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思想的地平線上
對新權威主義的文化反思
最近,所謂“新權威主義”的呼聲在一部分憂國憂民、自認為負有神圣使命的知識精英中頗為時髦。他們的一腔愛國熱情的確是值得欽佩的。為了愛國,他們可以“把個人恩怨放在一邊”(張炳九語)。誰要是以為他們想通過新權威來謀私利,依附權勢,那可錯怪了他們。相反,我倒傾向于從好的方面去想他們:這些人多半住著六七平米的斗室,岳母大人來小住幾天還得在房子中間拉一塊幕布,營養不良,面帶菜色。本人患有慢性肝炎或神經官能癥,兒子有小兒佝僂病。在妻子面前的“權威”(不管是舊的還是新的)早巳喪失殆盡,但自信心卻不減當初。月薪一百來塊,牢騷不能說沒有,但只要“社會”承認自己是當代知識精英,就不時有一種自我悲壯感,或“悲劇意識”。
新權威主義(或“新保守主義”)常使人聯想起兩千年前的孔夫子和70年前的康有為。孔子——康有為——新權威主義,作為文化現象來看,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們都面臨著一個“禮崩樂壞”的時代,舊的價值觀念遭到了嚴重的破壞,宗法傳統發生了瓦解,人欲橫流,一片混亂。孔子當年奔走呼號,向統治者進言,要求恢復周禮,達到社會穩定,甚至果然當了幾天魯國的宰相,據說一上來就殺了一位“無組織力量”的代表,即聚徒成群鼓吹邪說的少正卯。當然,孔夫子的功過至今還在評說,我們可以承認,沒有孔夫子的學說,就沒有中華民族兩千年大一統穩定的凝聚力。在這種意義上我們的確要感謝孔夫子,否則我們今天怎能自稱炎黃子孫?我們不能數典忘祖。文化人都有必要祭祀孔子,作為血肉之軀的人則應該祭祖宗。試想,如果當年你的祖上由于某種偶然緣故沒有把血統傳下來,或是結了另一門親,還會有你嗎?
可是,康有為在辛亥革命之后提倡尊孔復古,已與孔子有了很大的區別。這主要是因為時代已起了根本的變化。首先,近代中國(晚清)的“禮崩樂壞”除了由封建社會內部的自然腐敗所引起之外,已加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新因素,給我們這個古老的民族展示了另一種可能性。如果說,孔子當年的努力終究被歷代帝王們證明為民族和時代的最佳選擇,任何別的選擇都只有退回到野蠻落后的話,那么近代先進知識分子卻看到了新的曙光。其中最有活力和號召力者,接受了西方的民主、科學和自由主義的思想。現在人們看到,歷史本來并不一定就注定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一治一亂的永恒循環,而有可能突破原來的格局,走向一種日益進步并合乎人道的發展。禮教、三綱五常的牢籠,以及由此建立起來的一整套宗法政治、道德和思想的權威,都應當打倒。隨著皇權的崩潰,中國傳統權威也逐步喪失了權威性,它本身成了野蠻落后的象征。康有為的悲劇就在于,盡管他也接受了不少西方的新思想,但骨子里仍然是站在傳統權威的立場上來“憂國憂民”的。他在一個不合時宜的時代重復了孔子的本來是正當的要求:只有國家安定才有人民的幸福;只有恢復宗法權威才有國家安定;而只有壓制人民的幸福和個性發展才能恢復宗法權威。這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也許并不構成悖論,但在西方思潮、人權、個性解放和民主思想大量涌入的近代,人們必然意識到這一循環論證的不可忍受。
如果沒有西方文化的榜樣,誰也不會發現康有為的企圖是荒謬的、他的理論是可以爭辯的。唯一可以為康有為辯護的也許是中國的“國情”。的確,康有為并不是什么無恥之徒,想借恢復舊的東西而撈取個人的好處;他也不是對孔夫子特別有感情。他是從他所理解的“國情”出發,想通過君主立憲制來謀民族的利益。他甚至可以說具有“冷靜的”、“清醒的”頭腦。可是人們一旦強調“國情”,就很容易陷入一個危險的陷阱,這就是:“國情”中不曾有過的,也就至少在目前是不可能的。這樣一來,一切進步、發展就都是不可能的了。顯然這是那些要求進步、要求擺脫落后愚昧的國情的人們所不能容忍的。康有為的復古主義在眾人的交口責罵中失敗了。強調國情的人往往就是強調傳統。但他們恰好忘記了一個時代中最有生命力、最有希望的“國情”,即新一代人的新思想、新作風,也忘記了1840年以來一個大大改變了、而國人尚未充分意識到的國情,即“中央帝國”幻想的破滅和國際列強、發達國家造成的壓力。今天看來,康有為的君主立憲思想在當時若真能實現,也許的確能避免中國大地上長達數十年的軍閥混戰,而以“穩健有力的手段”推進中國的近代化改革。但它畢竟是失敗了,其主要原因之一,我想就是忽視了中國的“國情”(當然是不同意義上的)。
