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在東西詩歌新的交匯點上
在中國新詩發展的總體線路網中,30年代崛起和風靡一時的以戴望舒為代表的現代派詩潮,可以說是20年代初期象征派詩歌潮流的一個繼續,但它又與初期象征派詩歌潮流有著迥然相異的特征。其差異首先體現在它們吸收中外文化傳統營養時在藝術選擇上的不同價值取向。現代派詩作為一個富于藝術創新精神的群體,比起初期象征派詩人群來,在對西方文化和傳統文化的雙重吸收中,表現出了更為強烈和更為自覺的現代意識。
中國新詩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在東西文化的撞擊與交匯中開始了一個漫長的現代化歷史進程。吸收西方文化的藝術養分是這一現代化進程中一個最重要的環節。這也是中國新詩發展過程中一個不可抗拒的歷史趨向。作為這個歷史潮流中一個前衛派藝術出現的現代詩派,自然比其他藝術流派表現出了更為開闊的態度和更為強大的消化力。一個古老而常新的課題縈繞在這一詩人群的心頭:怎樣以更為開放的意識廣泛吸收外來的藝術營養以豐富自己?怎樣以創造的精神融化外來的藝術營養以完成自己?他們有十分強烈的尋路意識。在“浩茫的青空”中,尋覓和辨識著自己的“路途”,是一種非常艱巨的創造。對于西方現代主義詩歌藝術,在多向的吸收與融化中創造自己的道路,尋找和確定自身的位置,是這一詩人群面臨的重要課題。
兩種藝術迫切感交織在這些詩人的心中。一方面,他們比初期象征派詩人更為審慎地回顧并吸吮自己民族詩歌傳統的乳汁,表現了向中國藝術傳統復歸的迫切感;另一方面,新詩藝術現代化的迫切感,又使他們把這種對自己民族傳統藝術營養的吸收,匯流在向西方現代主義詩歌潮流的接近之中。然而這兩者在他們的詩歌意識中不是完全平衡的。有的更傾向于對傳統的吸收,有的更努力于對外來的創化。但是,就整個詩人群體的審美意識和價值取向來看,現代派詩吸收西方現代主義詩歌的養分比起它接受中國古代詩歌的影響來,要更為迫切些,更為自覺些。一些詩人流露了在“化古”與“化歐”中再造新詩傳統的強烈現代意識。他們在雙重吸收和雙重融化中建構著具有中國民族和東方色彩的現代派詩歌。
藝術發展中一個自然而又合理的現象是:每個時代的詩人都愿意觀照迫近自身時代和心態景觀的更新的藝術潮流。現代派詩人群產生和活躍的時代面臨著這樣一個歷史環境: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由法國象征派詩歌開始的單一的現代主義藝術潮流,衍化為西方各國多種現代藝術流派創造、競爭的局面。
法國象征派詩歌創始期一輩的大師,如波德萊爾、魏爾倫、馬拉美、蘭波等詩人,他們的理論主張和創作實踐體現的審美原則,雖然沒有因為時間的流逝而完全消失,但是,藝術不斷創新的規律制約著這一潮流,使其在自身的發展中又發生了不斷的變化。進入20世紀20年代之后,不僅在法蘭西的土地上涌現了一個象征派詩歌的“新生代”詩人群體,同時也由于這一潮流的沖擊而在西方產生了各種現代主義藝術的變種,如未來派、意象派、立體主義、表現主義、超現實主義等。這些形形色色的流派構成了20世紀前30年里世界現代主義詩歌的巨大潮流。他們對整個資本主義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絕望與否定的思想律動,與身處黑暗、寂寞、幽谷般社會現實中的30年代青年詩人,有更多共鳴之處。他們更為簇新的藝術探索,在更大程度上擺脫了浪漫主義傳統藝術光環的籠罩,表現了更新的現代人的情緒和節奏,吸引了聚集于都市生活氛圍中的中國30年代青年詩人群的目光。中國30年代現代派詩歌與西方現代主義詩潮走到了一個新的交匯點上。站在這個新的交匯點上,現代派詩人群面臨著藝術選擇的復雜走向和藝術吸收的多元格局。
現代派詩人隊伍本身就是一個龐雜而松散的詩人群。由于上述的藝術環境,他們接受西方文藝思潮和詩歌流派的沖擊也因之而復雜化和多元化了。各個詩人在自身的藝術探求中接近了不同風格和傾向的詩人。這樣,就使得這一流派的外來影響的藝術淵源呈現了多向的特征。
現代派詩歌表現了在向現代世界藝術潮流邁進過程中那種不可避免的既豐富又龐雜的特色。藝術淵源的多元造成了詩人群體雜糅的特色。當時的研究者就這樣評述道:現代派詩在形式上可以說是采用了美國新意象派的外衣;在意境和思想態度上他們取了法國象征主義的態度;在內容上是橫亙著一種悲觀虛無的思想和絕望的呻吟。他是法國象征派詩和美國新意象派詩影響下產生的“一種混血兒”[1]。當然不能說這一概括全面完整地說明了現代派詩外來藝術淵源的全貌,但它起碼道出了這一詩歌流派接受外來詩歌影響多元化的客觀事實。而這種多元化又統一于現代主義這一藝術總潮流之中。
如果具體考察一下,這種外來的藝術影響主要來自三個方面:一是法國后期象征派詩歌;二是美國與英國的意象派詩歌;三是以T.S.艾略特為代表的英美現代派詩歌。這些不同的藝術潮流在各個詩人身上的影響先后不同,深淺不同,因而使一些詩人顯出不同的風姿。他們以各自的姿態構成了這一詩人群的總體特色。用三個來源和三個組成部分來概括現代派詩人群的外來影響和藝術風貌,雖然不能說是完全準確的,但大體可以看出這一詩人群的藝術淵源和美學探索趨向的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30年代的現代派詩就是以這種“混血兒”的姿態崛起于詩壇,進行自身的藝術探索和創造的。他們是在東西方詩歌新的交匯點上向世界張大了自己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