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傳統與現代:非洲文化與政治變遷
- 李保平
- 11904字
- 2019-11-26 14:50:36
第二節 非洲傳統文化的基本形式:口傳文化
非洲各族的傳統文化基本上是口傳文化。這種文化不像中國傳統文化那樣“有典有冊”,而是“有典無冊”。也就是說,非洲黑人傳統文化不是用文字寫成的書本,而是貯藏于人們腦子里的語言,世世代代靠口耳相傳。因此,對非洲黑人各族來說,語言不僅是日常的交流手段,同時也是保存先人智慧的基本手段,而口頭傳說則被理解為一代人用口頭方式傳給下一代人的口證。
一、口傳文化的保存和講述者
非洲黑人各族的口傳文化遺產是生活的一所大學校,它包納并影響著生活的各個方面。它以傳授經驗為基礎,由千千萬萬個講述人按照“學生”的接受能力和理解能力以及當時當地的環境和需要“組織教學”,并同個人和集體的日常活動相聯系,因而易于被“學生”接受、記憶和付諸實行,有利于塑造他們的靈魂。現代馬里的一位穆斯林領袖在談到自己的親身感受時說:“知識是人類的一盞明燈,是我們祖先在認識方面的全部遺產,正如波巴布樹潛伏在種子里一樣,在萌芽之時,我們祖輩就把它傳給了我們。”顯而易見,口述文化遺產的保存和傳授,有賴于人們盡可能準確的記憶。專門研究非洲黑人傳說的當代馬里學者A.哈姆帕特·巴認為,在世界各民族中,不會書寫的人的記憶力最發達,記憶的功能得到最高限度的發揮:他們記憶的材料數量之多,令人難以置信,“像給留聲機片灌音一樣,應予記憶的材料一舉便銘刻在傳統主義者的記憶中,它全部持續留存腦海,永遠可資利用”。而且,“在當時,許多宗教的、巫術的或社會的因素結合在一起,保證了口頭傳說的可靠性”。關于非洲口述文化對于人的行為的影響,他認為在非洲傳統社會里,深遠而神圣的聯系把人的行為與言語結為一體,人們必須信守自己講過的話,并受其約束。“他就是他的言語,他的言語就是他自身的證明。社會內部協調依靠于言語的價值和對言語的尊重。”
非洲黑人各族口述文化遺產的一個顯著特征,就是它的整體性和綜合性。每個部族包羅萬象的口述文化遺產都是一座圖書館,是一部社會生產和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包納著宗教、哲學、倫理、自然、社會、生產、工藝、政治、歷史、文學、游藝、娛樂、器具、教育等各方面的知識,這些知識是相互滲透、渾然一體的,任何一個細目都保持著原始的統一,“各種案卷未予分類,但有全部目錄”。
在非洲,每一個部族都有自己的口述文化遺產,同時也就有遺產的保存者和講述人,他們或為祭司,或為巫師,或為秘密社盟的組織者和主持者,或為成年儀式中的操刀人,或為村社長老,或為說唱藝人。總之,他們一般是各個黑人部族社會里較為年長的那一些人。現代學者認為:他們是非洲活的記憶,是非洲最好的證據。在有些部族里,特別是在西非的許多部族里,還出現了以保存和講述傳統文化遺產為專門職業的人員。例如,在班巴拉人社會里,有兩類這種專門人員:一類是“多馬”或“索馬”,意思是“博學的人”,或被稱做“尼凱巴”,意思是“生產知識的人”。他們精通制鐵、紡織、狩獵、捕魚、家族世系等方面的專門知識,但他們不是專家,而是通才,并且通常是可磨、可勒、拿瑪、鐸、迪阿拉瓦拉、恩亞、恩亞瓦羅萊等秘密社盟的講述人。他們作為傳授人,自認為是人類活力和各種精靈有活力的主要代理者。他們講授的內容,據說真實性是無可懷疑的,因為講授時受傳統宗教律條的束縛和周圍同輩及長者的監督。他們在講授前要先向第二批傳授始祖和列祖列宗的英靈稟奏,祈求他們保佑他們言語無失誤、記憶無差錯,禱詞是:倘若我傳授時恰當而忠實的言語能得到護佑,我就要依照你們的話語向明天的人傳授。