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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探討新詩本質的時候,提出了一個頗帶偏激色彩但含有誠實真理的理論判斷

廢名思考的一個重要的美學起點,是在對于五四以來新詩創作發展的整體性反思中,尋找一種符合他的審美標準的新詩的本質和發展道路。

他在自己關于新詩的講義的開篇,就說清楚了縈繞于他心里的一個核心性的問題:怎么樣的詩,才算是真正的新詩?他把自己對于這個問題的思考工作與操作過程,稱為是一番“靈魂的冒險”。[4]

他說:“怎么樣才算是新詩?這個標準在我的心里依然是假定著。”他又說,胡適在《談新詩》等理論文章中,所講的是作新詩的技巧,而“我所注意的乃是中國自有新詩以來十幾年內新詩壇上有了許許多多的詩,因而引起了我的一種觀察,什么樣才是新詩”[5]

廢名以胡適的一首新詩《蝴蝶》和為胡適在文章中所稱道的一首元人小令馬致遠的《天凈沙》作為例子,進行比較,斷定說,胡適的《蝴蝶》算得一首新詩,而那首“枯藤老樹昏鴉”的小令,卻是舊詩的爛調而已。“我以為新詩與舊詩的分別尚不在乎白話與不白話,雖然新詩所用的文字應該標明是白話的。”[6]因為那首被胡適稱贊為“具體的寫法”的舊詩,“是模仿的,沒有作者的個性”。他認為,舊詩之成為詩,應該“都不只有調子,里頭都有性情”。《天凈沙》“只是調子而已”,而《蝴蝶》則“仿佛這里頭有一個很大的情感”。[7]在對新詩同傳統詩的比較中,他有一個自己思考的焦點,也就是新詩應該在反思自身同傳統詩歌的關系中尋求它的正確發展道路:“總之我以為重新考察中國已往的詩文學,是我們今日談白話新詩最緊要的步驟。”[8]

在這個比較中,廢名引述了胡適關于《蝴蝶》產生過程的情景的敘述,由此,他得出了自己關于新詩的本質的一個十分重要的觀念:“這一段記事,我覺得可以幫助我說明什么樣才是新詩。我嘗想,舊詩的內容是散文的,其詩的價值正因為它是散文的。新詩的內容則要是詩的,若同舊詩一樣是散文的內容,徒徒用白話來寫,名之曰新詩,反不成其為詩。”[9]

廢名的這個思想,不是來自理論邏輯的推理,而是有他自身創作實踐的體驗。他說:“有一天我偶然又寫得一首新詩,我乃大有所觸發,我發見了一個界線,如果要做新詩,一定要這個詩是詩的內容,而寫這個詩的文字要用散文的文字。已往的詩文學,無論舊詩也好,詞也好,乃是散文的內容,而其所用的文字是詩的文字。我們只要有了這個詩的內容,我們就可以大膽的寫我們的新詩,不受一切的束縛。”[10]這里,顯然廢名對于舊的傳統詩內容與形式的特征,有他自己獨特的理解;但這一方面不是他所探索的重點,更重要的是,廢名在這里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即“新詩的內容是要詩的”,文字則可以是散文的。

廢名關于舊詩與新詩性質的差別的這一理論判斷,不是一種偶然的標新立異的結果,而是他深思熟慮之后得出的結論。因此,關于這個思想,他在自己的書中,曾從各個不同的角度和側面,進行過闡述和論證。還在《談新詩》出版之前,他的這個思想可能尚難于為更多的人所接受,甚至可能有些不理解的非難,因此,在一篇問答談話形式的文章中,當被問到“什么是我們的新詩的內容”的時候,廢名對他的這個思想做了詳細的解釋。他說:“舊詩之所以成為詩,乃因為舊詩的文字,若舊詩的內容則可以說不是詩的,是散文的。這話驟然聽來或者有點奇怪,但請隨便拿一首詩來讀一下,無論是詩也好,詞也好,古體詩也好,今體詩也好,其愈為舊詩的佳作亦愈為散文的情致,這一點好像剛剛同西洋詩相反,西洋詩的文字同散文的文字文法上的區別是很少的,西洋詩所表現的情思與散文的情思則顯然是兩種。中國詩中,象‘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確是詩的內容,然而這種詩正是例外的詩。‘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其所以成為詩之故,豈不在于文字么?若察其意義,明明是散文的意義。我先前所引的李商隱的‘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確不是散文的意義而是詩的,但這樣的詩的內容用在舊詩便不稱,讀之反覺其文勝質,他的內容失掉了。這個內容倒是新詩的內容。我的意思便在這里,新詩要別于舊詩而能成立,一定要這個內容是詩的,其文字則要是散文的。舊詩的內容是散文的,其文字則是詩的。”[11]

