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傳播中的語言符號
作為人類社會中客觀存在的特有的社會現象,語言是社會群體約定俗成的,由語音、詞匯、語法構成的符號系統,代表了某一文化社會之內的經驗。語言也是文化核心特征的標志——每一個人都生活在語言中,語言構成了人的世界,而真實世界(real world)在很大程度上是被無意識地建構于特定文化群體的語言習慣之上的。進一步說,語言差別是不同文化間最重要的區別之一,是同文化傳播與跨文化傳播相區別的顯著標志之一,也是跨文化傳播實踐最大的障礙之一。
一、語言與文化
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過人們的任何想象。
——語言學家洪堡特(Wilhelm Von Humboldt)
對語言的定義是很困難的。語言學家薩丕爾(Edward Sapir)的定義是:純粹人為的,非本能的,憑借自覺地制造出來的符號系統來傳達觀念、情緒和欲望的方法。索緒爾的定義是:“語言是一種表達觀念的符號系統,因此,可以比之于文字、聾啞人的字母、象征禮儀、軍用信號等等。”
語言是人類精神認識實在、構造人類經驗世界的工具和途徑。正是基于語言的功用,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說過:語言是存在的家,人就住在這家中。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也指出:我的語言的限度,意味著我的世界的限度。這些說法都強調了人與語言的關系:語言介于人與世界之間,人通過語言認識世界,語言記錄了人對世界的看法和存在于世的經驗。事實上,人類區別于動物的關鍵就在于,動物只有一個現實世界,人類擁有兩個世界:現實世界和語言世界。人因為有了語言,所以有了一個“世界”,同“世界”有了一種關系,對“世界”有了一種特殊的態度。
語言有狹義與廣義之分。狹義的語言是指具有自身獨特結構、功能和規則的日常語言,通常包括對話語言(dialogue language)、獨白語言(monologue language)、書面語言(writing language)、內部語言(inner language)等,提供了一切文化形式所必需的表達手段和意義的載體。廣義的語言甚至可以指代人類文化,每一種文化形式,如神話、宗教、藝術、科學等,都是一種語言。正如卡西爾指出的,“不僅存在著由聲音、詞匯、詞語、句子構成的語言,而且還存在著由藝術、宗教、科學符號建構起來的更為廣博的語言。這類語言的每一種都有其相應的用法和相應的規則;每一種都具有其自身的語法”。
作為人類文化的核心形式,語言與文化相互依存、相互影響。一方面,語言來自于特定的文化,語言也只有置于其所屬的文化和社會的語境中才具有全面的意義。只有訴諸語言,其他一切文化形式的生成和發展才有可能。另一方面,文化在語言中存在,歷史與傳統保存在語言中,語言負載著歷史與傳統。關于語言與文化的關系,馬林諾夫斯基有一個意味深長的提示:語言深深地扎根于文化現實和該民族人民的習俗之中,語言研究也必須植根于這一寬泛的語言行為環境。
語言是一個民族文化得以發展延續的直接載體,也是民族共同體的重要標志之一。正如洪堡特所說,“一個民族的精神特征明顯地反映在該民族運用的語言的各個歷史時期之中”,“不論我們將什么樣的形象賦予語言,它始終是一個民族富有個性的生活的精神表現”。語言中保存著各個民族長期與自然交往所積累的經驗,各民族不斷創造出新詞語、新概念、新含義和新的表達方法,記錄著民族的歷史,透視著民族的文化心態,蘊涵著民族的思維方式。關于這一點,李約瑟也有一個著名的觀點:中國人的思維和文化模式可能與漢字有關,至少,語言幫助塑造了中國文化。
按照不同語言在文化上的親屬關系或親屬關系的遠近,可以把世界上的語言分為印歐(Indo-European)、烏拉爾(Ural)、阿爾泰(Altai)、漢藏(Sino-Tibetan)、閃米特-含米特(SemitoHamitic)、南亞(Austro-Asiatic)、馬來波利尼西亞(Malayo-Polynesian)、達羅毗荼(Dravidian)、柯伊散(Khoisan)、尼羅-撒哈拉(Nilo-Sahara)、高加索(Caucasian)和班圖(Bantu)等12個語系。
