些認識,既是歷史發展現象與規律的概括,也是出于自身詩人氣質和“銳眼”的感悟。這些推崇與概括里,包含了他反對由于文學表現的“正統化”所導致的“衰老和腐化”,以喚起一種“真正的創造的精神”的追求。[29]林庚在自己的詩里,那么不遺余力地贊美青春,歌頌自然美,贊美生命意識和無邪的童心,充溢著新鮮的生活和藝術的敏感、樂觀奔放的旋律、少年的心情和青春的氣息,不能簡單地被看做是與現實錯位的詩人自我精神的藝術膨脹。林庚已經將“盛唐氣象”、“少年精神”超越歷史而升華為一種普泛性的人類的氣質。這些歌唱里,表現了一個青年詩人可貴的青春活力和對于新鮮事物的敏感,活躍著林庚對于一個“理想的社會”——“要求那能產生偉大文藝的社會”的到來的生命渴望。

愛自然美,愛自由,愛青春與童心的純潔與歡樂,給林庚的詩歌帶來“生命意識”歌唱的豐富內涵。這在當時彌漫著狹窄“左傾”理論的詩學中,難以獲得理解。1934年5月,穆木天批評說,林庚的詩里有一種封建地主子弟的“閑適的沒落的心情”,他不能“把握現實”,“不能科學地分析社會,去獲得正確的社會認識”,從他的詩里,可以到處發現“欲念”(desire)的要素,這“欲念”使他“希望著”,并達到詩的“內容與形式”的“一致性”。[30]幾個月后,林庚對這些意見做了回答。他說:“我好像到如今還不大懂得什么是‘內容’,也不很懂得什么叫‘意識正確’,什么叫‘沒落’。我覺得‘內容’是人生最根本的情緒;是對自由,對愛,對美,對忠實,對勇敢,對天真……的戀情,或得不到這些時的悲哀;悲哀即使絕望,也正是在說明是不妥協的;是永對著那珍貴的靈魂的!我覺得除非有人反對自由,反對愛,反對美……或過分的空洞的喊著并不切實的情緒,那才是‘意識的不正確’”。[31]林庚以一個詩人的真誠理解,努力把握人生的根本情緒。他贊美自由,贊美愛,歌頌美,歌頌勇敢、忠實和天真,歌頌童心的美麗,寫出了追求人類這些美好精神世界的“戀情”,和得不到這些美好情愫的“悲哀”。林庚的這些詩篇,是“永對著那珍貴的靈魂”的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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