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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界對《生死場》的討論

——《讀書》雜志論談

時間:1999年7月1日,地點:三聯書店二樓會議室

到會專家學者:錢理群 吳福輝 汪暉 趙園 歐陽江河

吳彬 季紅真 劉建芝 曠新年 朱正林 謝茂松 趙忱

盧燕 賈薇

到會中央實驗話劇院人員:趙有亮(院長)田沁鑫(編劇兼導演)李東(制作人)韓童生(演員)倪大宏(演員)馬書良(演員)趙娟娟(演員)李琳(演員)冼濟華(宣傳)顏榴(宣傳)王晗懿(設計助理)


吳彬(《讀書》雜志編輯):現在的話劇確實不止是舞臺上演的一個戲,從新文化運動帶來的這個新劇種與當時人、當代人的精神生活、社會生活有密切的關系。大概在去年,我們做林兆華先生的《三姐妹——等待戈多》的話劇討論,它是從一種古典的、經典的形式觸動當代的生活,我們今天看蕭紅的《生死場》也確實可以從這種形式中感覺到對今天生活和思緒的觸動。知識界、文化界都感覺有許多可供思考之處。所以我們今天請中央實驗話劇院的趙有亮院長,《生死場》的創作人員開一個討論會。交流一下對戲的看法。

田沁鑫:很高興能認識這么多的老師和專家,我是《讀書》的讀者,非常喜歡《讀書》。我慶幸能和《讀書》雜志做研討會,也感謝今天趕來的各位老師對實驗話劇院的支持。1997年11月,趙有亮院長看了我一個戲,趙院長賞識人才,將我調入劇院。我莽撞地提出改編《生死場》,沒想到得到了趙院長的同意,我們戲劇界為了生存也在考慮向商業戲劇邁進,《生死場》這個嚴肅的本子要排演很有可能被回絕。也是趕上了中央實驗話劇院趙院長,他是清醒冷靜的藝術家。他也是蕭紅的讀者,為了這部戲的改編,他看過三個不同版本的《蕭紅傳》。我感謝領導讓《生死場》出籠。我用了一年的時間進行了改編,這一年就干了這一件事情,得到了季紅真老師、錢理群老師、趙園老師的大力支持。1998年9月,劇本出來,實驗話劇院請了十個本院的專家提意見,我又改了一稿。1999年4月7日正式建組。我們所有的演員包括劇院領導都說是要當文化事干,請季老師來講了蕭紅的生平、《生死場》的特點。大家有一個目標——為這位不在場的女作家奉獻一部她自己的作品。我們劇組是話劇院明令表揚的一個劇組,沒有什么矛盾,非常團結。1999年6月12日,這個戲與首都觀眾見面,原來擔心觀眾接受和票房問題,現在看來絕大多數觀眾是熱情支持的,從宣傳和口碑看還是一個得到承認的戲,過程就是這樣。請趙院長說話吧。

趙有亮(中央實驗話劇院院長):感謝大家對我們的支持,我迫切想聽取專家的意見?,F在演出中場場都有些小的改動,還存在些問題,比如舞臺統一問題,人物塑造的“度”——分寸的問題,上次文化部專家也提了意見,這次還要聽更多熟悉蕭紅的專家的意見,再做調整,以便把演出質量搞得更好一點。

吳彬:聽說趙先生在藝術上非常嚴謹、非常有造詣,我們對這樣的藝術家表示敬意。

趙有亮:這是言過其實。

吳彬:有什么大家就直接對話,咱別太拘謹。

季紅真(學者,蕭紅研究專家):我認為改得很好。從小說到戲劇是再創作,必然要融入當代人對歷史的重新認識,這也很正常。我看戲的時候說服自己要克服用原著固執的印象來苛求話劇,因為話劇有它的假定性。我震驚的是小說的感覺都出來了。作為戲劇是成功的,作為對現代經典的改編也是成功的。用現在的話說這是一部主旋律戲劇。