譬如,在世界歷史進入全球化時代之前,東亞內部的歷史發展具有很強的一致性特征,而漢字正是構成這種一致性以及延續至今的東亞文化認同的核心要素。法國漢學家汪德邁(Léon Vandermeersch)就評價說:直至中西文化撞擊的近代,這一文化區域所表現出的內聚力一直十分強大,并有其鮮明的特點。“它不同于印度教、伊斯蘭教各國,內聚力來自宗教的力量;它又不同于拉丁語系或盎格魯-撒克遜語系各國,由共同的母語派生出各國的民族語言。這一區域的共同文化根基源自萌生于中國而通用于四鄰的漢字。所謂漢文化圈,實際就是漢字的區域。漢文化圈的同一即‘漢字’的同一。”
在維持和加強文化成員之間的社會地位和社會關系方面,語言也具有重要的作用。譬如,日語的語言結構就要求說話人重視人際關系和特定的情境。在不同場合,語言使用存在著很大差別。在稱呼上級、下級和同級時,要使用不同的詞匯和表達方式。在泰國,不同的階層使用不同的代詞、名詞和動詞來表達級別和親密程度。在泰國語中,表達“我”的代詞有17種,表達“你”的有19種(相比之下,英語中只有一種第二人稱的代詞,而多數歐洲語言中最多有兩種“你”的代詞)。由于不同階層使用不同的語言形式,泰國語也分成了4種類型:皇家語言、宗教語言、大眾語言和俚語。
表2-2 人類文字的發展簡史

同一語言在不同時期和不同地域形成的變體,反映著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文化特點。譬如,在16世紀之前,英語是一門僅限于英倫三島的小語種,隨著英國的殖民擴張和20世紀美國的快速崛起,英語傳播到世界各地,并在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非洲及亞洲許多地區形成了區域性變體。受到本地文化的影響,這些變體在語音、詞匯、句法及語用等方面都有不同程度的差異。到了今天,眾多的變體、龐大的使用者和廣泛的使用范圍,使英語不再僅僅是一兩個民族的語言,不再是單純承載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文化、反映其民族特質的語言。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語言反映的是它的使用者的文化,不同的使用者有可能將不同的文化附著在同一種語言之上。
應當明確的是,語言是作為一個整體與文化發生關系的。構成一種語言,必須具備的基本要素主要有語音、詞匯/詞義和語言規則等。無論是文化對語言的影響,還是語言對文化的承載,兩者之間的相互作用都主要發生在語音、詞匯/詞義、語言規則這些方面。由于語義始終伴隨在語音、詞匯/詞義和語言規則之中,所以,對語言系統的分析,可以歸結到對語音、詞匯/詞義和語言規則這三個子系統的分析之中。
語音
語音來自人類的發音器官,負載并傳達著特定的語義信息;語音也是構筑語言的主要材料,是基于影響聽者的行為這一目的發出的聲音。每個語音都處于一系列相互獨立而又緊密聯系的語音當中,是人類語言這一符號系統的載體。關于語音的重要性,索緒爾有個生動的比喻:“語言就像一張紙。聲音是紙的這一面,觀念思想是紙的另一面。我們不能只拿起紙的這一面,而不要另一面。”
語音具有自然特性,也具有社會特性。與自然界的其他聲音一樣,語音具有音高、音強、音長和音質等物理性質。語音的社會特性,主要表現為音義結合的任意性,以及語音對其所表達的意義、語言表達的風格等方面具有的重要影響。
語音系統可以劃分為音素(phone)、音位(phoneme)、音節(syllable)等若干不同的子系統。其中,音素是人類語言在一次發音中從音質角度切分出來的最小的語音單位,可以分為兩大類:元音音素和輔音音素。記錄音素的書寫單位是音標,目前在國際上最為通行的是國際音標(International Phonetic Alphabet)。音位是具體語言或方言在一類發音中從能否區別詞或語素的角度劃分或歸并出來的最小的語音形式。音節是具體語言或方言的音位與音位組合起來的,從自然發音和聽感的角度得到的最小的語言結構單位,可以看做是不同的元輔音序列,大致可以劃分的音節類型包括:以元音收尾的開音節,以輔音收尾的閉音節,以及以元音開頭的元音首音節、以輔音開頭的輔音首音節。
