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融犯罪刑法理論與實踐
- 劉憲權
- 4950字
- 2019-11-25 18:26:38
第一節 我國古代有關金融犯罪的立法概況
我國古代既沒有現代意義上的金融經濟,也沒有形成現代意義上的金融業。但是,某些基本的金融活動早已有之,與之相對應的金融犯罪(只不過當時沒有這種稱呼而已)也已出現。受當時社會經濟發展本身制約,我國古代有關金融犯罪的法律主要圍繞著懲治貨幣犯罪加以規定。
據史料記載,我國懲治金融犯罪的法律始于兩千多年前的秦代。秦統一六國后,為了鞏固自己的政權,不但統一貨幣,而且嚴懲有關貨幣犯罪。秦王朝針對統一發行和通用的貨幣——銅錢、黃金、布帛等,頒行了專門的調控、管理律——《金布律》,其中規定:“百姓市用錢,美惡雜之,勿敢異。”據此,市肆交易者如敢違抗該律令,破壞秦朝的統一幣制,“擇行錢布”,“皆有罪”。與此同時,市肆的基層管理者“列伍長”獲此狀況“弗告”,同樣獲罪。此外,為了確保統一貨幣的穩定與權威,秦王朝還通過其刑事法律嚴懲偽造貨幣的金融犯罪行為。按照秦律的規定,官府以外的民間不得私自鑄幣造錢,該私自鑄造的錢幣更不得入市流通,否則官府將依律治罪。進入漢代后,漢景帝也頒行了《鑄錢偽黃金棄市律》,嚴禁民間私鑄錢幣;漢武帝時代的律令甚而規定:“盜鑄諸金錢,罪皆死。”西漢實行禁榷制度,國家壟斷了有關國計民生的一些重要行為,也以法律形式壟斷了鑄錢業,盜竊金錢就會被判處死刑或黥刑。
唐律是我國古代具有代表性的、完備的封建法典,它也對金融犯罪作了一些具體規定。例如,唐律規定:“私鑄錢者,流三千里;作具已備,未鑄者,徒二年;作具未備,枚一百。若磨錯稱錢,令薄小,取銅以求利者,徒一年。”此外,唐律還將“收藏現錢數額超限”、“負債違契不償”等行為設置為貨幣型金融犯罪。為了控制貨幣的發行量,唐代法律對人們收藏錢的數額還專門加以限制。例如,唐憲宗元各三年(808年),規定最多為五千貫,限滿違者,平民處死,有官品人等奏告朝廷貶責。
漢唐時期,抵押、擔保、租賃已有相當規模,尤其是借貸關系相當普遍,為了規范人們涉及金融借貸的相關行為,法律專門就借貸關系作了具體規定。例如,《唐元二十五年雜令》里關于借貸契約就有很多規定,明確月息不得超過六分,“積日雖多,不得過一倍,取息過律”被認為“為政之弊,莫過于此”,這種行為在漢代就被列為一種犯罪。
可見,相較于秦漢法律,唐律有關金融犯罪的規定在范圍上已經有了很大的擴展。
宋朝的法典大體仿效唐朝,對于金融犯罪也有較詳細的規定。例如,《宋刑統》列“私鑄錢”專條,規定:“諸私鑄錢者,流三千里;作具已備,未鑄者,徒二年。”宋高宗紹興六年(1136年)規定,鑄熔銅錢和私造銅器者,一兩以上皆徒二年,罪重者從嚴判刑,罰償錢三百貫;準許他人告發,鄰居失察者,亦罰償錢兩百貫。宋朝在錢幣流通方面的法律也十分嚴厲。宋初禁止銅錢流入“蕃界”、“化外”,邊關官吏失察,五貫以下處罪,五貫以上死罪,后來改為闌出一貫文即處死。紹興二十八年(1158年),制定“銅錢出界罪賞”,如將銅錢與蕃交易者,徒二年,千里編管。宋朝在我國歷史上出現了比較完全意義上的紙幣——交子,并正式確立了鈔法法制。兩宋歷代統治者都制定和重申了《偽造交子法》。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 《偽造交子法》被印于票面:“犯人處斬,賞錢一千貫。”