現在國內外都有一些人,要對五四的反傳統(反國情)傾向進行批判,認為五四打倒了中國傳統思想的權威,導致了“中國意識的危機”(林毓生),使人們思想混亂,道德敗壞,行為不軌;有人認為五四只有作為一場“愛國運動”(類似于“愛國衛生運動”)才有可取之處,認為五四運動純粹是感情用事,他們則要撇開感情,純粹以理性的冷靜頭腦來分析中國現實。在他們眼里,中國、中國人、中華民族就像一架出了毛病的機器,需要像他們這樣懂技術的修理工來對之進行檢查和修理。他們深深仰慕西方那些科學主義的社會學家、歷史學家、經濟學家和哲學家們那一套套具有“可操作性”的技術工具,希望從那里找到解決中國問題的“法寶”。可是他們卻忘了,西方社會適用的東西,對中國不一定適用;西方文化本身具有可操作性,中國文化的病卻只有“吃中藥”才能治好。所謂“吃中藥”是指要通過好幾代人的努力,從改變我們的國民性入手,借用西方科學、民主、個性自由、平等思想的沖擊力,滌除傳統中一切不合時宜的東西。這就要首先改變知識分子和儒生的心態,不要老把自己當作期待有人來騎的一匹“好馬”。當年只有魯迅這樣做了,只有他不讓任何人來“騎”。現在應當有更多的人這樣做。
但不可避免地,總是有那么一些人(決非少數),老是覺得自己是一匹好坐騎,不但能馱著主人快跑,而且能幫主人認路,可惜的只是找不到識馬的伯樂或好主人。中國的經濟學家里有許多這類人,他們很少是真正懷著對經濟學本身的學術興趣、而多半是懷著“經濟救國”的理想來學經濟學的。他們要掌握的只是一門“技術”,而不是一門學問。這當然比科舉時代叫會做八股文、會寫詩的人去理財要強多了,但本質上并沒有什么不同。經濟系的學生畢業后,分到經濟部門會覺得“不對口”,并沒有多少用得上經濟學知識的地方,就像是學無線電的分到了電話局一樣。他們會怪現實生活不合經濟學規律,但很少想到,作為一種“報國”的途徑,經濟學(多半是從西方來的)本身還在半天云里。他們所遇到的困惑正是魯迅當年所遇到的,他想通過學醫來改變中國人的體質,后來才悟到要改變中國人的心靈。我不是叫人們都去學文學、搞創作,只是提醒人們不能太天真,以為通過某種“操作”可以對中國的事有什么大的促進。只想和“物”打交道的人自以為最“實際”,其實反而最不實際。
當前的新權威主義正是從這種貌似現實、其實虛幻的立場上來看中國的問題的,他們一廂情愿地提出,要有一種不同于舊權威的新權威,既有毛澤東那樣的魄力,又有當代知識精英們那樣的思想。他們總是先設定一個模式,然后把現實往里面套。他們提出,當前改革實質上是政府運用所繼承的“權威資源”自上而下推行的,但政府的一大失策是聽憑“權威流失”,權力一下放就亂,干擾了改革的進程,使人們在道德行為上“失范”,政令不行,不穩定因素增長,無政府主義泛濫;歷史上任何現代化進程都只有通過過渡性的權威主義才能形成中產階級,達到民主的穩定(如英國革命),所以應當“運用適應于中國國民政治文化水準的力量來鎮制非自制個體的失范傾向,另一方面,又能運用這一力量來推行”改革。據他們說,這種新權威主義不同于老權威,它應做到政治經濟二元分立,保護人民的經濟自由,并鼓勵思想文化上的“多元化”,它是政府權威與知識精英的結合體:“新在何處?新在它不是在剝奪個人自由的基礎上建立專制的權威,而是用權威來粉碎個人自由發展的障礙以保障個人自由。”(吳稼祥語)至于“誰能保證新權威不重新蛻變為傳統專制權威呢?任何人都不能保證,只有日益深化的社會危機可以保證……只要一個社會、一個民族不會滅亡,加速推進的危機一定會選擇出能克服它自身的新權威來”。