要明確的是,音位和音素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音素可以超越具體的語言或方言,主要表明了語音的自然屬性;音位則落實到特定的語言和方言中,表明了語音的社會屬性。或者說,音素就像人類擁有的制造語音外殼的原材料,由使用不同語言或方言的人們從中取走不同的音素組成各自的音位系統,所以,漢語有漢語的音位系統,法語有法語的音位系統,俄語有俄語的音位系統。譬如,對于漢語而言,[r]和[R]可能是奇怪的聲音,但[r]之于俄語、[R]之于法語,則是不可缺少的聲音。
在不同文化的交往過程中,一種語言的語音會對另一種語言產生影響。譬如,在清朝統治期間,由于受到漢語的影響,滿語的輔音系統發生了重大變化,從而形成了一種與漢語北方方言比較接近的新音系。一些研究還注意到,人們生活節奏的快慢,與發音時舌部和口腔肌肉的張弛度、開口度以及發音時間的長短密切相關。近二三十年來,英語元音的舌部位置發生了一些變化,一些單元音發生了向舌中位置滑動的變化,其音質也隨之變異。這是因為,適應快速的生活節奏和發音時流暢方便的要求已成為語音發展的一種趨勢。總之,語言是不斷發展變化的,語音同樣也處于不斷的演變當中。國內一些研究注意到,漢語從中古時期至今,語音的變化主要體現為:濁音的清化、新音位的出現、舊音位的消失等。
詞匯/詞義
詞匯是一種語言中全部詞和固定詞組的總和,也可指某一范圍內使用的詞的總和。語言是由詞匯組成的,在語言系統中,詞匯相當于構筑語言的建筑材料。
由于詞匯是語言的基本要素,文化差異在詞匯層面上必然有所體現,對詞匯的解釋也必能體現民族或文化間的差異。語言學家奈達(Eugene Nida)還指出,詞匯能反映文化,因為詞匯反映了人們對世界的了解和分類方式,“某一種語言在某些領域具有較高比例的詞匯體現了該文化的著重點所在。某些詞匯知識常常說明人們在特定領域的能力,某些詞匯的消失表明了這一文化所關注的東西發生了變化”。
幾個例子:美國一家航空公司在飛往巴西的航班上推出了一種休閑艙(rendezvous lounge)。不過,在葡萄牙語中,“rendezvous”的意思是“做愛的地方”。麥當勞公司曾自稱是“Big Macs”,不過,在法裔加拿大俚語中,此語的意思是“波霸”。中國現代京劇《紅燈記》(Story of Red Light)的名稱常被西方人誤解,因為在一些西方國家,提供色情服務的街區往往被稱為紅燈區(red-light district)。
詞義是指詞匯的意義,可以指詞的內容,也可以指某一固定詞組包含的意義。詞義大致分為兩類:字面意義(denotation)和引申意義(connotation)。字面意義也稱本義,是字面上直接所指的事物或概念,引申意義是指字面意義之外的意義。如前所述,符號與指涉對象之間的關系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約定俗成的,針對同一對象,各種文化各有不同的名稱,甚至同一文化內對同一對象也有不同的名稱。由于各個文化都給詞匯賦予了特有的含義,每個詞匯代表著一定的對象或現象,就使詞匯與詞義的問題成為文化與傳播研究的重要領域。人類學家伊文斯-普里查德(Edward Evans-Prichard)甚至認為:如果研究者弄懂了某種語言中全部詞匯的意義(在各種相關情景中的運用),也就完成了對一個社會的研究。
