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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康德

最近手頭獲得康德的新譯本兩種——《判斷力批判》(鄧曉芒譯)和《三大批判精粹》(楊祖陶、鄧曉芒編譯),讀后內心不禁油然萌生一縷欣喜之情,感到或許我國讀者已重新開始在研讀康德和再認識康德了。

近代科學與近代思想肇始于西方。中國的科學與思想的近代化則始自19世紀后半葉的李善蘭,是他最早介紹了近代科學的古典體系;繼而在世紀末嚴復介紹了世紀中葉的《天演論》。但是最早介紹康德的,則要待到20世紀初的梁啟超和王國維。一部人類史的開闔大關鍵不外是人類怎樣由傳統社會轉入近代化的歷程,其間最為關鍵性的契機厥惟近代科學與近代思想的登場。至于近代工業則無非是近代科學的應用,近代社會也無非是近代思想的體制化。近代科學與近代思想之出現于歷史舞臺,不應該視為只是一個偶然的現象,它乃是一項整體系統工程的產物。中世紀的思維方式產生不了近代科學。這是一場思想文化上脫胎換骨的新生,培根、笛卡兒、帕斯卡、伽利略等一長串的名字都為此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近代思想文化的主潮或許可以歸結為這樣的一點,即人的覺醒。而康德的哲學可以說當之無愧地代表著這一思潮的最為典范的高度總結。是故文德爾班的《近代哲學史》就把全部的近代哲學歸納為三部分,即前康德哲學、康德哲學和后康德哲學。一部近代哲學史就是以康德思想為軸心而開展的歷史。昔人稱美孔子曾有云: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孔子以前,無有孔子,孔子之后,更無孔子,孔子、孔子,大哉孔子。假如說哲學就是對知識的知識,或科學的科學,則康德無愧為近代哲學的集大成者。近代哲學,無論同意康德與否,總需要通過康德這一關。不然就難免陷于把智性(Verstand, understanding)和理性(Vernunft, reason)混為一談之類的誤區。就最根本的方面而言,文德爾班的這種劃分不無道理。

19世紀自然科學取得了令人瞠目的空前成就,但由此也引發了一種強大的思想傾向,即它輕易地導致人們把科學實證崇之于至高無上、統御一切的地位,從而似乎理所當然地把實證科學作為一切知識和價值的惟一歸依和準則,導向了一種惟科學主義的思路。恩格斯在馬克思墓前的演說中提到:“正像達爾文發現有機界的發展規律一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似也應該列入這一思潮的大氣候的行列之中。

19世紀實證科學的主流思潮并肩而行的,在哲學上也還有新康德主義和新黑格爾主義兩大流派。19世紀后期,英國的新唯心主義(即新黑格爾主義)幾乎成為當時英國哲學的主潮;而同時在德國,新康德主義的各個流派則蔚然成為當時德國哲學的主流。平心而論,新康德主義的貢獻有其綿密而深刻的一面,是不宜一筆抹殺的,尤其是它對于自然科學(至少是19世紀意義上的)與精神科學(Geisteswissenschaft)兩者所做的區分。政治和學術雙方的關系,本來是既有相互關聯的一面,同時復有其相互獨立的一面。任何學術理論都不可能脫離其政治社會的大氣候而必然要相互制約、相互影響;但同時任何學術理論又都有其自身的獨立價值,即所謂獨立于政治性之外的科學性。故而評價一種學術理論允宜照顧到它的兩重性。第二國際打出了“返于康德”的口號,這就不免影響到康德哲學在第三國際的遭遇。

康德哲學是以“批判哲學”一詞而擅名的。一提到“批判哲學”,一般地首先而且主要地都是指他的三大批判。三大批判都已有了中譯本,而且不止一個。最近又讀到了楊、鄧兩先生的《三大批判精粹》這一選譯本,于原有各譯本之外,重新選譯了三大批判的若干篇章,以期中譯文的一貫。我以為凡是經典著作都不妨有、而且應該有多種譯本,這樣不但可以百花爭妍,各擅勝場,而且有助于讀者得到多角度的領會。《老子》一書僅英譯本迄今即已有不下數十種之多。歌德的《浮士德》我手頭即有波·泰勒、拉瑟姆和考夫曼的三種英譯本。泰勒的譯文步用原韻,讀來清新可喜;拉瑟姆的譯本厚重有力,似更能傳達原文的雄渾氣勢;而考夫曼的譯文出自哲人手筆,更能傳達哲理的深度。楊、鄧兩先生的工作不失為對我國的康德哲學研究和閱讀作出了新的貢獻,至足稱道。我于拜讀之后,也不禁有點小小的意見,僅供芻蕘。

 