錢理群(北大中文系教授):這個難說。

季紅真:我覺得是,主旋律高過了“蒙昧”那條線,有個細節就是作為戲劇也是挺好的,“盟誓,成立鐮刀會,二里半把自己的山羊獻出來”在戲劇里沒突出,我覺得是個遺憾,但作為戲劇本身是完整的。30年代,蕭紅的《生死場》是主流話語的經典文本,1937年以后逐漸與主流偏離,《生死場》最讓人震驚的是民眾的麻木狀態,這些都被導演戲劇性地強化了,就是主旋律的聲音太強。胡風批評蕭紅沒有把情節推向高潮,戲劇很好地彌補了。另外表演不錯,形體語言比小說語言更有象征性;用西方最新的肢體與敘事的關系理論,蕭紅有種天賦,她的語言有暗示性,而現在演員非常好地的傳達了《生死場》的藝術效果。

錢理群:我看這個戲有兩個過程。當時是以一個普通觀眾的身份去看的,非常感動,甚至可以說受到震動,有一種美感的享受,這么多年還很少看到這樣的戲。整個戲就像雕塑,最后突然裂開,也很有震撼力,最受震動的是趙三、王婆“大江、松花江”一段,我感到挺和諧的。對先鋒戲劇有借鑒,又與近幾年從外國搬過來的不一樣。糅和了民族的東西。我自己希望有一種戲劇,把細節真實與整體的象征統一起來,如果和生活一樣,何必來看戲?可是,《等待戈多》又過于抽象惡劣,看起來非常吃力。多年來我一直想看這樣的戲,理想的戲劇也可以說是理想的文學,有一次余華談魯迅的《示眾》就是這樣的作品。那天看完戲,汪暉滔滔不絕做出許多理論分析,但是要我說我說不出來。我是這兩天才慢慢進入專家角色,重讀小說、劇本,下面我作為現代文學研究者談談《生死場》的意義和價值。90年代有不少對現代文學的改編,總體感覺是對現代文學資源的使用軟性化。90年代初大量介紹閑適派,改編茅盾、郁達夫的小說,曹禺的戲劇也都通俗化了,相反現代文學的大氣、力度被忽略了。這個戲我所以感興趣是因為它有一種磅礴的氣勢,這其實是符合他們當年的感受的,胡風評蕭紅“用鋼戟象晴空一掃似的筆觸,發著顫響,飄著光帶”,這個戲很好地體現了魯迅、胡風對蕭紅的美學評價,這種力的美學其實是現代文學很重要的部分,卻被忽略了。世紀末演這個戲挺好,把現代文學的各種話語,個人話語、女性話語、階級話語、民族話語、國民性話語、啟蒙救亡、父與子沖突等等都集中了,纏繞在一起,體現得很好。小說里是有階級矛盾這條線的,但二爺這個人物是新創造?,F代文學研究中把階級話語、民族話語與個人話語、女性話語決然對立,認為前者是消極的,這個戲給我一個啟發,其實這些可以融匯在一起。我有一個問題,就是成業回來后說的話別扭,轉得太快了,當然我個人最喜歡這個演員的表演?!渡缊觥吩≌f里就有點突兀,從愚昧到抗日,有人說后半部是敗筆,現在戲劇也有這個問題。

王婆:趙娟娟

《生死場》劇照

吳福輝(現代文學館副館長,現代文學研究學者):這也很難說,農民經過教育以后,回來可以搬用,表演可以生一些,說明這有接受的,也有沒接受的。

吳彬:成業說,我宣傳你。這是文學作品表現出來的呢,還是歷史本身就有這個坡?從1936年到1937年就有這么一個生硬的轉折。

季紅真:我倒是覺得戲劇從階級話語進入民族話語比小說細致。

錢理群:一般象征性戲劇的人物性格不突出,容易成為符號,對人物刻畫鮮明。原來王婆是有一點鬼氣的,現在鬼氣沒有了。

季紅真:整體有缺陷的就是鬼氣沒了,那種曖昧的不能用理性表達的東西沒了,太明白了。

錢理群:戲劇必須強化,同時就可能把原來小說中一些更豐富的東西削弱了。

田沁鑫:我怕敘事的東西多,忍痛割愛。

曠新年(現代文學研究學者):我去社科院,聽在香港反映這個戲像樣板戲?