詞義是語義系統中最基本的語義單位,傳統語義學的主要研究對象就是詞義。在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時期中,同一詞匯也會產生不同的詞義,不了解這種差別,就不能完全接受一個詞匯承載的全部信息。這里就涉及詞義的兩個特征:穩定性和多變性。詞義必須具備相對的穩定性,否則人們難以進行正常的傳播。例如,水、火、太陽、月亮、男、女等詞匯的含義都有相對的穩定性。不過,穩定性是相對的,而多變性是絕對的。只要詞匯被使用,詞義就會發生演變,而詞義變化始終是語言變革中最敏感和最活潑的因素。就語言的歷史發展來看,在較原始的社會中,人們要溝通和表達的意念比較單純,需要和使用的詞匯自然就比較簡單。隨著文化的積累和社會的演進,人類的思想也漸趨復雜,原有的詞匯已不敷應用,于是詞義跟著演變。語言學家分析,由于漢語是一種象形文字,而英語是一種拼音文字,因而英語詞義的變化速度要比漢語快得多,據統計,英語中500個最常用的詞匯可產生出1.4萬多種意義。
由于文化差異等原因,不同語言中的詞匯數量是不等的,一種語言中的詞匯在另一種語言中往往找不到對等或契合的詞匯,這種情況可以稱為詞匯空缺(lexical gap)。比如,漢語中“豆腐”、“麻將”、“功夫”等等,在英語中就找不到對應的詞匯。所以,本著社會發展和交往的需要,必須不斷產生新詞才能適應社會的需要。例如漢語中的“咖啡”、“沙發”、“克隆”、“拷貝”就是“借詞”——根據外來語的語音用漢語表達的詞。五四運動之后,漢語中新詞匯的產生超過了此前任何時代,這是東西文化激烈碰撞的結果。
關于英語中的外來詞匯,有一個例子:“Maria saw a baby squirrel eating ketchup left out after yesterday's barbeque. Although she was still wearing cotton pajamas, she hurried outside to chase the creature away”。在這句話中,“baby”來自荷蘭語;“squirrel”來自法語;“ketchup”源于馬來語;“Barbeque”出自加勒比海地區的印第安人;“cotton”原為阿拉伯語;“pajamas”來自印度的烏樂都語。
外來詞匯的大量出現,是詞匯演變中頗為顯著的現象。英語就是如此,據統計,在大約2萬左右的英語常用詞匯中,約有75%是外來詞——詞匯的意義和聲音的形式都來自外語的詞匯。當代漢語詞匯還有一個特點,就是用“譯詞”代替“借詞”,比如“火車”、“輪船”、“飛機”、“電視”之類便是譯詞。有一種觀點認為,在一個民族的語言中,借詞與譯詞的數量多少,既表明這個民族語言的發達程度,又表明這個民族文化的開放程度和對外來文化的吸收程度。通常,一個民族的詞匯表中借詞與譯詞的數量比較,可以從一個側面表明該民族文化同化力的強弱。同化力強,則譯詞多于借詞,反之則借詞多于譯詞。
國外一些研究還著重考察了詞匯與文化的關系。一些研究指出,由于法語詞匯意義清晰,絕少含糊,因此使得法國人邏輯清楚,能夠迅速思考;西班牙語、意大利語和葡萄牙語詞匯豐富,有大量關于感情的說法和愛稱,往往難以翻譯,也使這些國家的人們以一種熱情和富有人情味的方式與人交流,給人一種健談、樸實的感覺;日語中有豐富得令人生畏的敬語,雖然這些詞匯在日本人之間的交流中非常有用,但也使日本人與外國人的談話顯得異常啰嗦。
語言規則
語言規則(linguistic rules)大致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語法規則,針對的是語言系統的結構規律,大體上是構詞規則和造句規則的綜合。相比上述的語音、詞匯來說,語法規則是語言系統中最為穩定的部分。譬如,早在甲骨文時期,現代漢語中最為基本的語序“主語+動詞+賓語”的排列順序就已經存在了。二是語用規則,指的是決定使用語言是否得體的文化、社會等因素。由于語言是社會行為,必須遵循其社會或群體所共享的使用規則,這就涉及語用學(pragmatics)以及跨文化語用學的研究。
語用學又稱語言實用學,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在語言學研究中產生和發展起來的語言學分支學科,以語言意義為研究對象,主要研究特定情景中的特定話語,以及如何通過語境來理解和使用語言。跨文化語用學針對的是使用第二語言進行人際交往時出現的語用問題。由于此類交往中使用的第二語言總是或多或少地帶有母語的特征或影響,因此跨文化語用學的研究內容就包括:如何準確地使用第二語言進行人際交往;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在人際交往中語言行為的差異和語用策略;母語文化對特定場合中語用行為的影響,等等。