可見,宋朝法律有關貨幣類犯罪的規定又有了新的發展。
元朝建立后,決定“遵用漢法”,對于金融犯罪同樣作了較為詳細的規定。例如,《元史·刑法志·詐偽篇》規定:“諸偽造寶鈔,首謀起意,并雕板抄紙,收買顏料,書填字號窩藏印造,但同情者皆處死,仍沒其家產。兩鄰知而不首者,枚七十七,坊(里)正、主受、社長失覺察,并巡捕軍兵,各管四十七,捕盜官及鎮官運亨通巡捕軍官各三十七,未獲賊徒,依強盜立限緝捕。”“買使偽鈔者,初犯杖一百七,再犯加徒一年,三犯科斷流遠。諸捕獲偽鈔者,賞銀五錠,給銀不給鈔。”“諸父子同造偽鈔者,皆處死。諸父造偽鈔,子聽給使,不與父同坐;子造偽鈔,父不同造,不與子同坐。”“諸赦前收藏偽鈔,赦后行使者,杖一百七。”至元二十四年(1287年)發行的至元寶鈔,票面印有“偽造鈔者處死,首告賞銀五錠,仍以犯人家產給之”的規定。
分析這些法律規定不難發現,元朝對于有關貨幣類犯罪的規定,在犯罪行為方式以及種類上有了很大的擴展,即法律中不僅規定了偽鈔幣罪,還有買使偽鈔幣罪,收藏偽鈔罪,改鈔、補鈔罪,以及阻滯鈔法罪等多種金融犯罪行為。
明朝貨幣制度發展很快,相應地有關貨幣犯罪的法律規定也頗為詳細。明初不久,采用以紙鈔為主,銀錢、銅錢、鐵錢為輔的“錢鈔并用”貨幣流通制度。由于交易習慣、信用程度以及購買力強弱等關系,時有市肆交易一方拒收紙鈔或錢幣的現象。為了維護國家貨幣制度的信用及其統一,明律中專列了《錢法》和《鈔法》。除了一些涉及有關貨幣制度的民商律規定外,《錢法》和《鈔法》還對相關的刑事責任作了規定。例如,《鈔法》規定:“凡印造寶鈔與洪武大中通寶及歷代銅錢相兼行使,其民間買賣諸物及茶鹽商稅諸色課程,并聽收受,違者杖一百。”《錢法》規定:“凡錢法設立寶源等局,鼓鑄洪武通寶銅錢與大中通寶及歷代銅錢相兼行使……若阻滯不即行者,枚六十。”此外,《大明律·刑律》中還有專門的偽造寶鈔罪規定,“凡偽造寶鈔,不分首從及窩主,若知情行使者皆斬,財產并入官”
。明代恢復錢鈔并用。明初頒行“洪武通寶錢制”,私鑄銅錢者絞,匠人同罪,為首者依律問罪,脅從者與知情者枷示一月,家屬戍邊。如將時用銅錢剪錯薄小,取銅以求利者,杖一百。為禁私鑄銅錢,明朝嚴禁私相買賣和收匿廢銅,違者處笞刑、杖刑。明孝宗以后,制錢以銀為本。為禁私鑄,《大明律·戶律》規定:“偽造金銀者,杖一百,徒三年;為從及知情買使者,各減一等。”明代僅發行過一種紙幣——“大明寶鈔”,票面印明:“大明寶鈔與銅錢通行使用,偽造者斬,告捕者賞銀二百,仍給犯人財產。”明朝對違律收、用錢鈔的行為也要治罪。例如,民間買賣時拒絕接受寶鈔,處杖刑一百。收稅人員不“用盡辨驗,收受偽鈔”,杖一百。市民使用偽鈔,除追納賠償外,并處杖刑。又如,拒絕使用錢者,杖六十。太祖末年,出現了重錢輕鈔趨勢。英宗以后,政府頒布命令:“陰鈔者追一萬貫,全家戍邊。”