他們是我們的孩子,我們孩子的后裔。我要向他們講述,從你們過去到我們今天,件件事情的起始根由。另一類是“迪埃利”,意思是說唱藝人,其知識領域是音樂、抒情詩以及供公眾消遣的真實的或演義性的故事。他們或云游四海,以行吟賣唱為生,像血液一樣在社會機體中循環;或依附于權貴,為他們歌功頌德。他們是各種傳統樂器的演奏者和音樂知識的保存者與傳授者,是作曲家和歌手。他們講述的內容對史實多有修飾,旨在為人們提供娛樂。由于人們既有求真的責任感又有求美的意念,所以是允許迪埃利“有兩只舌頭的”。很多迪埃利具有家族世系方面的知識,從而成為當地社會的所謂“檔案保管人”;其中有些人擁有關于貴族家系、先人偉業和歷史沿革的淵博學識,并掌握若干評判是非功過的準則,所以盡管在講述的過程中為獲得貴族的慷慨饋贈而竭力用華麗辭藻去觸發貴族的熱情和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但仍不失為口述歷史的專家。也有為數不多的迪埃利在勇氣、道德、廉潔和智慧方面完全不亞于多馬,他們將基本史實作為贊歌和頌詞中夸張的起點,在對史實潤飾時能夠使基本史實的真實性得到保持。這種人被稱做“迪埃利—多馬”。總的來說,迪埃利影響歷史進程的效果,取決于他們講述的內容能否喚起領導者的傳統責任感以及他們是否恰如其分地用言詞激起的領導者的虛榮心和家系榮譽感。
班巴拉人對傳統口述文化的保存者和講述人所做的這種區分,在西非其他一些部族中也有類似情形。譬如在富拉尼人中,像多馬那種人被稱做“錫拉蒂奎”,而像迪埃利那種人則被稱做“班姆巴阿多”,意思是“騎在背上的人”,因為他們的生存依賴于聽講人的饋贈。法語里有一個專門術語,把西非各族傳統社會里的上述兩種人統稱為“格里奧”。《羅貝爾標準法語辭典》(1969年版)對“格里奧”的解釋是:屬特殊等級的西非黑人。格里奧常被王公選做顧問。他們既是詩人、樂師、歌手,又是巫師。英語文獻現在也開始使用“格里奧”一詞。
二、口傳文化中的歷史與文學
非洲黑人傳統文化遺產的主要部分是口述歷史和口述文學。就后者而論,按照當代世界文學的分類方法,可將它分為神話、傳說、故事(包括童話)、寓言(如動物故事)、詩歌(包括敘事詩和抒情詩)、格言、諺語等類別。
歷史求真,文學求美。非洲黑人各族口述歷史的內容是極其豐富的,它不僅是非洲一筆巨大而寶貴的遺產,也是世界文學寶庫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非洲口述歷史的一個突出特征,就在于它是求真與求美的統一體,它既能使人們了解非洲黑人各族發展的歷史軌跡,又給人們以美的享受。非洲各族人民在成千上萬的口述歷史故事中,一方面追求真實地記述和理解他們自己的歷史活動,借以確定各自在現實活動中的地位、責任、意義和今后努力的方向,另一方面也潛心追求美的語言和美的表現形式。這是一種歷史之真與文學之美的結合或融合。現代學者在將這筆遺產整理成文字的過程中,試圖按照當今史學和文學的一般劃分方法去進行分類,但往往破壞了這種真與美的統一。例如,即使被認為是“動物故事”的那一類口述作品,也有可能是對人們某一歷史活動的真實記述,因為在普遍實行圖騰崇拜的情況下,故事中敘述的動物與動物之間的關系,很可能就是氏族與氏族之間歷史上真實存在的關系。一個典型的事例是富拉尼人的一個神話,敘述了蛇神錫阿納巴從大西洋之濱穿越西蘇丹草原地帶的歷險。一位名叫貝利姆的工程師不相信這是動物故事,猜測它是有關富拉尼人遷徙的歷史故事。1921年,他追蹤傳說中的蛇神遷徙的地理線索,結果發現了富拉尼人當年遷徙時通向尼日爾河舊河床的路徑。
非洲口述歷史就內容而言可分為部族史、家系史和王國史,而王國史則包括了創建王國的那個部族的歷史以及王室家族世系的歷史。