季紅真:是主流話語太強的問題?!镀咴隆烽_過座談會,胡風召開。當時提出“我們都上戰場去?”因為抗戰開始,好多作家不會寫了。蕭紅不同意,說:“作家不屬于階級,屬于人類,過去和將來,作家都要永遠向著人類的愚昧?!?0年代,胡風說蕭紅后期的東西他都沒看過,茅盾也批評蕭紅的寂寞,這代表40年代主流話語對蕭紅的誤解。其實蕭紅在香港不寂寞,童年也不寂寞。她的思想不被同時代人理解的是她的寂寞。在學術界,80年代崇尚西方,90年代本土化,如果這個戲有什么缺陷那就是主流話語太強,女性話語被強化,原來小說里那些女人其實是很悲慘的,蕭紅也是很宿命的,很悲觀的人。如果沒有階級、民族的話語,蕭紅更不可能被同時代人接受。蕭紅與丁玲完全是兩條道,蕭紅一開始就是左翼,后來偏離,丁玲開始是小資產階級,后變成右翼。這個戲削弱了個人話語,適應了90年代的民族主義潮流。我認為的主旋律就是這個問題。

錢理群:對《生死場》的接受有兩個極端,一是強調國家、民族話語,這幾年又強調個人話語,我想用“纏繞”這個詞,現在的戲是恢復了“纏繞”的。

吳福輝:我們現在的生存狀態還有麻木之處,精神的空虛,這點蕭紅是永遠的。后面的民族話語高揚,這就使前面超脫生死的表達減弱了。

曠新年:音樂太明亮了。

朱正林(媒體人):做電視做久了,這真是精品。

季紅真:看一臺《生死場》,勝過看半年電視劇。

田沁鑫:斜平臺是薛殿杰老師10年都沒用過的。后面背景是雕塑木,用斜平臺是為演員造型的傳遞,最后露出來的高粱地能否被觀眾接受,我們一直討論到夜里4點。薛老師說我這是后現代。

季紅真:我真佩服這些演員,尤其是二里半好極了。表演是完全符合蕭紅原意的,帶來了整體的象征效果。《生死場》是民族話劇,演員的表演彌補了主題的明朗。

謝茂松(北大出版社編輯):我可能有點不同看法。我很吃驚,但沒想到能導到這個程度,是神似,而不是形似,而且剛柔并濟。

朱正林:平常的生活卻是荒誕的。

歐陽江河(詩人、學者):我沒讀過小說,又長在南方,可以說是雙重隔膜。我講兩個問題。我是和一個美國朋友一起看的,他說:“前半部是戲劇,后面變成宣傳了。”如果是從戲劇能量的升華也是說得通的。這好像是抗戰文學的所有問題,到了這個地方,都變成規范話語,抗戰文學包含預先設定的價值判斷,戲劇一過度就變成宣傳。侯孝賢的《戲夢人生》說過,一旦涉及種族沖突,是否只有這種辦法?農民的邏輯很好,“不認識我,為什么殺我?”還有就是真實問題。真實問題本來就是一個發明,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說法:沒有被文學界定過的東西不真實;而一旦被搬上舞臺、進入鏡頭就不真實。我相信戲劇意義和文學意義的真實,任何一種戲劇要打動作為詩人的我,必須有形式上的力量,表現性的力量,不是德國的表現主義。我想起蔡明亮的電影《洞》,這個戲的場景像現在的觀念藝術,比如“生”就總是“分開”,開場四個男人把女人舉起來,露出女人的紅褲子,后來金枝吊起,以及“燈”,這都是很好的“點”。我覺得不舒服的是音樂,落俗套,最后“抗日”提供了漏斗般的出路。成功的是美術和人物造型。