清朝法律中有關金融犯罪的規定,在整體上承繼了前代法律的內容。除沿襲明代的主要貨幣犯罪規定外,清律還規定:私鑄錢,為首者和工匠斬,財產沒官;伙同者、知情者、買者、使用者、甲長與地方官知情,分別要處斬,告奸者賞錢五十兩。其知情者分之利之同居父兄、伯叔與弟,減本犯罪一等,杖一百,流三千里。后又定剪錢邊界為絞臨候,并限期收繳私錢。另外,清朝通過《各官失察私鑄處分之例》、《旗人私銷私鑄禁例》、《私鑄鉛錢禁例》等“例”規,對涉及私鑄、私售、使用偽幣等犯罪,逐條逐款地加以規定。為了有效打擊高利貸犯罪,清朝還明令,“凡人不許開當鋪,不許借銀。借糧的只許一年有利,若年多許本糧有利,不許利上加利”,違者構成犯罪。清宣統二年(1910年)頒行的《欽定大清現行刑律》更分別在其《倉庫卷》、《錢債卷》、《詐偽卷》中作了更加詳細的金融犯罪規定。如《倉庫卷》上篇之中設置了“錢法”專條,規定:“凡錢法設立,寶源寶泉等局鼓鑄制錢內外,俱要遵照戶部議定數目,一體通行其民間,金銀米麥布帛諸物價錢并依時值,聽從民便,若阻滯不即行使者處六等罰。”《倉庫卷》還分別設置了收糧違限罪、虛出通關朱鈔罪、附余錢糧私下補數罪、私借錢糧罪、起解金銀足色罪等有關金錢融通的犯罪。其中,起解金銀足色罪規定:“凡收受諸色課程,變賣貨物,起解金銀須要足色,如成色不及分數,提調官吏人匠,各處四等罰,著落均賠還官。”《錢債卷》中專門設置了違禁取利罪,規定:“凡私放錢債及典當財物每月取利,并不得過三分,年月雖多,不過一本一利,違者處四等罰,以余利計贓重者,罪止十等罰。”此外,《詐偽卷》中還專條設置了私鑄銅錢罪,規定:“凡私鑄銅錢者絞監候。匠人罪同,為從及知情買使者,各減一等,告捕者官給賞銀五十兩。里長知而不首者,處十等罰。不知者不坐。若將時用銅錢剪錯薄小取銅以求利者,處十等罰。若以銅鐵、水銀偽造金銀者徒三年,為從及知情買使者,各減一等,金銀成色不足非系假造,不用此律。”除本條規定外,按清律規定,條下設例。本條之下就設有多種專門對諸種不同的私鑄錢幣情節及罰則加以規定的“例”。其中一條例規定:“凡私鑄銀圓銅圓、偽造紙幣,但經鑄成造就,無論銀數錢數次數多寡,為首及鑄造雕刻之匠人俱擬絞監候,入于秋審情實,為從俱發煙瘴地方安置,受雇之犯,徒三年。私鑄偽造未成,畏罪中止者,為首及匠人俱發極邊足四千里安置。”
可見,清朝有關貨幣類犯罪的法律規定不僅相當詳細,而且已經具有了一些現代意義上的刑法原理。即法律中不僅有偽造貨幣罪規定,還有變造貨幣罪、知情購買假幣罪、知情使用假幣罪和在金銀成色上作弊的貨幣犯罪及其罰則規定,同時還對偽造貨幣的首犯、主犯(實行犯——匠人)、從犯甚而中止犯的刑事責任作了規定。
綜上,我國古代有關金融犯罪的刑事立法有以下幾個特點:
其一,我國古代金融犯罪以懲治貨幣犯罪為主。受社會經濟發展本身制約,我國古代的法律主要圍繞著懲治貨幣犯罪加以規定。這是因為,從經濟學角度分析,貨幣是金融活動的最基本要素,所謂金融經濟就是貨幣經濟,金融活動的背后是貨幣及其運行。可見,妨礙貨幣及其經營的犯罪是我國古代金融犯罪的一種主要類型。這就是我國古代社會沒有出現金融業,但是相關法律中對偽造貨幣等犯罪的規定卻十分精細的原因所在。