部族史大多是有關部族起源、分裂、遷徙、征戰以及與其他部族的關系史。口述歷史的保存者和講述人一般是祭司、巫師、長老和民間說唱藝人。現代史學家能夠依據這類神話、動物故事和歷史傳說,相當精確地追溯出有關部族歷史發展的軌跡和梗概。例如,在今尼日利亞北部和尼日爾南部,廣泛地流傳著《七個豪薩的故事》。這個傳奇故事說:在一個星期五的前夕,一個名叫巴沃的異邦青年,騎著馬“從東方”來到道臘女王治理的城邑,想在此地飲馬。蛇妖從井里出來要加害于他,他奮力與蛇妖搏斗,并制服了它。于是道臘女王便同這位降蛇英雄結為夫妻,他們生了六個兒子。六個兒子分別成為豪薩地區六大城邑卡諾、臘諾、卡齊納、戈比爾、比臘姆和扎里亞的奠基人,這些城邑和始祖城邑道臘一起,構成西非歷史上著名的“豪薩七邦”,也就是所謂“七個豪薩”。蘇聯著名學者德·亞·奧耳迭羅格通過對這個神話的研究,“斷定豪薩族形成于16世紀”,也就是最初出現“豪薩”這個族稱的時期,并認為它“反映了中世紀豪薩地區半封建半奴隸制的社會制度”。
家系史與部族史的保存者和講述人基本上相同,除一些地區的貴族家系史外,大多傳頌的范圍很小。這種史料是非常分散而又極其豐富的,幾乎每個族長都對本家族的世系了如指掌,甚至人人都知道一些本家族世系的歷史,至少會熟悉本家族歷史上杰出人物的活動和功勛。非洲黑人認為,如果一個人不能清楚地追溯自己的家譜,就如同沒有身份證那樣。而且,家系史還是增添家族榮譽的手段和訴訟的憑證。假如人們對某一塊土地的耕種權發生爭端,熟悉家系史的族長、長老以及像多馬那樣的“博學之士”在評判時,總能精確地說出誰家祖輩開墾和耕種了這塊土地,以后又在何時把它給予誰的情況,從而使爭端公正地得以解決。由于家系史在社會生活中能夠發揮這樣大的作用,所以很多非洲黑人都可以準確地追溯出自己的十代或十二代祖先歷史活動的情形。家系史對先輩的豐功偉績講述得如同從頭至尾放映一部電影一樣,能完整地復述當年發生的事件的情節,并且再現其發生的現場,如當時的環境、人物的言談舉止和衣著,直到細微末節,使聽者有身臨其境之感。人們從孩提時代就開始受這種文化環境的熏陶,對本家族和氏族的來龍去脈銘記于心,祖先的價值觀遂成為自己一生努力遵循的生活準則。
非洲的王國史明顯地具有古代世界各國官方修史的性質和色彩。這種口述歷史的基本內容是王國的統治家族的世系史,兼及被視為王室股肱的將帥臣僚的歷史活動。古代世界許多國家的宮廷中,都設有專司記述歷史、編纂史籍的官職。在古代非洲一些王國或帝國的宮廷里,也設有這一類官職。由于當時非洲黑人各族尚無文字,因此擔任這一類官職的史官也像民間口述歷史學家一樣,全靠記憶和口授來“記錄”、“編撰”、保存和傳誦王國或帝國的歷史。統治部族和家族的族譜世系、社稷的大法、國家的盛衰、城鎮的變遷,無不印在他們的腦海中。現代歷史學家把他們稱做“口述史官”。口述史官的講述方式和內容,同樣具有歷史、文學、藝術、巫術合而為一的特點。他們不僅博聞強記、伶牙俐齒,而且擅長演奏、吟誦和歌唱,甚至主持或參與組織王族成員和將帥臣僚參加的祭祀儀式。他們的官職是世襲的,晚輩男子從年長男子那里繼承官職和歷史知識。在西非,口述史官在法語文獻里也被稱做“格里奧”。但是,宮廷中的格里奧與作為民間說唱藝人的格里奧有很大區別。后者一般不在官府中供職,大多四海為家,帶著簡單的樂器云游四方,在慶典活動中奏樂演唱,增添喜慶氣氛。不過,西方殖民統治建立以后,宮廷格里奧隨著古代王國的覆滅或衰敗,也大多流落民間,其地位與作為民間說唱藝人的格里奧不再有多少差異。非洲各國獨立后,政府中自然不會設立傳統意義上的史官,宮廷格里奧也就不可能東山再起、“官復原職”了。在今天遠離城市的地方,仍能找到幾乎完全保持了昔日風采、曾經身為宮廷史官的格里奧的后裔,他們至今還把自己看成古代王國歷史的傳人和古老風尚的繼承者。由于保存和講述的傳統口述歷史對非洲歷史著作的編纂和文化傳播有十分重要的意義,所以他們得到了政府和學術研究機構的重視。不少歷史工作者以及文學工作者,克服種種困難找到他們,請他們演唱,從中整理出瀕于湮沒的史料和優秀史學與文學作品。