語用學和跨文化語用學的大量研究表明,不同文化在語言使用規則方面存在著很大差異,或者說,語用差異之所以存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深層文化差異的存在造成的。基于此,不同語言之間交流的核心任務就是尋求語言對等(linguistic equivalence),包括詞匯對等、習語與俚語對等、語法—句法對等、經驗—文化對等、概念對等。這些無一不與文化差異密切相關,同時也是一項困難重重的工作。譬如,《圣經》中的短語“上帝的羔羊”(Lamb of God)翻譯成愛斯基摩語時,只能譯成“上帝的海豹”(Seal of God)——極地人無從知道羔羊為何物,就只能換用一個文化意義大致相近的詞匯。
需要注意的是,語用規則不僅因文化而異,而且具有無意識特點。換言之,盡管一個人對自己母語的使用規則已運用自如,但他可能對這些規則的存在毫無意識。因為人們常常是無意識地習得語用規則,同時也同樣能無意識地運用這些規則去判斷別人的語言行為。正是這種無意識,往往使人們在與不同文化背景的人們交往時產生傳播失誤。在語用學的研究中,這種現象就是語用遷移(pragmatic transfer),即用自己的語言使用規則作為標準,去解釋和評價別人的語言行為。
語用規則的差異是普遍存在的。特定文化、社會或群體中的語用規則往往只能在自身的語境中加以理解,不能使用不同文化的語用規則來描述某種特定文化中的語言行為,否則造成的語用失敗(pragmatic failure)會表現在語言使用的各個方面。比如,在跨文化交往中,一個文化中的人們習慣討論的話題,可能是另一文化設法回避的話題;一個文化中人們常常涉及的內容,可能構成另一文化中對隱私的侵犯。需要注意的是,違背語用規則的后果往往比違背語法規則的后果嚴重。畢竟,語法錯誤是語言本身的錯誤,有時并不會影響傳播的結果,而不符合語用規則的“問候”、“致謝”或“恭維”、“道歉”等各種語言行為,則可能被誤認為是不友好的表現或觸及隱私的行為等,直接導致傳播的失效。
為了保證會話的順利進行,達到傳播雙方的相互理解、相互配合,20世紀70年代,美國語言學家格賴斯(Paul Grice)提出了會話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認為會話必須遵守一些基本準則:數量準則(quantity maxim),涉及交談所需要的信息,強調不應超過所需信息;質量準則(quality maxim),應當說真話或提供足夠的證據,否則就不要說;關聯準則(relations maxim),說話要貼切,要有關聯,不答非所問;方式準則(manner maxim),力圖避免模糊語言和模棱兩可的態度,力求直截了當、有條理。
考慮到語用規則在交往中的重要性,英國語言學家杰弗里·利奇(Geoffrey Leech)在1983年提出了會話的禮貌原則(politeness principle)。其中包括:得體準則(tact maxim),減少表達有損他人的觀點,盡量多使別人得益;寬宏準則(generosity maxim),減少對利己觀點的表達,盡量少使自己得益;贊譽準則(approbation maxim),減少對他人的貶損,盡量多贊譽別人;謙虛準則(modesty maxim),減少對自己的過譽之詞;一致準則(agreement maxim),減少與他人在觀點上的分歧;同情準則(sympathy maxim),減少與他人在情感上的對立,盡量增加對他人的同情。