其二,我國古代法律對有關金融犯罪的規定采用多種立法形式。分析上述各朝代法律規定可見,我國古代有關金融犯罪的刑事立法形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在一些最基本的法律中規定金融犯罪。由于我國古代基本法律刑、民不分,因此許多朝代較為普遍地將金融犯罪規定在基本法律之中,如唐律中就有關于金融犯罪的規定。二是在專門的單行法律中集中規定金融犯罪,如漢景帝時頒布的《鑄錢偽黃金棄市律》。這種形式的立法例不多。筆者認為,我國古代有關金融犯罪的刑事立法之所以出現不同的形式,除受到當時整體立法模式的影響外,更重要的可能還是由當時社會經濟發展的實際狀況以及統治者的意志決定的。古代統治者在很大層面上通過有關金融犯罪的刑事立法,規范人們的金融行為,以維護自己的統治秩序。
其三,我國古代有關金融犯罪的法律規定較為完備和詳細。我國古代規定的金融犯罪包括三個方面:貨幣制造方面的犯罪、貨幣流通方面的犯罪和貨幣借貸方面的犯罪。其中,主要是貨幣制造方面的犯罪,幾乎在各個朝代均有較詳細的法律規定。例如,大多數朝代的法律中均規定了偽造貨幣罪,有些朝代的法律中還具體規定了變造貨幣罪或在金銀成色上作弊的貨幣犯罪等。除此之外,在貨幣流通方面的規定中,有些朝代的法律還專門針對購買、使用等行為作出規范,如規定知情購買假幣罪、知情使用假幣罪等罪名及其罰則。另外,關于貨幣借貸方面的犯罪的規定也頗具特色,如唐、宋、元、明等朝代的法律中均規定了借錢違約犯罪和違律取利犯罪等。筆者認為,我國古代有關金融犯罪的法律規定較為完備和詳細,這既反映了當時我國的經濟發展已經達到了較高水平,也體現了當時我國的刑事立法已經較為完善。
其四,我國古代法律對金融犯罪的處罰較為嚴厲。分析上述各個朝代的法律規定可以看到,我國古代的刑罰以單純的懲罰、報復和威嚇為原則,因而法律中規定的刑罰均較嚴厲。更由于許多朝代的統治者已經認識到金融犯罪對統治秩序的危害性,因而法律對于包括違法制造貨幣等行為在內的金融犯罪一般都規定了死刑。例如,漢武帝時規定,“盜鑄諸金錢,罪皆死”;北周時,“私鑄者絞,從者遠配為戶”;宋孝武帝孝建初年,下令“盜鑄者處死”;宋朝交子印有“偽造交子,犯人處斬”的規定;元朝寶鈔印有“偽造鈔者處死”的規定;明朝刑律規定,“凡偽造寶鈔,不分首從及窩主,若知情行使者皆斬”。各個朝代對其他金融犯罪的處罰也較重。例如,唐朝收藏現錢數額,限滿違犯者,平民處死,有官品人等奏告朝廷貶責。宋初禁止銅錢流入“蕃界”、“化外”,邊關官吏失察,五貫以下處罪,五貫以上死罪,后來改為闌出一貫文即處死。筆者認為,盡管當時對金融犯罪的處罰較為嚴厲是建立在我國古代嚴刑峻法的基礎之上的,但是在某種程度上也反映了當時統治者對金融犯罪的高度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