根據人類學家和歷史學家的考察,在古代西非的馬里、桑海、加涅姆—博爾努、豪薩城邦、達荷美等帝國或王國的宮廷里,都設有在法語文獻中被稱做“格里奧”的口述史官。例如,在以阿波美為首都的達荷美王國,這種史官的官職叫做“阿博蘇—海”,意即“御鳥”;在今貝寧北部博爾古地區的古代巴里巴王國,口述史官的官職叫做“巴—蓋賽萊”或“沃魯·托庫臘”,擔任這個官職的史官每逢星期四晚上和星期五,都要在宮廷里誦唱有關國王的禱文;在桑海帝國的宮廷里,口述史官的官職也叫做“巴—蓋賽萊”,他與懂阿拉伯文的書記官起著類似的職能。在西非以外的其他地區,古代王國中似乎只有庫巴、盧旺達等的宮廷中設有口述史官,但在法語文獻中并不稱他們為“格里奧”。法國當代歷史學家羅貝爾·科納萬認為:“在整個中部非洲,只有庫巴人設有專門負責收集口頭傳說的史官。”庫巴人(復數為“巴庫巴人”)自稱“布尚果人”(Bushongo);庫巴王國位于散庫魯河、盧盧阿河和開賽河之間的剛果盆地西南邊緣上。在庫巴宮廷里,口述史官被叫做“莫阿里迪”(Moaridi),他專門負責記住那些關于庫巴人在當地定居以及從開國君主尚巴·博龍貢戈開始的歷代王室世系和諸王政績的傳說。擔任口述史官的必須是國王的某一個兒子,他的地位在其他王子之上。他要記住的東西很多,因為國王的世系可推溯一百二十代,而加冕典禮的一部分內容就是國王經他的事先傳授能背誦所有這些先王的名字。在盧旺達王國,口述史官的職責是向人們講述國家的光榮傳統。為了加強王室在政治體制中享有的崇高地位,他們根據王室的口諭去修飾歷史事實,編造和講述以王室世系和先王的業績為中心的神話和傳說。他們講述的內容有三類:第一類是王國儀典,叫做“烏布維魯”,它保存了歷代國王臨終時的遺囑和選擇王位繼承人的決定,以及現任國王必須遵守的禮儀。由一個叫做“比魯”的儼若制憲法庭的專門機構去保存和解釋“烏布維魯”。雅克·J.馬凱教授認為,它“起著同最高法院相同的作用,它判斷一項新法規是否與國家的基本法相符合”
。第二類是有關王朝世系的傳說故事,叫做“烏布庫拉布溫格”,具有史詩的性質。第三類叫“伊比西果”,其講述者叫“阿巴西濟”,他們是類似于宮廷格里奧那樣的口述史官。這類口述故事賦予盧旺達歷代國王以超人的性格,明顯地帶有神話色彩。上述非洲古代國家的史官制度,是逐步設置起來的。以達荷美王國為例,國王阿加扎在位時(1708—1729年),將各氏族的長老——家系史傳說的保存者召集到宮廷,命他們將各自保存的傳說編成容易記憶的詩歌,但是并未設置專門的史官。特格貝蘇(1732—1774年在位)時開始設置名稱為“阿博蘇—海”的宮廷史官,那些既能即席作歌又能吟唱的格里奧被委以這一終身職務,并可傳之子孫。到格萊萊在位時(1858—1889年),鑒于有些氏族的家系史傳說對王族的作用突出不夠,國王再次召見各氏族長老,并任用一個名叫阿亨吉托的格里奧“編寫”和講述王朝世系史,責成他正確無誤地吟誦出王朝建立以來的王室世系表。隨著宮廷格里奧的人數日漸增多,后來形成四個團體:阿加克佩路梅、阿洛岡岡、戈澤萊、埃克魔扎恩。第一代宮廷格里奧圍的纏腰布與國王的顏色一樣,但他們的繼承人則圍白色纏腰布。他們吟唱的都是押韻的疊句,從內容上講分為“黑霍”(Heho)與“韋諾霍”(Hwenoho)兩類。黑霍相當于往事或故事,涉及的題材極其復雜,而且對同一題材的講述也各不相同,只在晚間講述;韋諾霍相當于歷史或歷史傳說,帶有宗教色彩,而且結構比較固定,可在白天講述,聽眾僅限于參加氏族各種會議的成年男子。