現在有一大批人起來對這種觀點進行駁斥,認為它會導致中斷民主進程,走向封建專制和法西斯主義。的確,從理論上看,這一套與傳統專制權威沒有也不可能有實質性的區別,它幾乎每個論點都可以在傳統中找到根據和范本(如梁山泊既有每個人的“心情舒暢”,又有森嚴的等級制度)。歷次農民起義都證明,社會危機當然可以產生出新權威,但新權威就是老權威的新形式。然而,似乎還沒有人指出,上述觀點實際上什么也不會“導致”,它只是少數知識精英的空喊,它暴露了當代知識分子中一種沒有寄托、缺乏自信和獨立人格的依賴思想和“青天思想”,一種極其自大和極其自卑的奇怪的結合,幾天沒人管渾身不自在的奴性(或叫“責任感”)。從新權威主義鼓吹的實質上是不可能實現的舊權威主義來看,它是一種陳舊的烏托邦;從它鼓吹的形式上是更不可能實現的理想主義來看,它是一種新烏托邦;所以它是雙重的烏托邦。
首先,如何能做到政治、經濟的二元分離?他們的意思是政府不得干涉經濟活動,讓其按自身規律發展。但要做到這一點,不恰好要在經濟活動中削減政府權威嗎?中國經濟從來脫離不了政治,中國的政治權威也正體現在經濟的支配權上,否則政府不是形同虛設?其次,新權威是政府與知識精英的結合體,它又如何能鼓勵思想文化的多元化?它是否能避免一部分代表“正統”的知識精英結成一體與其他知識分子對立,正如我們歷來所講的“百花齊放”到頭來成了達到統一思想的手段?這種“多元化”不是欺人之談嗎?再次,權威尚未倒臺時,人們固然很難隨意推倒,而一旦倒臺,也不是任何人(尤其是知識分子)能樹立得起來的。人們羨慕毛澤東時代的令行禁止,如人民公社的成立,但那恰好是由于他的令和禁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廣大農民的烏托邦思想,才能上下齊心一致;而現在改革的艱難缺乏的并不是最高權威,而是一致的心態。人們可以相信某個最高權威,但如果觸及到自己的利益,每個人都會盡量想法“例外”,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當例外成了普遍的心態,就顯得沒有了權威。最后,權威并不是一種什么“資源”,可以“積聚”和“流失”掉,可以由上級分配給下級,分配給民間(這里肯定是把“權威”和“權力”搞混了)。一個人有權威并不是他手中握有一種類似于貨幣的東西,而是每個人對他抱有一定的信念。這并不服從“物質不滅定理”,而是一種精神現象。我們無法采取純技術的手段去樹立什么權威,而只有從社會心態、國民性和時代精神的角度才能理解權威現象。新權威主義的空中樓閣很可能不出一年就灰飛煙滅,一切照常進行,該亂的亂,該垮的垮,正如康有為的尊孔復辟一樣。
中國的知識分子從新權威主義思潮中應當吸取的教訓是:為什么中國知識分子老是要尋求一個“英主”才感到自己有了歸宿?才有施展抱負的機會?有本事你自己出來當權威,要么你就退回你自身,自己當自己的權威,為什么一定要幫別人吶喊,叫大家為一個權威“把個人恩怨放在一邊”去克己復禮呢?吳稼祥說:“有人問:‘中國需要皇帝嗎?’我想反問一下:‘你需要多少個皇帝?’我們不希望趕走獨頭鷹,來了九頭鳥。”一個皇帝比許多皇帝好,他們認為沒有皇帝是不可能的,是無政府主義。其實中國歷來是既有一個皇帝也有許許多多的土皇帝的國家。但五四以來人們已從思想上確立了不要任何皇帝。中國至今尚未絕對做到這一點(如大大小小的土皇帝),但總不能說只有確立一個皇帝才能消滅多個皇帝(這正是兩千年大一統封建社會的夢想)吧?
由新權威主義的產生可以看出,中國歷史至今還沒有多大長進,老是陷在循環的悲劇中,只有肯定與否定,沒有否定之否定。金觀濤寫了中國大一統帝國的超穩定結構,蕭功秦寫了儒家文化的困境,但當這些人以“負責任的態度”來研究現代化道路時,卻可悲地落入了被自己所揭示的怪圈中。新權威主義是中國知識分子劣根性的大暴露(阿Q們都想姓起趙來了),這些人總是想成為“帝王師”,三日無君便惶惶如喪家之犬。這就是那些反對“情緒型呼叫”和“感情用事”的人內心深處的“情緒”和“感情”。
我認為,真正的“新權威”是個體人格獨立的結果,而不是前提。
(本文是1988年于武漢大學的一次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