合作原則和禮貌原則都是語用規則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了語用規則與語境的關聯。禮貌原則還表明,禮貌是人們交往中不能忽視的重要因素。不同文化有著不同的禮貌原則,對禮貌的重視和理解也各不相同,但總有一些共同的內容,即各種文化在傳播中都會照顧對方的面子,凡是傷害對方感情的話應避免直說,以降低不愉快的程度。例如,在東方文化中,對他人的請求若不能答應的話,多婉言拒絕而很少使用“不”這個詞。這種委婉會使一些西方人誤解,感到說話人不夠坦誠。相比之下,美國人更為坦率,常常直接說“不”,這常常會讓東方人感到尷尬或覺得傷了面子。一些研究者還注意到,在菲律賓工作的美國“和平隊”隊員中,許多人因為談吐坦率而破壞了與當地人的關系。
二、語言與傳播
人與其他生物不同。人擁有一個語言的世界,其他生物不過是居住在環境中而已,并不與環境發生關系。
——哲學家迦達默爾(Hans-Georg Gadamer)
早在古希臘時代,西方社會就把語言研究當作一門獨立學科。在古希臘,人們對語言本身,對語言在傳播中的作用推崇備至——“雄辯就是力量,因為雄辯好比深謀遠慮”,由此開創了修辭學(rhetoric)教育的傳統。在古希臘教育的“七藝”——修辭、語法、邏輯、幾何、算術、音樂、天文中,占據首位的就是修辭,主要是指演說與說服的藝術,涉及立論和修飾語句的技巧和能力,甚至包括講演者的姿態、表情和嗓音等。亞里士多德還認為,修辭學是一門通過吸引和保持注意力來改變某種意向的學問,具備了“能在任何一個問題上找出可能的說服方式”的可能性。為此他主張:修辭學不是為某一特定階層的臣民專有的學問,而是人人應該掌握的學問。
比較之下,中國傳統教育中的“六藝”,則是“禮、樂、射、御、書、數”,并沒有針對演說或修辭的內容。雖然中國知識界很早就開始關注語言和語言表達問題,典籍中亦不乏關于修辭的評論,如《周易》中的“修辭立其誠”,《尚書》中的“政貴有恒,辭尚體要,不惟好異”,《禮記》中的“言語之美穆穆皇皇”,以及中國古代修辭學的集大成之作《文心雕龍》等,但都停留在對書面語言的關注上,集中于討論賦、比、興、語體、對仗等修辭手段。至于鬼谷子傳授蘇秦、張儀的“揣摩之術”,自然為世人所不齒,只能算是私授秘傳的“蛇鼠之智”。龔文庠就此指出,修辭在中西傳統教育中的不同地位,是“中西文化傳統的一個有趣的差異”。
語言、傳播與社會關系
傳播是從語言開始的。作為人類最基本的活動,語言遍及人類各個重要的領域,參與并構成了人類的各種傳播行為。
語言學家杰弗里·利奇把語言的功能概括為信息功能、表達功能、指標功能和社交功能。信息功能也稱描述功能,以傳達語言的理性意義為主要目的;表達功能也稱情感功能,以傳達語言的情感意義為主要目的;指標功能是指語言用以指示或影響他人的行為和態度;社交功能強調的是語言維系社會關系與維持社會交往的功能。在這些功能中,語言最基本的功能是信息功能。
在日常生活中,沒有人能把傳播同語言分離開來,也沒有人能割斷人與語言的密切聯系。人們通過語言制訂計劃,運用語言去夢想、沉思、評價、傳誦和記憶,也通過語言因襲與創造文化,向他人表現自我,與他人溝通情感和思想,完成人類的傳播需要。正如喬治·米德指出的:“實際上,我們的思維始終借助某種符號進行。沒有符號,人們也可能憑經驗了解‘椅子’的意義,但不可能在沒有符號的情況下思考它。”
語言是人類傳播的重要工具,也是一種社會現象。人們創造和運用語言的行為是一種社會行為,并對人們的社會關系不斷產生著重要影響。索緒爾即指出,語言是一種社會事實,語言學的材料由人類語言活動的一切表現構成,在個人生活和社會生活中,語言活動比其他任何因素都重要。進一步地,語言學的任務就在于:尋求在一切語言中永恒地普遍地起作用的力量,整理出能夠概括一切歷史特殊現象的一般規律。
關于人與語言的關系,薩丕爾有一個重要的觀點:語言不僅是人表達思想的再生工具,也是思想的塑造者、程序的制定者。因為語言左右個人的心理活動、印象分析,所以,人對世界的理解總是會受到語言環境的影響。需要明確的是,在語言塑造人的同時,人也通過對語言的運用和理解不斷地創造出新的意義。薩丕爾還強調說:人的獨特性正在于,人能通過語言的傳播建構自己與世界的一體化關系——人類不只是生活在客觀世界之中,也不僅僅是生活在社會行為的世界之中,還受制于特定的語言環境。在這個意義上,語言就成為人們在社會生活中表達自己的媒介。