宮廷口述史官以及后來雖流落民間但得其真傳的他們的后裔,是非洲傳統文化遺產的“檔案”保管人,是歷史教科書的“編撰者”和講授者。非洲黑人各族有許多諺語,如“一個格里奧就是一座圖書館”、“老人的嘴氣味難聞,所說的卻是金玉良言”、“久遠的往事存留在人們的耳朵里”,說的便是非洲口頭傳說,尤其是出自宮廷史官及其后裔之口的傳說所具有的保存和傳播知識以及述史功能。同時,口述史家往往是語言藝術大師,善于把枯燥的歷史講得栩栩如生,并且隨著樂器的伴奏吟唱出來,令人興趣盎然。而且,口述史家認為,口述歷史比書面歷史文獻有更大的優越性。例如,今幾內亞杰利巴。科羅村的一位祖輩屬于世襲的宮廷史官、名叫馬莫杜·庫雅泰的格里奧就認為:“別的民族用文字記下過去的歷史,可是有了這種方法以后,記憶就不再存在,他們對往事失去了知覺,因為文字缺乏人的聲音的魅力。……先知是不用文字的,他們的語言卻更為生動。不會說話的書中的知識一文不值。”
當代幾內亞史學家、文學家尼亞奈根據這位格里奧的演唱,記錄整理出史詩《松迪亞塔》。這部史詩代表了非洲口述史學和文學的最高成就,自它被整理出版以來受到當代非洲和世界歷史學家、文學史家的高度重視和贊譽。為使讀者一睹這部著作的風采,現將其簡要敘述和分析如下:
“芒丁的孩子們,黑人的子孫:請你們聽我說,我要對你們講松迪亞塔的故事,他是光明之國的國父,草原之國的國父,是善射的弓手們的祖先,是征服了一百個國王的統帥。”格里奧在開頭這樣贊美道。芒丁最初是馬林凱族凱塔氏族建立的酋長國,位于尼日爾河上游支流桑卡拉尼河和塞內加爾河上游支流巴科伊河之間的地區。13世紀初葉,芒丁被蘇蘇國征服,在這以前因宮廷內爭流亡異邦的王子松迪亞塔聯合各部落酋長起而復國,大敗蘇蘇國軍隊,兼并了蘇蘇國全部領土;并向北擴張,占領加納王國;還將麥馬、桑卡拉等小國納入其版圖,建立了盛極一時的馬里帝國,帝國的范圍大體相當于今馬里、幾內亞一帶。格里奧吟誦的史詩《松迪亞塔》就是以這位馬里帝國的開創者的經歷為題材,歌頌了他一生的英雄業績。全詩共18章,中譯本約8萬字。史詩是這樣描述松迪亞塔與蘇蘇國國王蘇曼古魯于1235年初在今馬里首都巴馬科附近的克里納進行的一場決戰的:
烈日升向中天,松迪亞塔率軍挺進蘇蘇國,在克里納與蘇曼古魯軍展開決定勝負的鏖戰。騎兵沖向敵陣,攻破敵軍中堅。松迪亞塔身先士卒,策騎率軍撲向敵軍左翼,左揮右砍,勢如破竹。待攻至敵陣尾部,松迪亞塔終于發現了一直藏蹤匿跡的蘇曼古魯。松迪亞塔勒住戰馬將事先準備好的秘密兵器——白色雞爪射向蘇曼古魯,蘇曼古魯慘叫一聲,頓時失去力量。一只黑色大鳥掠過天空,蘇曼古魯知道厄運來臨,掉轉馬頭,拼命逃竄。蘇蘇兵軍心大亂,紛紛潰逃。戰斗中蘇曼古魯的兒子被俘,蘇曼古魯則化為庫里科羅山上的一塊頑石。隨后松迪亞塔攻克蘇曼古魯老巢,將蘇蘇城夷為平地。乘著勝勢,松迪亞塔又連下兩城,攻克蘇曼古魯的盟國蒂亞甘和基太國都。
史詩接著描述了松迪亞塔奠定馬里帝國基業的盛況:
康加巴坐落在西比國的饒麗拔河畔,這里壘起高臺,搭起營帳,熱鬧非凡。盟軍在這里會師,戰敗的各國使節也陸續到達這里。松迪亞塔在此召集眾君王大會,分地授權,制定法令。各國君王宣誓效忠松迪亞塔,于是,從北方的瓦加杜到南方的芒丁,從東方的麥馬到西方的富塔,無不承認松迪亞塔的權威。松迪亞塔建立起幅員廣大的馬里帝國。在他的治理下,國家繁榮強盛,人民安居樂業。