田沁鑫:我現在的都是感悟,沒上升到觀念,吳道子說:“一認真就搞假了,不認真就搞亂了。”這就是分寸?,F在的西方戲劇吸收了德國皮娜·鮑什的舞蹈劇場的很多詞匯,我做的包括前面幾個戲都是在肢體語匯上做一些探索。音樂為什么用民樂?民樂的特點是單拉都挺好,一聚攏就不行,就和我們的人民一樣。我沒在農村生活過,可我在創作時就是農民,我的詞匯量降到了最低。

吳福輝:有一些片段和抒情,表現了女性的美。

趙園(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者):《生死場》不是一個天才的作品,容易被過度詮釋。小說里金枝進城是被中國人強奸了,她恨日本人,更恨中國人,戲劇里出現會怎么樣呢?戲劇確實是二度創作,小說中王婆服毒不是完全出于對趙三的失望,是有一點。小說中男人對女人、成人兒童都有摧殘,鄉村隨時都在摧殘兒童。

田沁鑫:我借用了《呼蘭河傳》,像“生老病死沒啥大不了”,數錢一段。蕭紅的記錄性很強,她以看成人世界很殘酷的兒童化視角在寫作。

汪暉(《讀書》主編,學者):蕭紅對魯迅的觀察確實很特別——這個戲是最近看到的最好的戲,以前的戲多依賴于國外的劇本。以現代主義在中國的發展來看,現代主義形式化的貢獻很大,另一方面又越來越枯竭?,F在舞臺實驗要不商業化,或者就是玩形式。我倒覺得這個戲能激起對話,這個方式并不等于就是宣傳。

畫面(比如扔女嬰)的震動感很強。二爺很重要,將階級關系復雜化,這里面有很多反諷的關系,把反抗動機復雜化,可以引起很多聯想。這個戲里男性與女性處在一個結構,也構成反諷。女性對男性的病態揭示,可女性又依賴這個本性。一個戲里多了幾層這種關系,就有意思了。劇的結尾有問題,不等于整個結尾有問題,民族失敗本身能激發起整個民眾的醒悟。后面的敘事還有反諷,把抗戰表現出來沒有問題,但這個過程不應變成把其他結果完全化解。結尾的謝幕很好,謝幕應該是戲的一部分,二里半還是老樣子,很好。覺悟是怎么回事呢?是幻覺,又不完全是幻覺。整個戲的形式我很喜歡,最后的結尾反而太傳統,結構過分完整。音樂我覺得現場感覺不錯,以農村為背景,整個現代主義是以個人、都市為背景,現代音樂也是以個人為基調?,F在的戲是以鄉村、集體為主,現代主義的人物性格被忽視。這個戲很鮮明,男性比女性角色好。

這個戲有很多可說的因素,暴露了當代生活的很多問題,糾結在一起。要修改不是過于明確化,而是強調反諷。

劉建芝(學者):劇里人物很難看到自己是壓迫者,趙三也是殺人者。

田沁鑫:我在男性角色上下了功夫。宣泄了一下,問題沒解決,謝幕當做一場戲排的。

吳彬:我覺得這個戲真實地討論了“怯弱”的問題,放在具體環境里來討論。中國話劇舞臺80年代討論抽象概念,后來又濫俗的“孤獨”,為什么那些農民敢于去抗日,不敢去做別的,他們怕的不是槍,不是鞭子,這又回到了魯迅的主題,中國人的怯弱問題。


話劇《生死場》

原著:蕭紅

制作人:李東

編劇:田沁鑫 導演:田沁鑫

舞美設計:薜殿杰 燈光設計:周正平

服裝設計:蓋燕 造型設計:李紅英

作曲:姜景洪

演員:韓童生、倪大宏、趙娟娟、張英、馬叔良、任成偉、李琳、謝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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