廢名關于舊詩與新詩性質上差異的這一思考,我以為包含了兩個方面的意義。

第一方面,是作為一個現代派的詩人和批評家,以現代人的眼光為標準,對于傳統詩歌的內在詩性特征的新觀照。作者以西方詩的內容為自己的參照系統,揭示了傳統詩的內容對于語言傳達形式——音樂性——的依賴,說明很多散文的內容可以借著詩的形式而存在。這樣,就在根本上否定了胡適之所說的白話詩自古有之,白話新詩是從傳統的白話詩發展而來的理論,從而為新詩的生命的發展,或者說為新詩走上真正的現代性的道路,在傳統詩歌中努力做新的尋求創造一種理論上的根據。新詩真正的發展道路應該與舊詩,包括胡適之所說的舊詩中的白話詩道路不同。舊詩同新詩的區別不是在于語言的形式,而在于它們內在的性質上的差異。廢名說:“我嘗說舊詩的內容是散文的,而其文字則是詩的,我的意思并不是否定舊詩不是詩,只是說舊詩之成其為詩,其性質不同。”[12]

第二方面,廢名作為當時“少數的前線詩人”[13]之一,在對于五四初期白話詩和新月派詩的雙重反思中,思考著新詩的本質,從對詩的外在功能承載的重視轉向對詩的內在美質的尋求,在新詩的內在詩性的存在這一特質的基礎上,追求一種富于現代性的中國新詩的建設,以此來尋找新詩的發展正路。廢名說,新月派過分追求詩的形式,說明“他們走的是一條冤枉路”[14]。從這一批評中,可以看出廢名關于新舊詩不同性質的思考,在詩的內容的詩性特征重視方面,是對于新月派主張的注重新詩外在美的美學觀念的超越。他實際上是在為反對詩對于音樂的依賴的中國現代派詩的產生和發展制造輿論。

廢名論斷的偏激性在于:雖然如他說的那樣,不是要否定舊詩,但卻是用了一個現代性的尺度去框束舊詩。他意在尋找和肯定傳統詩中與中國新詩內容中應有的現代性特質相吻合呼應的東西。但是他沒有全面地看到,在中國傳統詩的發展中,對于音律的追求和衍變,也是它們藝術自身的一個很大的進步和特色;同時,也沒有更深地看到,這種音樂成分的介入已經與詩的內容本身形成完整的一體,并增強了詩質的表現和完成。而且,事實上,就在這一個傳統的體式中,一些偉大或杰出的詩人也已經以各不相同的個性與風格、詩情和格調,創造出了豐富的成果。他們把中國傳統詩歌的藝術,推進到了世界文學寶庫中異常輝煌的高度。廢名過分漠視自身追求的新詩美學尺度之外的傳統詩內容方面的詩的特質,把這些詩的內容均歸為散文的內容,這本身就是對于舊詩整體性觀察的一種很大的偏頗。這樣做的結果,就是必然地把一部分詩人以外的中國傳統詩的主流,在內容方面的詩的特質,都排斥在詩的范疇之外,一概說成內容是散文的了(盡管這“散文的”一詞在他可能并不是貶義)。

廢名以一種流派美學視角的透視代替了全景性的觀察,因而很難說這是對于中國傳統詩的性質和發展道路的科學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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