史詩為研究古代馬里帝國的歷史提供了豐富而可信度很高的史料。通過分析、鑒定,通過與一些零碎的文字資料和考古發掘以及其他口頭傳說相印證,當代史學家普遍認為史詩反映的歷史過程基本上是真實的。《松迪亞塔》成為當代史學家編寫13世紀20—30年代馬里帝國歷史的主要依據。史學家經過篩選取舍,將該史詩的主要內容寫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編寫的《非洲通史》和英國著名學者編寫的《劍橋非洲史》等權威性的非洲歷史著作中。史詩《松迪亞塔》是一部述史的著作,它大體是嚴肅和真實的史學作品;但這并未妨礙作者運用波詭云譎、色彩斑斕的筆觸來描繪他所崇拜的英雄。例如,史詩說松迪亞塔既是雄獅之子,又是水牛之子,因此具有神奇的力量,“像雄獅一樣威嚴有力,像水牛一樣粗壯結實”。他至七歲尚不會走路,受人奚落,然而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神力舉起六個人才抬得動的鐵棍,倒拔出粗大的巴歐巴樹。作戰時,他所向無敵:“松迪亞塔向蘇蘇·巴拉和他的那些鐵匠猛沖過去,那速度勝似閃電,那來勢猶如霹靂,那猛勁連迸發的山洪也望塵莫及。頃刻間,松科隆
的兒子殺進了敵群,就同雄獅闖進羊圈一般。蘇蘇人傷者甚多,只見他們在松迪亞塔勇猛的鐵騎之前慘叫哭號。只要松迪亞塔往右砍上一刀,蘇曼古魯的鐵匠就成十成百地倒下;只要他向左一轉,人頭便像熟了的果子從大樹上紛紛落下一般。”
為了突出英雄的形象,格里奧使用神話和傳奇進行描繪和渲染,賦予主人公神的血統和力量。在這里,真實與否已降居次要地位,英雄本身所體現、所代表的力量和業績成為歷史中最重要的東西。神化了的人物描寫不僅在于使故事生動傳神、娓娓動聽,最重要的是啟發人的心智,把英雄祖先的淵源來歷和生存歸宿告訴人們,借以喚起包括史詩的創作者和傳播者在內的英雄子孫的民族自豪感,體現了對英雄祖先在文化上乃至血緣上的尋根與認同。正如古羅馬歷史學家李維所說:“修飾歷史傳說在古人那里是得到認可的做法;他們將神力雜糅進人的行為,從而使得國家的起源分外高貴尊嚴。”
史詩昭示人們,要像祖先一樣從事生存斗爭,建功立業,弘揚光大他們昔日的榮耀。
史詩始終貫穿著正義一定戰勝邪惡、光明一定戰勝黑暗這一思想主線。在史詩中蘇曼古魯是惡的象征,一個陰險、暴虐的兇神,毒打老人,奪人妻女,屠殺生靈,用人皮做坐墊和鞋子。蘇曼古魯也具有超凡的力量,他是一位本領高強的巫師,他的膜拜物具有強大的威力。史詩這樣描寫蘇曼古魯放置膜拜物的密室:“墻壁上掛滿了人皮;房間中央也放著一張人皮,那是供國王坐的;另外有九個人頭,中間放著一把水壺;貝拉一開門,壺里的水就動蕩起來,只見一條毒蛇探出了腦袋。精通巫術的貝拉口念符咒,室內的一切方才平靜下來。他繼續觀察:在床的上方,一根木棍上棲息著三只仿佛在打瞌睡的貓頭鷹;對面墻上掛的是各種離奇古怪的武器,有彎彎的大刀,三面開口的刺刀,等等。他細看那些人頭,方才認出那是被蘇曼古魯殺掉的九個國王。”
對蘇曼古魯之惡的夸張描寫,正是為了反襯主人公代表的善和正義的力量。松迪亞塔自幼體弱,到七歲還只會爬行;尚未成年就遭王后迫害,流落異邦;與蘇曼古魯相比,勢單力薄,兵力相差懸殊。然而,“木棉樹是從一粒微小的種子長出來的”,“大樹生長得很慢,但是它的根卻深深地扎進了土壤”。代表正義和善良的松迪亞塔終能由弱變強,所率正義之師終能以弱勝強,從而顯揚了不畏強暴、正義必勝的理念。
史詩《松迪亞塔》多處描寫了令人難以思議的巫術:巫師向國王預言未來的王位繼承人;精通巫術的蘇曼古魯可以預知敵手的動向;決戰前松迪亞塔遵照巫師指示,宰殺幾百只公牛、公羊和公雞祭祀;史詩中出現的人物格里奧、老鐵匠、松科隆、蘇曼古魯等都是巫術大師。這反映了巫師和巫術在當時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巨大的、形形色色的危害人類的自然力量無所不在,異族之間的爭戰及宮廷傾軋此伏彼起。古代非洲低下的生產力水平和政治體制還不足以預測和防范這些威脅。在這種情況下,人們只好求助于虛構的超自然力量,通過對神靈的信仰和崇拜來預測、化解或控制自然力量與人為力量帶來的重重威脅。人們指望運用巫術的手段消災免禍、預知未來,這多少反映了古代西非社會生活的一個側面。