三大批判都是出之于體大思精的理論體系建構,而兩百多年前的文風對于今天的讀者又是那么佶屈聱牙、晦澀難讀。不久前友人錢廣華兄還向我提及,當年做學生時根本就讀不懂,卻又因為是哲學專業而不得不讀。哲學專業尚且如此,則一般讀者更可想而知。一座以嚴密的思辨建構起來的理論大廈,現在要只抽出其中的若干片斷,難免使人有拆散七寶樓臺之感,而且極有可能使讀者在淺嘗輒止之余難于對它的整個體系獲得一個較為完整的概念。與其如此,似不如哪怕是只讀一部書,但是要讀一部完整的,以便至少僅就某一批判而言可以領略一個較為完整的觀念。讀一部完整的書,至少就理解某一家哲學而言,似乎要比讀上三部、但每部只讀其三分之一,要更能體會其思想的精神和實質。完整地讀一遍三大批判,要比讀一遍選讀多付出兩倍的精力,可是比起讀三遍選讀所付出的同樣精力來,其間收獲的懸殊就不可以道里計了。兩位作者既已付出了巨大的勞動,完成了一部《精粹》選本,曷不再接再厲,提供給讀者三部完整的批判?不同的讀者有不同的要求。如果讀者只是想略窺門徑,自不妨僅僅閱讀選本乃至語錄。但如果想進一步知道康德體大思精的理論是怎樣建構的,則可以讀某一部乃至三部批判的全書。然而即使是三大批判全書也僅只是他理論體系的建構。至于他那全部人學思想的豐富內涵,則似乎尚有必要介紹他的前批判時期以至后批判時期的若干重要著作。這里“后批判時期”是我杜撰的名詞,系指他純理批判以后的晚年著作,亦即卡西爾所稱之為的第四批判或《歷史理性批判》。康德晚年的思想重點已明顯地轉移到了社會歷史方面上來,而正是這一方面最足以反映啟蒙運動時代精神的覺醒的高度。自文藝復興以來的時代精神,其核心端在于人的覺醒,它在康德的思想里可以說達到了最高度的自覺。卡西爾是科學院《康德全集》的主編,是新康德學派中可以稱之為“最為大師”的代表人物。本書于參考書目中卻并未列入他和他的《康德的生平與思想》一書的名字(以及還有狄爾泰),似不免令人有遺珠之憾。

19世紀以來,西方哲學大抵即沿著康德和黑格爾兩條路線在開展,形成新康德主義和新黑格爾主義兩大思潮,甚至在中國也有它的反響。記得十多年前美國加州大學M. Furth教授來京,在北大講希臘哲學,我請他吃飯。席上周禮全兄就說道:“哲學家不是康德派,就是黑格爾派,中國哲學家也有這兩派。”說時,他指著在座的賀麟老師說,這位就是中國的黑格爾派;又指著在座的李澤厚兄說,這位就是中國的康德派。賴欣巴赫(Hans Reichenbach)在他的《科學哲學的興起》一書中比較過康德和黑格爾兩人。他認為系統哲學到康德便告終了,自此之后的系統哲學,都不外是偽科學。康德哲學不失為對哲學做出一番嚴肅的科學探討,而黑格爾的哲學卻只不過是一派武斷的形而上學。他的這一論斷究竟能成立否,讀者自可以見仁見智。不過康德、黑格爾兩家的歷史命運卻是有幸、有不幸。第二國際的“返于康德”,意在以康德哲學深化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思維,但他們政治上的機會主義卻難免殃及池魚,使康德隨之也蒙受無妄之災。前不久中國社科院世界史所研究蘇聯的專家陳啟能兄曾語我,當今俄國學者有這樣一種說法,即蘇聯的哲學思維一味沿著黑格爾的路線走下去,全然忽視了康德的批判哲學,以致在思想理論上走入迷途,越走越遠。這一契機被認為是蘇聯陷入理論誤區的哲學根源。或許應該說,學術與政治從來就具有一種微妙的兩重性,兩者總是互相制約和互相影響。然而同時在另一方面,一種思想理論一旦形成之后就脫離了它的作者而獲得了它獨立的生命。它是以其自身的價值而存在的,與它由之而誕生的母體無關。拉瓦錫被公認是近代化學之父,他在法國大革命中由于自己的貴族身份而被送上了斷頭臺,但這并不影響他依然是“近代化學之父”。我們評價一個政治人物是根據他的政治身份,我們評價一種學術思想,則是根據它自身的理論價值和貢獻。這里是兩種性質不同的價值評估。