語言必須被放入人類的傳播活動中來觀察,人類的語言無不是在傳播過程中被創造和表現出來的。耐人尋味的是,迄今為止世界上所發現的任何一種人類語言,都是可以互相翻譯的。這也可以說明,人一方面很難超越自己生活的界限,另一方面卻可以通過學習各種語言來拓寬自己的世界。這似乎也能夠印證福柯(Michel Foucault)的一個觀點:語言塑造了人所理解的事物,只要文化認為是重要的,語言符號就會賦予它們社會意義,當然,這個過程是通過傳播得以確立的。當前,語言學研究的一個新視角就是:研究語言與社會人的關系,開掘社會人的語言潛能,讓人所創造的語言符號體系滿足社會人的傳播需要。
通過語言與文化、語言與傳播關系的考察,愛德華·霍爾提出了影響深遠的“高—低語境”理論(high/low context),將人類行為劃分為高語境(high context)與低語境(low context)兩種傳播系統,同時指出,世界上沒有一種文化能夠游離于兩種體系之外,均可劃分到高語境文化和低語境文化之中。
“高—低語境”理論隱含的假設是:文化提供了一面“屏障”,它位于人與外部世界之間,決定著人們應當關注什么、忽視什么。在愛德華·霍爾看來,低語境中的語言傳播,主要表現為一種具有線性的邏輯互動、直接的語言傳播、公開的意向表達的傳播方式。這是因為,低語境文化中的大多數信息存在于傳播過程中,以補充語境中缺少的信息,所以傳播者主要依靠邏輯、推理、思維和語言表達,從而呈現出一種直接的、外在的語言交流。與之相比,在高語境文化中,語言和符號的既定意義不是意義的最重要來源,意義只是隱含在語境和關系當中。這樣一來,傳播各方通常不直接表達自己的想法,而是借助各種不成文的規范、價值觀、儀式、非語言符號等信息,語言中包含的實際意義較少。霍爾還以日本人和美國人的差異為例,指出高語境文化更多地依靠非語言傳達,更習慣于將人群區分為“我們”或“他們”,更關心外來者進入“我們”的圈子時,是否能舉止恰當,并不關心外來者究竟如何想、其真實的態度或感情如何。
語言多樣性和語言霸權
在跨文化傳播研究的視閾下考察語言與傳播的關系,不能忽視兩個彼此相關的命題:語言多樣性(linguistic diversity)和語言霸權(linguistic hegemony)。
目前世界上大約有6800種語言,有8個國家的語言數量占到了語言總數的一半以上,這些國家分別是:巴布亞新幾內亞、印度尼西亞、尼日利亞、印度、墨西哥、喀麥隆、澳大利亞和巴西。在這些語言中,有一半語言的使用者不足2500人,多達90%的語言正處于瀕危狀態,使用者超過1萬人的大約有1000種。
目前,在全球范圍內的人文社科領域,語言多樣性命題與語言消亡、語言權利、語言平等這些熱點話題直接相關,尤其是構成了文化多樣性討論的基礎。僅就語言消亡來論,在一般意義上,如果一種語言要從一代傳到下一代,其使用者至少要有10萬人。照此估計,到21世紀末,約有50%—90%的語言會消亡。正如聯合國前秘書長加利指出的:“當今世界,每兩個星期就會有一種語言消失,隨之,與之相關的傳統、創造、思想、歷史和文化也都不復存在。”加利強調,語言多樣性是豐富的人類遺產中不可分割的部分,“如果我們聽憑語言的單一化,那將會導致一種新型的特權群體,即‘話語’的特權群體的出現”。
加利提及的“話語”特權群體,涉及了語言霸權的命題。以英語為例,經過英國的全球殖民統治、“二戰”后美國的全球擴張,英語已成為國際關系、科技、旅游、國際貿易、互聯網等方面的公共語言。據21世紀初的統計,全世界有近3.8億人口把英語作為母語,約2.5億人口把英語作為第二語言。學習英語的人數則更多。據英國文化委員會估計,全球正在學習英語的人口大約為10億;到2050年,全球一半人口能夠熟練使用英語。另據統計,目前世界上有60多個國家把英語作為官方性的語言,有85%的國際組織(聯合國、歐盟、東盟等)把英語列為工作語言。此外,世界上有75%的郵件是用英語書寫的,80%的出版物和互聯網信息是用英語出版和發布的。這些數字和事實,足以證明某些語言已制造了某種“霸權”,其他語言面臨的削弱乃至消亡的危險正在不斷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