格里奧用想象的彩線編織成理想盛世的畫面。馬里帝國建立后,松迪亞塔勵精圖治,抑強扶弱。于是,帝國一天天地繁榮起來,農業豐收,商業興旺,國泰民安。史詩描述道:在重獲和平以后,因為松迪亞塔給大家帶來了幸福,村莊也都繁榮起來了。小米、大米、棉花、蓼藍、木薯……大片莊稼環繞著村莊。只要干活就一定有飯吃。每年總有長長的商隊,帶著錢糧前往尼亞尼。你可以從一村走到另一村,不必提防盜賊。假如有人犯了盜竊罪,要砍去右手,如果再犯,就要把他關進監牢。新的村落、新的城鎮在馬里紛紛出現。尼亞尼成了世界的中心。
由于松迪亞塔經國濟世的卓越治理,馬里人得到了富足和繁榮,消除了貧困和苦難;那里只有幸福和正義,沒有痛苦與霸權。這樣的描寫,體現了當時生活在部落制度下的馬林凱人的樸素心愿,也客觀地反映了非洲黑人所具有的建國和治國的偉大力量。由松迪亞塔創建的馬里帝國,從13世紀一直延續到15世紀,經濟、文化、政治獲得顯著的發展,創造了絢麗多彩的西非中古文化,表現出非洲人民偉大的歷史首創精神,研究西蘇丹史的英國史學家博維爾曾評價道,馬里帝國“無論從幅員或者財富來說,在純粹非洲式國家歷史上都是很突出的。這個帝國是黑人的政治組織才能的突出范例”
。這一看法是符合非洲歷史實際的。
在史詩《松迪亞塔》的講述中,格里奧經常插入自己的議論,使文體顯得活潑。這部史詩文字質樸,描寫生動,隨處穿插著雋永的諺語和機智的比喻。通過《松迪亞塔》,人們不僅可以認識13世紀上半葉馬里的歷史,了解馬里乃至西非的風土人情,而且也感受得到非洲口述文學的獨特魅力。
以上是以《松迪亞塔》為例,說明口頭傳說對非洲史書編纂和文化積累的重要貢獻。這種貢獻很早就受到編纂史家的重視。中古后期北非杰出的歷史學家伊本—卡爾東(Ibn Khaldun,1332—1406年)的名著《穆卡迪馬》和《柏柏爾人史》(《世界史》的一部分)關于馬里帝國的一章,就是依據當時的口頭傳說寫成的。由此可見,西非黑人的一些口述歷史作品那時已通過阿拉伯—柏柏爾商人傳播到了北非。現存西非最古老的阿拉伯文獻——伊本·艾德瓦爾寫成于1410年的《薩伊史》,幾乎就是對前人口述歷史傳說的記錄。桑海帝國時期廷巴克圖的黑人歷史編纂家阿卜德·薩阿迪編著的《蘇丹史》、馬哈茂德·卡蒂和他的孫子編著的《探索者史》,均成書于17世紀。這兩部著作都記述了西非的一些口頭傳說并對之作了評述。中古后期成書的《卡諾編年史》和《基爾瓦編年史》(寫成于1530年左右),“都不過是把(豪薩地區和東非沿海地區)據說是口頭保存下來的傳說直接用文字記錄下來”的著作。學術水平最高的成果是1752年以后寫成的《貢賈編年史》。這部記述貢賈王國歷史的阿拉伯文著作,其部分資料也是來自口頭傳說。
三、日益受到重視的口傳文化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隨著非洲民族解放運動的風起云涌和此后民族獨立的贏得,非洲各國的歷史學家以及西方的非洲學者紛紛對非洲黑人各族的口述文化遺產給予了相當的重視。法國學者安德烈·克萊爾(Andre Clair)于20世紀50年代末根據格里奧的講述整理出版了《傳說中的馬里帝國》一書,在國際上產生了很大影響,許多學者認為這是開辟了非洲歷史研究的新方向。與此同時,法國著名歷史學家于貝爾·德尚指出:“歐洲古典歷史學家局限于文獻資料,輕視民間口頭傳說,因此稱非洲黑人是‘沒有歷史的民族’。事實上,在沒有文字但有著一種組織更為嚴密的社會里,民間藝人以及另外一些正式掌握家譜和傳說的人們,就相當于我們古代的編年史家,只需從他們口中去搜集傳說就可以獲得史料。”