就康德的思想而論,情況就顯得更為特殊一些。過去讀康德的,大抵都是從他的純理批判入門,從純哲學論證的角度去理解他的理論。這當然是必不可少的。但同時如果能把他放在一個更為廣闊的歷史背景下加以考察,我們似更宜把他看成是整個近代啟蒙思潮最卓越的代表,這就不單是從邏輯分析的角度,而更是從整個思想史的大潮流來理解這位哲人了。或者說也不妨像文德爾班那樣,就前康德、康德、后康德三個階段來觀察和評估整個一部近代思潮史。然而如果僅讀他的三大批判,就容易陷入純概念的分析,而不大容易得出一幅近代思潮血色鮮妍的史詩般的畫卷來了。整個一部近代史就其思想內容的實質而言,無非是人的自覺史,也就是為梅茵(H. Maine)所艷稱的“由身份到契約”的轉化。人是理性的動物,其所以異于禽獸而為人的“幾希”,全在于理性的覺醒。所謂啟蒙運動,無非就是一幕人的理性的自覺過程。這正是康德《什么是啟蒙》那篇名文所界定的:“啟蒙就是人類脫離自己所加之于其自身的不成熟狀態。”什么是不成熟狀態?“不成熟狀態就是不被別人引導,就對運用自己的理智無能為力。”所以“要敢于認識”,“要有勇氣運用自己的理智”;——這就是啟蒙。康德自謂他一生受到兩個人思想上的強大影響:在科學上是牛頓,在人文上是盧梭。純理批判所依據的對象是牛頓的經典體系,而人文批判的依據則是盧梭的自然權利。這兩方面的結合就成為啟蒙運動最高的理論綜合,即康德哲學。經過了兩百年歷史的曲折,我們似乎不能不懷著一種復雜的矛盾心情來看待當年的啟蒙運動。一方面我們會覺得他們過于天真,竟至于無限信仰和無限崇拜所謂的人類理智,人類理智是一往無前所向披靡的,只要忠于它,它就會把人類帶入地上的天堂。但另一方面,我們也會艷羨他們對理想的執著,使他們的生活充滿了一種圣潔的光輝和幸福。卡爾·貝克爾說得好,假如當年羅蘭夫人知道她的理想落實到現實層面上,便只是法蘭西第三共和,她就不會有勇氣走上斷頭臺了。

康德晚年的思想,顯然把重點轉移到了人文方面來,他晚年的一系列重要論文均可為證。它們與第三批判一脈相通的目的論,尤其蔚為其間的一條中軸線。因此之故,卡西爾才徑直命名為第四批判,盡管他沒有來得及完成一部有如三大批判一樣的一部第四批判。過去的習慣每每把康德的理論判然劃分為前批判期與批判期,竟仿佛一個人的思想可以被斷然割裂為迥不相同的兩截。竟仿佛前一截全是形而上學的大夢,而對三大批判以后的一系列重大的人文關懷,又全然不予理會。為了更準確而全面地理解康德,我以為允宜出版一套康德選集,其中除了三大批判而外,似尚應包括前批判時期以及批判和后批判時期的如下作品:《自然通史和天體理論》、《一個通靈者的夢》、《論感性界與智性界的形式與原則》、《論優美感和崇高感》、《未來形而上學導言》、《道德形而上學探本》、《法的形而上學原理》、《什么是純粹理性范圍以內的宗教》、《一個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人類歷史起源臆測》、《什么是啟蒙》、《永久和平論》、《系科之爭》。這樣,讀者就不只限于讀他的選錄乃至某一部書,而是可以領略他思想全貌的大旨。

前面已提到,譯文可以而且應該不限于一種。文集也可以而且應該不限于一種。即如唐詩宋詞,就不知已有了多少種選本,它們盡可以有不同的思路。就我所知,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的王玖興兄多年來就一直在進行編譯一套六卷本的康德文集的工作。而《純粹理性批判》一書采用的就是他自己的譯文。王玖興兄半個多世紀以來一直致力于德國古典哲學的研究,這部即將問世的《康德文集》是他畢生精力的薈萃。李澤厚兄《批判哲學的批判》一書問世已有二十余年,它標志著我國學術界也有了我們自己的康德研究和更廣義上的哲學研究,不僅只是習于拾人牙慧而已。不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就無由前進。要前進,要超越前人,首先就要學習前人、認識前人。

最后,附帶說一件小事作為尾聲。近年來三大批判均已有不止一個譯本了,這當然是件可喜的事。一部經典著作應該容許有多種不同的表達方式。例如第二批判結論中的那段膾炙人口的名言:“我頭上的星辰滿布的天空和我胸臆中的道德的規律”,這句名言被《精粹》一書精簡掉了,而一般有關的書中卻是常常要引用的。這句話的原文是:有兩件事充滿了我們的心靈,“mit immer neuer und zunehmender Bewunderung und Ehrfurcht”,這句話Abbott的英譯本作“with ever new and increasing admiration and awe. ”(London, Longman Green Co.1909,6th ed. , p.260)文中的immer neuer,早年關文運先生的中譯本作“天天在翻新”。“翻新”一詞在中文中似往往帶有貶義,如舊貨翻新、花樣翻新之類。北大哲學系韓水法先生1999年的中譯本中此詞作“新鮮不斷增長的”。此書承韓先生贈我一部,我于拜讀和欽佩之余,還曾向他提過一個小小的建議。我以為immer neuer的中譯文不如徑用中國古語的“日日新,又日新”譯作“日新又新”,似較妥帖。這不過是我個人的一孔之見,不知韓先生以為何如。我只是想借此說明,何以一部好書可以而且應該有不止一種譯本,正如一部好書、一種重要的理論可以而且應該有不止一種的解讀、不止一種選本。

 

(原載《讀書》200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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