而美國著名人類學家梅爾維爾·赫斯寇維茨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經過實地考察寫成的《達荷美——一個古老的非洲王國》以及他和別人合著的《達荷美人的故事》,都是在搜集當地黑人各種口頭傳說資料并細心加以核實的基礎上,對這些傳說所體現的思想做出闡述的精彩之作。當代馬里學者A.哈姆帕特·巴用了15年的時間從塞內加爾的富塔賈隆旅行至尼日利亞的卡諾,記錄了至少1000人講述的傳說,搜集到大量珍貴的歷史資料,于1962年著成《18世紀馬西納富拉尼帝國史》一書。他在總結自己的親身體驗時說,為了使搜集歷史傳說資料這項偉大的工作獲得成功,研究工作者“一定要有‘鴿子的心靈、鱷魚的皮膚和鴕鳥的腸胃’,即在調查訪問中不發怒、不急躁、不厭繁雜。但是,全部條件中最重要的是,研究工作者必須拋棄按自己的標準判斷一切的習慣。為了發現新世界,必須忘掉自己的世界,否則只能帶著自己的世界走路,而不能‘耳聰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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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獲得獨立的非洲各國為了系統地清理西方殖民主義的文化遺產、編寫黑人各族自己的歷史,十分重視對歷史文化遺產的搜集、整理和出版。整個非洲每年都有五六部以口述歷史傳說為依據的史料性著作出版,有成就的歷史學家都以征引口述史料為時尚。得到整理、出版的口述史料大多是有關政治史和王國史方面的,在地理分布上由以前集中于西非轉而集中于東非、中非和赤道非洲,在這些地方,傳說往往是唯一的史料來源,但年代則很少有追溯到1700年以前的情況。實踐經驗證明,傳說的最大價值在于它們說明了一種文化范圍內的歷史變化。在這個意義上,即使殖民地時期的文字材料汗牛充棟,也必須經常求助于非洲黑人各族的口頭傳說,以表現出黑人各族人民對他們經歷的歷史變遷的觀察和理解。學者們還根據搜集到的各種口述文化遺產資料,試圖進行類型學上的分析。例如,有些學者將非洲黑人口述文化遺產劃分成四類:第一類是“慣用體”,包括名號、職銜、口號、箴言、儀式用語、成語、地名、人名和世系表等;第二類是“詩體”,包括歷史的、贊頌的、禮拜的、慶典的、宗教的、個人抒情的詩歌,以及搖籃曲、勞動號子、打獵曲、搖船曲等各種形式的歌詞;第三類是“史詩體”,主要指敘述某一歷史事件或先人偉業的詩作;第四類是“敘述體”,包括散文形式的有關歷史、風土人情、家族、個人回憶等方面的作品。所有這些類別里都蘊含著非洲各族人民的社會、經濟、政治等方面的極其豐富、極有價值的史料,以無可辯駁的證據表明口頭傳說是保存和傳播非洲各族人民積累的傳統文化遺產的真正的活的寶庫。
在述史的功能上,我們在重視宮廷史官及其后裔的同時,也不應忽視民間歌手的作用。實際上,這兩種類型的口述歷史和文學的創作者、保存者和講述人都對非洲的口述文化遺產作出了巨大貢獻。通過他們,非洲廣大地區留存下來不勝枚舉、絢麗多彩的神話、傳說、寓言、童話、詩歌。這些口述史學和文學作品千百年來不斷得到豐富和發展,對于后人了解非洲的歷史和文化,有著重要的價值。
非洲的口述文化既有悠久的傳統,又有新近的發展,延綿不斷地出現新的口頭創作。新的口述作品在內容上不僅述及各族人民往昔的榮耀,而且也反映現實生活的各個層面。目前非洲仍有大量的人口生活在農村,文盲的比例也很高,因此口頭媒介仍是大多數人最易接受的傳播手段。可以預計,在未來較長的時期內,口述文化在非洲各族人民的社會生活中仍會有蓬勃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